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着刺鼻的碳烟、湿腥和腐臭味飘向4万余名突击队员,他们计划11月8日一早从东西两翼包抄奥兰市。此时这些士兵对于奥兰港内糟糕的战况一无所知,他们掏出口袋里可辨识各自部队的一应物件。各舰娱乐室内是一堆堆情书、舞伴卡、火车票根、会徽和驾驶证等来自和平时代的零碎物件。厨艺饱受诟病的大厨们打起精神,做了一顿“丰盛如上路饭、却没人会尝”的饭食。一名短波话务员别出心裁,想办法接收到“陆军—圣母玛利亚”橄榄球赛事,通过舰上的有线广播为第16步兵团播放。第26步兵团团长小亚历山大·N.斯塔克上校在最后发言中告诉手下的士兵:“我们要给敌军一切体面投降的机会,不要逼他们打。一着不慎,将铸成大错,所以我们要三思而行。”黑暗中,只听一艘艇的甲板上有人说:“我当然害怕,你个傻瓜。别告诉我你不怕。”马歇尔上校的兄弟单位——第6装甲师第1营的士兵呆呆地望着6海里外黑魆魆的海岸。除了港口附近不时出现的奇怪闪光外,海岸线一片平静。“看样子他们不想打。”士兵们互相安慰。
按照艾森豪威尔和克拉克批准的方案,参加这次行动的美军统一由劳埃德·R.弗雷登多尔指挥,计划登陆横贯50英里、命名为X、Y、Z的三个滩头,采用双重包围战术控制奥兰市。在拂晓前抢滩X、 Z两个滩头的坦克呈钳形向纵深推进,协助占领奥兰以南的两座机场,“预备役行动”此间想必已经攻占了港口。步兵也将包围这座城市,阻断前往奥兰的法国援军。据盟军情报机关汇报,法军在这座城市的13个沿海炮台布下4 000名重兵,仅奥兰师的士兵就达1万人之多。
奥兰港。11月8日拂晓的“预备役行动”中,“沃尔尼”号和“哈特兰”号两艘英国快艇将数百名美军士兵送入法国守军的虎口。这张照片拍摄于6个月后,在照片上方可以清晰地看到入港口。
1942年11月7日,“火炬行动”之初、占领阿尔及利亚港前几个小时,舰上的第1游骑兵营的官兵正在研究阿尔泽地图。
从美军第1步兵师和第1装甲师抽调的士兵组成了一支规模最大的登陆分遣队,这支分遣队将分乘34艘运兵船,攻占位于奥兰以东16英里的渔港阿尔泽附近的Z滩头。阿尔泽扁石滩由两座炮台把守,第1游骑兵营的任务是在盟军主力部队登陆前夺取这两座炮台的控制权。英方突击队为游骑兵营进行了6个月的培训,训练期间这些学员都效仿其教练,蓄起八字胡或山羊胡。这一传统要追溯到法印战争( 英美为争夺美洲殖民地及世界贸易控制权于1754~1763年进行的战争。——译者注 )期间的杂牌军,他们凭小偷小摸、旺盛的体力和无休止的内讧而久负盛名。第1游骑兵营的士兵多半是炼钢工人、农民、斗牛士、驯兽师、股票经纪人和滑稽戏团出纳出身。指挥官威廉·O.达尔比现年31岁,是一位来自阿肯色的炮兵,勇敢决绝、一呼百应。
第1游骑兵营营长威廉·O.达尔比中校在阿尔及利亚阿尔泽郊外。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生来就是要在黑夜中领导其他人作战。
500名游骑兵仿佛抽屉里的勺子,从“阿尔斯泰君主”号、“皇家阿尔斯泰人”号和“皇家苏格兰人”号挤上登陆艇,头盔下露出一张张苍白的脸。他们并未利用攀登网,而是直接在军舰甲板上跳入登陆艇,再用吊艇架和绞盘机将小艇放到水中。舵手启动沉闷的V-8发动机,登陆艇划出一圈圈涟漪,驶向海岸。在放一艘小艇入水的过程中,前吊艇柱的一根缆绳突然折断,将游骑兵、枪支和达尔比的电台一股脑全抛下海。水兵被这一幕逗得前仰后合,他们嬉笑着救起在水中扑腾的士兵。一时间咒骂声连天,最后一个伦敦士兵吼了声:“还不多亏我们把你们救上来!”
