1942年10月21日星期四上午10点左右,一架双引擎海军运输机冲破华盛顿天际密布的阴云,在流经华盛顿的波托马克河上空一摆机身,斜刺飞向阿纳卡斯蒂亚机场。在远方国会大厦的圆顶隐约映入眼帘之时,亨利·肯特·休伊特少将轻轻舒了一口气。黎明前,休伊特决定从诺福克附近的司令部乘机飞抵华盛顿,免受驱车5小时横穿弗吉尼亚之苦。突然,阴云笼罩,机身在首都上空焦急地盘旋了一个小时,寻找云层中的突破口。这一耽搁,即便是极有耐性的休伊特也按捺不住了。罗斯福总统亲自召见他前往白宫密谈,虽说这次会议不过是礼仪性的召见,但身为“美国解放欧洲打头阵的大将”的休伊特认为,自己万不可让总司令久候。
从外表看,休伊特不像个军人,时年55岁的他额头凸出,头发花白,一副双下巴形同挂在脖子上垂下来的鱼篓。一身军常服的他出现在军舰驾驶台上,一位英国海军上将曾亲切地称其为“穿军装的肥佬”,似乎也不无道理。即使这天早上他身着礼服,袖口上饰以海军将领的金穗带,但仍略显窝囊。休伊特是土生土长的哈肯萨克人,父亲是机械工程师,祖父是特伦顿钢铁厂前董事长,一位叔叔是纽约市前市长,另一位则任大都会博物馆馆长。但休伊特却选择了从军。据说,在安纳波利斯帆具舱做海军军校生的日子,患有恐高症的他恨不能“挤出索具中的焦油”。年轻时期的他喜欢跳一步舞,近几十年来却爱摆弄量尺或出入共济会。
海军少将H.肯特·休伊特,美军1942年11月登陆摩洛哥期间任第34特遣队指挥官。当年他55岁,性格温和,长着一个极具书卷气的高脑门。休伊特堪称一名杰出的战将。
然而,休伊特最终成为一位老练的水兵,曾乘美军军舰“密苏里”号,随西奥多·罗斯福的大白舰队环球航行了15个月。他精通航海,且运气非常不错。身为一战中的驱逐舰舰长,他骁勇善战,获过海军十字勋章。此后,他也曾担任海军学院数学系主任,在德国入侵波兰后的两年间,他负责护送来往纽芬兰和冰岛、运输战争物资横渡北大西洋的船队。
1942年4月,休伊特奉命前往汉普顿锚地( 位于弗吉尼亚州,是世界最大的海军基地,包括诺福克海军基地、诺福克海军造船厂、小克里克海军两栖基地、奥申纳海军航空基地和约克敦海军武器基地。——译者注 )任大西洋舰队新组建的两栖作战部队指挥官。那年夏天,罗斯福启动“火炬行动”,意在夺取北非。两支舰队要将10万余人送往登陆海滩。一支舰队要从英国远渡2 800海里去阿尔及利亚,多半是运送美军的英国舰只。另一支命名为第34特遣舰队,隶属休伊特的麾下。他要带领100艘美国军舰,33 843名美军,从汉普顿锚地等美国港口出发,航行4 500海里远赴摩洛哥。10月13日的一条电报中,“火炬行动”总司令艾森豪威尔将军将这次任务总结为一句话:“此次行动的整体目标是占领法属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尽快夺取突尼斯。”罗斯福和丘吉尔早就为盟军确定了“火炬行动”的大方向:控制大西洋到红海一线的北非。
透过机翼上方的一扇小舷窗,可见首都小阳春的美景。从林肯纪念堂四周的榆树到国家大教堂外的橡树和枫树,都染上了猩红、橙黄、琥珀色和枯黄等斑斓色彩。飞越波托马克河的途中,可见阿灵顿公墓与波托马克河之间新建的五角形建筑。谈起这座五角形的庞大迷宫,民众已经开始打趣道:西部联合电报公司的见习生周五走进五角大楼,下个周一出来就成了中校。尽管如今它号称世界第一大建筑,但军方仍在市区租了35座办公楼,看不过眼的人揶揄道,军方要是像迅速占领华盛顿那样拿下敌军地盘,准能在一个星期内结束战争。
飞机降落在跑道上,缓缓滑向机库。休伊特扣上夹克,匆匆下了舷梯,走向一辆等在柏油路上的海军指挥车。车驶出机场大门,过了安那考斯迪亚河,直奔宾夕法尼亚大街。踏入白宫前,休伊特尚且有充分的时间取道市内的海军部去查看情报。
