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艾森豪威尔不了解“火炬行动”的进展,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各个滩头的士兵也和他一样,除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其他一概不知。海上的水兵只能看见炮火飞向岸上,岸上的士兵也不了解山后面的情况。指挥官接到的消息大多是只言片语,或者自相矛盾,有时根本是误传。一位记者写道,这就是战争,“我们的处境和历史,我们生活的地方”。但也有许多人只是把战争看作一条炮声隆隆的街道。在初上战场的新兵看来,首次作战的经历说明:战争就是一无所知的军队在一片漆黑的平原上瞎打误撞。
英美联军与维希守军只打了3天。有胡乱射击、敷衍了事,也有激烈交火。老朋友间的龃龉却因虚伪的外交策略,以及与轴心国军队第一次动手而加剧,许多美军仍不相信自己要攻打法国人。从周日早上到周二夜间,即1942年11月8日到10日,这一切几乎都在同时上演,如果像说的一样简单,此举说不定能峰回路转,起于阿尔及尔、止于摩洛哥。
11月8日破晓后,美军第39步兵团的一个营出现在阿尔及利亚首都以东的白屋机场入口。为了祖国的荣誉,法军士兵胡乱开了几枪,随即投降。上午10点,第一批飓风战斗机因从直布罗陀提前起飞几个小时,在非洲找不到一个可靠降落地点,在跑道上迫降。
美军登陆之初,两名士兵守护一艘在摩洛哥沿岸打横的登陆艇。虽然海况出奇地好,但行动中盟军还是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损失了数百艘登陆艇和驳船。
英军从滩头西端的卡斯蒂廖内登陆,迅速控制了卜利达的另一座机场,并绕道城南进入阿尔及尔。与此同时,勤劳的阿尔及利亚人忙着将登陆艇上的罗经( 提供方向基准的仪器。——译者注 )和螺旋桨拆下来。一位急性子的指挥官捉了6名人质(据他称这些人“都非常友好亲切”),然后驱车前往码头,拿手枪顶着门警的脑袋,在法军指挥部上空升起一面英国军旗。用他的话来形容,“欢声响彻云霄”。
在朗比利迪西郊,第168步兵团第1营指挥官爱德华·J.多伊尔中校见几名士兵慑于敌军狙击手的火力(同一个狙击手此前曾打穿罗伯特·穆尔的头盔)畏缩不前,便不顾原地待命的命令,当即派了24名士兵将这几个散兵包围,其余的直奔阿尔及尔。很快他就来到总督夏宫的门口,但警卫不放他进去,称“总督去了海滩”。美军的答复是将一辆驶出街对面的德国领事馆的轿车车胎打爆。司机不住叫骂,因为战时的优良车胎尤为珍贵,不过他的愤怒很快就被狙击手的枪声打断。多伊尔左肩胛中了致命的一枪,倒在人行道上。他是当天早上继“预备役行动”的马歇尔阵亡的第二位营长。
周日下午,纳粹德国空军从意大利起飞,在开普马迪府对面的舰队锚地第一次露面。一架容克-88躲过盟军的拦截,在水面上方50英尺的高度发射两枚水雷。一枚打偏,第二枚击中“里兹镇”号右舷,螺旋桨被打飞。失去了动力,该舰和舰上的500名士兵成了活靶子。附近的姐妹船被轰炸机撕开了几道口子,紧接着船腹又中了两枚鱼雷,很快船头开始下沉。舰上的士兵一次次想要跳出舷外,但都从鱼雷孔被吸了回去。落难士兵乘着小船向岸边漂去,还不忘一路高歌。然而,滔天巨浪呼啸而来,歌声便戛然而止。当地人放下手中捞来的战争财,砍来长茅草,将落水的幸存者拉上岸,带他们来到一座废弃的戏院。浑身打颤的士兵搂着干草,喝了白兰地才缓过神。此时,“里兹镇”号沉在20寻的海底。
或许轴心国对这一报复性袭击感到痛快,但作为一名资深政治家,达尔朗以敏锐的眼光察觉到,纳粹德国大势已去。维希总司令在阿尔及尔只有7 000名士兵,而且弹药紧缺。此外,两座主要机场均被盟军占领,舰队遭英国军舰包围,城外还有3万名敌兵包围。周日下午3点,达尔朗又来到橄榄别墅,因为朱安将军枪下留人,墨菲和肯尼斯·潘德才幸免一死。这位法国海军上将在午餐桌上找到两位美国外交官,望着码头上浓烟滚滚的仓库以及阿尔及尔湾上空盘旋的轰炸机,郑重地宣布,他愿意与盟军谈判。他想知道墨菲能否找到美军的指挥官,听说后者就在阿尔及尔以北10英里的海滩上。
