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兰市面临大海,位于直布罗陀东南230海里处,是欧洲在非洲沿海的一块飞地。市内人口数量20万,其中四分之三是欧洲人。据说该市在公元9世纪由西班牙南部的摩尔人所建,历经数番洗劫与重建后,顽强生存下来,并繁荣至今。据说,建造大清真寺的资金就是基督教奴隶的赎金。海盗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奥兰海港却留存至今。在这道海盗时常出没的古老海岸上,坐落着继阿尔及尔之后的第二大港口。码头上堆着成千桶等待出口的红酒和柑橘,防波堤上用白漆刷着贝当元帅空洞的口号:“勤劳、家庭、祖国。”港内一家家酒馆都呈现出一幅山雨欲来的景象。码头和防波堤围成一个长1.5英里的繁忙港口,扼守两岸的要塞和炮台一直延伸到海平面,使得奥兰成为地中海沿岸一个易守难攻的港口。
盟军准备出动海岸警卫队的两艘小汽艇和半个营的兵力,从正面发动进攻,登陆北非。在肯特·休伊特手下的第34特遣队前往摩洛哥沿海之际,来自英国的舰队则兵分两路,一路赶赴阿尔及尔附近的3个登陆海滩,另一路前往奥兰附近的3个海滩。鉴于驻守非洲的法国守军反应尚不明朗,因此盟军在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的行动要速战速决,控制各个港口以便加快人员和补给的登陆。北非登陆的成败关键就在奥兰,因此艾森豪威尔亲自批准了1942年11月8日拂晓奇袭奥兰、控制各码头的行动提议。
行动方案由英方在8月策划,代号为“预备役行动”。一如6个月前英军在马达加斯加完胜维希政府军,这次突袭也要先发制人,以防法军破坏奥兰港。英国情报机关估计,法军水兵只需3个小时就能凿沉停靠码头的商船,另外还需12个小时凿沉入口一线的巨型浮码头( 指用锚碇在岸边、供船舶停靠的趸船组成的码头。——译者注 )。为应对奥兰港守军的反攻,英方还提出将两艘“五大湖”汽艇上的美军悉数投入突袭战。这两艘汽艇曾一度用作缉私船,如今按照租赁法案,移交给皇家海军,之后更名为皇家军舰“沃尔尼”号和“哈特兰”号。漆黑的夜晚,法军炮兵是否能认出突袭美军并不清楚。丘吉尔也说,“漆黑的晚上谁认得你是黑猫白猫”。这两艘长约250英尺的皇家军舰可以抵挡北大西洋的风暴,但无法承受敌军炮火的猛烈攻击,因此驾驶台和下层甲板都装上了铁甲。各座码头、兵营以及目标都以鲜艳的色彩为代码:洋红、柠檬黄、紫红、明黄、淡紫和深红。
英方任命口齿伶俐的53岁老兵弗雷德里克·桑顿·彼得斯为“预备役行动”指挥官。彼得斯长相阴柔,薄嘴唇、柳叶眉,在阔别军旅生涯21年之后于1939年重返海军。他早年曾带领一支小驱逐舰队执行一次护航任务,之后前往哈福德郡,担任一所特工培训学校的校长。彼得斯的门生包括金·菲尔贝和盖伊·伯吉斯,这两人在1951年前往莫斯科加入克格勃,被视为叛徒。彼得斯刮胡子时很用力,因此下巴总是红通通的。他喜欢抽细长的方头雪茄烟,如果再有一个马屁精能及时为他点上就更妙了。彼得斯的一位朋友曾这样形容他:“风雨、黑暗和秘密与他如影随形。”现在,彼得斯的目标是建功扬名,他不仅要阻止守军破坏港口,还要夺取要塞,接收奥兰的降军。他透露:“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
