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2007年考入山东中医药大学《伤寒论》专业研究生,至今已有十多年了。读研究生期间,我每天睡觉前都要拿出中医经典阅读,养成了睡前阅读的习惯。现在虽然没有上学时那么拼命读书了,但我每周也是要拿出几个小时来读经典的。大家不要以为读书是个苦差事,或者我是在讲励志故事,我想告诉大家的是:读经典是很幸福的事。
刚开始读经典时我的心不够静,总是胡思乱想,总是去猜去推论。慢慢地,我读经典时不再有那么多猜想与推论了,觉得经典就是这样,不增也不减,真实地记录了天地自然的运行规律,客观真实地记录了人体的变化规律,它直指一切表象的核心。只是我们的大脑太喜欢绕来绕去了,使得经典越来越难懂,越来越复杂。
在阅读经典中,我开始喜欢静下心来体悟,让经典引领我去认清疾病,认清人体,认清自然。我能感觉到经典作者的纯朴与其为传播医道的良苦用心,我也似乎能感觉到经典作者所说的恬淡虚无的快乐。
通过反复阅读经典,我的心跟随经典慢慢放松下来,变得简单而真实,可以简单真实地看到经典所记载的真理,简单真实地看到疾病的真相,简单真实地治愈疾病。
我读经典,把一些读经典的体会写下来,并不是想创造出一套与众不同的理论体系,也不是想炫耀自己,我只想真正地还原古人之心,还原张仲景的本意。我只想与愿意静下心来学习中医经典,静下心来做好医生的同道们一起安静下来享受经典,尽力把病看清楚、看明白。
“静下心来读经典”,这几个字最踏实,最真实,最简单,却很少有人愿意去做。人的大脑要么太聪明,总是聪明地在阅读经典过程中增入自己的想法;要么太懒惰,总是减去一部分经典的内容,极端实用地从经典中挑选可以一用就灵的招数。或许你没有察觉过这两种情况,那就让我来分析一下。
首先说“增”。大多数人阅读经典总喜欢谈论自己独特的认识,以这个心去读经典,经典必然会被增加很多个人色彩。如果能通读一遍《伤寒论》,我们就会知道张仲景是那么朴素的一个医者,《伤寒论》的文字极其简朴,没有华丽的辞藻,无论是在描述病情还是在解释医理,都用了最朴素的语言。作为曾经官拜长沙太守的高文化的医者,用平民的语言写成一本传世著作,以现在普通人的古文功底都可以轻松读出作者的语意,可以说张仲景无论是为人还是为医都是朴实的。《伤寒论》中的概念、医理都是极接近自然的朴实,无论是六经的概念,中风、中寒的概念,阴阳、营卫,等等,一切都很简单。这些概念要么在书中已明了表达,要么太简单而无需多用笔墨。可是在千多年的传承中,随便一个概念都被后人极尽能事去演绎,一个简单的概念甚至可以洋洋洒洒写一本书。他们热衷于把《伤寒论》的条文与自己大脑中存储的知识相关联,得出新的引以为豪的解读,或者从天到地,从看得见的到看不见的去演绎条文,更有甚者先发明一套理论体系,然后硬把《伤寒论》套进了他发明的体系中。这些都使经典变得面目全非,使经典变得很难,变得高高在上让人望而却步。真正使人糊涂的并非经典本身,而是这些增加的知识。
下面说“减”。减法学习经典,是近代流行的方法。他们认为《伤寒论》中一切与医理有关的文字都是后人加进去的,所以他们只挑拣与方剂应用有关的条文,记住条文所描述的症状,看病时把病人的症状与条文相比对,用纯经验的方式来解读张仲景,不考虑人体的机理,或用很简单的病邪说来解释医理。静下心来我们就会知道,如果一个医学体系没有对疾病机理及药物应用机理合理的无漏洞的解释,那这个医学一定是肤浅的。而观张仲景用方加减之精细,药物配伍之精当,单纯的经验医学是不具备这些特质的,张仲景一定有极缜密的医学思维,而这个缜密的医学思维是张仲景最宝贵的财富,用减法来学经典看似一学就会,却把中医学降格为经验,封住了中医前进的道路。
静下心来不增不减地学习《伤寒论》,不增不减学习所有中医经典,这是我一直的追求。
“不增不减”,这四个字说起来很轻松,看起来很容易,可是真正做到却很难。
如果有人说自己讲的《伤寒论》是不增不减地回归到张仲景的本源,那么所有的“专家”一定会说这个人是个狂人。大脑在认知事物上本身就有缺陷,无论你多么自以为是地认为公正客观,都很难保证真正公正客观,即使是师徒之间口传心授,也很难保证徒弟能不增不减地完全继承师父教授的东西,更何况我们与张仲景时隔1800多年,仅凭这残缺不全的《伤寒论》如何能不增不减学到张仲景本意?读者朋友在认识这个问题上先别着急,且看我下面慢慢讲,您放松下来看。
