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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到河岸

这是一个春季。

整整一个上午,鼹鼠莫尔一直在卖力地工作,他在打扫他的小房子。他先挥舞扫帚,然后开动除尘器,最后他爬上梯子,站在台阶的椅子上,用一把小刷子蘸着小桶里的石灰水粉刷他的房间。他顾不上石灰呛进他的喉咙,眯进了他的双眼,更不在乎白色的石灰水溅到他长满黑亮亮毛皮的酸痛的后背上和手臂上。春天来了,春天正悄悄走进他头上的空气里,悄悄移进他脚下的土地里,春天悄悄穿透他低矮的小房子拥抱了他。这非凡的春天的精灵就这样鬼使神差般不可遏制地来到了鼹鼠莫尔的身边。这让鼹鼠莫尔突然惊讶地意识到他如此卖力工作的一上午是多么微不足道。他把刷子扔到了地板上,说:“真是讨厌,去他的春季大扫除吧!”他甚至来不及穿上他的外衣,便向门外跑去。

春天在头上召唤着他,土层傲慢地阻挡着洞穴陡狭细窄的通道。他知道,那上面有铺着砂石的私人车道,有小动物们共用的场院,那里有真正的空气和阳光。努力吧!鼹鼠莫尔用他的小爪子奋力地扒动着砂石,身子在一寸一寸地向上蠕动,扒呀扒呀,拱啊拱啊,沙土发出沙拉拉的声音掉落在他的脚下,他一边不停地挥舞着他的小爪子,一边给自己鼓劲:“向上,向上!”突然,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和嘴露出了地面,阳光咕咚一下子灌了进来,他的身子使劲儿一跳,骨碌碌地进入一大片温暖的草地上。

“真是美好!”鼹鼠莫尔对自己说,“这真是比刷石灰水美好多了。”此时,阳光透过他的皮毛温暖着他的身体,春风暖暖地抚摩着他的前额。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巢穴里生活了那么久,他的听觉似乎都有些迟钝了,以至于附近一只幸福的鸟唱起歌的时候,他都感到是那么震耳欲聋,惊得四条腿都腾空跳跃起来。

啊,多么让人欣喜的生活,多么快乐的春天,再也不用辛辛苦苦地去打扫什么了。鼹鼠莫尔试探着向前走着。他穿越了阔大的草坪,想穿过篱笆,去到篱笆的另一边……

“站住!”

一只似乎上了点儿年纪的兔子正站在篱笆的缺口。

“这是私人通道。当然了,只要六便士你就可以换来通行的权利。”

然而,这兔子很快便被鼹鼠莫尔那极其轻蔑的烦躁不安的神情吓得呆住了。莫尔没有多少耐性去理他,他穿过篱笆在另一侧小步跑着,一边善意地戏弄着纷纷从洞穴里急忙挤着往外窥视着的其他兔子们。

“想知道这里为什么吵闹吗?”莫尔嘲弄地说,“无非是关于想多弄点洋葱……沙司之类的事。”

莫尔在兔子们想出彻底满意的对策之前已经走远了。失去了猎物的兔子们开始了互相埋怨和牢骚:

“喂,你多么愚蠢,为什么不这样告诉他……”

“哎呀呀,你为什么不那样去说……”

“你本可以这样提醒他的!”

等等,等等,当然了,事情总是这样,当你想出这件事应该怎么做时,往往为时已晚。

一切都美好得让人难以置信,梦境一般。

穿过草坪的莫尔兴冲冲信马由缰地闲逛着。他走过灌木树篱,穿行在一片矮林中,举目所见,到处是鸟在建设自己的家园,花含苞欲放,树的枝叶伸出手臂贪婪地承接万物的恩泽。没有不安的良心的责难,没有人在他的耳边命令他:“去刷石灰水!”他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是最快乐的人,是所有身边这些忙忙碌碌的人中间唯一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毕竟,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假日。而最惬意的与其说是自己给自己放假,倒不如说看着其他的家伙忙忙碌碌更好玩。

此时的莫尔是多么幸福啊!