彼得斯和他的进攻方案令美国人忧心如焚。连丘吉尔都承认,8月迪耶普战役的惨败“说明对一座重兵把守的港口展开正面进攻注定会失败”。自霍雷肖·纳尔逊上将( 英国海军上将,1805年英法战争中指挥特拉法尔加海战,成就英国海军史上最辉煌的一次胜利。——译者注 )时代以来,皇家海军就谨记“用军舰去攻打要塞是愚蠢之举”这一格言。一位军事理论家曾辩称,“至少要让守军陷入枪林弹雨中,令其仓皇失措”,如此才有可能成功。然而事实上,“预备役行动”遭到的弹雨攻击史无前例,守军也不曾仓皇失措。突袭前曾有一份情报警告称:“奥兰港内的舰艇数量激增,而且这些舰艇均能够发射猛烈的远程炮火。”突袭行动的进攻时机也令人不安。按照最初计划,“预备役行动”要和奥兰东西方向的两个登陆点同时发动进攻。但现在,彼得斯决定在另两支军队登陆两小时后再进港。因此无论法军顽强抵抗也好,俯首称臣也罢,他都有时间取消该次行动。皇家海军强调,“预备役行动”不过是“渗透,而非突击”。
获悉彼得斯准备不顾地面情况贸然发动进攻后,奥兰特遣队美军高级将领安德鲁·C.贝内特少将为艾森豪威尔分析其中利害关系并指出,“倘若法国海军负隅顽抗(似乎是普遍观点),这支小部队必定遭受灭顶之灾”。他在10月7日的一份报告中写道:“倘若守军拼死顽抗,我认为5倍于此的兵力也不能成事。”“预备役行动”是“自取灭亡,经不起推敲”。
另一位驻伦敦的美国海军上将伯纳德·H.比厄里也提出异议。但为了盟国间的和谐,艾森豪威尔要顾及英国,尤其是四星上将伯特伦·H.拉姆齐的面子。“请原谅我不能听取你的意见,”艾森豪威尔对比厄里说,“我只能采纳拉姆齐的提议。”于是比厄里去找拉姆齐,希望说服后者,但得到的答复却是,“就算这次行动不成功,对于执行这类任务的将士来说,也会备受鼓舞。倘若成功,那就可以极大地提升军中士气”。被指定为“预备役行动”投入兵力的第1装甲师师长奥兰多·沃德少将也颇有怨言,但这只招来马克·克拉克的一顿训斥。10月13日,克拉克要艾森豪威尔放宽心,“沿海守军若要开炮,这几艘军舰就立即撤退”。沃德顾虑重重,但在给属下的信中他依然写道:“我问心无愧。”
进攻奥兰港这项重大任务交给了沃德手下的第6装甲步兵团第3营。第6装甲步兵团于1789年组建,曾参加过查普特佩克、千塞勒维尔、圣胡安山和圣米耶等战役。杰斐逊·戴维斯( 美国内战期间担任美利坚联盟国首任,也是该政权唯一的一位总统。——译者注 )和扎卡里·泰勒( 美国第十二任总统。——译者注 )是第6装甲步兵团的明星人物。1837年圣诞节佛罗里达沼地与印第安塞米诺尔族一战令该步兵团名动一时:一位身负重伤的指挥官临终前喊道,“冲啊,战友们,占领那片高地!”第3营营长乔治·F.马歇尔来自佛罗里达州,现年31岁。这位西点军校的毕业生长着一颗大脑袋,马脸,下巴坚毅,曾在菲律宾担任侦察兵,后来娶了一位军医的女儿。最近几个月,马歇尔官运亨通,从上尉到中校,连升三级。即便对“预备役行动”有诸多疑问,他也只是在背后嘀咕几句。马歇尔告诉一位师部参谋,这次任务“安排得好”,他要占领高地。
乔治·F.马歇尔的遗孀和儿子在五角大楼接受追授给他的一枚优质服务勋章。“预备役行动”中的官兵最后见到这位美军高级指挥官是在英国快艇“沃尔尼”号的船头,他正向一艘法军驱逐舰扔手榴弹。
在英国进行了短期的挠钩和软梯训练后,马歇尔带领手下392名士兵以及所有能带走的小汽艇,登上一艘皇家巡洋舰赶赴直布罗陀。11月5日,艾森豪威尔及其参谋人员乘B-17前往直布罗陀机场为第3营饯行,之后这些士兵又分别登上从爱尔兰赶来的“沃尔尼”号和“哈特兰”号扬帆而去。26名美国海军军官和水兵、6艘美军潜艇、52名皇家海军军官和新兵以及汽艇上的英国水兵,组成一支反破坏特遣队。11月7日中午,士兵和下级军官获悉此行目的地。