他常说:“竭尽全力,然后往好处着想。”自接到第34特遣队这一绝密命令以来,他可谓殚精竭虑。每天都有许多问题要解决,要不断纠正错误,安抚士兵的焦虑情绪。“火炬行动”登陆演习十分仓促、混乱。鉴于轴心国一个月内击沉了近200艘盟军舰只,其中不少是在美国沿海被击沉的。因此,一切两栖作战训练都转移到了切萨皮克湾内,那里潮缓浪平,不像摩洛哥沿海那般惊涛骇浪。演习中,切萨皮克湾内风平浪静,星稀月朗,还有一座灯塔,但却只有一艘船抵达指定海滩,其他船只则四散在马里兰沿海数英里处。在诺福克以北90英里的科夫角的一次训练中,纪律涣散,士兵们蜂拥上岸,迎接他们的是一位颇有经商意识的冰激凌小贩。在苏格兰,准备登陆阿尔及利亚的演习也好不了多少:训练时并没有真船真舰等“累赘”作演习之用,部队只能徒步穿越一片假想的海洋,登陆假想的海滩。
维希政府在北非的8个法国师是否会抵抗?无从知晓。盟军情报部门估计,这些部队倘若拼命抵抗,艾森豪威尔的部下前往突尼斯的行程就要耗时3个月。倘若法国的潜艇在大西洋航线上攻击一艘美国的运输船,那需要多少艘驱逐舰才能救起生还者?休伊特不敢肯定,自己能否作出痛苦的抉择,以避免危及特遣队。一想到要抛弃落入水中的士兵,他不禁心如刀绞。远征军的行动是否会走漏风声?每天他都接到报告称某人在某地正对此事津津乐道。两栖作战部队成立最初几个月,登陆被封的机密一直被严守,彼此通讯时也仅用一个邮箱作通讯地址。了解休伊特作战目标的人屈指可数,但一支意在夺取敌军海滩的庞大舰队,要想深藏不露,简直比登天还难。就在几个星期前,休伊特还收到了沃尔特·迪斯尼的一封信,信纸的信头凸印着“斑比:一段美妙的爱情故事”,信中提出要为两栖作战部队设计图标。休伊特秉持一贯的绅士做派,在10月7日的回信中礼貌地表示了谢绝。
指挥车缓缓驶过国会山,往独立大道而去。全国范围内的汽油限额配给即将开始,但近3年来,华盛顿的人口翻了一番,如今街上人满为患。咖啡的限额配给可能来得更快,每人定量一天一杯。有些饭馆为了日后多招揽顾客已经开始做咖啡储备,就像非法经营的酒吧在禁酒令之前囤积白酒那样。街角的报童吆喝着当天来自各个前线的头条新闻:瓜达尔卡纳尔岛落潮时分之战;红军在斯大林格勒击退纳粹坦克的进攻;又一艘美国商船在大西洋沉没,这是自珍珠港事件以来被潜艇击沉的第500艘美国船只。国内新闻也脱离不了战争的主题,不过相对还是显得较为平静:纽约首个没有肉类供应的星期二平安无事;身负重罪指控(仅一项)的犯人被敦促保释,以便其报名参军;华盛顿百货商场调查显示,“无论拉关系还是花钱,都买不到一双尼龙袜”。
1942年11月,登陆北非,“火炬行动”
FREDENDALL Center Task Force 弗雷登多尔中路特遣队
PATTON Western Task Force 巴顿西路特遣队
RYDER Eastern Task Force 赖德东路特遣队
ALGERIA 阿尔及利亚
CAN. 加拿大
CORSICA 科西嘉(岛)
DJERBA 杰尔巴
FRANCE(FR.) 法国
FRENCH MOROCCO 法属摩洛哥
GERMANY(GER.) 德国
ITALY(IT.) 意大利
LIBYA 利比亚
MAJORCA 马略卡(岛)
MALTA 马耳他
MINORCA 米诺卡
PORTUGAL 葡萄牙
SARDINIA 撒丁岛
SICILY 西西里岛
SPAIN(SP.) 西班牙
SPANISH MOROCCO 西属摩洛哥
SWITZERLAND 瑞士
TUNISIA 突尼斯
U.K. 英国
U.S. 美国
U.S.S.R. 苏联
YUGOSLAVIA 南斯拉夫
Adriatic Sea 亚得里亚海
Algiers 阿尔及尔