请大家先跟我思考一个问题,《伤寒论》只是1800多年前一名医生记录自己看病方式的书,我们却奉为经典,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在《伤寒论》出现之后的上千年里再没有出现一本书能超越或取代它的地位?难道中医学在千百年里就没有进步?医学的发展永远只有一个目的:找寻疾病的真相。为了这个真相现代医学不停地否定前人的认知,以期更接近真相。如果千百年来的医家不是盲目崇拜,那么《伤寒论》成为经典只能是一个原因:张仲景找到了疾病的真相,而《伤寒论》所记述的就是疾病的实相,这个实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伤寒论》是否真的记录了人体的真相?张仲景在序中说到读完《伤寒论》后应该达到的医学造诣,“虽未能尽愈诸病,庶可以见病知源”,从这几句话来看张仲景对自己所说是很自信的,读完《伤寒论》后应该能做到的最基础的是看清楚一切疾病的源头,如果看不清疾病的源头却企图取得高疗效那是不可能的,看清疾病的真相是学习《伤寒论》最重要的目的。如果说学好经典能够包治百病,或者治一个好一个那是不可能的,这不符合医学规律,但较稳定的高有效率和治愈率是可以做到的,看清疾病的根源是能够做到的。
如果说古人发现了真相,我们就需要探讨古人是如何发现真相的。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现代医学还远远不能达到看清疾病真相的地步,那在没有任何仪器和解剖并不发达的古代,当时的医生如何能看清疾病的真相?医学是客观严肃的事,我不相信史前文明、外星文明、超能力之类的推测,但可以从经典中找答案。《黄帝内经》的第一篇《上古天真论》告诉了我们答案,篇中记载上古有真人、至人、圣人、贤人,他们虽然在境界上有不同,但这四种人都是得道者,这个“道”是真理的代名词,只要是得道者自然而然就知道疾病的真相。那如何成为得道者,或如何处于得道的状态,就是能看清疾病的关键。
“黄帝曰:余闻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寿敝天地,无有终时,此其道生。中古之时,有至人者,淳德全道,和于阴阳,调于四时,去世离俗,积精全神,游行天地之间,视听八达之外,此盖益其寿命而强者也,亦归于真人。其次有圣人者,处天地之和,从八风之理,适嗜欲于世俗之间,无恚嗔之心,行不欲离于世,被服章,举不欲观于俗,外不劳形于事,内无思想之患,以恬愉为务,以自得为功,形体不敝,精神不散,亦可以百数。其次有贤人者,法则天地,象似日月,辨列星辰,逆从阴阳,分别四时,将从上古合同于道,亦可使益寿而有极时。”
很多人一听“得道”两个字便望而却步,以为得道要掌握无数倍于常人的知识,或以超越常人的方式来训练身体,那就大错特错了,不要相信小说中的境界和修炼方法,那些都是虚构的。上古圣人教的得道方式很简单,“夫上古圣人之教下也,皆谓之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各从其欲,皆得所愿。故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其民故曰朴。是以嗜欲不能劳其目,淫邪不能惑其心,愚智贤不肖不惧于物,故合于道”。简单说合于道的方法就是放松下来,放下身体与头脑的一切紧张,让身与心尽可能地放松,人的气血才可以在体内无障碍地流通。在这种最放松的状态下好好生活,好好工作,好好吃饭,在最放松的状态下与天地万物互动,远离任何让自己紧张的虚邪贼风,不放纵嗜欲,适时地躲避淫邪。这是人体最自然的状态,即合于道的状态,“道法自然”。在这种自然状态下可以自然地知道疾病的真相,在自然状态下所观察到的疾病真相,就是张仲景在《伤寒论》中所记载的真相。也就是说在最放松的状态下看到病人,自然会知道这个病人就是张仲景在《伤寒论》中某几段文字所描述的病情,用《伤寒论》来印证我们的心,只要看到的病情与张仲景所描述的一致,不增也不减,大概就可以确定自己学习中医已经上道了。当看到的病情与张仲景描述的有隔阂,需要或增或减来解释,或更有甚者要强迫自己相信这个解释,这就说明错了。只有不增不减地学习《伤寒论》,心才会越来越明了,越学越接近真相。