横渡地中海这段短短的航程并不平静,严重超载的汽艇一路颠簸,吃饭的时候连汤都洒了出来。与此同时,罗伯特·墨菲手下的“十二使徒”以及美国间谍机关战略情报局在奥兰市组织的一场暴动以失败告终,但彼得斯和马歇尔却对此事一无所知。尽管奥兰城内保皇党、犹太人、共济会和共产党人仍一心要占领港口等主要设施,法军高层中的同僚却犹豫不定。盟军设在奥兰的一座秘密电台给直布罗陀发了一封电报:“预计全线抵抗。”可惜,这条消息没能送到盟军特遣队手中。
特遣队的每艘汽艇上都悬挂了一面台布大小的星条旗,其中两艘艇上还挂起了一面皇家海军军旗。英方士兵一意孤行,不顾此前说好的伪装方案,坚持悬挂己方的旗帜航行。彼得斯在“沃尔尼”号舱内和同僚碰面,进行最后部署。他信誓旦旦:“我认为不发一枪一弹,就能完成任务。”
11月8日零点刚过1分钟,两艘艇上的士兵已各就各位,准备战斗。士兵紧挨着枪炮,伏在后甲板库房和一排堆在洗衣房的弹药箱旁。船艏抛下了攀登网。皇家海军中尉保罗·E.A.邓肯身穿美军作训服,腰后别着两把手枪、胸前抱着一挺机关枪,站在“沃尔尼”号黑漆漆的驾驶台上。他是彼得斯的翻译,操着一口美国腔,正小声地念叨一段法语,一会儿他要通过扩音器向港口的守军喊话。
“沃尔尼”号以6节的速度悄然驶向阿尔及利亚海岸,“哈特兰”号以600码的速度尾随在后,两艘军舰划开海水,在波光粼粼的海面拖出一条碧绿的尾迹。马歇尔上校的部下在住舱甲板上呷着咖啡,侧耳听着艇身嘶嘶而过的水声。军医助手在临时搭建的手术台上铺上白床单,其中一人名叫马文·P.克莱门斯,是西弗吉利亚埃克尔斯一座煤矿的司闸员。最近该营军医罗伯特·富勒将不服管教的克莱门斯贬为二等兵,因此后者打算抵达奥兰领到薪水后就开溜。克莱门斯一边帮富勒摆放手术器械,一边暗自策划出逃方案。
彼得斯、邓肯和另外15名士兵挤在驾驶台上。这些人脸上都抹了重重的伪装油彩,连最亲近的朋友都认不出他们来。奥兰市黑魆魆的山上泛着点点微弱灯光,凌晨2点45分,灯光突然熄灭。水面上远远地传来凄厉的防空警报声。“沃尔尼”号舰长P.C.梅里克少校大声朗读反破坏特遣队的指挥舰“拉各斯”号发来的一封电报。电报语义含糊,让人摸不着头脑:“目前不得开火。登陆未遭遇抵抗。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主动挑起战斗。”驾驶台上的一干人放声大笑。当右舷码头方向慢慢腾起一团火焰时,笑声戛然而止。彼得斯看到两条长200码的铁索拦在入港口。
梅里克急忙命舵手转向,前往港口东面的悬崖下隐蔽。几名士兵驾着两艘从直布罗陀带来的摩托艇着手释放烟幕。梅里克下令以15节的速度冲向铁索,“沃尔尼”号的车叶飞速旋转。凌晨3点整,彼得斯一点头,邓肯随即操起麦克风,憋着一口美国腔,对夜空用法语喊道:“不要开枪,我们是你们的朋友,不要开枪。”
红色的曳光弹划过水面,港口上方的洛慕纳炮台喷出一道道火舌,哒哒哒的机枪声在拉万·勃朗码头回荡。猛烈的爆炸声在漆黑的海面上此起彼伏。“卧倒,防碰!”梅里克下令,“我们正接近铁索。”“沃尔尼”号猛地一震,撞断了第一条铁索,继而犹如砍瓜切菜一般,撞断几条由煤驳( 即运煤专用的中小型散货船驳。——译者注 )串成的第二道封锁,“沃尔尼”号进了港。
