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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2月3日讲义

以下将要讲述的一切,有如俳句——审慎地,优雅地,迅速地——滚动在“绷紧的时间之弦上”。当然,这种表演之所以可能,乃因它由一种纯日本概念所准备和决定——因此我们,正是我们,不可能将其概念化,因为我们没有与日本字“间”〔ma〕对应的字词,它意指着一种时空间隔(参见最近一次展览会 )。在间的诸形象(诸变体)中的两个,不断受到俳句的滋养:

1) icon 〔yami〕:闪烁的光,脱离黑暗又重新返回:它可应用于能:能乐师们,通过一座桥,从死亡世界来到生者的舞台表演,然后又通过同一座桥,重新返回黑暗(这可能就是美的最好定义:在两种死亡之间的闪烁〔scintillation〕)。

2)虚空〔Utsuroi〕:将某事物的两个状态先分离再结合的短暂瞬间:当灵魂离开了一个事物并停留在虚空之中(短暂到无以言表),即在并入另一事物之前→对于日本人,严格来说,美的不是樱花,而是其盛开之后凋谢的瞬间→这一切都表示着,俳句是生与死之间的一种(写作的)行为。

夸示法〔pathos〕

我使用这个词,并无特殊含义,特别是并无贬义:在希腊字的意义上(尼采经常使用的)=感情〔affect〕的层级:俳句和感情(情绪,兴奋,感动)。

(1)知觉

俳句:知觉的写作;不幸,对我们来说,这个词带有一种哲学的或实验心理学的味道。最好赋予知觉现象以一种“禅样式”(继承而来的禅特性):对禅宗而言,所谓的“偈”或“gatha”,意思是人们在心眼睁开之时(悟)所知觉或感受到的宗教诗句:例如,松、竹、凉风等等→“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它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俳句中偶然景象〔incident〕 的典型定义:它落了下来,引起了波纹效果,但不是出现了另外的东西)。

长久以来,在一种叙事的或思想的文本中,一些字词具有具体事物或客体的所指者——大致说:可以触摸的东西,tangibilia〔可触物〕 ,参见《百科全书》插图——具有的这种存在敏感性。感觉客体的转换〔passage〕——在古典文本内可触物几乎阙如(例如《危险的关系》),在《朗瑟的生活》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橘树,手套)。(我自己就经常这样做,例如,关于阿尔西姆伯尔多的文章中列举的 )。在俳句中:在每一首俳句中,我相信,至少永远存有一件可触物。例如:

这首诗中的白色的马鞭草花的音韵使我着迷,因为可触物不是定式化〔stéréotypé〕的词语→甚至于现代俳句都受到可触物的制约。

为了理解俳句中可触物的特性,我们再一次运用一种替换法证明。

拉马丁说:“在深思的夜里,记忆返回” ;在此有一种俳句式的情感,sabi〔寂〕,对过去事物的思索,但它欠缺一种可触物:因此它仍然是心理性的。

马勒布说:“爱情,多少刺伴随着你的玫瑰!” 这首诗中有两件可触物,但是,1)它是格言式的,其具体对象只是标记性的〔emblème〕(在俳句中可触物则是象征性的〔symbolique〕,而非标记性的); 2)这种可触物是定式化的,陈旧的:其中的具体物消失了≠ 在俳句中,可触物是新鲜的,因此是强烈的:白色的马鞭草。

可触物的转换〔passage〕:有如所指者的一种闪光,一种下意识的幻象:这个词使人们瞬时瞥见(在消失的同时:永远出现间,时间的悖论,utsuroi〔虚空〕,闪亮)。在修辞学中:逼真法〔hypo-typose〕即是使人们看见〔faitvoir〕(“想起,塞非思〔cephise〕,想起” )→俳句的可触性:某种微型的逼真法→因此,在俳句中,像是幻想的萌芽,幻想的潜在性=简短的、被框入的剧情,在此出现我的欲望状态,我的被投射的快乐→在西方,逼真法的类型,可以说被发展了:“避冬”幻想式。坎塞在“鸦片的快乐”中说,“当然,人人都了解冬季待在炉边时的神圣快乐。四点钟点燃蜡烛,特别暖和的手笼绒毡,准备茶点的美丽双手,关紧的百叶窗,垂落在床上的褶皱帘幕——此时户外雨骤风狂。” (注意大量的可触物。)

但是,俳句对我来说,经常,或明显地或秘密地,含有这类展望性的幻想。于是:

我熟悉这个幻想式:冬季,温暖中研读古典文章(没有现代性的攻击)→另一个幻想式,乡间隐退幻想式:

在俳句自身内存在有某种品质的差别,它往往引起(可触的)逼真法的力量或逼真法的欠缺。例如:

首先,这首诗似乎平淡无奇,之后我想到我能够清楚地记下,在元旦清晨,强烈地想到今天是元旦,在我身上产生一种微小的“象征机制”,它使我在各种纪念日前关注,梦想和烦恼:我看见自己(逼真法)早早(在除夕夜后人们还都在沉睡之时)走到书桌旁,望着自己的纸张并证实:“……”→虽然它如此平庸:

这首诗不触动我,不使我动心:不具有可触物,不具有逼真法。我们需要稍微进入一种辩证机制——或者一种知觉的突出部分。其中,我特别指出过俳句中知觉的最复杂的三种处置法(显然也可能在其他类型的诗歌中运用)。

1)切分的声音

我说过,俳句就是(绘画的)情景〔vision〕的力量:逼真法。我们可以常常想到短片序列;然而,令人惊异的迷惑力,可以说在于:声音被切分了——在情景中某种东西被奇妙地消除、中断、变得不完整了:

形象的某种神秘的聋哑状态,形象是无声的。

无疑,这是切分的声音达至顶点(悟)→由此可以想象我们由于放弃无声电影后所失去的东西(我们将永远对此“进步”感到遗憾):沉默不是什么对象,沉默不意指着沉默(其本身永远意指着什么),然而——微妙的区别——切分的声音,远方的言语,听见 而又模糊,直到被删除,不可能再听见了,因为存在着这些混淆、混乱和喧哗;完全不可能听见,因为没有任何声响;无声:无音又无声 :完全性绘画;形象因此是强力而无声的。

2)“为他者的艺术”

古典图式:一种感官知觉产生一种典型的感觉:一种声音产生了音乐,如此等等。但是,俳句可能避开此回路而引生“错误的”连接:一种声音产生了触摸的感觉(热,冷);某种异质性的、“异端性的”换喻。

或者,通过视觉产生嗅觉的例子:

奇妙的是,在法文中发现的唯一类似于俳句的诗句(其本身并非奇妙,而是一种一般的诗学过程),是由一位不太“诗意的”作家(他以此而著名)写的。瓦莱里:

清洁的昆虫

搔扒着

干草

在瓦莱里那里,这无疑是由于其程序符合象征主义理论。在普鲁斯特那里也同样,由另一种艺术达到的该艺术理论:巴尔扎克和绘画,《驳圣伯夫》。参见后面。

3)通感〔synesthésie〕

实际上,这关系到一种西方诗学所熟知的某种换喻,按此,法国象征主义成为其专擅的展开领域,并被波德莱尔在名为《万物照应》的十四行诗中以通感的元名词〔meta-nom〕加以理论化了(“新鲜的香气有如婴儿肌肤的气味”,等等)。 但是,悖谬性在于,俳句,作为微细艺术〔art du ténu〕,对于感觉的诸种同态形式不再细分或分离; 其意义表现在未分化的感觉性身体中所产生的一种整体感:其中引生幸福感的目的大于分析的目的。例如:

在此复原了5-7-5形式,一种暧昧的幸福感,一种一般的快感,几乎接近于傅立叶所说的第六感:官能的、“色情的”(但非生殖器官的)感觉;也许,同样是法国作家(而不是俳句诗人)最好地实行着通感的确是普鲁斯特。(通过本讲课的特点一再表现出来的悖谬性:普鲁斯特与俳句的交叉:最短的形式和最长的形式。)请容许我援引个人的经验:这种陶醉,这种通感的欢乐,对我来说,与两个主题相联系:

1)“快乐的多元决定作用”(Urt日记,1977年7月18日):“……今晨一种幸福感,天气(晴朗,无云),音乐(亨德尔),苯丙胺,咖啡,香烟,漂亮的笔尖,房内的嘈杂声。”

2)感官性色调变异的简单化〔démultiplication〕和深刻化。例如我在该日记中(1977年7月20日)写道:“午后6点左右在床上睡去(午饭后我去巴约纳上课了),阴雨天放晴后打开大窗子,我感受到一种流动的、暖融融的欢娱:一切有如液体般,空气,可饮之物(我饮用着空气、天气、花园)。一种肺部的平息感。当我正要读铃木之时,感觉到接近了sabi〔寂〕……”

[1] 问题:为什么我不能谈述这种幸福感、这种共感呢——或使这种感觉成为一种俳句(或者一种类似的简短形式)呢?因为我的文化没有为我准备这种形式——没有为我提供完成它的手段,也就是:因为,对我们来说,这种形式是没有读者的:例如,人们会责怪“娇小形式”〔mignardise〕,因为西方=男性情结。

(2)感情,情绪

如所周知,勒纳尔说:简短的描述,永远是隐喻性的,这就是自然(实际上即田园)。例如,《博物志》→由此产生了以下一位记者(勒格朗,1896)的评论:“勒纳尔是一个日本人,但最好说,他是一位被感动的日本人。”(勒纳尔的回答是:“谢谢,我承认。正是如此,但这会激怒中国人”,夸约,81 。)——这一段话含有双重的错误:1)勒纳尔绝对不是日本人;他的简短形式具有一种使人惊叹的动力(正与俳句相反)。2)在某种意义上,日本人永远是被感动的,但这是一种特殊的情绪:接近于émoi〔激动〕(这不是一种心理学的、浪漫的情绪)。

情绪

我们观察日本人(不是在法国,而是在日本 :为了把握质量有必要了解数量)在会面、交谈、倾听时:总是有一种扩散式的激动,一种礼仪中包含的轻微的“狂热”;礼仪和情绪混合在一起:1)声音:轻微突发性的儿童似的说话方式;大量的表示赞同的标记:相当富于“交际性”〔phatique〕的语言,日本人对于接触和认同,其程度都是逐渐增加的。2)表情:没有表情特征,而脸面的目光极具表现力,形成一种短暂的波纹效果〔moire〕。在电影中可以清楚看出此特点(女人的表情)。 某种对做事不得体的不安:不是相对于善(相对于上帝),而是相对于社会(耻文化,而非罪文化)。

微细和集中:情绪的微细集中。瓦莱里(山田,Yamata,Kikou,Sur des lèvres japonaises,avec une lettre-préface de Paul Valéry,Le Divan,1924,第7页):“远东的诗人们(他所想到的正是俳句)似乎是还原艺术大师,他们把受感动的无限喜悦还原为其本质”→本质,感情的纯粹性→但是在这里出现了一种悖论:最具人性的(在最具悲伤性的人的意义上)因素和最不具人性的因素结合在一起:植物和动物。


注释

[1] 这一段被巴尔特涂去了。 tEpzluSqeWHTiIb7330KZ4rjUPZ3ESOtwj/iMJjHBoUCO1ch9rrJdYkRTa+3H/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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