Atlantic Ocean 大西洋
ATLAS MOUNTAINS 阿特拉斯山脉
Bizerte 比塞大
Bone 波尼
Bougie 布日伊
Cadiz 加的斯
CAP BON 卡本半岛
Cartagena 卡塔赫纳
Casablanca 卡萨布兰卡
Ceuta 休达
Cherchel 歇尔谢尔
Constantine 君士坦丁
Fedala 费达拉
Gabes 加贝斯
Gafsa 加夫萨
Genoa 日内瓦
Gibraltar 直布罗陀
Gulf of Gabes 加贝斯湾
Kasserine 凯塞林
La Calle 拉卡列
Mareth 马雷特
Marrakesh 马拉喀什
Medenine 梅得宁
Mediterranean Sea 地中海
Medjez-el-Bab 迈杰兹巴卜
Mehdia 梅地亚
Messina 墨西拿
Naples 那不勒斯
Oran 奥兰
Palermo 巴勒莫
Philippeville 菲利普维尔
Port Lyautey 利奥泰港
Rabat 拉巴特
Rome 罗马
Safi 萨非
SAHARAN ATLAS 撒哈拉阿特拉斯山脉
Setif 塞提夫
Sfax 斯法克斯
Sidi bou Zid 西吉·布·吉特村
Sousse 苏斯
Spezia 斯佩齐亚
Tabarka 塔巴卡
Tangier 丹吉尔
Taranto 塔兰托
Tebessa 泰贝萨
Toulon 土伦
Trapani 特拉帕尼
Tripoli 的黎波里
Tunis 突尼斯
Tyrrhenian Sea 第勒尼安海
车停在海军部坚固的灰色大楼前,大楼就在国家广场南面。休伊特下了后座,匆匆走上台阶。他知道尼龙袜的去向。当天早上座机从诺福克起飞,他看见码头工人将5万吨食品、汽油和军需品推进停泊在汉普顿锚地的船舱。密封在那些箱内的秘密货物中,有6吨女袜和亚麻睡衣等,是用来和摩洛哥当地人换购的物品。军需采购人员暗中将东海岸沿线商场的货架扫荡一空。
对休伊特来说,要保守的是另一个秘密。
自从7月30日罗斯福发出最后指示以来,“火炬行动”的形势愈发复杂,计划文件装满了整整两个邮包,每个重达50磅。其中有两大问题让英美战略家伤透了脑筋,而自称“固执的荷兰人”的罗斯福总统对这两个问题均强调了自己的观点,且毫无商量的余地。
其一,他坚持第一波登陆不要英军插手。维希法国的反英情绪在过去两年来不断高涨,因英法之间有过几次过节。皇家空军轰炸机打击巴黎郊外的雷诺发电厂期间,意外炸死了500名无辜的法国平民。英国插手法国海外领土叙利亚和马达加斯加的独立,唆使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进攻法国设在塞内加尔的达喀尔港,结果以失败告终,戴高乐被贝当元帅和法国官员斥为傲慢的叛徒。最要命的是,1940年7月,英国军舰向驻阿尔及利亚奥兰市附近的米尔斯克比尔港的维希舰队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各舰舰长立即驶往英国或中立国港口,以免舰只落入德军之手。该通牒遭拒后,英军立即开火。5分钟内,英军屠杀了1 200名法国水兵。
8月30日,罗斯福致电丘吉尔时说道:“我有理由相信,英美同时登陆,势必会遭到非洲法军的全力抵抗。反之,如果英国地面部队不参与第一波登陆,那么法国人就不会抵抗,或者只是象征性地抵抗。”为检验这一说法,罗斯福总统委任新泽西普林斯顿一家公司审慎调查北非的民意。一份受调查人员不足150人、不十分准确的民意调查结果坚定了罗斯福的信念。
