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门口耐心地等着,时间似乎过去很久。为了让脚暖和,他们不停地在雪地里跺踏着。终于,他们听到了缓慢的脚步声从里面向门口这边移过来。
莫尔对莱特说:“好像是谁走在地毯上,穿的拖鞋太大,后跟抬不起来。”
莫尔也有莫尔的聪明之处。因为,事实确实如此。随着一阵急促的拨动门叉的声响,门开了一道窄窄的缝,只够露出一个突出的长鼻子和一双惺忪的睡眼。
“如果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可就不客气了。”说话的声音粗哑多疑,“我太生气了,是谁在这样的夜晚打搅别人?快说!”
“嗨!巴帝尔,”莱特喊道,“请让我们进去。是我,莱特,还有我的朋友莫尔。我们在雪地里迷了路。”
“什么!莱特!我亲爱的小老弟!”巴帝尔欣喜地喊道,话音明显不同了,“快进来!你们俩,马上!哎呀,你们肯定冻透了。在雪地里迷路,而且是在威尔森林,在夜里这个时候,哎呀呀,你们快进来吧。”
两个朋友,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心情急切地进到屋里。听到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他们高兴地松了一口气。
巴帝尔穿着长长的睡衣,趿拉着一双确实抬不起后跟的拖鞋,端着一盏不太明亮的烛台。可能是刚才他们敲门打铃时他正在往卧室里走。他低着头看着他们,亲切温和地拍着他们的头,说:“这可不是小动物们适合出门在外的夜晚,”他像慈父一样说道,“我是担心你们又在搞恶作剧。莱特,跟我来,到厨房去,那儿炉火正旺,晚饭什么都有。”
他拖着脚步,端着烛台走在前面。莱特和莫尔跟在后面,他们用肘部互相碰碰,一副事先早知道会受到款待的样子。
顺着一条长长的、幽暗的,说实话毫无疑问也是脏兮兮的走廊,他们来到一间类似中央大厅的地方。他们模模糊糊看到其他几条长长的,像隧道一样的走廊相通,神秘莫测,似乎没有尽头。大厅里还有好几扇门,都是结结实实的橡木门,看上去显得富有体面。
巴帝尔猛力推开一扇门,他们立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宽大的厨房里,沐浴在光明和温暖之中。炉火正红。地面铺着磨损不堪的红砖。嵌进墙里的宽敞的壁炉膛内,一段段原木在燃烧,使人感到有阵阵暖风迎面扑来。壁炉两侧的座位舒适诱人,两把高背长椅摆放在炉火两旁,相对而设,是绝好的社交联谊的位置。在房间中央,几块不加修饰的木板放在两个支架上,搭成了一张长桌,桌子两侧下面摆着方凳。一把扶手椅占据着长桌的一端,桌上放着巴帝尔没吃完的晚饭,清淡但是丰盛。房间另一头的餐具柜格架上,一排排整洁的精美餐具熠熠生辉。头上方房梁上吊着一片片火腿,一束束药用的或食用的干草,还有成网兜的洋葱头,成篮子的鸡蛋。这里好像是英雄凯旋时举行盛宴的地方,又好像是在收获的季节,满载沉甸甸果实的收获者队伍结队而来,顺着桌子排列成行,带着欢声笑语喜庆收获祝宴的地方。还好像是两三位淳朴的知心朋友舒心满足地随意而坐,喝茶、吸烟、聊天的地方。红润润的砖地似乎冲着烟气缭绕的天花板微笑;橡木高背长椅上因经年累月使用而泛出的光泽在彼此交换着欢快的目光;餐具柜里,精美的杯盘碟碗对着架子上的花瓶挤眉弄眼;炉膛里的火光摇曳生姿、忽明忽暗,伴随着大家玩耍嬉戏。
和蔼可亲的巴帝尔安排他们坐在一把长椅上,靠着炉火烘干身子,并吩咐他们,把湿漉漉的上衣和靴子也脱下来。然后,他拿来睡衣和拖鞋让他们换上。巴帝尔用温水洗净莫尔的小腿,用橡皮膏和绷带包扎好伤口,使莫尔的小腿即使不像好腿一样,至少不会再坏下去了。