莫尔毫无目的地漫步前行,突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河边。面前是一条河水丰盈的河流。在这之前,莫尔从来没见过河流,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在鼹鼠莫尔的眼里,这是一个雄浑的、有光泽的、弯弯曲曲的动物,他发出汩汩的声音,一路嬉笑着,追逐着,想抓住前面的什么东西,又随手把抓到的东西抛掷到身后。莫尔完全被这个新的伙伴所迷住了。他奋力地追赶着他。河面波光粼粼,河水亮闪闪地泛着光泽。流水一路打着轻漩,冒着气泡,像是在和莫尔打着招呼,然后喋喋不休地向莫尔诉说着什么。莫尔为自己结识到新伙伴而欣喜若狂和着迷,像一个小孩追赶着一个正在讲故事的大人一样,他沿着河边神魂颠倒地一路跑下去,他实在舍不得丢下河水正向他讲述的这段让他心醉的传奇。终于,莫尔实在跑不动了,他一下子瘫坐在了岸边,眼睁睁地看着没讲完故事的河水依旧一刻不停地向前流去,他带走了莫尔最喜欢听的世界上最动人的故事。河水把这个故事最终带到了地球的心脏——那个阔大的、永不满足的、贪心的海洋。

现在莫尔坐在了岸边的草地上。

莫尔极目望过去。越过河岸,对岸水边一个昏暗的洞穴吸引了莫尔的眼球。哦!家的感觉,多么好,多么妙不可言,对于一个小动物来说,只要有这么一个温暖舒适的藏身处也就别无他求了。

那是一个多么让人向往的小巧玲珑的河边小屋啊,守望着水面,远离尘世的喧嚣,超然物外,仙境一般。莫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心驰神往。突然,他发现对面洞穴里闪烁着细小的光亮,忽而又消失不见了,仔细再看,光亮又重新出现了,真像是几颗小小的星星落在了洞穴里。可是,莫尔也知道,星星是不可能落在这里的。可是,这是什么东西呢?它那么闪闪发亮,一会儿像金子在太阳底下反光,一会儿又像一对小小的萤火虫。莫尔努力使自己的眼睛适应那里的昏暗。接下来,他终于发现那是一双眼睛,而且在对他眨动着,渐渐地,一张小脸的轮廓在眼睛的周围慢慢地清晰起来,像一幅镶在画框里的美丽图画。那是一张棕色的小脸,面颊上、两腮旁都长满了胡子,此时,这张小脸也正在认真地、带着初次重大发现般地注视和打量着莫尔,那闪闪的光亮正是从这双小圆脸的眼睛里发出的,此外,他还有着如此柔软而又厚密的毛发,以及一双整洁的、小小的、让人赏心悦目的小耳朵。

哦!原来是一只水鼠。

两只小动物隔着水面凝视着对方。互相小心慎重地打量着。

“你好,鼹鼠莫尔。”水鼠莱特说。

“你好,水鼠莱特。”鼹鼠莫尔礼貌地回答。

“你想过来吗?”莱特紧接着询问道。

“能谈谈倒是不错,不过……”莫尔望着这条对他来讲完全陌生的河流不耐烦地嘟囔着。

水鼠莱特一言不发地俯下身去,熟练地解开一条绳索拉拽起来。一条小船完全在莫尔的意料之外出现了。莱特灵巧地跳了上去。这是一条外面漆成蓝色、里面漆成白色的小船,它的大小刚好能容下两只小动物。莫尔的全部身心都被这个神奇的家伙吸引住了,他还没琢磨明白这个家伙究竟有什么用处,莱特已经敏捷地将船拽到了他的面前。

莱特将船在岸边拴牢,然后,他站在船上示意莫尔迈步下来。他抬起他的前肢,极谨慎地对莫尔说:“扶着它,抓牢!”他说,“好了,现在,迈步吧。”莫尔照着做了,眨眼的工夫,莫尔极度惊喜地发觉他真真切切地坐到了一条真正的船上。

“啊!今天真是太美妙了!”

当莱特重新操起船桨将船驶离岸边时,莫尔由衷地说道:“你知道吗?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坐船。”

“什么?!”水鼠莱特喊了起来,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居然从来没有……哦,天哪!那……你一直在做什么啊!”