11月8日,两位来自爱荷华的游骑兵下士罗伯特·贝文和厄尔·德罗斯特瞄准阿尔泽港上方的一座法军炮台。
W.H.达默少校带着2个连直奔阿尔泽港。到达后,他们发现法国驻军睡得如婴儿一般香甜,码头上放着成桶的腌制沙丁鱼。8艘登陆艇放下艇艏跳板准备登陆,但防波堤比预料中高,游骑兵一再滑下黏糊糊的石堤,最后揪着绳子才攀上码头。15分钟后,他们来到四周围有堑壕的普安特堡,悄悄蹲伏在古堡外。领头的小分队发现一名法国水兵,便一路跟踪他来到大门。一阵枪声和子弹打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这名士兵抽搐着扑倒在地。随后,游骑兵活捉了指挥官夫妇和60个睡眼惺忪的法国士兵。一个兴高采烈的英国水兵在下面的登陆艇上喊道:“为国王和祖国而战!”普安特堡初战告捷。
同一时间,达尔比带领4个连越过港口北部1英里处一片乱石丛生的海滩。这支游骑兵在海上颠簸了几个星期,现在重回地面,感觉周围的陆地似乎都在翻滚。他们气喘吁吁地翻过一道陡峭的沟壑,从两翼包抄诺尔堡。3支连队并肩越过一道铁丝网,将掩体内和阿尔及利亚妓女鬼混的3个法国兵赶了出去。一阵猛烈的炮火逼得达尔比赶紧撤回手下的士兵,同时往碉堡方向一连扔了80发榴弹炮弹。随后,一些游骑兵咆哮着冲向被炸塌的炮台,将爆破筒(装上炸药的管子)塞进4个炮眼。其他人对准透气孔扔了一通手榴弹,还没等爆炸声响起,法军炮兵就顶着弹药箱冲了出来。
很快,一名法军指挥官匆忙在睡衣外套了件短大衣、趿着一双布拖鞋,带领60名水兵,打着白旗走出炮台。按照达尔比的吩咐,这名指挥官给附近一个用作外籍军团疗养院的兵营打了一个电话,敦促他们尽快投降。疗养院中,烂醉如泥的外籍士兵只得同意将步枪扔下井。牙关格格作响、哆哆嗦嗦地抱着听筒的阿尔泽市长也答应将这座城市交给盟军。
达尔比冲上一个居高临下、俯瞰海面的石丘。只有毁掉阿尔泽的炮台,皇家海军才能放心地将运兵舰开到海岸对面5海里处。事先确定的行动成功信号是点燃4枚绿色信号弹,然后是4组白双响满天星。但达尔比的白色信号弹和电台全都掉进了海里,于是他一枚接一枚拼命地发射绿色照明弹。远处地平线上等待消息的士兵挤在军舰甲板上,望着空中一道道绿色弧线发出阵阵轻声的赞叹。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特遣队指挥官准确地猜到了这些信号弹的真正意义:在当年汉尼拔( 北非古国迦太基名将、军事家。——译者注 )和大西庇阿( 古罗马统帅和政治家。——译者注 )治下的土地上,盟军攻克了这次行动开始后的第一座城镇。
一位下巴突出的少将神色坚毅,迈着骑兵特有的罗圈腿,在“太平洋公主”号的风雨甲板舷边踱来踱去,青铜色的头发在头盔里凌乱地竖起来。此人粗颈斜肩,而且从英国启程后一路用体操棒和健身球锻炼,一看就知道他膂力过人。这位少将一般要在早餐后慢跑3英里。在接下来的一天中,他会故意拍着空空的口袋,到处向部下讨烟抽。脸颊上两处对称的伤疤就像两个酒窝:在1918年阿尔贡战役中,一枚穿脸而过的子弹打掉了他的牙齿。最让他头痛的问题是口吃。只要一着急,说话时旧伤就会引起可笑的嘶嘶声,好像漏气的轮胎。他现在就急了,停下脚步,呼哧呼哧地研究了一阵追着登陆艇的橙绿色磷光。在第一波士兵冲向地平线之际,他嘟哝了一句:“登陆。”