簇拥着火光享受着热浪,莱特和莫尔的身体终于干爽了,人也暖和过来了。他们把疲倦的双腿摆放在面前尽量放松着。身后传来的杯盘刀叉的叮当声勾起人的食欲。经过一番狂风暴雪的穷追猛打,总算驶进了安全的港湾,刚刚关在门外的寒风凛冽的、荒无人迹的威尔森林似乎已经远在天边。他们在森林里遭遇的一场苦难,仿佛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梦。
在彻底休息过来的时候,巴帝尔招呼他们上桌用餐。他已经忙了好半天,在桌上摆满了美食。他知道他的朋友早已饥肠辘辘。但巴帝尔没有意识到他为他们准备了这么丰盛的晚饭,实际上是给他们出了难题,吃的喝的全都这样诱人,使他们拿不准应该先向哪一样进攻,后面是否还有其他更可口的饭菜在殷切地等待着他们,热盼着他们光顾。这个时候,任何谈话都显得多余,而且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的嘴里都塞满了食物。
渐渐地,他们才能够慢慢开始提起新的话题,尽管他们还在不停地吞咽着,这多少有点令人遗憾。但巴帝尔根本不注意这些。他也不介意趴到了桌上的肘部,或者是大家抢着讲话。他愿意听一些社会新闻。因为他自己很少涉足社会活动,他有一种想法,那就是他认为有些事情属于无关紧要的(大家当然知道他错了,他的见解太偏狭,因为有些事情非常重要,尽管要花很长时间解释为什么)。
现在巴帝尔坐在桌子上首的扶手椅里,听两只小动物讲述他们的经历,不时严肃地点点头。他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惊奇。听别人说话时,他也绝不说“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吧”;或者说“就这样的事我说过多少遍”;或者评论他们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这一切都让莫尔感到人家真的像待朋友一样待他。
当晚饭最终结束时,每个人都彻底松弛下来。刚进来时的那点尴尬、戒备,彼此的不适应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有谁再去防范别人,警惕任何事情。
此时,粗大的原木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们聚在灼热的余烬旁,聊到很晚还没有睡。他们聊得那么无拘无束,那么心满意足,真是快活极了。天南地北地又扯了一会儿,巴帝尔兴致勃勃地说:“喂,讲点儿你们那儿的新闻吧,托德老弟日子过得如何?”
“噢,每况愈下。”莱特收住笑容,严肃地说。这时,莫尔仰靠在一把高背长椅上,双手端放在扶手上,尽力释放出一副适当的悲哀之情。
“就在上周,托德又撞了一次车,而且很严重,你听我说。他固执己见,明明毫无把握,无法胜任,还非要自己开车。如果他雇一个正派的、稳重的、受过专业训练的司机,再付给人家高一点的薪水,把一切都托付给人家,就不会出事了。可是他偏不,他顽固地相信自己是个天生的司机,没有任何人能教他做任何事;所以,倒霉的事就都跟着来了。”
“多少次了?”巴帝尔神情忧郁地问。
“你指撞车还是指机器故障?”莱特说,“不管怎么说,对托德来说都是一回事。这已经是第七次了。至于其他的事业……你知道他的大篷车吗?破烂一大堆了……准确地说是同机动汽车的碎残片……没有一块比你的帽子大……一起堆到了屋顶上!你可以想象出其他那六次事故的惨状,以后的事更难预料了。”
“他住了三次院,”莫尔插嘴说,“至于罚金他必须缴清,想到这点真是太可怕了。”
“确实如此,那可真是一件天大的麻烦事儿。”莱特继续说道,“托德有钱,我们都知道,但他不是百万富翁。他不过是个蹩脚的司机,毫无前途,而且轻视法律不服指挥。让车撞死,或者车毁人亡,二者必居其一,这是早晚的事。巴帝尔,我们是他的朋友,我们不应该做些什么吗?”
巴帝尔很为难地想了一会儿。“注意!”他终于颇为严厉地说,“眼下我无能为力,这一点你们肯定清楚吧?”