“哦,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坐船的感觉居然这么好。”莫尔为自己从来没有坐过船而感到几分羞愧,他毫不掩饰这一点。现在他仰靠在座背上,仔细地观察着船上所有让他着迷的设备,舒适的靠垫、短桨、支撑短桨的桨架……他尽情地享受着船在他身下轻轻地摇摆……摇摆……

“让我来告诉你吧,这是无法替代的东西。”水鼠莱特一边俯身划桨,一边神情严肃地说,“相信我,年轻的朋友,世界上绝对再没有任何事情能和这相比,想想吧,我们在船上,无论做什么,都是那么轻松,那么随意。”水鼠莱特闭上了眼睛,梦幻般地喃喃着:“轻松……随意……噢,在船上……”

“注意前面!莱特!”莫尔突然喊道。

可是,太晚了。小船以极快的速度箭一般地射到了岸上。船里那位还在大白天梦游的快乐的划桨者被四腿向上、仰面朝天地摔在船舱里。

“……在船上,是那么随意,和船融合为一体……”莱特躺在那里,不动声色地把话接着说完,然后才呵呵笑着站了起来。

“留在船上还是下去,这不是个什么问题。船的魅力告诉你,这不重要,甚至不值得一提。现在,无论你是想下船,还是不想下船;无论你想到什么目的地,或者你根本就漫无目的。无论你有什么值得你忙忙碌碌去做的事情,当然了,你尽可以去做。但是,喂!我的朋友,听我说,如果你愿意,现在你最好不做,我是说,如果今天上午你手边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情,那就让我们顺流而下,在船上过上一天怎么样?”

此时,莫尔正极幸福地倚在柔软的靠垫上,舒展开胸怀,嘴里发出满意的叹息,并松弛地来来回回动着他的脚趾。

“今天我的运气真不错。”莫尔说,“还等什么,让我们立即起程吧。”

“那么,拉紧,就一会儿。”莱特说。

他把系船的绳索穿过码头上的圆环缠绕了一下交给莫尔。然后,他登上河岸,走进了他的洞穴。不大一会儿工夫,他又出现了,手里提着一个塞满了午饭的柳条篮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

“请随便把它放在你的脚下的地方。”他对莫尔说。莫尔接过篮子放进船舱里。莱特上了船,解开缆绳,重新操起船桨。

“里面是什么?”莫尔扭动着身子好奇地看着。

“里面有冻鸡!”莱特尽量简短地回答道,“还有冻舌头、冻火腿、牛肉、腌小黄瓜、沙拉、法式面包、水芹三明治、瓶装肉、姜汁啤酒、柠檬汁、苏打水……”

“停!停!”莫尔狂喜地喊道,“这太多了。”

“你真这么认为?”莱特严肃而又认真地问,“这仅仅是我日常带的、应付这种花不了多少时间的短途旅行的一小部分。就这,其他的动物兄弟们还总嘲笑我是一个小气鬼。似乎我是一个把时间、空间、金钱都减少到最少限度的令人不快的家伙。”

莱特自己在那里打趣自己,其实他的话莫尔没听到一个字。莫尔甜蜜地沉浸在自己将要开始的新生活里。他为这闪光的涟漪,为这独特的气味和声响,为春光所陶醉着……他把一只爪子伸进水里,做起了长长的白日梦。而莱特呢,稳稳地划着桨,就像他忠实的好朋友,并且强迫自己闭嘴,尽量不去打扰他。

过了半小时以后,莱特终于忍不住了。

“我非常喜欢你的衣服,”他说,“我也想弄一套黑色的天鹅绒般的衣服,宽松,舒适,在家穿,我有钱,我付得起钱。”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莫尔从自己的梦幻中回到了现实,“噢,对不起,你一定会认为我不礼貌。眼前这一切对于我来说是那样神奇,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河啊……”

“这是一条非凡的河。”莱特说。

“你真的就住在河边?多么幸福、愉快的生活!”

