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会适应环境，这是我们比其他物种做得好的地方。相应地，人类祖先总是不得不接受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在这里新的发明和技术驱动着人类生活方式、见解、品位、优先事项的变化。那为什么数字时代与其他时代相比会有所不同呢？

举个例子，汽车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了巨大的改变作用。类似地，你可以把数字设备视为创新产业的最新产品，最开始可能会让人觉得兴奋又不安，然而最终它还是融入了我们的生活，成为其他新发明的驱动器，而这些变化总是让传统主义者难以接受。以印刷术为例，毋庸置疑，大约在1439年，约翰内斯·古腾堡 将印刷术引入欧洲，这是文明进步的里程碑。它使知识民主化，这让当时安于现状的保守势力非常不满，你可以理解为当下的勒德分子 。书籍开始在更广泛的群体中传播，这些人能够且确实推动社会变革，从而带来了个人的进步和教育的普及。甚至小说这种文学形式都在不同层面上引发了关于人类境遇的思考，并且鼓励读者通过别人的视角去观察其他人的时代和定位，从而能更好地理解和塑造个人视角与自我认知。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具有变革意义呢？

接下来就是电力。截至19世纪末，夜晚总是伴随着无可奈何的黑暗；对我们的祖先来说，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点上蜡烛，以抵御未知的险情，以及潜伏在微弱摇曳的烛光外的自然或超自然力量。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祖先受制于昏暗的黑夜和周围环境。试想电力所带来的巨变，黑暗险恶的世界终究被电灯的光芒所照亮。这给人类带来了怎样的新思维、新心态？无论电力革命带来了什么，都会极大地改变我们的现实，而我们人类会适应这种现实，进而改变我们自身。

关于电视，从20世纪中期它被发明之日起，人们的关注点就是电视会损伤孩子的大脑，担心孩子会长出“电视眼”，再也不看书了，不去外面玩了。然而，因为电视节目在每晚的有限时间内播出，在那个年代，户外游戏、阅读和家庭聚餐是主流文化，事实上电视是已有生活方式的补充，而不是干扰。从某种意义上讲，与其说电视像现在的电脑，不如说它更像维多利亚时期的钢琴，是一种凝聚家庭的互动方式。

这不是对逝去岁月的怀念。20世纪中期的日子并不好过，时光倒流，在当时，人们即使可能拥有电视，这也并非一个好主意：头脑正常的人，谁会在没有供暖的卧室里放这么一个沙沙作响的东西呢？但那是个不同寻常的时代。当初，通常一条街上只有一户人家拥有这么一台神奇的、引人入胜的机器，吸引着数不清的人来欣赏这神奇的物件。即使到了20世纪60年代，看电视也是一项集体活动。

没有什么比下面这种场景更离谱的了：21世纪的年轻人，下了班或放了学，自发性地赶回家里，坐在屏幕面前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早期科技与现今的数字技术，巨大的差别体现在数量上。与书籍、电影、广播甚至电视相比，计算机屏幕的操控行为的主动性和排他性，是其他方式所不具备的。未来学家理查德·沃森认为，数字技术操控生活的严重程度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我们总是发明新东西，总是担心新事物，总是抱怨年轻的一代。当然在大多时候，这种担心和猜测都伴随着人到中年对科技的焦虑。但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个时代有些不同。屏幕正变得无处不在。人们越来越上瘾。屏幕正在操控人类。” ¹

现在的家庭与从前比起来，最大的差别并不在于屏幕数量的多少，而在于一种看不见的特性，这种特性在10年前是不为人知的：当时，即使不居住于同一屋檐下的家人也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如今，即使住在一起的直系亲属也可能不那么亲密。每个独立的成人和孩子如今都拥有自己的电子设备，可以用来娱乐、社交和获取信息。 ²

在生活中，我们会感受到朝向网络空间的推力和拉力。移动设备与多功能卧室让我们更趋近于网络，而远离日常家庭活动。在过去，卧室是孩子犯错后待的小黑屋；现在，卧室成为年轻人眼中的避难所。温暖的厨房或客厅曾是小家庭聚在一起讨论和交换信息的首选场所，多数家庭活动发生在这里。现在大多数情况是，卧室或其他地方的屏幕世界，提供了可选的其他环境，在网络世界中人们可以自己定节奏，立规矩，讲价值，聊聊天，乐一乐。在越来越复杂的离婚、再婚，以及更多元化的工作方式的社会潮流中，小家庭聚在一起吃饭，也变得没那么重要。