伦敦方面也不乏持怀疑态度者。一位英国外交官认为,罗斯福的“拉法耶特式气概”( 马奎斯·德·拉法耶特,1757~1834年,法国将军、政治家。美国独立战争时,曾率领法军援助美军。——译者注 ),不过反映了一个多愁善感的美国佬的巴黎情结,“那里堪比美国人希望死后到达的天堂彼岸”。
然而,在登陆非洲还是法国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赢得一局的丘吉尔,这时候站到了总统一侧。“我愿听从你的号令,”他致电罗斯福,“这是美国的事业,我们是你们的助手。”总统进一步提议,要英军等登陆一个月后再去北非,但遭到婉拒,因为这项计划需要英国兵紧随美国佬进攻阿尔及利亚。
其二是登陆地点。英方战略家大部分都建议,须在轴心国从西西里和意大利本土赶来建立一个桥头堡前,盟军就要登陆非洲,并在两周内控制突尼斯,这一观点得到了艾森豪威尔的支持。一份英方电报指出:“‘火炬行动’能否成功,就取决于盟军能否尽快占领突尼斯。”一旦拿下突尼斯,盟军就等于控制了地中海的航运。隆美尔的非洲军团将困死在利比亚,如此一来,盟军在南方就拥有了一个进攻西西里或欧洲大陆的跳板。
这些理由证明,英美应将登陆大军部署到阿尔及利亚沿地中海的海滩,甚至是东至突尼斯的第一大港比塞大。英国三军司令指出,先落脚突尼斯,“我们势必要冒极大的风险”。越往西的登陆地点,越应避之如“瘟疫”,因为之后“向东推进将极为缓慢,给了德军大批抵达突尼斯的可乘之机”。8月末,艾森豪威尔拿出了“火炬行动”的初步方案,登陆地点集中在地中海,即奥兰、阿尔及尔和波尼三个阿尔及利亚港口。
不过,马歇尔将军和陆军部参谋却另有打算。突尼斯和阿尔及利亚东部在西西里轴心国作战飞机的打击半径内,而身在直布罗陀的盟军战斗机却鞭长莫及。在德国空军打击半径内的地点登陆极其危险。况且美军担心希特勒借道中立国西班牙,关闭直布罗陀海峡,犹如收紧麻袋口,将他们困在地中海,来个关门打狗。他们认为摩洛哥的大西洋沿线至少要有一个登陆点,以确保大西洋上有一条不受限制的补给线。
几个星期以来,电报来往频传,艾森豪威尔戏称之为“横跨大西洋的作文比赛”。皇家海军深信,虽然直布罗陀海峡最窄处宽仅8英里,一如英吉利海峡,但绝不会受敌军控制。英方计划人员同时推测,即使马德里同意德军借道西班牙(不过英方认为马德里不太可能同意),德军要想夺取直布罗陀,至少也得出动6个师,且耗时不下2个月。
不过,在美方看来,这样做代价太大。马歇尔认为,“火炬行动”必须成功,否则美军第一次大规模反击战落败只会“落人笑柄,动摇军心”。
罗斯福表示认同。“我要强调一点,”8月30日他致电丘吉尔,“其中一个登陆点必须在大西洋沿岸。”总统一口驳回了轴心国可能于盟军登陆前在突尼斯建防守阵地的观点。他在另一封给首相的电报中重申:“我方认为,第一波进攻后的两周内,德国空军和伞兵部队不可能大批抵达阿尔及尔或突尼斯。”
丘吉尔对此再次默许,尤其是因为帝国总参谋长布鲁克将军和美国人一样忧心忡忡,认为让“休伊特的舰队转而去摩洛哥”是个更为明智的方案。
就算不明智,从短期来看也较为稳妥。但打仗不能急功近利,实施“大锤行动”,无异于让英军去法国海滩自杀;此举将彰显美国人鲁莽到了愚蠢的地步。休伊特手下的第34特遣队要在突尼斯1 000英里外招募三分之一的兵力。登陆大军要兵分两路,一路向东,一路向西,打破一度奉为金科玉律的集中歼灭原则,斩断敌人的手脚。在伦敦,艾森豪威尔转变了“可迅速攻占突尼斯”的观点,认为该目标将遥遥无期。
9月5日,盟军最终决定在摩洛哥的3个地点以及阿尔及尔和奥兰附近的6个海滩登陆。“请务必在大选前落实。”罗斯福指示马歇尔。在这一点上,总统要失望了。因为种种原因,登陆时间的确定一拖再拖,9月21日,马歇尔才终于将时间定在12月8日星期天早晨,即国会大选5天后。