“是的,我就住在河边,和河在一起。我生活在河上……生活在河里。”莱特说,“对于我来说,河是兄弟姐妹,是姑姑阿姨,是伙伴和朋友,是食物和饮料,是我的天然大浴室。河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除此之外,我不想再要任何别的。河没有的,就不值得有;河不知道的,就不值得知道。噢!我的上帝,无论在冬天或是夏天,春天或秋天,河总有自己的乐趣和自己兴奋的时候。当二月河水泛滥时,我的小屋子和地下室就灌满了水,棕色的河水从我最好的卧室的窗户流进来,那对我可不怎么妙。当河水全线消退时,地面露出片片淤泥,发出一种难闻的紫梅子糕饼味儿。灯芯草和杂草阻塞了河道,我可以四处游逛,不用穿鞋。在大面积的河床上可以发现新鲜可吃的食物和粗心的人们从船上抛下来的各种物品!”

“你有时会感到寂寞和厌烦吗?”莫尔鼓起勇气冒昧地问。

“我不准备责备你。”莱特很宽容地说,“因你对大河一无所知,所以不必苛求你。你看现在的河岸是多么拥挤,以至于许多人正在或准备搬家,噢!以前的河岸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以前这里有许多水獭、鱼狗、翠鸟、鹈鹕、泽鸡,所有这些小动物和睦相处,争着为别人做事情,就像他们自己没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似的。”

“那边是什么?”莫尔挥动着一只爪子指向河岸另一侧的一片树林。这片树林围着一块块湿水丰盈的肥沃草地。

“那边?噢!那是威尔原始森林。”水鼠莱特回答,“我们很少去那儿,我们是河岸居民。”

“那里……他们……那里住的不也都是些很好的人吗?”莫尔问道,他显得稍微有点紧张。

“嗯……让我想想看。”莱特回答,“松鼠还可以,可兔子嘛……有些野兔很难说,野兔们总是混居的,很多人住在一起。他们就是有那种习惯的种群。当然还有獾,他就住在威尔森林中间,你就是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搬到任何别的地方去住,没有人去打扰他。当然了,最好别打扰。”莱特意味深长地又加了一句。

“可是,谁又会未经许可去打扰他呢?”莫尔问。

“嗯,当然……总会……有别人的。”莱特的回答模模糊糊,犹犹豫豫,让人不得要领。

莱特接着说:“那里还住着白鼬、黄鼬,还有狐狸,等等。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还可以,我和他们是好朋友。如果我们白天碰上了,就一起去消磨时间,仅此而已。不过,有一点不可否认,就是我们时常爆发冲突,如果这么说,那么……嗯,你就不能太相信他们,这也是事实。”

莫尔清楚地知道不负责任地评论或者猜测一些别人的麻烦,是有悖于动物之间的行为规范的,哪怕是拐弯抹角的暗示,所以他尽快结束了这个话题。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了,那么越过威尔森林呢?”莫尔问道,“你看那里有一片朦朦胧胧的青色,看起来像山,又有可能不是山。有些像城市的烟尘,或者是一片降落的浮云?”

“越过威尔森林是一个宏大的世界。”莱特说,“那是一个不相干的地方,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我从未去过那里,我也绝不去那里。你也不要去,如果你还有理智的话。好了,请不要再提它了。好了,终于到了,我们在这儿吃午饭。”

离开大河的主流,他们把小船划进了一条支汊。这里乍一看,像是一个被陆地包围的小湖。一片片绿油油的草地向河汊两边铺展开去。宁静的河水下面,棕色的树根像蛇一样闪着光辉。前方是一道为磨坊拦水的堤坝,堤坝的拐角处,银白色的河水搅起层层叠叠的泡沫。旁边是一部一刻都不安静的湿淋淋的水车,水车转动着为灰色山墙里的磨坊提供着动力。四周的空气里充满着和缓、单调、沉闷、持续不断的声音,好像是一个人在压低了声音津津有味地讲述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真是太美了。”莫尔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会伸出前肢,喘着粗气,嘴里发出“啊呀……啊呀……啊呀”的声音。

