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语言也一样:缄口,保持沉默。但是微妙的差异却更早就有了: tacere=缄口不语≠silere:沉默,万籁俱寂。用于物体,夜晚,海洋,风。→从而有了常见的优美譬喻:敛藏难辨的残月,嫩芽和葡萄嫩枝,尚待孵化的蛋: silet,sileunt{默不作声}。
简而言之,silere{沉默}指事物诞生前或消逝后的一种无时间性的童贞状态(silentes=亡故)。[[鲍姆,260,245]]这种自然界的“静寂”,很接近鲍姆关于上帝的神秘观。在他看来,上帝就其“本身”来说:善良,纯洁,自由,沉默,永恒的光明,无阴影,无对立面,匀质无疵,“永远沉默无语”。不过,鲍姆所说的上帝的沉默将其变为不可知,因为,简言之,silere=一种没有聚合关系和符号的状态。没有聚合关系的上帝是无法显现的,甚至无法自我昭示:“纯粹的意志如同虚无一样微末” →上帝为自己创造了一组聚合关系,给自己树立了一个contrarium{对立面}:一个有七种形式的“自然界”(7这个数字的象征意义),世界末日(7位仙人,7道目光),《圣经·旧约》的数象(7个数象 ),其本身与两个活跃的核心(然后与聚合关系)是衔接的。
吞噬的火焰,圣父的怒火,orgè,ira ,夺命的焦虑/照耀的光明,圣子:放入聚合关系(上帝亲手放入己身的自己的聚合关系)显然与圣言{Verbe}的出现刚好契合:启动言语行为,言语行为,言语的产生[[交谈]][locutio{言谈}:语言总是有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滑动,尤其是法语:它实质化,实体化,把生产活动变成产品,把表述活动变成话语段,把言—行变成言—语]。 tacere(此处我把拉丁词源和鲍姆的玄秘说混合着说——当然不很恰当),作为“缄口不语”的tacere,因而跟作为自然界的或者神圣的、沉默无声的silere截然对立,然后,毗湿奴的最后一个化身,两者平起平坐,成为同义词,但是向tacere的含义倾斜:自然界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言语的牺牲品:沉默不再限指言语的沉默,除非在诗歌里,在古僻的意义上:“万籁俱寂。”
我们可以从遥远的辞源,或者高深的玄秘学说返回,同时不忘sileo/taceo的聚合体。众所周知,言语,言语的实践是跟权势问题紧密相连的:[[权势]]这便是发言权的主题。希腊语有一个表示这种法律权利的字眼(因为在体制内部):[[平等发言权,芬利,67]] isègoria ,人人享有的集会发言权。仍然摆在眼前的问题:发言的要求,言语的压制。可是,后台,或者说深层,侧旁,另外有一个力求让人听到的要求(但如何做到?):沉默的权利(参照美国的投币电唱机、无声唱片)。不说的权利,不听的权利:这在今天似乎有违背常理之嫌。在这里正好颠倒,一种集体性的,几乎是政治性的——总之受政治因素的威胁——形式的诉求是要求享有安静的天然权利,silere的权利,但绝非tacere的权利:我们又一次遇到了生态科学,保护生态运动;[[污染]][[生态学]]但是,消除污染(我对这个词大不以为然,它在萨德 著述里是射精的意思,是手淫,声讨污染从而带上了道德意味)的活动并不涉及——或者至少尚未涉及,或者据我所知并不涉及——言语造成的污染,制造污染的言语→因此,作为一种权利的tacere仍然处于边缘的边缘(真正的抗争应该发生的地点,永远如此)。
→中性=主张缄口不语的权利——缄口不语的可能性。
沉默(因此,在作出以上说明之后=缄口,不说话):一种办法,用于打破对于讲话方式、locutio(言谈)的压制、恫吓和威胁。我将举出缄口不语的两种方式。
1.沉默是一种社交策略
不消说,为了避开言语的陷阱,上流社会有一整套推崇沉默的“道德规范”=古典伦理学的主题,韬光晦迹:
[[培根]]弗朗西斯·培根,《道德论》,249页。自我掩饰和蛰伏的艺术→三种方式或程度:(1)矜持、慎重、沉默的人,绝不显山露水,难以测度;[[掩盖]](2)“负面的”掩盖(倒不如说“抵赖”):[[佯装]]骗人的符号→表里不一;(3)“正面的”或者“肯定的”掩藏=故意佯装,表面上所说的与实际上不同→培根推荐三种用法当中的战术性用法:“最好的性情和最佳的组合……是在享有坦诚的名声的同时,还有谨守秘密的习惯,一种必要时加以掩饰的本领,甚至是当别的办法不奏效时,那种会假装的本领。”→这当然是指一种表面上的沉默,要么习常如此(寡言“慎行”者),要么具体话题上(在某件事上默不作声,必要时顾左右而言他)。