与过去其他时代的发明比起来，数字科技除了它无孔不入的属性，另一个区别就是，它已经变得不只是手段，而转变为目的本身。一辆汽车带你从这里移动到那里，一台冰箱为你的食物保鲜，一本书帮你了解世界和世人。数字科技有潜力成为一种最终目的、一种完全独立的生活方式，而不只是手段。尽管许多人会使用互联网去阅读、听音乐、学习，并以此作为他们生活在真实世界的一部分，但数字世界提供了一种可能性，甚至是一种诱惑，让你成为世界本身。从社交到购物、工作、学习、娱乐，我们每天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在平行的世界中进行。在计算机屏幕前的生活，头一次威胁到我们真实的生活。 ³

你醒后，第一件事就是看智能手机（62%的人是这样的），你很可能会在醒后15分钟内有意识地去检查手机（79%的人如此）。 ⁴ 在2013年，18～44岁的美国智能手机用户中，有25%的人不记得自己何时没有随身携带手机，或者没有与手机共处一室。醒来之后，假设你的工作允许你可以在家办公，正如20%的美国专业人士那样， ⁵ 你一边喝着咖啡，吃着丹麦酥皮饼，一边查看邮件，这些邮件可能是半夜发来的，也有可能是你半夜发出去的。随后，你开始进入工作。你可以把工作列在面前，同时开着Twitter追着你喜欢的明星，开着Facebook的页面保证你不会错过任何新闻。你还会不断查看社交网站，例如Instagram或Snapchat，快速拍几张你的午餐照片（时间正在流逝），同时你还时刻警惕着短信的提醒声。就这样你被多任务的状态弄得筋疲力尽，你要看YouTube的视频放松一下，或是看你所下载的最新电视节目。下一步就是购买日用品的专属时间了，网上购物可以治愈自己。在2011年，美国有71%的互联网用户在网上购物。 ⁶ 在2012年，25～44岁的英国成年人中，有87%的人在网上购物。 ⁷ 到2017年，在美国的零售销量中，预计有10%来自互联网购物。当你发现在家里已经花了很多钱以后，迫切需要刺激、娱乐来逃避现实，于是你沉迷于电玩的世界，就像58%的美国人那样。 ⁸ 当你感到孤独，需要归属感时，你会在网上交友。美国互联网用户将22.5%的上网时间花在社交网络或博客上。 ⁹ 在2005～2012年结婚的美国伴侣中，有1/3的人是在网上认识的。其中有1/2的人是通过约会网站认识的，1/2是通过社交网络、视频网站等其他在线网站认识的。 ¹⁰ 伴随着时空限制的消失，现实世界以及我们在现实世界中的行为，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当我们每个人都乐于去接受这空前的新次元时，最终人会变成什么样呢？

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些对户外不感兴趣的人。1970年以来，儿童活动的范围，或家庭周围供孩子任意玩耍的空间，已经不可思议地缩减了90%。 ¹¹ 这种对玩耍的限制可谓史无前例。在《儿童游戏和游戏环境的历史》中，乔·弗罗斯特 博士把儿童游戏的历史从最早的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一直讲到现在，并且总结道：“美国的儿童变得越来越懒惰，放弃了传统的室外活动项目，取而代之的是久坐、室内玩耍、玩网络游戏、吃垃圾食品。” ¹² 剥夺玩耍和放弃室外活动，可能成为影响儿童幸福的根本问题。

基于屏幕的生活方式是前所未见的，不仅在于它如何塑造人们的思维和情感，还在于“不运动、不玩耍、不学习”所带来的必然结果。随着数字产品爱好者的数量不断攀升，他们最终或许会变得除移动设备之外什么都不需要了，花时间久坐在计算机屏幕面前也觉得非常享受。在多数情况下，如果我们忙着在手机上编辑文字或是发Twitter，就会疏于运动。如果不是由于计算机和手机，其实我们还是会做运动的。久坐的必然后果就是人变得越来越胖。肥胖源自多种因素，吃不健康的、超量的食物，或减少了身体消耗而变胖。究竟是不喜欢运动的孩子更容易被屏幕吸引，还是屏幕引诱孩子不去玩耍运动，这实在是很难判断，就像在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我们要全面地看待整个数字化的生活方式，既包括在网络世界花费更多的时间，也包括在现实世界花费更少的时间。

