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点明(点明≠处理:指出需要填补的空白)一个纯哲学的研究课题:语言的断言性质所带来的后果。
你们也许还记得(因为早就不时髦了):索绪尔提出了语言和言语的明确区分:即讲话者和讲话群体之间的一种清晰而微妙的辩证关系。从那时起,索绪尔就受到不同学术浪潮的“攻击”,或至少被“架空”:乔姆斯基(语言能力/语言运用 )、德里达、拉康(语初语 )。我个人认为,这一组对立里有着某种不易动摇的东西:对于两个有辩证关系的地点、空间的需要:(1)一个存储间,一个群体所属的语言法则便存储于此(好像存放摩西十诫的柜子);(2)一个付诸实施的时机,由讲话者选择,提取存储物(这种取舍受制于哪些规定对于我们并不重要)。→(1)语言。(2)话语(>言语)。所以:
(1)语言:“无论愿意与否,别人用它来谈论我。”严格的组合规则:句法。这些规则是法则,使沟通活动能够进行(参照:公民的安全或交通的规则),可是,作为交换(或反过来),从外部迫使沟通活动接受一种存在的方式,一个主语,一种主体性:凭借句法的分量,非得用这个主语,不用那个主语不可(例如只要一开口就不可避免地必须自我规定:阴性还是阳性,您还是你,等等):语言的规范是一些强制性的法则,强制他说话→在这个意义上,我才能够谈论一种语言的“法西斯主义” 。
(2)话语:“在某种社会、观念形态、神经官能症的制约下,我所说的东西。”(我在讲话时是“自由的” )组合的规则:“社交的”规则(别人耳中的逻辑、合宜性、辩证的规则,意象的游戏,等等)。
假如聚合关系的观念本身有一个普遍模式的话(我们还记得,本课的主题是破除聚合关系的中性:聚合关系就是那个中性要造它的反的法律),这个模式必然为“是/否(+/-)” 。[[宣示存在]]悖论,“蹩脚”(=“丑闻”)=“是”(断言)藏而不露地镌刻在整个语言里,可是,言“否”却无一例外地需要一个特殊标记。换言之(一个众所周知的哲学老问题),语言天然地就是断言性的 :一个字眼一旦说出就肯许了所指物 ;如果我说“桌子”,桌子就理当存在;要消除其存在,须有一个附加成分,一个标记。同理,任何命题也都是断言性的(确认性的),而怀疑、否定的表达方式都得通过特殊的标记——表达断言却没有这种需要。移借一个神学的提法(阿奎纳,艾克哈德),不妨认为语言就是collatio esse,昭示存在 。[[洛斯基 ,44]]
回到“是/否”上面来:“昭示存在”所导致的“蹩脚”在“是/否”两个词的“历史”当中(拉丁语,法语)也能看到:在我们的语言里(当然仍需调查一番别人语言)手边就有non{否}的一个简单、似乎很原始的词:[[是/否]]一个从语言学ungrund 崛起的全副武装的标记≠某种针对“是”的语言表达的抵制,只因为它内在于整个语言。[[词源]]实际上,“否”有一个独特并且得到明确规定的形式: ne-unum: non(≠ne):对有关现实的样态即直陈语式的否定,也是对主句的否定(≠ne=疑问语式,条件语式,命令语式,等等),这就十分清楚地显示出直陈语式、主句和“现实”是一回事,要打破这一合谋,便需有个突兀的小品词: non“否”≠oui“是”。
(1)拉丁语里没有适当的对应词:有一个包括类似的表达方式的开放系列,仿佛“是”尚在摸索,尝试,但从未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式: ita,etiam,verum,vero,scilicet,admodum,maxime,sic,等等。有许多可能的形式,但没有一个是恰当的。
(2)法语的情形更为明显: oui<oil/oc(两种语言 ) hoc(>o),ille(>il)(fecit)(fecit :万灵动词,用来取代疑问句里的任何动词: Est-ce qu'il est venu{他来了吗}?——Il a fait cela{他这样做了}。→oui)。因此古法语才说: o-je{然}。 Oui{是的}自16世纪以来便不能进一步分解了。请注意,“是”既然实际上是个肯定命题,那么它相对于它所重提、确认和重复的前一命题便是冗余的≠“否”:非冗余的,因为是(设)另一个命题。
断言的制约从语言进入了话语,因为话语是用本质上均为断言的命题构成的。这样一来,为了把话语从断言中抽离出来,[[从语言到话语]]不使之陷入断言,为了使之能够表达细微的差异(趋向否定,怀疑,疑问,悬置),就必须不断地跟语言,也就是它的原料,以及话语的“法则”打仗。
对于我们这些讲话的人,我们这些必须对我们在别人心目中的imago{意象}承担起责任的人来说(言语行为:问题不在于让人听见,而是得到承认),[[折返]][[帕斯卡尔]][[形象]][[倨傲]]这样做有一些持续的后果;我们的形象(来自言语行为)“自然而然地”是倨傲的。这一点显而易见,尤其当话语建立在一种否定的意图上,而且倾向于重新陷入断言的时候→化圆为方的问题,言语行为的难题,无可挽救:无力使讲话者在否定因素上达到完美无缺。我正是在此意义上解释帕斯卡尔的下面这段话的:[[帕斯卡尔,《思想录》,片段554]]“侮辱性的话语在自负者那里导致骄傲,在谦逊的人那里则导致侮辱。于是,皮浪主义者的话语[我们回头再谈帕斯卡尔的模棱两可的反皮浪主义]在赞同者那里便导致断言。极少有人谦逊地谈论侮辱,极少有人纯洁地谈论纯洁,怀疑皮浪主义的皮浪主义者少之又少……”我倒是宁愿走得更远一点(我觉得这是帕斯卡尔这段话的真意所在):人们不可能做到谦逊地谈论侮辱(让我们强调行为本身,因为不讲话毕竟不可能),等等。实际上,有意思的是:帕斯卡尔所瞄准的“立场”(侮辱、纯洁、皮浪主义):事关“否定性”、“削减”、“短缺”、“弃绝”,等等:这些态度都从一个负极的量子(“电子”)得到规定,而且——关键的悖论在此——必然跟语言的肯定因素(质子)发生冲突,或与之妥协。一旦人们开口讲话,这个“负极因素”就不断地被“纠正”为正极因素:谦逊的人因讲话而变得倨傲;皮浪主义者因讲话而变为独断论者(因此皮浪才不开口)。