但欢呼声被一阵猛烈的撞击声打断。一艘摩托艇冲出令人窒息的烟幕,一头撞上“沃尔尼”号。所幸没人受伤,但摩托艇艇头被撞毁,之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码头附近释放的烟幕仿佛浓雾,在港口上空升起的照明弹下腾起滚滚白烟,探照灯疯狂地向水面扫射。甘贝塔炮台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掩盖了码头和防波堤上哒哒作响的轻武器。突如其来的爆炸声过后,“沃尔尼”号的驾驶台被掀翻,邓肯中尉请求停火的话刚说到一半就倒地阵亡,手里还攥着麦克风,枪套内的手枪一弹未发。
“沃尔尼”号驶过拉万·勃朗和米尔兰德两座码头,在接近港口西端的目标之际,炮火声突然沉寂了足足一分钟。因为法军炮兵盯上了此刻暴露在探照灯下的“哈特兰”号,这两艘军舰一前一后相距几百码。“沃尔尼”号住舱甲板上的200名美军士兵听着头顶的交战声,先是热血沸腾,当听到机枪子弹打在船体上时,他们异常警觉起来。几名士兵在甲板上痛苦地挣扎,军医蹲在他们身边,摸索着找出士兵随身携带的吗啡。马歇尔上校奔前跑后,大声喊着集合令,然后冲向艏楼。英方水兵按照原定计划在一侧放下3艘小艇。其中一艘穿了一个洞,当即沉没,船上的士兵被抛下水;另两艘艇上的反破坏小组在摩洛哥海盆里拼命地划向码头。
沉寂突然降临,又骤然消失。透过驾驶台破烂的舷窗,彼得斯看见法军炮舰“奇袭”号加速向这边直冲过来,遂立即命梅里克掉转航向,准备与这艘舰迎头相撞,但法国舰长的反应速度更快。法军在300码外的一阵齐射,将“沃尔尼”号的驾驶台捣毁,舵手和他身边的士兵全部阵亡。彼得斯的左眼被打瞎,他冲另一名舵手大叫舵令,却发现后者早已身亡。“沃尔尼”号以4节的速度继续飘航,转瞬之间法军的枪口触手可及,相距仅25码之外的法国炮兵又发出一阵排射,对准“沃尔尼”号的甲板疯狂扫射。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在“沃尔尼”号经过朱尔斯·吉罗码头的途中,一发炮弹击中机舱,造成大量士兵伤亡,润滑油柜也被损毁。机舱断流阀自动关闭,发动机卡死,“沃尔尼”号也失去动力。数发炮弹一齐射向两台锅炉,许多船员被烫伤。两艘靠泊的潜艇、港口上方的一座炮台以及数名法军狙击手向“沃尔尼”号的船头船尾一阵乱射。炮弹打进军官舱、舰长舱和驾驶舱。上甲板是一摞摞的尸体,下层的住舱甲板则形同停尸房,鲜血横流。
“沃尔尼”号飘向港口西端的桑特尔码头,打横接近锚泊中的驱逐舰“雀鹰”号。强行登船队的幸存者用挠钩钩住驱逐舰的烟囱,但“沃尔尼”号没有动力推进,绞冠不能启动,无法继续向驱逐舰靠近,士兵没法登船。与此同时,“雀鹰”号甲板上的炮火疯狂地扫射“沃尔尼”号,驾驶台上的梅里克、医务室内的军医富勒以及在艏楼上与十余名劫数难逃的士兵一起往法国驱逐舰上扔手榴弹的马歇尔上校全部遇难。烈火舔舐着甲板。一个小时前站在驾驶台上的17个人,现在只剩下彼得斯。他冒着蔓延的烈焰,在一具具尸体之间穿行。
“哈特兰”号的情形也不甚乐观。由于与摩托艇距离太远,“哈特兰”号得不到烟幕的掩护,刚刚驶过洛慕纳炮台就引来了法军的猛烈袭击。曳光弹在甲板上飞舞,还没进港,舰上的一多半炮手就已经阵亡。榴霰弹片打断了蒸汽管,在战场的喧嚣中,一声尖锐凄厉的啸声划破夜空。这颗榴霰弹还在最不合宜的时刻炫花了“哈特兰”号舰长的眼睛。舰艇偏离航向,撞上伸出入港口6英尺的防波堤。“哈特兰”号暂时搁浅,被岸上探照灯的光束照得透亮。脱浅后它带着一个大洞和熊熊大火,继续向港内驶去。舰长戈弗雷·菲利普·比约少校命炮手还击,但他指挥的同样是一堆身穿马裤的尸体。“哈特兰”号的3英寸口径火炮只发射了三轮,就被彻底打哑。