两个朋友表示赞同,并完全明白他所说的话意味深长。
根据约定俗成的动物们的道德规范和自然法则,任何时候都不能指望一只动物去做他力所不能及的事,不能在不适当的季节让他去创造什么值得敬佩的英雄业绩,甚至干一点普通的有意义的小事。眼下是冬季,大家都很困倦——有些人实际上早已经沉睡不起,进入了长长的梦乡。天气恶劣,大家或多或少都不能出门;忙完了过去的那些白日黑夜,所有的人都在休息,尽量放松劳作期间经受了严峻考验的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并储藏着每一分能量等待着有朝一日的全力以赴。
“你们理解就好,”巴帝尔说,“但是,节气会转换过来的,黑夜会缩短,白天会变长,半夜醒来,我们会感到烦躁不安,蠢蠢欲动,想在日出之前干点什么。而不是像现在……正像你们所看到的这样……”
两只小动物庄严地点点头,表示他们完全知道。
“好的。那么以后,”巴帝尔说,“我们……就是说,我和你,还有我们在这儿的朋友莫尔,我们要认真承担起管教托德的责任。我们不允许他有任何意义上的胡作非为。我们要说服他,尽力使他恢复明确的理智,必要时甚至考虑使用武力。我们要使他成为通晓事理的托德。我们要……你睡着了?莱特。”
“不是我!”莱特猛然一动,醒了过来。
“自从吃过晚饭,他已经睡了两三次了。”莫尔笑着说。
尽管莱特自己感到毫无睡意,甚至充满活力,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会睡着。当然在于他天生就是穴居动物的血统,后天又长期有穴居生活的积累和锻炼。巴帝尔家的环境恰好适合他,让他感到如同在自己家一样舒适自在。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莱特每天晚上睡在自己的卧室里时,窗户总是对着微风轻拂的河,所以,在这里,他自然感到空气有些凝滞压抑,使人昏昏欲睡。
“噢,我们该上床睡觉了。”巴帝尔说着站了起来,取回烛台,“来吧,二位,我带你们去住处。明天早晨不用急着起床,早餐时间你们随意。”
他引导二人来到一间长方形的屋子,这个既像卧室又像堆积物品的阁楼是巴帝尔的冬季储藏室,进了房间一目了然:一堆堆的苹果、萝卜、土豆,一篮篮干果,一罐罐蜂蜜。地板上空余的地方还有两张小床,看上去柔软诱人,上面铺着亚麻床单,尽管粗糙,但是干干净净,散发着熏衣草的香味儿。莫尔和莱特没用半分钟就脱光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哦!简直舒服极了。
第二天上午很晚的时候,温厚的巴帝尔才吩咐两个疲惫的动物下去吃饭。莱特和莫尔来到餐厅,这时他们发现厨房里生着明亮的炉火,两个年轻的小刺猬正坐在桌旁的长凳上,吃着木碗里的燕麦片粥。他们进来时,小刺猬忙放下木碗,站起身来,低下头表示敬意。
“好啦,坐吧坐吧,”莱特和蔼可亲地说,“你们接着吃吧。”
“你们从哪儿来的?年轻人,我猜是在雪地里迷了路吧。”
“是的,先生,”年龄大一点儿的小刺猬有礼貌地回答,“我和小比里,我们正在设法寻找上学的路,是妈妈让我们去的。我们不知不觉迷了路,先生。比里年轻胆小,他害怕了,恐惧得大哭起来。后来我们碰巧来到巴帝尔先生家的后门,壮着胆子敲门。先生,因为巴帝尔先生他是个好人,是个大家都知道的好心肠的绅士,这我明白……”说着,他给自己切下几片熏肉。
这时,莫尔放了几个鸡蛋在长柄锅里煎着。
“外面天气怎么样?你不必总是称我先生。”莱特说。
“糟透了,先生,雪深得吓人,太可怕了。”刺猬说,“今天绝对不是你们这样的绅士出门的日子。”
“巴帝尔先生在哪儿?”莫尔问道,现在他正在炉火前给咖啡加热。
“主人去书房了,”刺猬回答,“而且他说,因为今天早上他特别忙,所以绝不可以打搅他。”
这种解释在场的每个人都完全明白而且理解。一年中,有的人六个月过的是紧张而热烈的生活,而其他六个月却处于相对的或者实际上的休眠状态。如果在你沉睡的时期,周围有人来求你,或者有事要做,而你的良心又不能让你总以睡眠为借口推三阻四,那么现在的事实就是,巴帝尔的工作已经开始了。
一成不变的借口,只会让人觉得你这人非常无聊和乏味,所有的动物都十分清楚这一点。
过了一会儿,巴帝尔也来吃过丰盛的早餐,然后他回到书房,坐在扶手椅里,脸上盖着一方红色的棉布手绢,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是以这个方式度过。
前门的铃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莱特正吃着涂了黄油的烤面包,弄得两手油腻腻的。他让年龄小一点的刺猬比里去看看谁在门口。大厅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比里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水獭沃特儿。沃特儿一见莱特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他,亲热地高声问候。
“松开!”莱特忙说,他嘴里塞满了东西。
