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詹宁斯先生又高又瘦。他正值中年,整洁的衣着完全是那种高教会派 的老旧风格。他生来就带有一丝威严,但是一点儿也不拘谨。他的相貌虽然称不上英俊,长相却很匀称;面色极其和善,也带有几分腼腆。
一天晚上,我在玛丽·海杜克小姐的家里遇见了他。他脸上流露出的谦虚和慈爱的表情非常令人着迷。
我们的聚会是小范围的,他十分惬意地同大家聊着天。相比起发表高见,他似乎更乐于倾听;但是,只要他一开口,总是一语中的,恰如其分。他是玛丽小姐的最爱。玛丽小姐似乎在很多问题上都要向他请教,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美满的人。但是,她对他其实几乎一无所知。
牧师詹宁斯先生是个单身男人,手头据说有六万英镑的积蓄。他为人仁慈,非常渴望献身于神圣的宗教事业。虽然他在别的地方都还过得去,但是,一回到沃里克郡他自己的教区,真正开始投身那份神圣的职业,从事实际的工作,他的健康状况就让他无以为继,并且情况还十分奇怪。玛丽小姐如是说着。
毫无疑问的是,詹宁斯先生的健康问题,大体上说,是一种突如其来、神秘莫测的行为。有时候,他正在肯利斯那座古老、优美的教堂里主持宗教仪式时,就会突然发病。也许是因为他的心脏,也许是大脑。但是,那样反复发作了三四次,甚至更多回,每次都是当仪式举行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间停了下来,沉默片刻后,显然无法再度开始。他独自陷入了无声的祷告,双手高举,双眼朝天,然后变得面如死灰。在一种奇怪的、夹杂着羞愧和恐惧的不安中,他颤抖着走下讲坛,步入法衣室,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就把会众留在了原地。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的助理牧师并不在场。现在,他每次只要去肯利斯,总是会留心安排一位牧师同自己一同工作。这样万一他突然无法履职,有人就可以迅速顶替他。
詹宁斯先生的身体彻底垮了之后,便从教区逃了出来,回到伦敦,待在皮卡迪利大街后一条黑暗的街道里,住进了一间窄屋。玛丽小姐说,他的身体一直以来都很棒。对此我有着自己的看法。有关好坏的程度当然见仁见智。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詹宁斯先生是一个十足的绅士。不过人们总是能从他身上察觉到一些奇怪的地方,或是多少对这奇怪的感觉有点儿模棱两可的印象。有一件事儿肯定是对此的有力佐证。我觉得人们要么就彻底忘了那件事儿,要么就肯定清晰地记着。反正我是记着的,仿如昨日一般。詹宁斯先生会斜着眼看地毯,紧盯着不放,似乎那边有某样东西在移动一样。当然,他也并不总是如此,而是时不时发作一番。不过,正如我所说的那样,这总是令他的举止显得颇有一些怪异。他那在地板上漂移的目光中,既带着一丝胆怯,又流露出几分焦虑。
一名医学哲学家,正如你们恭维我的那样,会借助自己挖掘出的病例来阐述各种理论,并花更多的时间,亲自观察,精心审视。因此,相比一般的医生,这样得出的判断无疑要缜密许多。我还会不自觉地养成注意观察的习惯。这种习惯时刻伴随着我,我也随时都会找机会操练一番。有些人会说,甚至连一些毫不相关、毫无价值的事情我也不肯放过。
这场令人愉快的晚间聚会上,我初次相识的这位牧师,瘦削、胆小、和善,但却是一位矜持的绅士。他的身上,可能就具有吸引我的那种特质。当然,我观察到的,要比我在这里写的多得多。但是,有关技术的环节,都被放到一篇严谨的科学论文中去了。
我想说的是,我在此谈到医学,目的是希望有一天,人们能对这门学科有一种更为广义的理解。相比通常的物理治疗所起的作用,那种感受会全面得多。我相信,整个自然世界只是精神世界的最终表现形式,只有在精神世界中,自然世界才拥有生命力。我认为,人在本质上是一种精神,而精神也是一种条理分明的物质,但是在材质特点方面,与我们熟知的物质截然不同,就像光或者电那样。从纯粹字面的意思上来说,肉体只不过是一具躯壳。因此,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只是让人脱离了肉体的羁绊——这一过程,始于我们所称的死亡。最迟在几天以后,在复活“奇迹”展现的一刻,终成大道。