这里涉及一整套上流社会的复杂的伦理学——不妨说是一部“微观观念形态”(如人之所谓“小气候”)——[[耶稣会教士]]我们可以把它置于“耶稣会道德观”的含糊概念之下:“意中保留制”:“运用语言歧义和内心保留而不涉及罪恶,这是容许的。” [[维科,沙辉,13]]从符号学的角度看,这很有趣:沉默不是本义上的一个符号,不指向一个所指物:因为它很像(小提琴)乐谱上的一个休止符(tacet );组合段意义:我在话语中间加进空白,不是为了空白而空白,而是针对我的想法:因而出现了多重声音中的组合段价值,至少在三个方面如此:我所思的+我说出的或者不说出的+别人所接收的(因为我的“沉默”并不一定按照“沉默”被接收!)。实际上,根据这样一门有关社交的道德观的“符号学”,沉默具有一种“言说”或者“发话”的实质:它总是关涉到隐含不露。一旦进入交际活动和强大的社会性的领域(若非超级社交活动的言语行为,它还能是什么呢),隐含不露(以及作为其“标记” 的沉默)便加入了社交活动的角力:这是一件具有多重价值的武器:(1)耶稣会教士把它当做一件武器接受下来,使他们能够身兼社交者和基督徒两职;(2)反过来,宗教裁判所把隐含义视为一件针对真实信仰的武器。道科玛塔 (1420—1498)把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职权扩大到被视为“隐含异端”的犯罪和违规行为,[[隐含的异端]]即一种不明说的(在这个问题上保持沉默的)抗拒教廷的语言行为,[[宗教裁判所,74]]然而,沉默者因其行为(重婚、教堂行窃、亵渎神明、教士结婚等)而成为异端。目的很清楚:将教廷的司法范围扩大到部分地属于民事的、非语言的违规行为→可怕的是:实际上,在所有“极权的”或“倾向于极权的”政体里,隐含不露都是一条罪行,因为隐含不露恰恰是脱离权势掌控的思想,因而是零度,地位举足轻重,是万恶之首:“因隐含的动机入狱”,——或者更甚,“因沉默而被处死”。
教会:“言谈务守教规”的“僵硬”传统:圣奥古斯丁和永远道出全部真情的义务,[[容忍]]无论后果如何(让我们回想一下:圣奥古斯丁不容忍多纳教徒 的“榜样”)→冉森主义,新教一派:“恪守”道德=排斥隐含,排斥“意中保留”。→把对隐含的排斥世俗化,[[坦率]]关于坦率的道德观(童子军,源于新教)。我们目前有一种新的政治现象。政治=非言表的→所以人们不断地说自己无话不说。巴尔 就以清醒和坦率自吹自擂+马歇 的书:《让我们开诚布公》 。在我看来,“坦率”的唯一可以接受的形式:在咖啡馆里听见的(话题是一种能够让汽车发动机燃烧得更充分的玩意儿):“坦率地说,我不知道。”→这些“坦率”的人(即以此自我吹嘘者),我们在生活里遇到了多少啊:通常这预示着一次小小的“进攻”:[[优雅]]人们以此挽回自己缺少优雅(没有优雅)的声誉;可是,坦率的最大毛病,[[蠢行]]在于它往往为蠢行打开了大门,门户洞开。我觉得,紧跟在“我将十分坦率”这句话之后,除了另一句蠢话之外很难有别的 。→在优雅和隐含的即缄口不语的沉默之间有某种联系。
2.因内心的“道德规范”而缄口:怀疑派的沉默
黑格尔一派对于怀疑论(我们还有机会回到这上面来)的诠释(黑格尔,科耶夫 ):[[怀疑主义]][[心理学]]怀疑论的基础是心理学的[[概念]](它不是一种哲学,不寻求概念):证实同时存在一堆矛盾的“玄思”,[[科耶夫,25]]相互矛盾的无法证明的公理和理论:哲学体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简单的见解:一位哲学家说的话在本质上与普通人所说的话没有什么区别(即使我们附和怀疑派,柏拉图与常人也至少会有一条区别:艺术家)。
无论是不是哲学家,人们在说话时都在反驳别人所说,而且谁是谁非无法裁决→这是一种“虚无主义”。然而,鉴于道理都是“等值的”(isosthéneia,antilogia ),怀疑论者(蒂蒙 )演绎出一种沉默(aphasia :有关缄口不语的学问)。这种沉默:神秘的沉默貌似虚无,(无道理、无隐含)之“虚空”。