水鼠莱特把船划到河汊边,把缆绳系牢。他一边摇摇晃晃地提着沉重的饭篮子,一边还要帮助笨手笨脚的莫尔安全登岸。

在岸边,激动的莫尔请求完全由他自己打开饭篮。莱特非常高兴地满足了他的要求,然后自己把全身都摊展在草地上,享受这说不出来的惬意。

此时此刻,他那兴奋的朋友莫尔正抖开桌布铺好,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放出篮子里所有似乎很神秘的小包。莫尔屏住气息,对着一份份展露出来的食品发出惊异的赞叹:“啊!噢!太棒了。”

一切准备就绪,莱特宣布:“现在,我的朋友,开吃!”

莫尔确实非常欣然地执行了命令。因为这天早上他很早就起来开始了大扫除,肚子早就饿了,放在谁身上都抵抗不了这美食的诱惑。莫尔不停地吃着喝着,就好像从多少天以前就没吃过东西似的,这副样子用狂吃海喝来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你瞧什么呢?”莱特问道。经过一顿猛吃猛喝,他们饥饿的刀锋稍许有些迟钝了。莫尔的眼睛已经开始能离开桌布了。

“我在看……”莫尔说,“我看见了一行气泡,他们在水面上漂行,居然有这样的事情,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气泡?噢!”莱特啧啧咂嘴,他这副样子非常动人,显然他知道那是什么。

果然,气泡停止了游走,一张宽大闪光的嘴巴在水面上露了出来。

是水獭沃特儿。

“贪吃的家伙。”水獭沃特儿边说边向食物游过来,“为什么不邀请我?”水獭沃特儿上了岸,抖落身上的水珠。

“我们这也是即兴的,事先毫无准备。”莱特解释到,“顺便介绍一下,我的朋友,莫尔先生。”

“十分荣幸!”沃特儿伸出双手,两个小动物立刻成了好朋友。

“到处都乱哄哄的,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出了什么毛病了,说消失就消失,说不见就不见了,我今天游到这个河汊,就是想在这儿找一处安静的地方,没想到又遇见了你们二位。哦!对不起,你们知道,严格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至少……”

这时,有一阵沙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的树篱那儿传来。在那沉积多年的厚厚的落叶层里,露出一个带有鲜艳条纹的脑袋和一副高耸着的肩膀,这家伙正透过树篱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喂!来呀,老獾巴帝尔!”水鼠莱特喊道。

獾巴帝尔向这边飞快地跑了过来,嘴里低声嘟囔着:“哦哦,朋友们。”可是突然不知为什么,他却改了主意,猛地扭转了方向,眨眼间便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

“他还是这副老样子。”莱特沮丧地说,“他谁也不相信,简直就像是一个离群的人,至少我们今天不会再见到他了。喂!”莱特转而问水獭沃特儿:“你刚才说这个世界出了毛病,给我们说说,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了,谁消失不见了?”

“蟾蜍就突然不见了。”沃特儿回答,“明明他有全新的赌船,有新衣服,有那么美好的一切。”

其他的两个小动物互相瞅了瞅,觉得这事挺滑稽。

“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曾经那么喜欢驾着帆船航行。”莱特说,“不过他很快就厌烦了帆船,又迷上了那种有蒿撑的尖头平底船了。那时候他除了撑那种尖头平底船之外,别的他就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了。去年他还弄了个船式住宅,结果我们都被邀请去同他一起住在船上,还得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看样子他似乎打算在船上或住宅里度过下半辈子了。结果怎么样,外甥打灯笼——照旧(舅)。他很快就烦了,又去寻找新的刺激去了。”

“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个不错的伙伴。”水獭沃特儿公正地评价了他,“只是没有稳定性,特别是在船的问题上。”

现在他们说着话,他们坐着的地方能够看到河的主流。河中间是把主流分开的小岛。这时,一条赌博船闪进了他们的视野。远远地能看见划船的是一个身材不高但粗壮结实的小家伙,那小家伙正使足了力气,大幅度地晃动着身子,船桨拍打得水花四处飞溅。

水鼠莱特站起来冲着他大声地招呼。

“托德……托德!”