在“哈特兰”号绕道拉万·勃朗码头、驶向敦刻尔克码头的途中,恰好处于驱逐舰“堤丰”号的火力之下。100英尺外法军的一轮排炮,打穿了“哈特兰”号没有装甲的船体。侧倾的“哈特兰”号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进,驾驶台被榴霰弹炸得粉碎,在船头住舱以及设在军官住舱的急救站里,许多军医和伤员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机舱内弥漫着腾腾的硝烟和破裂管道泄出的滚滚蒸汽。一名十几岁的司炉手握铁锨倒在一旁。甲板上,法军的机枪仿佛花园喷壶,对准“哈特兰”号的甲板来回扫射。成堆的尸体挡住通道,幸存者竟无法拿到消防水管。水兵帮助负伤步兵穿上他们并不熟悉的救生衣,然后拽着他们翻过船舷。直到一枚4英寸口径炮弹喷着蓝色火焰呼啸越过“哈特兰”号的甲板,飞向其后的法国船只时,“堤丰”号才停止炮击。
凌晨4点,比约少校抛好锚,刚刚踏出驾驶台,就被飞来的弹片打伤肩膀和两条腿。炸弹迅速爆炸,“哈特兰”号火光冲天,烧红的甲板就像炼狱。随即比约命令所有幸存者弃船逃生。
一英里以西,“沃尔尼”号也在下沉。船上的幸存者稀稀落落地穿过甲板,跳进海里。军士拉尔夫·高尔刚刚爬到上甲板,就昏倒在船舷旁。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身上压着一摞尸体。“死人动不了。”他后来说。被降职的军医助理马文·克莱门斯此时根本用不着当逃兵,因为富勒上尉已经阵亡。在克莱门斯泅水逃往码头的途中,他的腿上中了4弹。“沃尔尼”号随军记者小利奥·S.迪舍身中25处枪伤,穿着被炮火撕成碎片的救生衣,好不容易才逃上了岸。一名美国兵从水中伸出一只手拉住了迪舍:他的另一只手已经被打飞。
幸存的盟军士兵划过油渣,头紧贴残骸,躲避嘶嘶入水、滚烫的榴霰弹片。码头和“雀鹰”号上的一些法国水兵帮忙救起生还者,而其他士兵则拿步枪和机枪瞄准泅水的士兵,将其一一击毙。
在突尼斯担任美军第2军军长的劳埃德·R.弗雷登多尔少将授予记者利奥·“比尔”·迪舍尔一枚紫心勋章。这位记者在“预备役行动”中身受25处创伤(11处枪伤和14处弹片伤),大难不死,事后针对这次惨败撰写了一篇杰出的报道。
凌晨4点15分,一声爆炸骤然响起,已被炮弹炸穿50余个洞的“沃尔尼”号,艇身微微一倾,就此葬身海底。星条旗和皇家海军军旗依然迎风飘扬。彼得斯顺着尾缆登上一艘小艇,和另外10名士兵上了岸,随后被法国水兵俘虏。
“哈特兰”号上的大火一直烧到早晨,摇动的火苗舔舐着旗帜。最终一阵雷鸣般的爆炸,不仅将“哈特兰”号炸成碎片,还损毁了拉万·勃朗码头附近的仓库。舰上200名士兵,只剩2人带着武器上岸,当即被俘。
拂晓出奇平静。“哒哒哒”传出几声沉闷的步枪声后,又陷入一片死寂。海面上,一团团燃烧的浮渣仿佛篝火一般噼啪作响。远处圣克鲁斯圣母院神龛内,一尊斑驳的石雕圣母将手伸向港口方向,仿佛要赦免人类在她眼前犯下的种种罪行。