一面白旗和三色旗在挡泥板上迎风飞舞,这些外交官坐上朱安的豪华轿车,绕过阿尔及尔以西七零八落的美军,在白啤酒海滩找到坐在石头上的查尔斯·W.赖德少将。第34师师长赖德是艾森豪威尔的老乡和西点军校同窗,他身材高大、精瘦,在一战中功勋卓著。问及是否愿意和法国人谈判,赖德平静地答道:“只要肯将阿尔及尔交给我,去哪儿谈、和谁谈,我都愿意。”他坐在石头上,一边嘟囔着要换一套新军装,一边慢条斯理地给直布罗陀拟了一封电文。“请你原谅,”他对墨菲说,“我整整一个星期都没睡觉。”墨菲停下脚步,搀起将军,将他推进专车里。
达尔朗在1942年12月1日的一场庆祝活动中与第34步兵师师长查尔斯·W.赖德少将握手。照片上站在两人中间的是后来担任美军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参谋官,李曼·L.莱姆尼策。
轿车载着一行人穿过朗比利迪,在全速驶往若弗尔元帅大道的途中,一只安放在车上的喇叭吹起了停战号角。在维希司令部拿破仑堡外,朱安的参谋长伫立街头,身后6名士兵呈V形排开。“我不喜欢流血。”上车时,墨菲对赖德如实相告。法军参谋长以标准的投降姿势将剑柄递给赖德,像极了“博物馆中的历史画面”,赖德事后回忆。念念有词地说了几句投诚的话后,参谋长一转身,正步进了城堡。
赖德和墨菲紧随其后,走进一间壁上挂满战利品的大厅。50名法国军官沿着墙边站成一排,不住地朝这些美国人和朱安将军张望。朱安脱下前天晚上的粉红条纹睡衣,换上一身挂满勋章的军装,站在盖着绿台布的长桌桌首。皇家海军飞机轰炸距离不足100码的目标,轰鸣的爆炸声掩盖了远处的枪声。“妙啊!”赖德喊道,“自‘一战’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身经炮火。”然而,并没有人答话。
“你是高级指挥官?”朱安终于开口,行了一个左手礼。
“正是。”
“如果我向贵军投降,你能保证维护阿尔及尔的法律和秩序吗?”
“可以,”赖德答道,“如果我有幸让法国警察执行我的命令的话。”
“请问你何时能履行这一职责?”
“立刻。”
“请问法军能不能保留武器?”
赖德犹豫了片刻,说:“可以,但这些军队得乖乖地待在军营里。”
按照协议,盟军各部将于上午8点进城,法军要释放“终极行动”生还者在内的所有俘虏。法国军官派了几辆车,以军号到阿尔及尔各区通报该市投降。
虽然盟军占领了阿尔及尔,但法属北非的其他地区仍在交火。不久之后,美军获悉达尔朗在城外正式辞去一切职务,后者愤怒地表示,他无权交出维希法国的其他领土。双方在拿破仑堡又进行一次会晤,这次达尔朗在场,但他只答应允许盟军舰只进入阿尔及尔港。
周一拂晓,特遣队旗舰“布洛洛”号威风凛凛地驶向铁路码头,全然不知德国空军一枚炸弹炸毁了机舱的车钟,险些命中船身。驾驶台发出全速倒车的常规靠泊指令自然无人听见。看着船头以12节的速度迅速逼近,码头上的法国接待小组惊恐万状。驾驶台上的军官还在为撞击后大桅会前倾还是后倾争得不可开交,码头上的法国人已惊叫着四下逃窜;“全体卧倒!”舰长对部下喊道。巨大的船头冲上一个泥滩,摧毁了防波堤,将岸边的一幢房子撞出一道缝,之后又完好无损地退回港内。码头上的人终于回过神来,掌声雷动,齐声称赞皇家海军精湛的进港技术。
吉罗将军也是如此。11月9日周日上午,他乘坐一架法军飞机从直布罗陀飞往阿尔及尔,打算挤掉达尔朗,就任北非的新总督。一如艾森豪威尔所料,吉罗此行就是为了探听“火炬行动”的虚实。他故作姿态地叹了口气,答应去北非担任法军司令和行政首长。将吉罗打发走后,艾森豪威尔公开宣布:“他(吉罗)一出面,法军就会停止零星的抵抗。”但他曾背地里向马歇尔坦言:“我真是受够了这帮法国佬。”
维希当局怒斥吉罗将军是“卖国求荣的叛徒”,以此回应艾森豪威尔的公告。吉罗抵达卜利达机场,前来迎接的并非他预料中的仪仗队和欢呼的人群,而是几个暗中前来提醒他提防暗杀的支持者。祸不单行,他的行李和制服不知所踪。吉罗将军怎么能穿一身皱巴巴的长袍来发动政变?衣衫不整的他垂头丧气地爬上一辆借来的车,朝阿尔及尔卢梭区蜿蜒曲折的巷子疾驰而去,一户同情吉罗的人家答应让他在那里暂避时日。
3个小时后,马克·克拉克奉艾森豪威尔之命,乘B-17飞抵白屋机场,协助吉罗接管法军,达成全面停战协议。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这位所谓的总督却迟迟不敢露面,达尔朗上将则对维希政府忠心耿耿,在阿尔及尔以外的各地指挥作战。克拉克焦急地对墨菲说:“这下真的乱了套!”