“我就想到会在这儿找到你的!”沃特儿兴高采烈地说,“今天早上我去你家的时候,沿河两岸大家都非常恐慌:莱特整夜都没回家……莫尔也没在家……他们说,肯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当然了,大雪把你们的脚印盖得严严实实。但我知道,无论谁遇到困境时,多半是去巴帝尔那里。即使不是这样,巴帝尔先生也会通过别的种种渠道知道你们的消息。于是,我就直奔这里而来。哇!威尔森林,哇!雪野,红日冉冉升起,照着乌黑的树干,映着雪白的原野,真是太美了!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大块儿的雪团儿不时突然从树枝上扑通一声落下来,吓得我跳起来躲出老远。那么多雪的城堡,雪的洞穴,仿佛一夜之间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雪桥、雪的台阶、雪墙……我只能踮起脚尖悄悄地绕过去。到处都有纯粹被积雪压断的树枝,鸥鸲在上面栖息、跳跃,一副神气活现、目中无人的样子,就好像是他们创造了这一切;一群大雁排成一字在灰蒙蒙的天空从头顶飞过;几只白嘴鸦在树林上空盘旋,他们寻觅了一会儿,然后拍着翅膀向巢穴飞去,脸上带着一副令人讨厌的表情。我没遇上一个有见识的人打听到一点消息。倒是半路上碰见一只兔子,他正坐在树墩上,用爪子清洗那张傻乎乎的小脸。我从他身后蹑手蹑脚地靠近,把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差点儿没把他吓死。我只好轻轻拍打他的脑袋,拍了两三次,他才醒过神儿来。我好不容易才从他那里打探出消息。昨天夜里,他们的一个同伴在威尔森林见过莫尔。兔子们是在洞穴里议论起这件事的。他对我讲到,莱特的好朋友莫尔如何处于困境,如何迷路。他讲到,兔子们如何跑进跑出,如何轮流不息地追逐莫尔。‘那你们为什么不做点儿有益的事情?’我问道。‘谁叫他没福气,又不长脑子。’兔子说。‘但是,你们有成千上万只,有个高的,有体壮的,有肥胖的,你们的洞穴四通八达,你们完全可以带他进去,保证他安全,为他提供方便,或者……无论如何,你们可以尽力而为,做点儿有益的事情。’我说。‘什么?我们?’兔子只说了几个字,‘做有益的事?我们兔子?!’我只好拍了拍他的脸蛋儿,让他走了。我真是无计可施。不管怎样,我还是得知了一些情况。如果我有幸碰到那些兔子中的任何一位,我就会知道得更多,当然,这得他们愿意告诉我。”
“你不是真的神经错乱了吧?”莫尔问道。一提到威尔森林,昨天那种恐惧又回到他的脑海里。
“神经错乱?”沃特儿笑时露出一口闪闪发亮的坚硬的白牙,“如果哪只兔子想与我比试一下,我倒想让他见识见识。喂,莫尔,给我煎几片火腿,别像那只可爱的小兔子似的。我饿坏了,我还有不少事儿要在这儿给莱特说呢。怎么好半天没听到他说话了。”
温厚的莫尔切下几片火腿让小刺猬去给煎一下,然后继续吃早饭。这时,沃特儿和他们的头儿莱特热烈地谈起了河岸的商店,以及商店那源远流长的历史。两个人的谈话无尽无休,就像潺潺的河水奔流不息。
一片火腿煎好送了过来。这时,巴帝尔走进厨房。他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简单平静地和大家打着招呼,和蔼地问候每一个人。“都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他对沃特儿说道,“就在这儿和我们大家一起吃。这么冷的上午,你一定饿坏了。”
“巴帝尔先生,”沃特儿一边回答,一边对莫尔挤着眼睛,“看见这些嘴馋的小刺猬吃煎火腿,真是让我感到饥饿难忍。”
吃完了燕麦片粥,又忙着去煎火腿,小刺猬们刚刚觉得又有些饿了。他们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巴帝尔先生,但是羞得什么也没说。
“喂,你们两个小家伙,马上回家去找妈妈。我派个人给你们指指路。现在你们别在这儿吃了。”他给他们每个人六便士,拍拍他们的头。两个小刺猬毕恭毕敬地挥挥帽子,触触额头,起身离去了。
他们很快坐下来一块儿吃午饭。莫尔发现,他被安排坐在了巴帝尔的身边,因为那二位还沉醉在有关河流的交谈中,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告诉巴帝尔他在这里的感受。对莫尔来说,这里多么舒适,像 在自己家一样。“一旦来到地下,”莫尔说,“你就知道自己身处佳境。这一点儿都没错儿。天上就是没有不测风云,什么危险也别想靠近你,你完完全全是你自己的主人。你不必求救于任何人,也不必介意谁说三道四。地面上的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你顺其自然,不用操那么远的心。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上去,你所需要的总在等着你。”