一位崇拜者写道,单看特里·德·拉·梅萨·艾伦这个名字就知道这人不可一世。身为第1步兵师师长,特里·艾伦秉承了大红一师的一条非官方训言:“能吃能喝、敢打敢拼,因为他们盼着第一个冲锋陷阵。”“梅萨”这个富有异域情调的中间名来自艾伦的母亲,她是一个在南北战争期间任联邦上校的西班牙人的千金。艾伦的父亲是一位长期驻守得克萨斯的炮兵军官,他将非凡的骑术以及吃喝嫖赌的嗜好都一股脑传给了儿子。在西点军校的最后一年,艾伦因军械和射击两门功课不及格而黯然退学,之后就读于一所天主教大学并顺利毕业,于1912年应征入伍。在1918年的圣米耶勒战役中,艾伦身负重伤,被担架抬下战场。他刚一恢复神志,就一把将急救标记扯下,冲回战场召集手下的士兵投入战斗。在第二颗子弹从右至左横穿他的下颚之前,他还在一个德军机枪手的头上砸折了自己的拳头。
据艾伦的一位副手称,对这位“最英勇的人”来说,这两次世界大战的间隙简直是无聊。1922年1月,得克萨斯牧场主协会打算举办一场马拉松式赛马,以了解步兵是否能与真正的牛仔一决高下,这次比赛让艾伦过足了瘾。艾伦少校代表军方挑战驯马世界冠军、在奇瓦瓦拥有400英亩牧场的车队老板基·邓恩。二人同时从两地出发:艾伦从达拉斯,邓恩从沃斯堡,他们都要骑行300英里,赶到终点圣安东尼奥的阿拉莫。
1943年初,第1步兵师师长特里·德·拉·梅萨·艾伦少将与法国军官在突尼斯前线。一位副官事后说,连年骑马使他的双腿变成像孩子一样的罗圈腿,但他仍然“是我见过的最勇猛的战士”。
邓恩身穿马裤、头戴牛仔帽,骑一匹面部有白斑、名叫阿沃尔的卡尤塞马。艾伦则穿一身笔挺的骑兵服,骑一匹叫科罗纳多的黑色高头大马。二人均以每天60英里的速度策马在得克萨斯州穿行。每一名骑手策马越过得克萨斯州界之际,都有人群夹道欢迎,彩旗飘舞。一位评论员说:“大家为这场比赛下的注足够造一艘战舰。”比赛进行到一半时,得知邓恩的马缺少草料,艾伦立即送给邓恩一车干草和燕麦。在马鞍上颠簸了101个小时56分钟之后,这位年轻的军官策马漫步越过终线,领先对手7个多小时到达终点。在人群的一片欢呼声中,艾伦骑着马去打马球。
艾伦在利文沃斯堡陆军参谋学院求学期间的表现却不尽如人意:艾森豪威尔少校以全班第一的优异成绩毕业,他却是全班倒数第一,因此被校长斥为“学校有史以来最差的学员”。不过,艾伦任本宁堡步兵学校教员期间,却深受副校长乔治·C.马歇尔的赏识。在1932年一份勤务评定报告的10个项目中,马歇尔给了他9项良或优(是“操行等级”一项唯一获得良好评价的教员)。艾伦年轻漂亮的妻子玛丽·弗朗西斯总结得好:马是特里战后的情人。当艾伦的照片和一篇谈论未来将才的文章一起出现在密苏里一家报纸上时,文章的简介中称他是“头号暴乱和反叛分子”。
经过战火的洗礼,这帮暴乱分子终成大器。军队中团级和师级部队的人数与日俱增,在物色合适的指挥官人选期间,马歇尔和作战训练部参谋长莱斯利·J.麦克奈尔的保险柜里保存了400余名上校的档案,他们的勤务评定均为“优秀”。既非上校、勤务评定也不优秀的艾伦并不在此列。1940年,上级决定将艾伦从中校晋升为准将,连升两级。在西点军校的同窗中,他第一个戴上将星。但他这时却因拒不执行命令而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知人善任、有时对于能征善战的军官犯下的错误一笑置之,马歇尔如此远见卓识恐怕无人能及。在艾伦晋级令下方的贺词中,上级用铅笔写了一行字:“我们这帮警卫室的兄弟也想为你庆贺。”