[[戏剧化处理]]我说过:当话语打算摆脱其天然的断言性质的时候,它就必须不断地跟语言“打仗”。这其实永远是一场斗争,一场较量:我们在这里又看到了中性的悖论:有关非冲突的思想与实践要想让人听到,就被断言、冲突所纠缠,→语言(就其宽泛的意义而言,语言和话语兼有)当中有一套戏剧性的机制:话语要么将断言的傲气为己所用,要么企图与之对抗→张力,博弈,用语的起落变化。参阅巴什拉,[[巴什拉,47]]他的论点:赞扬非连续的支配地位→戏剧性思维的固定记忆的作用:“我们只保留被言语行为戏剧化的内容,剩下的一切判断都是过眼烟云。”“语言总是把最简单的判断戏剧化。” [1] (耶路撒冷)→被语言戏剧化的不光是记忆:而且是与别人的全部关系,也就是说,主体被语言和断言彻底地戏剧化了,既为他本身,也为别人——仿佛语言本身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力量,或者说具备制造断言的幻象的能力。
整个中性就是要避开断言(=整个这门课程都以此为主题)。→这里我只提出跟如何躲开断言的“案卷”有关的一条中心原则,[[躲避]]在语言的层次上(躲避的意思是否定,或拒绝承认,并非摆脱断言,而是反制断言式的思想),它本身便是对于“否”的肯定,傲慢地肯定了否定。我提出三点供大家思考(课题本身却永远是开放的):
(1)针对“这就是”的哲学批判(此处只是提及,因为它牵扯到一个哲学上的技术性问题):为了提出这个问题,[[黑格尔,779]]我要提到黑格尔(《哲学史教程》,第4卷):“怀疑论者:为了达到‘悬置’、中止判断,把有关样态的阐说或者比喻方法(措辞,辞令),用于一切被思考、被感觉的东西,以便使人了解后者‘本身’并非如此,而只是处在与他物的一种关系当中” :十个古典比喻法(埃涅西德姆 )(古代怀疑论者)+五种新的论辩方法(据说来源于阿格里帕 ):这五种新的比喻法,黑格尔认为更“文”(不那么“俗气”)因而更有意思,它们对立于科学范畴,对立于借助概念去规定感性物的被思考的存在:其本质是反制“这就是”的形式。
(2)针对“这就是”的(哲学)批判→[“也许”]对于语言的肯定句式的“世俗的”、非哲学的、“平庸的”恐惧。→
1)[《纪德日记》,1941]形成体系的方面,纪德:“假如不是情不自禁地补充一句‘也许如此’,我连一个肯定句都写不出来。” 至于行为方面(行为便是一种断言,表达为:一个决定):沃尔特·本雅明与印度大麻的经验:“一切都开始于一句微弱的‘也许’两个字。”可见一部“也许”的话语立足不易。
2)话语的庸俗的经验性。[莱西奥,麻醉品]写作中的主体一旦觉察到语言—话语的惯常的倨傲,就会试图对语句作出相对化处理,依照代码进行:[遣词造句的慎重]这就是“慎重地遣词造句”:“依鄙人之管见”,“在我看来”,“对本人来说”,“我窃想……”当然(对此本人早就明白),这么讲话丝毫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断言、傲慢依旧,因为慎言只会满足讲话者的想象世界 ,如果能够减少一点这些意象的“傲气”,他就能够更容易承受(当然这还有赖于他的道德观、所受教育、精神状态)。其实,写作就其本质而言是论辩性的:最好的办法是泰然处之、“悲怆地”接受它:对于断言造成的伤害,讲话、写作或保持缄默。
(3)我们现在可以理解中性的取向了(因为独断论是规定性的,所以我不说中性是什么);[中性]它应该揭示一个领域,一片视野,一个方向。布朗绍:“中性的要求不外乎将言语行为的表征性结构[例如‘这是此物、彼物’]悬置起来,即那种与存在有关的时显时隐的关系;在我们的语言里,一旦说出一个东西,这种关系就立即提出来了。”由于中性毅然地瞄准存在与语言的关系,它不能满足于把缓解断言的语式(情态)正式编入语言代码,诸如否定、疑问、条件式、疑问句、愿望、主观性等。在理念上,中性的话语绝不是虚拟语式:因为语式仍然属于存在的一部分。(语言的)问题当为如何搁置一切范畴,让进入言语行为的东西摆脱语式,无论它是证言式的还是虚拟式的:或者更明确地说,在于说话时如何暗示,使人理解,任何聚合关系都是糟糕的,它们使意义的结构发生偏离 :每个词语因而都变得非适切。或许,借此质疑一些十分现代的写作方式≠主张 。
注释
[1] 这句话出自约翰·威廉·费德里希·耶路撒冷,巴什拉在《判断功能》( Urtheilsfunction )第9页引用过。[耶路撒冷(Johann W.F.Jerusalem,1709—1789),德国神学家和卫教士。——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