“火炬行动”之大胆令人叹为观止,其凸显的领导人的才智和胆识亦超乎想象。但在这关键的一刻,盟军已无暇多想。
盟军登陆摩洛哥之前的4天,舰上的通信兵团光头俱乐部又接纳了一名新成员。官兵们在登陆前接令洗澡,降低伤口感染率。
★★★
从海军部出来已是下午1点,休伊特发现天气已经转暖,温度接近21摄氏度。指挥车接上他,往东上了独立大道,然后向北经过位于第15大街的国家广场。
到了白宫,一名特工指挥司机进了东南角的大门,然后领着休伊特兜了个圈,避开了八卦记者。穿过一条狭窄走廊时,这位海军少将看出这座大楼为防止战火而进行了加固。窗户拉上了窗帘,天窗统统上了黑漆。这座易着火的老楼,每个房间都准备了一桶沙子和一把铁锹,外加一个个叠好的防毒面具。乱糟糟的“鱼舱”收藏了总统参加钓鱼大赛的奖品,让这位海军少将想起最近一次见到他的情景。1936年12月,任“印第安纳波利斯”号舰长的休伊特带罗斯福踏上了为期一个月的南美之旅。他清晰地记得,这位乘客从艇甲板上抛下鱼钩,不久就哈哈大笑地拖上来两条鱼。罗斯福给两条鱼取名为“缅因”和“佛蒙特”,因为当时竞选连任他在这两个州吃了败仗。
按计划,等待在椭圆形办公室一间拱顶小接待室内的是一位作战司令——小乔治·S.巴顿少将,休伊特将登陆大军送上岸后,将由巴顿来指挥摩洛哥的美军。为了避开媒体记者,他同样绕了个大圈才被送到这里,但巴顿的形象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一身笔挺的红绿色军装,裤缝仿佛刀锋般坚硬,他形象高大,外表整洁。他左手拿着一副手套,十足一位准备开赴疆场的军人。
即使和巴顿握了手,彼此微笑示意,休伊特仍然不能理解这个怪人。他显然是一位天赋异禀、魅力四射、为荣誉而战的军人。但那种魅力维持的时间十分短,他很快就会口出狂言,露出桀骜不驯的一面。战争后期,参谋们提出,从发布登陆指令到舰队启程,至少要6个月时间准备;而眼下这个慢半拍的决策,只给了第34特遣队7周时间准备,而这是美国史上最复杂的一次军事行动。看来乔治·巴顿故意要让每时每刻都变成煎熬。尽管巴顿口口声声骂“华盛顿那帮该死的白痴”,但他非但不将司令部迁至汉普顿锚地,反而继续待在华盛顿国家广场军需大厦顶楼宽敞的办公室里。休伊特怒不可遏地写道:“我已经多番写信告知,请你务必尽快来见我们!”陆军谋士完全没有咨询海军的意见,就提议了摩洛哥的登陆地点:一处没有海滩,另一处则是布满诡雷的浅滩。
最近几天,巴顿终于从华盛顿“移驾”诺福克,但他仍质疑海军军官们,说他们是“一帮响尾蛇”,其中矛头直指休伊特。休伊特先是困惑,继而恼火,最后恐慌起来。8月的满腹牢骚最终升级为9月中旬的正式抗议:“陆军不肯合作。”艾森豪威尔亲自为老朋友的人格做担保,才免了巴顿遭开除、辉煌的生涯尚未开始就结束的命运。私下会见巴顿时,马歇尔责备他说:“不要吓唬海军。”
另一次尴尬局面是,12月8日拂晓的潮汐预报是落潮,因此休伊特提出“火炬行动”推迟一周,趁涨潮时登陆,以免舰只遭遇海滩搁浅。巴顿大臂一挥,表示反对,就连休伊特的海军上司也认为不能再推。奇怪的是,巴顿似乎对休伊特的怨言和他们在战略上的异议不计前嫌。更怪的是,休伊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人,他怀疑巴顿也喜欢自己。对这段不打不相识的友谊,休伊特不禁暗自发笑。
2点整,罗斯福打开了椭圆形办公室宽敞的大门,说道:“请进,舰长和老骑兵,请告诉我好消息。”总统在没有扶手的轮椅上落了座,微笑着指了指室内的空椅子。巴顿不知道休伊特和罗斯福早年在舰艇上共事过6年,尴尬地看着这位海军少将将自己引荐给总统。
“请说吧,先生们,”罗斯福一挥手中的雪茄,说道,“二位有何高见?”