晋升少将以后,艾伦哼着歌曲《得克萨斯深处》,阔步穿过大街,到第1师赴任,后者是美军历史最悠久的一个师。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大红一师几乎完好无损,许多西点军校毕业生和正规军军官云集于此。在艾伦的领导下,“敢打敢拼、能吃能喝”这一传统得以发扬光大,马歇尔背地里警告他:“大白天喝酒……你要注意影响。”从伦敦出征前,艾森豪威尔发布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备忘录,指出一个月前在英国因酗酒和违纪被捕的美军士兵中,有三分之二来自大红一师。
第1师傲慢、固执、暴躁,既是一支军队,也是一个好战的部族。弗兰克·U.格里尔上校向手下士兵发出号令:“第18团的战士们,我们即将投入战斗!”“火炬行动”前夜,上级给艾伦发来一纸通知,称不要将法国当作敌人,但他当即将其付之一炬。“你就当什么也没看见,”他对手下的情报官说,“这么晚才通知我们,法国人要和我们并肩作战,这对我军相当不利。”第1师对这名离经叛道的指挥官的忠心获得了回报。“从来都没有碰到过这么多急需解决的问题。”艾伦在写给玛丽·弗兰朗西斯及幼子的信中写道。不过,他说士兵们个个训练有素,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我现在对第1师信心倍增。他们比以往强上10倍……他们虽然年轻,但结实强壮。我会一直想念你和桑尼的。”
艾伦将一条腿跨过“太平洋公主”号,以体操健将的身姿爬下攀登网,登上了等在下面的小艇。
阿尔泽附近的海滩一片混乱。一股意料之外的西向洋流使运兵舰和登陆艇偏离了航向。黑暗中,几十个晕头转向的艇长沿着岸边来来回回地寻找登陆滩头。士兵携带的装备多半重达100磅,每个人活脱脱一副全副武装、要被吊上马背的中世纪骑士模样。一到岸上,几个星期来船上饮食欠佳以及缺少锻炼的后果立即显现,士兵们跌跌撞撞地冲进沙丘,丢掉了防化服、护目镜、羊毛内衣和手榴弹。海滩上挤满了因落潮搁浅的登陆艇,士兵只好动用推土机将它们推出去,如此一来,损坏了许多车叶和船舵。
原计划用平底船将轻型坦克送上海滩,如此就不必涉水300英尺上岸。工兵用几个小时在水中筑了一条路。见英国水兵拿铅锤测水深,一名美国军官吼道:“伙计,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刻。我们快上!”他将靴子挂在脖子上,一脚跨过登陆艇的船舷,当即不见了踪影。他的部下连忙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上艇,这时艇长正一点一点地将登陆艇靠向岸边。
翻译拿着喇叭用法语喊:“打倒德国!打倒意大利!法国万岁!”第18步兵团的一门迫击炮连连发射出一种鸵鸟蛋大小的特制炮弹;炮弹升上200英尺高的夜空,在五光十色的焰火中一面美国国旗徐徐展开,慢慢地飘向大地。现在总算有了明确的攻击目标,法国炮兵立即报以猛烈的炮火。“行,小伙子们,现在大开杀戒!”一名营长下令,“给我狠狠地打!”
