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形成的时候,像癞蛤蟆的脊背,坑坑洼洼,疙里疙瘩,实在难看。如果地像这个样子,还说得过去,天可不能这样。“癞蛤蟆公公,你能不能让一下,到地上去。要修天了!”天神“里”伸出巴掌,磨呀磨呀,不知磨了多少年,才把天“磨”成现在这个样子,光滑平坦,再安上太阳、月亮、星星,多美啊!所以天神叫“里”,就是“磨”的意思。
地,本来像知了的肚子,里面是空的,外面却是又“陡”又“滑”,站都困难,别说走了,而且太单调。传说有癞蛤蟆不时大喊:“大地啊,大地,愿你的形状固定下来,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地神“伦”就用泥巴堆呀堆呀,不知堆了多少年,才把地堆得有凸有凹,有高山,有谷地;还照着“马鬃蛇”的样子,堆出坑洼、坡岸,形成河道、湖海,曲曲弯弯,低低高高,很有点儿“模样”了。所以,地神叫“伦”,就是“堆”的意思。
天和地距离太近,有“链子”拴在一起,万物都觉得憋气,不能自由伸展和活动,纷纷叫苦。“里”和“伦”就派“达能”(管动物的老爷爷)砍断“链子”,天升地降,万物舒畅。可“天/地”是一对夫妻,分离得这样遥远,不免哭呀哭呀,“哭”出了雨水。
洞穴常常象征母体。它孕育生命。打开它,生命就会涌出。洞穴和葫芦 “异质同构”,佤族“生命之源”的“司岗里”就既指葫芦,又指洞穴。
那个时候,“黑暗”(混沌)被赶走了,日升月落,月落日升,都一样光亮,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万物都热得受不了,纷纷向“里”和“伦”抱怨。他们俩商量,在月亮里栽一棵树( 汉族说是桂花树,西南兄弟民族多说是马桑树),这样就有了阴凉,也有了晚上,万物好休息。他们让太阳照样发光,但也有强有弱,有晴有阴,根据需要变化。
达能(动物神)很能吃,一顿吃一百多斤红米饭,一步跨出就是一千里,小手指头能勾起一头大象,十个人抬不动的“木鼓”,他拾起来当“耳柱”(耳朵饰物)。他砍断链子,又怕天塌下来,就用双手托住,从西盟(佤族聚居地)一直托到“安瓦”(在缅甸)。他踩“通”到大地深坑里去了,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他怕大地上的东西都死光了,就摇晃一下,问一下还有“生命”没有,于是,“地动”了。人们赶紧敲锣打鼓,放炮鸣枪,他听到后才放下心来,地也不动了。至今遇到地震,人们还要这样做。
大神“木依吉”(或译“莫伟”)造好万物以后才造人,把人放在葫芦—也有说是放在石洞里。鸟儿飞过,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就把这消息告诉“万物”;鸟儿,作为“神的使者”和“人神交通”的中介,要问一问万物,能不能让人出来。
问大树,大树说:“他们一出来,就会砍倒我。”
问豹子,豹子说:“他们会杀死我。”
鸟儿劝它们:“人,会做许多好事的。就是一时做错事,他们也能学会爱护他们住的世界。人最大的特点是能进步。”
大树说:“我不信。他们一出来,我就压死他们。”
蜘蛛听到,就笑了:“你连我的丝都压不断,还能压死会说话、会跑路的人?”
大树纷纷倒下,可是,压不断蛛丝—以后人们准许蜘蛛住在屋角、檐下结网,吃苍蝇、蚊子,还模仿蛛网做了渔网。
大树只好同意人类出“葫芦”啦。可是,葫芦(石洞)是密封的,不打破它,人出不来。
天神“木依吉”该派谁去打开葫芦呢?