举个例子，我最近收到一位来自澳大利亚的父亲发来的邮件，他有两个小孩，他在邮件中说得很有意思：

上周末，我看着孩子们在房间里打游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他们出去散个步、骑个自行车。听着他们从一个陡坡急转弯下来的时候所发出的笑声，我感受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快乐。孩子们的笑声对于家长来说犹如天籁之音。我可从来没见过他们在玩网络游戏时这么笑过。

苏·帕嫚 曾经是一名老师，在2007年提出过这个话题。在她的著作《中毒的童年》里，她曾经列举过一个简单的活动表，这是孩子们在成长为大人之前应该经历过的活动，比如爬树、从高坡上滚下来、跳石头、在雨中奔跑等。 ¹³ 这些在上一代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现在竟然成了孩子们不大可能实现的明确目标，这是多么伤感的事啊！与此同时，在最近的一个国家信任度报告中，“自然缺失症”并不是用来形容那些先天罕见疾病的，而是一种特有行为模式的生动表述，它表明人类头一次与自然世界脱节，远离了美丽、神秘、有着无尽惊喜的大自然。 ¹⁴ 顽固的数字产品爱好者都难逃这样的事实：在屏幕面前度过的几个小时再美妙、再有益，也不如花1个小时在大海面前牵着爱人的手共享海风。或许在完全的寂静中放松会成为一件曲高和寡的事，不是人类技能的正常组成部分，它将出现在未来的愿望清单上。

塔尼娅·拜伦 教授是一名英国心理学家，她以其在电视上为儿童做治疗而闻名。她最初特别关注互联网的监管问题，然而两年后，她认识到问题不仅在于不造成伤害，而且在于找到除屏幕体验以外更好的环境。“孩子们在户外玩耍的时间越少，他们就越难以学会如何应对成年后将面临的危险和挑战，”她写道，“没有什么能取代孩子们在户外尝试新事物时所获取的自由和独立的思维。” ¹⁵ 过去，玩耍是田间地头、街头巷尾最常见的事。只要看看儿童作家伊妮德·布莱顿 在20世纪中叶完成的书就知道了。书中年轻的主人公总是忙着追捕走私犯和其他可疑的坏人，他们只有在喝茶和睡觉的时候才会回到室内。

无论是在小说中，还是在现实中，成长的环境为你提供的是“舞台和道具”，而不是真正的“故事”。故事是由你的大脑想出来的（也不得不这么来），是从你和朋友的互动中来的，不管那是关于假扮牛仔还是印第安人。在家里也是一样的，情节设置和故事线索都是你在玩娃娃和玩具士兵、过家家时想出来的。树木、绘画板、玩具（往往还有装着玩具的硬纸板箱）都可以成为你的游戏、故事情节、内在想象的工具和线索。最主要的是你的想象。或许有时候，甚至经常性的，你会觉得无聊，但正是此时此刻的状态，驱使你去画幅画，或者出去玩一玩。我想强调的一点是，你是驱动者，你应该掌控你的内在世界，你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小世界。

然而现在，屏幕成了驱动者。你只有在打开设备和浏览选项时具备些许主动性，而一旦你选择了某项活动，由他人设计的网络体验就会吞没你。你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即使是像《模拟人生》 这样的游戏，允许你创造和修饰世界，你也始终受制于游戏设计师的思维。我在想，走出去在新鲜的空气里散散步需要多长时间，弹钢琴或面对面地与人交谈又需要多长时间。现在这些活动都被网络活动取代了，人们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环境，在这里，味觉、嗅觉和触觉都得不到刺激，我们要坐上好长时间，即便如此，它的吸引力和娱乐性仍让人们趋之若鹜，放弃了以往追求快乐与刺激的生活方式。

这种强大而无处不在的全新数字化生活方式，被人类视为有史以来最神圣的存在或最有害的文化，这些想法过于以偏概全了。我们面对的是前所未有的、充满机会和威胁的混合体，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就其具体构成达成一致意见。 pvX9iBlwIudLcyu0cq6KQPyxnVTwdRSKonPYPcdpVdOKjT+XrO3obod57HiBYv9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