有人开枪,另一些人却犹豫不决。突然来到一片漆黑陌生的海岸,许多士兵都怕误伤自己人。山坡上到处都可以听到暗号和对答:“喂,银币!”“滚——!”尽管艾伦将军生性好斗,但他手下的军官深信不开第一枪的训诫,即使法军的抵抗让他们无所适从。因此,尽管法国炮兵猛轰己方部下,一位步兵营营长仍一连声地说:“他们打的不是我们,他们打的不是我们!”其他人则乱打一气,用阿尔泽附近的一名士兵的话说,他们“打断了北非一半葡萄藤”。在清剿阿尔泽郊外的狙击手时,第18步兵团K连的士兵打死了一名阿拉伯平民。第16步兵团第2营的士兵把装备堆在几头征来的骡子和几辆牛车上,继续向纵深推进。法军用一阵榴弹炮将他们逼进了一条水沟。一些士兵接到命令准备退回去重新集合时,军队中突然人心涣散,士兵犹如惊弓之鸟,溃不成军地沿着大路逃窜。
这支缺乏作战经验的军队就这样度过了战斗的第一夜,一个充满了混乱与失误、英勇和罪恶的夜晚。听到阿尔泽郊外可怕的叮当声和马达轰鸣声,第1步兵师的士兵用嘶哑的嗓子悄声说:“坦克来了!”不知是谁下的令:“不要乱开枪!”但夜晚的宁静被20名步枪手一阵猛烈的齐射打破,紧接着发出一阵窃笑:他们袭击了一辆运酒的卡车,司机中弹死在驾驶室内。“第一起伤亡、黑暗中截住老卡车司机这一幕,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一名士兵事后写道。
在审问俘虏时,一名法属殖民地士兵刚把手伸进口袋里拿身份证件,一个胆小的美国兵看守就一刺刀捅了过去,这名倒霉的俘虏立刻横尸当场。对某些士兵来说,战争不过持续了几个小时。第18步兵团一名大腿受伤的士兵被送到圣路野战医院,口中还念叨着:“一切都好。”一位随军牧师一直陪伴他直到人生最后一刻。“他们是法国人,改不了的法国人,”一名受伤的记者评论打伤他的人,“这帮法国死硬分子。”
特里·艾伦见识过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据说在法国担任营长时,因为着实看不惯一名优柔寡断的下级军官,艾伦一把拔出这名军官的手枪,照着这个人的屁股就开了一枪。“好了,”艾伦说,“你不用打仗了,你负伤了。”但这种姿态此时却毫无用处。张扬的个性使艾伦成为众矢之的,他也讨厌“辣手艾伦”这个绰号,因为这显得他“像个江湖骗子”。在30年的军旅生涯中,艾伦将战争哲学归纳为几句常识性的格言。冲锋陷阵时,他逼着部下“迂回、冲上去、踏扁他们”。他教训手下的军官:“士兵打仗不是为了拯救受苦受难的人,全是废话。打仗就是要证明自己的部队是全军最优秀的部队,证明自己以及这个部队的其他人一样勇敢。”
艾伦拿着一柄蒙上红布的手电筒,仔细研究地图,随即明白第18步兵团正向圣克卢稳步推进。与此同时,第16步兵团将南下包抄奥兰市。最初关于“预备役行动”的汇报表明战斗形势严峻,不过,如果奥兰以西的军队成功登陆,那么在接下来的24小时内预计会有1.8万名特遣队员登陆,这正是伦敦策划者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他对“第1师的信心”就像他信仰上帝一样不可动摇。“我坚信,无论做什么事,如果你出于正义,”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自有神明相助。”迄今为止,就像艾伦离开“太平洋公主”号时祷告的一样,上帝真的眷顾着大红一师。艾伦瞧见师部旁边有一副血迹斑斑的空担架,就躺上去打了个盹儿。
★★★
在奥兰另一侧进行的登陆行动,成功和混乱的情况同样层出不穷。在该市以西近30英里处的X滩头上,意外不断。不过尽管许多船只受损、出现不曾预料到的沙洲,一台发动机失火致使一艘登陆艇燃烧到天亮,一支快速轻型坦克部队仍然成功越过浅滩,在上午时分抵达内陆。
Y滩头位于X滩头与奥兰之间,是欧洲人钟爱的一处海滨度假胜地。5 000余名步兵沿着莱桑达卢塞宽阔的海湾跌跌撞撞地冲上岸。在空荡荡的海滨浴室后,一个矮小精悍的身影站在一辆挡泥板上标有“骑兵”字样的吉普车顶,攥着马鞭喊道:“站起来!往前冲!”特德·罗斯福有一副雾角( 安装在靠近港口的岸边或有发电设备的灯塔上,是雾天里向过往船只发出警告的喇叭。——译者注 )似的嗓子。听到他的话,扑倒在Y海滩上的士兵使劲地眨眨眼睛,爬起身,又摇摇晃晃向纵深推进。罗斯福突然发现一支法军骑兵在侧翼巡逻,立即命司机追了过去。他端起一挺卡宾枪,将一名骑兵击落,其他人见状四散奔逃。