大象有气力,可推来撞去,葫芦纹丝不动。
鹦鹉、犀鸟和老鹰都忙着用嘴来啄,把嘴都啄弯了,也啄不开葫芦。可见仅仅巨大或有力是不够的,还要“巧妙”与“适合”。
天神请了许多动物,全都打不开葫芦。
小米雀(或说就是麻雀)说:“你们的嘴太大,又性急。慢工出细活。要用小小尖尖的东西,使巧劲,慢慢啄,不断啄才行。”大家都同意让它来。
小米雀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啄,嘴啄秃了,就沾点水,在岩石上磨一下;啄一阵,再用口水湿一湿葫芦壳,啄呀啄呀,终于把葫芦啄开了一个洞—人们就像一股“气”似的,一个一个全出来了(从此,只有小米雀能够捡吃收割后漏下的谷子和孩子嘴中掉下的饭粒)。
人刚刚离开“葫芦”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哼哼”,事情稍微复杂一些就说不清楚,听的人更不明白,甚至误解。这样容易耽误大事。他们就向木依吉要“语言”。木依吉说:“语言是要自己去学的。你们先向身边的动物学习吧。”
牛是佤族的伙伴。佤族的语言,起初拐弯抹角很不利索,很“拗嘴”,后来才顺畅。
拉祜族先向斑鸠学语言,所以紧一声慢一声。
傣族向蜜蜂学语言,说话跟蜜一样甜。
汉族喜欢画眉鸟,学来的话像唱歌,复杂,可好听。
说的话不能记录下来,容易忘记。上一辈的宝贵经验,也很难传给下一代人,更不能在遥远的地方交流。
于是人们向木依吉要“文字”。木依吉说:“文字,最要紧的,要能记下来,传下去。你们先要准备好‘记’的东西。有什么要记下来,就先画个‘记号’,画个样子也行。慢慢就要记得准确、方便。”
佤族的牛多,就记在牛皮上吧。有一次闹饥荒,他们把牛皮煮吃了,所以就没有文字了。
拉祜族住的地方热,芭蕉树多,就记在芭蕉叶上吧。有一次下大雨,他们用芭蕉叶盖屋顶,给雨一淋,拉祜族的文字就残缺不全了。
傣族用贝叶做记录。贝叶很珍贵,因此文字跟它一起保存了下来。
汉族自己制造记录材料(牛骨头、乌龟甲,全用上了;还有金属,但是都太重,不容易搬运),终于造出了适合记录的丝帛和纸。所以他们有很复杂、很精细的文字。
人,开始只能采点儿野果、草叶吃,渐渐不够吃,力气大不了,脑筋也活不了。木依吉说:“你们跟野兽赛跑,哪个先跑到我这里,哪个就把慢的当食物吃。”野兽跑得快,可是人会抄近路。人类先到,从此就能吃野兽的肉。
最初只能吃生肉。人吃到森林野火(例如雷击引起的)烧死的兽肉,觉得又香又好吃,但不能取得并保存“火种”,就去向木依吉讨。木依吉说:“你们不能什么都跟我要,必须自己想办法,还可以请动物帮忙。”
人请动物去求有火种的“达赛”(雷神)和太阳。先让猫头鹰去。猫头鹰吃了雷神的部下“飞鼠”(蝙蝠),雷神生气了;它又吃了“太阳(神)”晒干的“老鼠干巴”,于是太阳不仅不给火种,还只许它夜里出来。萤火虫尾巴根有“火种”,可点不着火。请它去向雷神讨,它太爱吃甜,喝了雷神的米酒,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讨不来啦。
后来,人看到蚱蜢常常擦它的腿,以为它在生火取暖,就模仿它,用两根藤擦来擦去(或者放在石头上敲),就擦出火星来了。于是,人允许蚱蜢吃一点儿人种的谷苗,以感谢它对人类取火的“启发”。