巴帝尔望着他眉开眼笑。“这正是我要说的!”他答道,“除了地下,这世上没有安全,没有和平,没有宁静。再说,如果你的想法逐渐成熟,日趋博大,你想进一步扩展空间,你只需挖地掘土就能心想事成。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家有点儿大,就塞堵上一两个洞穴,你可以随心所欲!用不着能工巧匠,也不需要什么材料商。同伴儿们来到你的家,也不会评头论足。尤其重要的事,这里没有雨雪阴晴。你看莱特,洪水涨上几寸,他就得搬进临时公寓,住得既不舒服,位置又不方便,价钱却贵得吓人。再拿托德来说,对于托德大厦我无话可说,要说这一带地区最好的房子非之莫属,那是数一数二的。可是假如失火——托德躲到哪里去呢?假如瓦片儿被风吹落……假如墙壁下沉或者裂缝……假如窗户破损……哦!托德……假如房间四处漏风……我就不喜欢风从八面来……能看到室外天高地阔,而且还不仅仅如此……哦!托德,他还可以说是丰衣足食,还可以四处消遣游逛吗。所以,你最终还是要回到地下。这就是我对家的见解。”
一席话,说得莫尔心悦诚服。结果,巴帝尔对他更加友好。“午饭以后,”巴帝尔说,“我陪你在我这个小天地里转转。我想你会欣赏的。你理解家庭建筑应该什么样,这个你懂。”
午饭后,另外两位又回到壁炉旁的座位上,就鳝鱼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巴帝尔点燃了一只手提灯笼,吩咐莫尔跟着自己。穿过中央大厅,他们走进一条主要隧道。两侧的房间或大或小,摇曳不定的灯光在房间的墙壁上晃动。有的房间只有一些橱柜,有的房间和托德的餐厅一样宽敞、壮观、气派。右侧角落里,一条狭窄的通道连接着另外一条走廊,走过去,又是房间和大厅,几乎重复着前面的情景。
对于所有这一切的规模,这密如蛛网的地下结构,这长长的光线,昏暗的通道,这塞满物品的储藏室的拱形圆顶,遍布地下的每一处的砌石工程,还有这些支柱、拱门、铺了石料的路面。所有这一切,都令莫尔大为震惊。“究竟怎么回事,巴帝尔,”他终于说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有精力修建这一切,这实在太惊人了。”
“如果我修建了这一切,”巴帝尔说道,“那的确很惊人。但事实上我没做一件——我仅仅打扫打扫通道和一些房间,以满足我的最大需要,尽管周围还有许许多多。我知道你不理解,我必须给你解释。噢,那是在很久以前,就在今天威尔森林林涛起伏的地方。那时,威尔森林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它是一座城市。你知道吗,有许多住在城市里的居民。就在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他们居住、行走、交谈、睡眠、做买卖。在这里,他们调教骏马,举行盛宴。从这里,他们跨上骏马出去廝杀,或者趋赶马群从事贸易。他们是强大的、富有的人,也是了不起的工匠。为了世代相传,他们建造都市,他们认为他们的都市可以永世长存。”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莫尔问。
“谁能说得清。”巴帝尔说,“人来了,——他们暂时停留住脚步,他们繁荣昌盛,他们建造一切——然后他们消失。这是他们的方式。但是我们留下了。有人告诉我,在相同的许多都市出现以前,这里有许多獾,现在这里也有许多獾,我们是永恒的种群!我们可能暂时搬迁,但我们等待,耐心地等待,我们就又会回来,永远是这样。”
“噢,他们上次走,是什么时候?我是指那些——人。”莫尔问道。
“他们走的时候,”巴帝尔继续说,“狂风大作,暴雨不停,年复一年,无休无止。一切都掌握在风雨手中。我们獾可能也面临同样的遭遇,天晓得,我们是不是以微不足道的方式得到过一点救助,这谁会知道呢。一切都在下陷——大地崩溃,一片汪洋,物种消失;后来,一切又都逐渐上升、上升、上升,种子长成树苗,树苗成为森林。有刺的灌木和蕨类植物悄然逶迤起来;腐叶土在堆积,覆盖了旧日的痕迹;冬季暴雨和融雪形成的洪水冲来了沙子和泥土,年复一年地淤积在这里。岁月更迭,我们的家园又恢复了。我们搬回到自己的洞穴。在我们头上的大地表面,也发生着同样的故事。动物们来了。他们喜欢这块富饶丰盛的土地。于是这里有了地域街区,大家安顿下来,生息繁衍,日子越来越昌盛。他们从来不为过去而烦恼,他们忙着建设自己的家园。这块土地有许多自然形成的土丘、洞穴,为他们提供着很多的方便。他们也不为将来操心,将来人们可能会又搬回来——哪怕是一时——因为将来这里可能会更好。现在,威尔森林非常适合居住。这里有着形形色色的居民。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我就不一一列名了,芸芸众生构成大千世界。不过我想,此时你已经了解他们不少了。”
“确实如此。”莫尔说着余悸未消,有点儿微微发抖。
“好了,算了,”巴帝尔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要明白,这是你第一次和他们打交道,他们还不是太糟。我们都得活着,也得让别人活。我明天把话传下去。我想,你们不会再遇到麻烦了。我的任何一位朋友都可以在这片他喜欢的土地上活动,谁再打扰你们,我就得知道知道为什么了!”