后世的怀疑派教育家重新提出了这一点(侧重道德观)。[[怀疑派,48]]塞克斯都·恩庇里柯 (医师塞克斯都:公元3世纪中叶在世):“当一位怀疑论者采取沉默的态度时,他并非在怀疑当中寻找一个舒适的避难所,或是一种避免犯错误的办法。正相反,面对一些不确定的、受制于相等的矛盾力量的表象,他只是在描述自己的灵魂的平衡状态。” →所以,这种沉默是心理的(事关灵魂)、逻辑的(跳出相互矛盾的“真理”)和伦理的(目的是提供休息,ataraxie{无忧})。请注意,这一点很重要,怀疑论者的沉默不是口头沉默(怀疑论者也像任何其他人一样讲话),而是“思想”、“理性”的沉默,是隐含的体系的沉默,[[契机]]这种体系支撑着一切哲学、宣言、非随意性话语并使之绞接为整体→言语:在外表、偶然性上被接受。[[闲扯]]被摒弃的恰恰是系统的(独断论的)言语[[独断论]]。说到底,甚至可以认为,“闲扯”作为一种纯属随意性的话语,也是能够破除言语的一种沉默的形式(这一点讲时需小心,因为爱闲扯的家伙令人讨厌)。
我们知道,沉默在音乐上和语音同样重要:因为它也是一种语音,或者说一个符号。我们在这里又看到了那种自《写作的零度》 以来就引起我注意,而且一直使我魂牵梦绕的过程。[[独断论]]一种产生于针对符号、超越符号的东西,本想不成为符号,旋即却作为符号被回收。发生在沉默上的正是这个东西:人们想利用某种破除符号的东西来回应(充满了符号的)独断论:这便是沉默。不过,沉默本身表现为一种意象,多少有点斯多葛气派,“睿智”,有英雄气概,深奥莫测:帔帛飘逸→符号的宿命:个人难以抗拒。
应当开放、建立的一个课题(如果尚未这么做的话):作为符号的沉默。我正在考虑这项课题(谁想要就拿去好了)。目前已经有了三张卡片,也许能够开启两个“方法论”上的方向:
(1)沉默是一个有丰满的所指物的能指:[[佛教]]佛教僧侣们手中的施舍钵(贝什洪,Seuil,94):“当接受并非靠央求,而仅靠沉默得来的施舍的时候,僧侣们不做任何感谢的表示。”
沉默返指一个分叉的所指物: 1)=“请求”(呵,所有这些意在请求的沉默!好一个课题!)+2)→“清高自重”:不含羞辱的请求,自由的、清高自重的请求。
(2)沉默=处在一组“扩大的”聚合关系当中,既是纵聚合的又是横组合的聚合体:沉默者≠发话者→轶事(培根《学术的尊严》,卷Ⅷ,1.1章,359页)说:“一个古老的故事讲到……一群衣冠楚楚的哲学家集合在一位外国君王的使者面前,为了让使者遴选出最优秀的思想,以便回国后能够向君王提交一份有关最睿智的希腊人的出色报告,每个人都竭力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然而,他们当中有一位却一言不发,没有作出他的那份贡献(狄奥根尼·拉尔修说:此君便是芝诺)。使者于是转身对他说:‘您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告诉我,好让我呈报的吗?’‘您就对您的主人说,’这位哲学家答道,‘您在希腊人当中找到了一位懂得沉默的人。’”→请注意这个悖论:沉默只有当人们让它说话,即用一番赋予它意义的释说重复它的时候,方才成为一个符号。我们不妨说,国王的使者不那么愚蠢,本来完全能够独立发现沉默的意涵,多重意涵(“希腊人也有沉默的”+“这沉默是一种哲学话语”+“其他人即我的竞争对手都是喋喋不休的”+“您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象”,等等)。但是,当然,这段故事是为我们编撰的:它是个“叙事素” ,就这一点而言,事关沉默与否并不重要。
沉默:首先被假定为一件破除言语的聚合关系(各种冲突)的武器;然后逐渐凝结为符号(即落入一组聚合关系当中):毫不奇怪,故意避开聚合关系的中性便试图打破(作为符号和体系的)沉默。
(1)有关行为的问题,卡夫卡曾经谦卑地,然而极出色地提出过[[布朗绍]]:“卡夫卡很想知道,当八个人一起交谈的时候,应当在什么时刻发言和发言多少次,才不会被认为保持沉默。” (布朗绍,《无尽的交谈》)我觉得这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一种焦虑感:我应当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不然别人会以为我厌倦了(那倒也的确如此,等等)。在这里,符号的成本获得评估:必须重复多少次才能构成一个符号——或者破除相反的符号(我并不沉默)?→规定中性的将不是持续的沉默——那将是系统的、独断的,而且会变成一个断言的能指 (“我始终沉默”)——而是根据言语在破除沉默的符号时所需付出的最低代价。