人越来越多,现成的动植物不够吃了。人看到种子落地,就会长出野谷子来,就向木依吉要好种子。木依吉看人不肯动脑筋,就哄他们说:“好种子都在水里哩。”人果然请蛇去“钩”,种出了庄稼(可能指的是水稻),并慢慢学会了留种,待明年再种。这样,人的生活逐渐好起来,身体与头脑也都更好,不再事事去求木依吉了。但人们还是很尊敬他,过年过节都要祭天,祭日、月、星辰。
“司岗”(佤语S’gang),古代穴居,或说是“石洞”(“里”即“离”,出来的意思)。但更有专家说,“司岗”是佤族语“葫芦”的意思。所以古代某些文献称阿佤山区为“葫芦国”或“葫芦王地”。
佤族有一则“创世记”神话(异文)说:大洪水,人们忙着逃难。只有一位孤儿把癞蛤蟆挪到高处,后者叫他带上家中的“小母牛”,躲到“木槽”里。只有他一人得救,跟母牛结合。九年后,从牛腹中剖出一颗葫芦籽,种出一只大葫芦,里面有小孩的哭声,但人们无法破开葫芦。后来一只小麻雀把它啄开了,人,包括佤族、汉族和一些兄弟民族才得以从中走出。这就是“司岗里”(即“出葫芦记”)。
专家们大都承认,在“创世—创生”神话的语言环境里,诸如此类的中空、近圆的葫芦、洞穴、木槽、竹筒,都是母体或母亲的象征,有时可以相互换用。他们的“起源史诗”说:
咱们所奉的竹筒出自同一个竹篷,
咱们所出的“司岗”是同一个“洞”。
《司岗里》是西南兄弟民族的一则很重要、很有特色的“创世神话”。版本很多,异文纷繁。本书参考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的“直录本”等,有选择地改写了几段。它的篇幅较大,还有“长诗”传唱,凡是人类早期生活的重大创造、发明或者生活、生产大事,几乎都讲到了,追本溯源,寻根究底,且较具原生态和个性,与别的兄弟民族所讲的不雷同,不重复,无论研究、学习、欣赏都非常有意思。
从表面看,他们把大部分“创世功绩”都归于神,但这些神都是他们创造的,而且充分“人格化”;人对神的“启示”是有选择的,有思考的。
有些事物来源的“解释”,看起来好像没多大道理。比如蜘蛛,对人从葫芦中的“解放”起了重要作用,原因却不清楚。蜘蛛多子,有些民族奉其为“大母神”或“太阳神”。但这都不能按“常理”诠释。有些“解释”却暗藏着“道理”。例如,啄开葫芦或山洞(象征母体)的是小米雀,好像缺乏“神话逻辑”(有的专家说,它代表男性力量);可是,故事强调,不要轻视弱小,“小家伙能干出大事业”,只要集中力量,坚持到底,就能针刺瓜破,水滴石穿。
佤族还有一则民间故事《我们是怎样生存到现在的》,可以看作《司岗里》的补充性“诠释”。
例如,蛇取得潭底的谷种以后,动物和人一起去耕种,“于是,用手的,用脚的,用嘴的,一起出力刨地”。谷子跟杂草一起长出,人说:“要得吃,就要把草拔掉。”野兽怕麻烦。天神说:“等谷子熟,你们都可以吃。”动物等不得,就去吃草,吃野果,吃别的动物。结论是:
野兽不想用力,依然吃草吃野果子(吃别的动物),所以仍然是野兽;人因为用力(包括用脑力),和野兽一天天不同,会说话,也把谷子留到今天。
可见,创作和讲述神话的人,是很懂得人与动物本质区别的。
又比如,山林起火,动物不是死就是吓跑。人当然也害怕,却逐渐“开始吃烧死的兽肉,学会了吃熟的食物,也留下了火种”。这跟鲁迅说的,只有人类勇士才敢于“第一个吃螃蟹”是同样的道理;蜘蛛,大概也吃过,不好吃,才不吃了。“神农尝百草”,也是如此,敢于尝试,敢于冒险,敢于创新,才能体现人的本质:自由能动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