第1师内的赌注登记人以1赔10的赔率,赌他们的副师长在这场战斗中活不过两周。几个月后,罗斯福获悉此事,特地花10美元请一名输了的赌徒吃饭,期间还给他讲了赌博的种种害处。尽管特德·罗斯福向来不顾个人安危,但要杀他也没那么容易。一如艾伦,罗斯福生来就是名军人。“说到对战争的热情,特德和你脾性相同。”乔治·C.马歇尔在给艾伦的信中写道。在认出一个老兵后,罗斯福对他吼道:“你吓我一跳,他妈的,瞧你丑的!你越来越难看了!”被认出的老兵顿时喜形于色,反唇相讥:“将军你也不是什么帅哥!”罗斯福一阵大笑,拿马鞭敲了一下腿,又驱车寻找下一个捉弄的目标。
罗斯福确实算不上英俊,跛着一条腿、斗鸡眼、近视,患有心脏病和严重的关节炎,走路时离不开拐杖。他总是穿一身邋里邋遢的迷彩服、戴一顶毛线帽,就像顶着一头廉价的假发,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个伙夫。一名副官承认,“在我见过的所有将军中,就他没个将军样儿”。用马歇尔的话说,他是“一名难得的勇士,更难得的是他拥有百折不挠的毅力”。据说特德·罗斯福和艾伦、巴顿都是乔治·C.马歇尔参谋长的爱将。
罗斯福的父亲,也就是第26任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曾说他“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确,从哈佛毕业后,特德·罗斯福便在一家地毯厂找到了一份日薪一美元的工作。不过,到1914年,他已经跻身于腰缠万贯的投行经理之列,那年他27岁。罗斯福任第26步兵团营长期间,曾身中毒气、受过枪伤。他的一战生涯,则以中校军衔、瘸了一条腿为代价,画上了句号。罗斯福曾一度深信战争的“统一目标”是“涤荡我们骨子里的柔情”,但一如他最终脱离了“美国第一”的孤立主义阵营,他渐渐摒弃了这个荒谬的观点。一战后,罗斯福协助创建了美国退伍军人协会,成为一位出色的作家,出任过海军部助理部长、波多黎各总督、菲律宾群岛总督、美国捷运公司董事长等职。在担任道布尔戴出版社副社长期间,他开创了极具“美国特色”的健康养生系列书籍之先河。1941年,时年54岁的罗斯福重返军营,仍要解决与小自己7个月的艾伦的上下级关系。用马歇尔的话说,两人脾气太近,不可能意气相投。
罗斯福口袋里揣着本《天路历程》( Pilgrim’s Progress )、背包塞了本《中世纪英国史》,随第26步兵团的一帮老部下上了岸。他与第一波突击队员趁天黑登陆,夜色中这些人只是“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刚刚踏出冰冷的海水,罗斯福就敦促胆小的士兵往“枪响的地方冲”。在牡蛎湾给家人写信时,他常常流露出对“和平日子”的渴望,但不是今天。他现在无暇分身,眼前的战斗场面蔚为壮观,此刻也不是吐露心事的时候。通红的炮弹从头顶呼啸而过,曳光弹在山间飞舞直到磷光燃尽。炮兵拖着一架架榴弹炮越过海滩,连他的儿子、炮兵连长昆廷也不例外。“他们肩上套着拖绳,这画面仿佛儿童版《圣经》中建造金字塔的插图。”罗斯福写道。
法军出动14辆古董级雷诺坦克反攻,其中5辆抛锚,只能拖上战场。不到几分钟,即被一举歼灭,它们的反击只不过弄脏了美国人的坦克。第一批殖民地俘虏是双眼灵活、脸上烙着部族标记的塞内加尔步兵,他们列队登上一艘货轮,之后被转送上一艘囚船。据一支侦察先遣队汇报,盟军控制了奥兰以南5英里、靠近拉塞尼亚的一个法军指挥部,但在办公室保险箱里只搜出来两个胸罩和一本淫秽小说。
“胆小鬼,你在那儿干吗?”罗斯福冲缩在土丘后的一个二等兵吼道。“快,跟我来。”这名士兵冒着嗖嗖乱飞的机枪子弹跟了上去。罗斯福停下吉普车,猛吸了一口气,然后宣布他要去前线搜寻准备投降的法军司令。“如果我两个小时内没有回来,你们要全力以赴。”说完,他掉头顺着大路向前驶去。
1942年12月初,安葬阵亡的美军士兵。这处临时墓地位于阿尔及尔附近的莱桑达卢塞。
“我恨不能手握长剑,身卧沙场,”他在投给《哈泼斯》杂志( Harper’s )的一首诗中写道,“四下遍地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