但是,蟾蜍托德只是远远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表情严肃,极其认真入迷地划着他全新的赌博船渐渐远去了。

“如果他这么晃动,很快会从船上掉下去的。”

莱特嘟囔着讪讪地坐了下来。

“他当然会掉下来。”水獭沃特儿偷着乐。

“我给你们讲过吗?就是蟾蜍托德和水闸管理员之间发生的那件有意思的故事。”沃特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事情是这么发生的,嗯,有那么一天哪,托德……”

娓娓动听的故事随着河面的水波轻轻地荡漾开去,这时正有一只调皮的蜉蝣在水面上横冲直撞,一副年轻气盛闯荡世界的样子。他如醉如痴地和春风嬉戏着,突然,身子一旋,在水面上打出了一个漂亮的漩涡。随着极轻微的“噗”的一声,这只蜉蝣不见了。

正听得入迷、看得入迷的鼹鼠莫尔觉得身后有响动,回头一看,嗯?水獭沃特儿哪去了?那没讲完的故事还留在他耳边的空气里,但他刚才还舒展四肢、仰面而卧的那片草地上,此时的的确确是空空荡荡的了。

在远方,河水与天边的交际之处,随着一串气泡的消失,水獭沃特儿不见了踪影。

水鼠莱特兀自唱着小曲,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此时的莫尔想起了动物之间的行为规范:对于朋友们之间无论何时无缘由地突然来去是不应该妄加猜测和评论的。

但是,莫尔心里还是升起了几分惆怅。

“喂,对了。”莱特说,“我看我们应该走了。请问我们谁最好把饭篮子收拾一下?”莫尔没吱声,因为对于他来讲这是一件极有趣的事,他非常渴望去做。

“也许,请让我来?”过了一会儿,莫尔说。

“当然是这样!”莱特摊开双手。

收拾篮子及食品可不像打开篮子拿食品那样惬意,永远都是这样。果然事情远不及他想得那么简单。他以为收拾利落了,刚把篮子系好,草丛中一个被遗落的盘子正冲他挤眉弄眼。他急忙打开篮子,把东西又收拾一遍。这时莱特又捡起一把叉子丢给他:“喏,谁都可以看见的。”莱特不满地抱怨着,“看,还有芥末罐,你难道就没有注意到吗,为何又要落下。”

篮子总算装好了。

看着莫尔尽心尽力又手忙脚乱的样子,莱特总算忍住没发脾气。

下午的太阳渐渐地向西边天际滑落下去,水鼠莱特的心情好极了。他轻柔地摆着船桨向着家的方向行驶,并触景生情地喃喃吟诵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诗句,不再过多地关注莫尔了。

刚刚享受了一顿饱餐的莫尔此时心满意足、扬扬得意,感到待在船上就像待在家里一样舒服,一股跃跃欲试的冲动袭上心头。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了,说:“莱特,现在我想划船!”

莱特摇了摇头笑了:“这可不行,我的年轻的朋友,”他说,“这看起来挺简单,实则不然,得等你认认真真学上几课才行。”

莫尔很长时间没有吱声,他羡慕地盯着莱特,看他划得那么从容有力,又是那么轻而易举,莫尔的自尊心开始低声对他说道:“他能做到的,你为什么做不到。”

突然,莫尔跳起来一把夺过莱特的船桨,把正在痴迷地望着水面、忘情地吟诵诗句的莱特吓了一大跳,毫无防备地从座位上翻下去,摔了个仰面朝天。莫尔乘机抢占了舵手的座位。满怀信心地操起了双桨。

“住手!你这个冒失的家伙!”莱特在座位下喊道,“你不能划,你会把船弄翻的。”

此时的莫尔哪听得进去,他炫耀着把桨猛地往后一拉,毫无目的地往水面上戳了一下,还没有碰到水面,他就觉得自己大头朝下,两脚腾空,一下子砸到莱特身上。极度恐慌之下,他猛地去抓船舷,接着,船翻了。

莫尔在水中挣扎着。

天哪!水可真凉啊!哦!我的上帝!冰凉的水浸透了莫尔的毛皮,淹没了他的头顶,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唱着古怪的歌。他感到自己在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