当他们回到厨房时,发现莱特正走来走去,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原来,地底下的空气让他感到压抑和忧郁。而且他好像真的担心没有他的关心和照料,他家乡的河水就会流光。所以他穿上外套,又把手枪往皮带上一插。“快点儿莫尔,”一看见他们他就焦急地说,“趁着天还大亮,我们必须出发。不要在威尔森林再待上一夜了。”
“好吧,我亲爱的朋友,”沃特儿说,“我和你们一起走,闭着眼睛我都能找到每一条路。如果有谁想要尝尝拳头的滋味,请你们放心,让他们尽管放马过来。”
“你真的不需要焦虑不安,”巴帝尔平静地说,“我的通道比你们看到的和想象的还要四通八达。在好几个方向,我都有通向森林边缘的紧急出口,尽管我不想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如果你们真的非走不可,可以抄近道离开。沉住气,别着急,再坐一会儿吧。”
尽管如此,莱特还是急着回去照料他的大河。所以巴帝尔再次拿起他的灯笼,在阴暗潮湿、空气沉闷的隧道里引路。地道曲曲弯弯,有的地方存有积水,需要跳过去;有的地方要穿过岩石凿成的小路。似乎走过了好几英里,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这时,太阳的光亮终于穿透胡乱纠缠在一起的杂草和小树露出在地道的出口。巴帝尔和他们匆匆话别后,把他们一一推出洞口。
啊!大自然又重新铺展在他们的面前。矮小的树丛,匍匐在地的植物,遍地枯萎的落叶……过去了的,都已经留在了身后。他们发现,自己就站在威尔森林的边缘。四周是坚硬的岩石、带刺的灌木,树跟残桩杂乱地纠缠在一起;前面是一片广袤安谧的原野、雪原和黑色的树丛;更远处,熟悉的老河在闪闪发光。冬天的太阳低垂在地平线上,通红通红的。
沃特儿因为熟悉每一条道路,负责照料这一行人。他们一个跟着一个,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前走去,累得不行了就休息一会儿。回头望去,只见整个威尔森林阴阴暗暗,面露凶相,冷酷地蹲伏在那里,而四周则是一望无边的银白色的世界。他们转过身来,迅速向家走去,向灯火走去,向大自然赐予他们的熟悉的景物走去,向以往窗外发出的愉快的声音走去——那是河水的声音。那里有他们知根知底、无比信赖的大河。尽管大河也有喜怒哀乐,但从未让他们感到害怕,感到惊愕和绝望。
莫尔急匆匆地走着。他热切期盼着到家的时刻。盼着见到他熟知喜爱的景物。现在,莫尔清楚地知道了,他毕竟是耕耘土地、播种造林的动物。犁起的垄沟和他血脉相连。他热衷于白天光顾辽阔的牧场,夜晚流连于乡间阡陌纵横的小路和馨香四溢的庭院。而对于其他动物与生俱来的、未经教养的粗鲁之举,固执的人身侵犯,对于现实生活中的铿锵碰撞,他必须清醒豁达,并且坚持愉快乐观的立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违规,不越界,这样才能承载奇异的经历和冒险的生活,才能保证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安全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