达里尔·F.扎努克是克拉克随从中的一员,曾经是《铃叮叮》( Rin Tin Tin )的编剧兼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制片人,现任陆军通信兵中校。扎努克带来一台电影摄影机和10卷胶片,准备记录克拉克带领凯旋之师挺进阿尔及尔的盛况。不料十几架德国空军飞机的出现打断了拍摄。“喷火”战斗机和“容克-88”轰炸机在头顶盘旋,聒噪的平民却争先恐后涌上街头观看这场恶战。克拉克和随从只得挤进两辆英国造半履带式装甲车,哐啷作响地入城。他们所到之处,都会看见墙上贴着大幅的贝当元帅画像。北非登陆战役开始尚且不到24小时,但显然已经演变成一场法国式的闹剧。
圣乔治饭店是一座灰白色的不规则建筑,位于阿尔及尔最豪华的米舍莱大街。饭店坐落在海边,迷人的风景吸引许多前来地中海观光的名媛淑女下榻。如今饭店已是维希海军的司令部,海军将门厅中精美的马赛克地板踏得泥迹斑斑。美方答应11月10日上午在这里与达尔朗及其他手下副官会面。
经过几个小时的讨价还价,赖德将军身心俱疲,称“我已经尽量拖住他们了”。一个步枪连奉命潜藏在棕榈林中,如果有法国人生事就“一律将其击毙”。墨菲领着克拉克穿过饭店门厅,走进一间蓝色穆尔式屋顶、狭小闷热的客房,房间窗户正好面向波光粼粼的地中海。5名上将和5名将军正在那里等着他们。达尔朗脚蹬一双增高鞋,穿一套黑双排扣上将军常服,显得皮肤越发苍白。他热情地问候了美国人,却不愿与克拉克一行中唯一的一名英国军官握手。克拉克在桌首落座,达尔朗在左,朱安居右,墨菲担任翻译。
“我们要携手对付共同的敌人。”克拉克说。
“我和我的同仁都认为对抗徒劳无益。”达尔朗答道。但除了交出阿尔及尔,他无权签停战协定。“在下不过是奉贝当之命行事。”
“还有一个比这更严重的问题,”克拉克的言外之意是突尼斯,“请问阿尔及尔以东的法军是否会阻止我军去抗击我们共同的敌人?”
达尔朗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避开克拉克的直视。“你提出的条件,我已请求维希政府尽快作出明示。”
克拉克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我真想把你软禁起来!你最好识相点,我们必须东进。我现在就去找吉罗将军,他会签署这个协定,下达必要的指令。”
达尔朗摸了摸脑袋,嘴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我不敢肯定军队是否会服从他的命令。”
“如果你认为贝当同意停战,何不现在就下令?”