这时,一只有力的爪子紧紧地抓住他脖子后面的毛皮把他提出水面。与此同时,他听到哈哈的笑声,是莱特在笑。莱特把笑得发抖的感觉通过他的手臂和爪子渗入莫尔的脖子里。

莱特抓起一只桨,把他担在莫尔的腋下,又将另一只桨塞在自己的臂下,他游在莫尔的后面,有力地向岸边推动着这个完全没有了章法的小动物。终于,他把这个湿漉漉、软绵绵的可怜家伙连拉带拽弄到了岸上。

莱特为莫尔擦着身子,尽量多地挤掉他毛皮上的水,让他感到干爽一些。

“那么,现在。”莱特说道,“老朋友,请您顺着这条毛道小步快跑,一直跑到身子热了、衣服干了为止。我呢,现在要潜到水底去找回我们的饭篮子。”

莫尔内心羞愧,面色阴沉而又悲伤,双眼泪光闪闪。他沿着河岸跑着,直到身上差不多干了。

此时的莱特已经跳进了水里。

莱特找到小船,把船扶正,拖到岸边系好。把漂浮在水面上的船上的东西一一捡回来,最后又一次潜入水中,找到了那个食物篮子,奋力游回岸上。莱特收拾好了一切,准备再次开船了。坐在船尾的莫尔无精打采,神情沮丧。船刚一起动,他就忍不住激动地低声说:“莱特,你真是我的心地高尚、宽宏大量的朋友。我为自己愚笨无知、草率冒失的行为感到惭愧。当我想到我这么做不但可能失去那个漂亮的食品篮子,甚至会失去我的好朋友时,我便对自己没有了勇气和信心。的的确确,我知道,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驴和冒失鬼,我保证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请你原谅我,让我们和好如初吧!”

“别介意,没关系,愿上帝保佑你。”莱特微笑着回答他,“对于水鼠来说,这一切不算什么,不论哪天,我在水里的时间都比你不在水里的时间长,别在想那件事了。你瞧,我真的希望你最好能来和我住上一阵子。我的屋子虽然简陋,没法和蟾蜍的屋子比,当然了,你还没有见过我的屋子。但是我会尽量让你住得舒服些。我会教你划船,教你游泳,你很快就会像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一样,在水里得心应手。”

莫尔被他的亲切和蔼的话语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会用手背不断地擦去滴出的泪水。莱特很体贴很理解地望着别处。很快莫尔的心情渐渐地好起来,甚至和几只正在嘲笑他落汤鸡一样外表的黑水鸡斗起嘴来了。

他们一到家,莱特便在起居间里生起了明亮的炉火。他把莫尔安顿在炉火前的沙发扶手椅里。取出他自己的睡衣和拖鞋让莫尔换上。然后坐在他的对面给他讲关于河的故事,一直讲到吃晚饭。

对于像莫尔这样的陆地动物来说,莱特所讲的都是些多么让人激动兴奋的事啊!莱特讲到那长长的水坝,讲到那突然而至的洪水,讲到那神秘的汽船以及从汽船上扔下来的坚硬的瓶子。莱特讲到鹭鸟是如何怪模怪样,讲到在晚上和水獭沃特儿去捕鱼,讲到和獾去远方旅行……

莫尔永远都忘不了他在莱特家吃了一顿多么难忘的晚餐。

晚饭不久,困得要死的莫尔由体贴入微的主人陪伴着上楼,去了一间最小的卧室。他知道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朋友,便把头往枕头上一放,便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窗外,河水正拍打着河边……

这一天,对于解放了的莫尔来说只是许多美好日子的一个开头,就像正在到来的妙不可言的夏天慢慢流逝一样,以后的每一天都更充实,每一天都充满了新奇和趣味。他学会了游泳和划船,他尽情地享受着流水和欢乐。

远处,春风在芦苇荡里发出飒飒的声音…… bgoMUnnvxA9U0CbM45AW5DUNLXoONoIDC/VgqgDBgQvgWHA/ULFL5dnc28LmazS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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