法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将这些幸存者团团围住。不断呻吟、血肉模糊的重伤员被拖上卡车和救护车,其余的人只能步行。他们只穿一件内衣、满身油污,赤脚或者套一双破烂的胶底鞋,顶着细雨,一瘸一拐地穿过奥兰的街道,前往2英里外的战俘营。法国平民在道路两侧流泪;阿拉伯人则向幸存者吐痰、扔石头,嘲笑这群战俘。“预备役行动”的伤亡率高达90%,近一半士兵阵亡。马歇尔手下的393名士兵中,189人阵亡、157人负伤。皇家海军也付出了惨痛代价:113人阵亡,86人受伤;美国海军阵亡5人,伤7人。
英方自称,“预备役行动”参战人员的英勇气概,令法国海军肃然起敬,因此他们才没有“积极”破坏港口。但法军的行动证明事实远非如此。就在衣衫褴褛的残兵败将前往战俘营的途中,奥兰港司令即下令打开海底阀。不出几小时,27艘法国废船体紧随“沃尔尼”号和“哈特兰”号沉入海底,一时间水面上桅杆和烟囱林立。包括2.5万吨级“大码头”在内的数艘浮船坞( 一种用于修 、 造船的工程船舶 。—— 译者注 )被凿沉,将港口入口阻塞,后来用了整整2个月才将船体打捞出水。皇家海军随即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的报复行动,从奥兰突围的5艘法国战舰或被击沉或搁浅:黎明时分,“奇袭”号带着舰长和55名士兵葬身海底;“雀鹰”号陷入一片火海中,自行冲滩;“堤丰”号在港内的航道上被击沉。
在“预备役行动”结束后的几个星期内,陆续有尸体浮出水面。士兵乘小艇用挠钩将尸体拖上岸,裹上毯子。打捞出的300余具盟军尸体令生者手足无措:第一波登陆时,反破坏特遣队没有殡葬队。攻克奥兰后的数日内,由谁安葬阵亡将士以及在何处安葬让盟军各部队始终争论不休。最后由工兵在镇外选了一座小山坡,用风镐和气锤在白垩岩石上开了一条长壕沟将逝者掩埋。阵亡者中有29人身份不明。许多士兵失踪,包括乔治·马歇尔在内,他留下了一个寡妇和一双幼子。
为避免招致法国人的不满,艾森豪威尔手下的英方海军司令安德鲁·布朗·坎宁安上将坚称,在提到“预备役行动”时“最好保持沉默”。参加奥兰突击的英方高层幕僚个个都升了职。彼得斯被授予英国最高荣誉:维多利亚十字勋章以及美国第二大荣誉奖章——优质服务勋章。据授予仪式上的一位目击者说,戴着黑色眼罩的彼得斯如同一个垂头丧气、丢盔弃甲的海盗。“预备役行动”结束5天后,在前去面见丘吉尔的途中,直布罗陀反复无常的大风导致飞机失事,彼得斯坠机身亡。维希政府幸灾乐祸地援引当地的法律,声称凡是驶进奥兰港的船只都要支付引航费,“预备役行动”的失败就是他们给盟军“沃尔尼”号和“哈特兰”号两舰开出的收费单。
在一次非公开的英美参谋长会议上,艾森豪威尔最终揽下了此次突袭行动惨败的责任。他的姿态无可厚非,但当初强烈反对此次行动的美军上将安德鲁·贝内特却得理不饶人,穷追不舍。这使英方和艾森豪威尔大为光火,后者声称,他要“立即把那家伙赶走”。贝内特仍喋喋不休,不久即被调往冰岛。
至于奥兰多·沃德少将,仍和手下的第1装甲师大部留在英国。当第3营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时,他不禁动容,挥笔在日记上写下《鲁拜集》( Rubáiyát of Omar Khayyám )中的诗句:
旧日湖山同醉客,
只今寥落已无多。
几杯饮罢魂销尽,
一一生涯酒里过。
(——郭沫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