休伊特对此很有想法,然而他只是简明扼要地总结了“火炬行动”的方案。300艘军舰,外加近400艘运兵船和货轮要送10万余名士兵登陆北非,其中四分之三是美军,其余是英军。第34特遣队将于星期六起航,开赴摩洛哥。另一支舰队不久后将从不列颠开赴阿尔及利亚。如果一切顺利,统治北非的维希政府不会抵抗登陆军。不论如何,盟军将以东部为支点,趁敌人赶到前直取突尼斯。
绿色的四壁给椭圆形办公室蒙上了一层船舱的格调。巴顿以浓重的鼻音插空嚷道:“先生,我只想说一句,离开海滩时,我要么是个征服者,要么是一具尸体。”
罗斯福露出微笑,高兴地仰起头(马歇尔私下称之为“烟嘴姿势”)。他问巴顿,将军难道要将坦克炮塔当作马鞍,亲自挥刀冲向战场?
谈话漫无边际,但保留的东西更多。休伊特不想谈及“火炬行动”的种种风险。与多数高级将领相反,获悉不正面袭击法国海岸后,他觉得如释重负。
8月中旬,6 000名加英联军突袭德军占领的法国港口迪耶普以惨败告终,所以现在连“大锤行动”的积极鼓吹者也学乖了。出访英国期间,休伊特观摩了突袭迪耶普的演习,至今还难以相信其中一半热血青年如今已血洒战场或在德军战俘营。
但是,“火炬行动”风险依然存在。除了8月的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以外,这是美国45年以来最大规模的两栖作战行动,也是迄今最大胆的行动,甚至还有人说这是自公元前5世纪薛西斯横渡赫勒斯庞特以来最大的豪赌。海上长途颠簸后登陆敌方海滩,近代只出现过一次——1915年英国惨败盖利博卢,当时登陆的盟军达100万,伤亡达四分之一。最初占领卡萨布兰卡、阿尔及尔和奥兰三个港口城市的任务如今更加棘手,登陆点一分为九,战线绵延900英里。威胁第34特遣队的不单单是潜艇,还有长时间横渡大西洋给摩洛哥沿岸带来的排山倒海式的大浪。
罗斯福也不愿提及陆军部对“火炬行动”由来已久的怨言。对此,就连他手下的战争部长亨利·L.史汀生也对他颇有微词,说他“四处留情”,北非是“总统的一个私生子”。登陆时间同样久而不决,但总统想必也发觉了民主党在两周内举行的大选中处境不妙。民主党人要丢掉60个国会议席,因为满腹怨言的选民不清楚祖国是否即将在这场战争中发起反击。
一个半小时后,会晤转而谈起了微不足道的琐事。罗斯福不厌其烦地给休伊特传授以尾锚固定舰身,保持船头迎风的技巧,这是他一度用在游艇上的绝技。巴顿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希望将话题引回“火炬行动”,他对总统说:“鉴于战争的命运取决于我们的胜利,少将和我要不惜一切代价登上海滩。”但会议时间已到,总统最后挥了下烟嘴,答道:“你们当然应当这么做。”他送两人出了大门,握了手,衷心道了一声:“一路平安。”
巴顿回到军需大厦,休伊特驱车径直去了阿纳卡斯蒂亚机场,乘机飞往汉普顿锚地。下午晚些时候,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即楠西蒙德旅馆一间改装的海景小客房。出去不过10个小时,递送给他的文件就积压了厚厚一摞,里面满是非洲和大西洋的天气预报、德军潜艇的最新情报。
尽人事,听天命吧。夜幕已经降临,休伊特登上停靠在维娄比海峡码头上的专用汽艇,艇长驾驶汽艇穿过汉普顿锚地,直奔门罗堡的钱伯伦酒店,他和妻子弗洛里德在酒店租了一间套房。他端详着停泊在这片大海湾里的一艘艘舰只的轮廓。庞大的舰身在天际若隐若现,要不是风雨甲板上间或闪着点点橙色的烟火,周围便是漆黑一片。两天内,这支舰队要满载33 843名士兵起航,这就是他肩负的责任。
休伊特在钱伯伦饭店匆匆吃了晚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坐下,翻开下午的报纸。几分钟后,弗洛里德瞥了一眼客厅内的丈夫,发出一声惊呼——他瘫倒在地板上。休伊特慢慢坐起身,与其说虚弱,倒不如说昏昏沉沉。“我大概是刚刚摔下来的。”他说。其下属派汽艇去请军医。军医赶来为休伊特做了检查,然后说,他并无大碍,只是操劳过度而已。军医劝告少将务必多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