持这些立场的人可能会看到这种观点在医学上的实例。然而,这些事实的存在普遍未得到承认。这里也绝不是展示证据、讨论结果的适当场合。
出于习惯,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偷偷观察詹宁斯先生——我想,他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我明显发现,他也同样小心谨慎地观察着我。玛丽小姐在介绍我的时候,碰巧称我为赫斯利乌斯医生。我发现,他扫视我的目光变得更加明显,然后陷入了几分钟的沉思。
之后,我一边在房间的另一头与一位绅士攀谈,一边发现他更沉着地注视着我,而我当时也确信我很了解他对我的兴趣所在。再之后,我发现他找机会和玛丽小姐聊起天来。一如既往,人们在这种时刻,总是能清晰地觉察到,自己成了远处一问一答的话题。
稍后,这位高个儿牧师朝我走来。没过一会儿,我们就聊了起来。当两个人都喜欢读书,对于书籍和各地的风土人情都略知一二,又有过跋山涉水的经历,同时还乐意交谈一番的时候,要是还找不到话题,简直就是一桩咄咄怪事了。他向我走来,还与我相谈甚欢,原因并不是偶然的。他懂德语,并且读过我写的有关玄医学的论文。相比起字面上所写的,那些论文深层次的含义更值得玩味。
这人彬彬有礼,性格温顺,略带几分羞涩,显然是一个博览群书、颇有想法的人。他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谈天说地,但并不是完全地敞开心扉。我已经开始怀疑,他是那种把所有大事小事都深深藏在心底的人,不仅对全世界都有所保留,甚至对他最亲爱的朋友也是如此。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在小心地权衡,是否要对我网开一面。
他还没有意识到我看透了他的想法。我也尽量只字不提,以免触动他那敏感的神经,怀疑我洞悉了他的观点,或者猜到了他对我的打算。
我们聊了一阵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最终他说:
“赫斯利乌斯医生,我对您的一些论文很感兴趣,那些您称为玄医学的论文——十到十二年前,我读过德文版的——现在翻译过来了吗?”
“没有,我敢肯定没有——不然我会有所耳闻的。我想,应该是要事先征得我的同意的。”
“几个月前,我拜托了本地的出版商,帮我找找德文原版的,可他们告诉我已经绝版了。”
“确实是,已经绝版好些年了。但是,身为作者,听到您还没有忘记拙作,还是深感荣幸的。”我笑着继续说道,“您在这十到十二年的时间里,没有那本书都过得好好的,但是我猜您一定是在脑子里又想起了那个话题,或者近来发生了什么事,让您对它又产生了兴趣。”
詹宁斯先生听了这番话,旋即露出疑问的眼神,突然感到一阵尴尬,就好像一位年轻的小姐那样脸红起来,看上去傻傻的。他垂下双眼,两手不安地交叉在一起,看起来怪怪的。有那么一刻,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愧疚。
为了尽量让他摆脱这份局促,我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继续说道:“我也总是碰到这种重拾兴趣的事,一本书接着另一本,经常会徒劳无功地把我带回到二十年前。但是,如果你依旧还有兴趣的话,我会很乐意奉送上一本。我身边还有两三本存货——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将不胜荣幸。”
“您真是太好了,”他说,一时之间又轻松自在起来,“我几乎已经绝望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
“千万别那么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我简直有点儿羞于启齿。您要是再表示感谢,羞愧之下,我唯有将书付之一炬了。”
詹宁斯先生大笑起来。他问我住在伦敦的什么地方,又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后,便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