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身前,是西方的落日余晖,是荒凉的里士满森林壮丽的一面。我们身后,我们身旁,是一点点暗淡下去的房间。那道昏暗、古怪的光辉落在患者石头一样冰冷的脸上——他的脸庞依旧和蔼温柔,但是有点儿不一样了——似乎陷了进去。光辉触碰到的地方,突然间仿佛变幻出了某种光线,尽管十分暗淡。那缕光线还来不及发生一丝变化,就融化在了那片黑暗之中。四周同样无声无息:没有远方马车的车轮滚滚,没有一声狗吠,也没有来历不明的口哨声。有的只是一个生病的单身汉的屋中那份压抑的寂静。
受害人僵硬的脸庞涨得通红,在黑色背景的映衬下,仿佛沙尔肯的肖像画一般。虽然对于细节内幕尚一无所知,但是我从他的那张脸上,很轻易猜到了问题的实质。
“事情开始于,”他说道,“十月十五日,三年十一个星期零两天以前——我对日期记得清清楚楚,因为此后每一天都是煎熬。如果我的讲述中有所遗漏,请您告诉我。”
“大约四年前,我开始着手从事一项工作,耗费了我大量的思绪,也让我阅读了很多东西。那是关于古人的宗教玄学的问题。”
“明白,”我说,“基于一定事实,有着成套思想体系的异教是一种宗教现实,与象征性的崇拜是大不相同的。那是一个非常有趣,范围很广的研究领域。”
“没错,但是对于心智是不利的——我指的是,基督徒的心智。异教在本质上自成一体,总体而言是邪恶的。他们的宗教包括了他们的艺术,还有他们的行为举止。痴迷于这项课题的研究是一件丢脸的事,当然也会带来报应。上帝啊,请宽恕我。
“我写了大量的东西,夜里很晚还在写。我一直在思考我的研究,走路也想,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在想。我彻底陷了进去。您要记住,所有与此相关的物质概念,或多或少都有美丽的一面,而这项课题本身就非常有趣。而那时的我,则对此毫不担心。”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相信,所有认认真真投入写作的人都会对某样东西——用我朋友的话说——上瘾:茶、咖啡,或是烟草。我猜,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每小时都必须要补充物质的消耗,不然就会变得心不在焉。思维也一样,会渐渐脱离肉体,除非经常能得到某种真情实感的提醒。无论如何,我觉得有那种需要,我也开始尝试物质上的补充。陪伴我的是茶——一开始是普通的红茶,通常的喝法,不是很浓:但是我喝了很多,并且越喝越浓。我也从未有过不舒服的感觉。我开始尝试喝一点儿绿茶。我发现效果更好,让我耳清目明,思绪敏捷。于是,我渐渐喝得频繁了,但是还没有超出消遣的程度。我在这个地方写了很多东西,就在这间房间里,这里很安静。那时,我会熬夜到很晚。一边工作,一边时不时抿上一口茶——绿茶——于是便习惯成自然。我在桌上放了一把小水壶,就挂在灯上。从夜里十一点到凌晨两三点间,我都要沏上两三回茶。那之后,我才上床睡觉。我通常每天都会进城。我并非修道士。虽然我要在图书馆里待上一两个小时,搜寻权威的说法,寻找启发我研究的闪光点,但是我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并没有处于病态。我还是像往常那样时常与朋友相见,喜欢与他们交往。总体而言,我觉得,生活从未如此快乐。
“我认识了一个人,他有一些不同寻常的旧书,是德意志出版的中世纪拉丁文的版本。得知获准一睹书的真容,我高兴万分。这位好心人的书都在城里,而且是非常偏远的地方。我在那儿待得比预定时间要长。一出来后,看到附近没有出租马车,我就想去乘公共马车,因为这间屋子附近常常有公共马车驶过。马车驶过一幢旧房子的时候,天已经比现在还黑了。我注意到,那幢房子的大门口,两旁各有四棵杨树。除了我之外的最后一名乘客也下了车。马车一路跑得更快了。当时已经是黄昏。我倚靠在车门这边的角落里,愉快地细细回味着。
“公共马车内已经近乎全黑了。我看了看正对面的那个角落。紧挨着马匹后部的地方,有两个小圆点,似乎是一道红色光线的反光。它们大约间隔两英寸 ,大概有开游艇人外套上的小铜纽扣那么大。百无聊赖之下,我不禁琢磨起那到底是什么小玩意儿。那道虽然昏暗,但却颜色深红的光线究竟从何而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反射光芒——玻璃珠?纽扣?还是玩具的装饰物?我们一路摇摇晃晃地行驶着,还剩下大约一英里 的路。我还没有解开这个谜团。接下来,那个东西变得更加奇怪了。因为那两个光点突然猛地一动,距离地板越来越近,但还是保持着彼此的相对距离和水平位置。然后,它们忽然升高到与我的座位相同的高度,我一下子看不见它们了。
“我的好奇心现在是真的被点燃了。我还来不及细想,那两个昏暗的光点又出现了,再一次一同出现在靠近地板的地方。然后又消失了,然后又回到我一开始看到它们的角落里。
“于是,我双眼一边紧紧地盯着它们,一边从我这一侧不动声色地慢慢挪过去。到了那一端后,我看见那些小红点还在。
“公共马车内几乎没有一点儿亮光。天近乎全黑了。我身子向前倾了倾,以便能更好地搞清楚那些小圆点到底是什么。随着我的移动,它们的位置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我能察觉到那里有一个黑影了。片刻后,我看见了一只黑色小猴的轮廓,还算比较清楚。它正模仿着我的动作,把脸伸向前。那两个小圆点是它的双眼。我现在还能隐约地看见,它正露出牙齿,咧嘴朝我笑着。
“我往后退了退,不知道它会不会跳过来。我猜,一定是哪位乘客把这难看的宠物忘在车上了。我想试试看它脾气如何,但又不愿意用手指去冒险,便把伞轻轻地朝它戳去。它一动不动——伞戳到它身上了——伞穿了过去。穿过它的身体时,来来回回都没有遇到一丝的阻力。
“我的那种恐惧,无法向您形容半分。当我弄明白那东西是一种幻觉之后,我不禁为自己担心害怕起来。这种惊骇让我魂不守舍,我凝视着那畜生的双眼,甚至片刻也无法脱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东西朝后跳了跳,退回到了角落里。而我在慌乱之间,发现自己已经靠在了车门口,于是探出头去,深深呼吸着外边的空气,眼睛盯着驶过的灯光和树木。重新触到现实的感觉让我高兴不已。
“我叫停马车,走了下去。在付钱的时候,我能察觉到车夫看我的眼神怪怪的。我敢说,自己的表情和举止一定有些不同寻常,因为我以前从未有过如此怪异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