“如果我这样做,德国会立刻占领法国南部。”达尔朗不紧不慢地说。
克拉克又在桌上重重地敲了一拳。“你的所作所为只会让更多的法国人和美国人丧命,现在我们必须根据形势而非命令行事。这是法国人团结一心、共同抗敌的好时机,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那是你的想法。”达尔朗说。
“你给我告诉他,”克拉克对墨菲说,“我们的士兵可不认识贝当是谁。”他推开椅子,起身要走,但朱安按住了他。“请再给我们5分钟。”
盟军特派员一行鱼贯走出客房,达尔朗小声对墨菲说:“能否请你想办法告诉克拉克少将,我是一名五星上将?请他不要把我当尉级军官训斥。”
美国人退到门厅对面的过道。法国人的声音透过紧闭的房门,传入他们耳中。克拉克踱着步,小声地骂:“YBSOBs。”这是只有他和艾森豪威尔才懂的一句暗语,即“贪生怕死的杂种”。克拉克暗中扬言要在北非推行军事管制法,这吓坏了墨菲。他不敢想象该如何管理这片面积达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的铁路、通信、供水等机构以及近2 000万的人口,更何况他们操着和美国人不同的语言。如果盟军希望挺进突尼斯的同时不必担心背后受敌,法国人的帮助则不可或缺。
房间的门猛地被推开,达尔朗那位五短身材的心腹、阿尔及尔的主人雷蒙德·弗纳尔微笑着向美国人打手势,请他们返回房间。克拉克等人再次就座后,达尔朗转身对墨菲说:“J' accepte.”(我接受。)
达尔朗将一份通告全体法军不再做无谓抵抗的指令草稿放在克拉克面前。一封致贝当的电报指出,继续对抗只是徒然耗费法国在北非的人力物力。达尔朗提笔“以上将的名义”签署了一项决议,命法国驻北非的海陆空三军立即停火,返回各自基地,严守中立。“就这么定了。”克拉克宣布。克拉克立刻将协议电告直布罗陀。“我认为要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停战。”他对艾森豪威尔说。吉罗头戴军帽、身穿马裤和绶带、脚蹬锃亮的马靴,再度出山。“他就像刚从理发店出来似的。”记者艾伦·穆尔黑德事后写道,“他那颗像鸟一样的小脑袋打扮得油光闪亮。”丢失的制服找了回来,气焰自然收敛三分。为了法国的荣誉,吉罗愿意屈居达尔朗之下,共同抗击德军。
但还没等盟军下令停战,这次交易就失败了。几个小时之后维希政府传来消息,为避免德军攻占维希法国、攻击停泊在土伦锚地的维希舰队,贝当元帅将海军总司令达尔朗撤了职,还废除他与美国人签订的一切协议。“我下令,保卫北非。”贝当公告世界。达尔朗犹如一个被削除继承权的嗣子,在弗纳尔的官邸耷拉着脑袋,比先前更加闷闷不乐。“我输了,”他无奈地说,“我只能自首。”
获悉这个新使徒想撕毁他6个小时前签的停战协定,星期二下午3点,克拉克和墨菲再次登门。
“贝当不过是希特勒的喉舌。”克拉克一再强调。
达尔朗耸了耸肩。“我只能撤销我今天上午签署的命令。”
“你敢!”克拉克挺身说道,“你现在只是个俘虏!”
“你也要俘虏了我才行!”
克拉克大发雷霆,立即命两个步兵排将弗纳尔的官邸团团围住。美军上校本杰明·A.迪克森推开达尔朗的副官,对他说:“上将先生,按最高司令官的指示,你已被捕。如果你敢逃跑,哨兵可奉命开枪。”
迪克森退回至大门处。“那幢住宅里的俘虏是达尔朗上将,”他告诉卫队长,“他五短身材、秃顶、红脸、尖鼻子、尖下巴,是个贼眉鼠眼的家伙。不论此人穿军装还是便装,只要他企图逃跑,格杀勿论。”
在直布罗陀,为了弄清前线战况,艾森豪威尔翻遍了非洲发来的急电。“战争常常造就一种怪诞而荒唐的局面。”星期一下午,他在一份备忘录中写道。这场战争的怪异和荒诞与日俱增。艾森豪威尔在一张便签上用潦草的字迹写下标题“一名指挥官在漫长等待中的随想”,他又继续写道,“西岸的行动令我牵肠挂肚;奥兰行动;吉罗的动向和意图;达尔朗的提议;意大利空军的动向;西班牙的态度。”
迫于维希政府和克拉克两方的压力,达尔朗两次投降,又两次变卦。看来吉罗在北非的影响微乎其微。克拉克的一封电报让艾森豪威尔仰天长叹:“耶稣啊!我这需要一名刺客!”但不知他是否能够收买得到。他问克拉克,盟军是不是考虑在“瑞士这样的中立国”存一大笔钱?
1942年11月22日,盟军和法国驻北非军队正式签署极富争议的停战协定后,维希法国三军司令让·达尔朗上将(左)和马克·M.克拉克中将在阿尔及尔共饮咖啡。贝当元帅的照片从克拉克身后看着这一幕。
鉴于法国在北非的地位,阿尔及尔对盟军事业极为关键,是挺进突尼斯的中转站。一旦克拉克确定法国不会勾结轴心国,保持中立,等在海上的英国军队就会立刻大举东进。摩洛哥同样是美国一条关键补给和增援的命脉。不过,艾森豪威尔仍没有休伊特和巴顿的消息。
星期一晚上发给马歇尔的一封电报中,艾森豪威尔表达了对奥兰一役的顾虑。阿尔及利亚西部的机场对盟军在北非集结部队至关重要,奥兰港和梅尔斯克比尔附近海军基地的地位也同样关键。“此刻最令我头疼的问题是奥兰地区的进展太过缓慢,”艾森豪威尔写道,“我一定要尽快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