(2)皮浪十分了解这一点。皮浪与独断论的怀疑主义不可混为一谈。我们在前文第(二)部分第二小节已经看到:沉默作为怀疑论的系统性成分,也就是应答{antilogia}的逻辑结论。然而,这里是皮浪本人的一个实用的、反系统的立场→在某种意义上指出方向的一条铭言: oudén mallon :“非此非彼”,“非是非否”。在我们看来,这等于什么也没说,除非是“也许是,也许不是”,因为对我们来说,“是”跟“不是”截然不同。对皮浪来说,还有更为极端的(更至高无上的)推理:假如说“是”与说“不是”没什么区别,那么为什么不说其一,或者两个都说出,而不是两个都不说,只保持沉默呢?(说出其中任一→“古怪的”话语或答辩的情形,都是破坏言语/沉默的聚合体的好办法,参见“答非所问”)→默不作声与说话,选择其一或者其反面毫无区别→皮浪主义者根据不同情形选择说话或者缄口不语——正如我们大家一样——此时不会自相矛盾:他认为重要的是(中性所采取的办法)=这种言语和沉默的游戏不应永远不变:在反制独断论的言论的同时,不应制造同样独断的沉默。
(3)此处:沉默的实效方面=社交当中如何待人接物问题,从耶稣会教士到皮浪(后者至少跟耶稣会教士一样,曾经使帕斯卡尔难以忘怀)都是如此。可是,不消说,语言并不止于书本 、交际性。我心里有话说。因此还有一个内心沉默的问题。既然主体只是彻头彻尾的言语行为(言语),心里话的终极沉默就只能在人类经验的一个边缘区域里出现、摸索和提出。在这里,主体与(作为主体的)死亡玩游戏:
1)基督教神秘主义:炙手可热的题目,因为从根本上说,(作为神学,作为建制的)教会是发声的:它所要的正是语言,它对语言从不餍足≠神秘论者:企图劫持语言,让语言的永续性停下来,因此只会遭到教会的敌视和怀疑:只因意欲不出声地祈祷,基庸夫人 (基本上取代了让·德拉克洛瓦 )便遭到了博絮埃 的斥责。博絮埃认为必须用词语祈祷,正统的信仰必然借助语言。(可参阅克尔恺郭尔 的观点:亚伯拉罕=一个不把自己的奉献付诸词语的人,不经由言语行为的普遍性=信仰的英雄。
2)皮浪主义者——不过,此处并非从实效方面而论,而是按照黑格尔(科耶夫)的诠释:呼唤某种道德意识(不折不扣的,因为完全是“内心的”,个人的事),它不再开口,连喁喁低语也没有;无论他们做什么,甚至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也是如此。这种观念比斯多噶派道德家的道德意识还要沉默:说不出它是什么,因为它本身一声不响。
3)禅宗:禅宗不信任高谈阔论。 a)一间禅院,500位深谙佛经的僧人,不敌一个对佛学毫无所知的怪异俗人; b)六祖为什么能够继承五祖,因为他说:“因为我不懂佛。” [1]
4)道家: a)老子说:“了解道的人不谈论道,谈论道的人不了解道。” (我本人恰好属于这种情形哦!仍需注意中性的这个难题:哪怕是蜻蜓点水地介绍、推荐不语,到了某个时刻却非得说出它不可。中性=做不到:言说即说破它,不说则错失其“构造”。) b)完整的沉默(内在的完整):临界行为,因而与一种启蒙活动相联系。道家的启蒙:“首先不判断,不说话;然后内心不判断、不说话……” →“外部”言语→“内心”言语→彻底沉默,言说,在某种意义上是沉默的跳板。
这种彻底的沉默已经不是缄口不语,而是返归沉寂了:整个大自然的沉寂,人类现象在大自然中荡然消散,于是人类成为大自然中的一缕声音(在控制论的意义上),一丝杂音。不过,难题仍然存在:若要评说这种杂音,非得开一门课不可。
注释
[1] 见《禅论集》一书( EssaissurlebouddhismeZen ,第1卷,47页,巴黎,Albin Michel,1972)。书中专门谈到一位“十分特殊的”俗世僧徒,虽然他不懂佛教,却见得到佛,于是被五祖选中,以“继承五祖的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