中国人发现真理的过程与西方人不同。西方人把全部精力用于记录所观察到的客体的每一个细节,他们分门别类精细地观察着人体,谨慎地分析着人体的每一个微细表现,这样的精细观察打造出一个强大的基于人体解剖、生理、病理的医学体系。中国人在观察人体的时候是从自己入手,中国人发现真理之所以不能够彰显,是因为我们的心不够明亮,如果我们的心像没有灰尘的镜子,自然就可以不费力气地映照出人体的真理,就如同平静的水面可以清晰地映照出一切外部景象,如果水面总是波澜起伏会看不清。因此中国人的学问是从静心开始的,静下心来观察人体,就能发现人体的变化规律,这个规律就是道,顺应这个规律去干预人体就是中医。
因此中医没有在人体表现的细节处做文章,而是在静下心来客观地观察人体与自然的规律,经典的几乎所有篇章记录的都是规律。我们从《黄帝内经》的头一章开始往下看,《上古天真论》记录了男人和女人一生的身体变化规律,《四气调神大论》记录了每一年天地四时的变化规律,《生气通天论》记录了人体阳气的规律,《金匮真言论》记录了五脏的规律,《阴阳应象大论》记录了阴阳的变化规律……只要静下心来,我们就能在经典的指引下看清这些规律,并学会顺应规律。在古人的思维里,圣人发现了天地间的规律,就是道,他们把规律记录下来的书就是经,不同的经记录道在不同方面的应用。我们没有圣人的心境,我们可以通过反复读诵经典,一是可以运用经典中记载的规律为他人服务,二是通过体认这些规律,来提高自己的心境,以使自己合于道。
请大家一定警惕,真正放松走在求道上的人,不会逃避世界躲到大山里不与世界来往,只有紧张与恐惧才会让一个人放弃看世界,放弃去实现自己的理想。放松下来的人会“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会很放松地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而非逃避,更不会给逃避找一个看起来很清高的理由。另一种也不是求道者的心态,即用一个圣人的行为来要求自己,给自己制定严格的标准,让自己的每一个行为都做到圣人般的完美,这样的人即使在众人的眼中光彩夺目,尽善尽美,他也不是个求道者。圣人的美是静下来自然呈现出来的美,任何的做作都远离了道。
我们用头脑去推测,去臆断,不可能看清疾病的真相,也根本不可能不增不减地学习《伤寒论》。只有回归心的本源状态——恬淡虚无,我们才能看清疾病,读懂圣人。“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德者,德亦乐得之”,张仲景有一颗同于道的心,故他得到了看病的真理,我们若要获得这真理,必须要在这颗心上努力,同气相求。张仲景就是在这个心的状态下看病并写成了《伤寒论》,我们也只有在这个心的状态下才能真正体会出张仲景的用意。
在与师弟师妹一起交流学习的过程中,我总结出一条个人认为无比宝贵的经验:只要人的心不处于放松的近于道的状态,即使告诉他你千辛万苦从经典中体会到的真理,他也不会接受,或者即使当时接受,回家后一定会用自己浮躁的大脑改造这简单的真理,或者接受了也不重视。总之无论你多掏心掏肺,都不能把经典这至简至真的真理传授给一个浮躁的学生。如果一个人的心很安静,你会很愿意与他交流,给他传授经典知识一点就通。而且多数情况他们自己都已经在经典当中隐约知道了答案,只需要你轻轻引领,他们便很轻松地学会了。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黄帝内经》中凡是岐伯或黄帝要传授至简至真的真理时,都需要学生先斋戒。斋戒只有一个目的:使心安宁,回归自然。因为对于一颗浮躁的心,传授医道是在“慢泄天宝”
每一个学中医的学生都要保持住恬淡虚无的心,这颗心是成为明医的种子。保护好这颗心,时时呵护这颗心,让它如水般柔软慈悲:在遇到困难阻碍时既不对抗也不屈服,轻轻地穿过各种阻碍;在有所成就时不骄傲,静下来继续成长;在遇到打击时能够足够坚韧,不卑不亢。保持住最珍贵的初心,多读经典,默默地读诵,自然而然种子会发芽,开花,结果。
总是有人问我学中医最重要的是什么,我的回答永远是守住这颗恬淡虚无的心。静下心来,就知道经典是最宝贵的财富;静下心来,就知道经典所说的就是人体的实相;静下心来,就知道任何紧张的努力都是南辕北辙;静下心来,就知道我们应该静下心来,不受各种诱惑,默默地读经典,就这样自然的发芽,自然的开花,自然的结果。中医没有秘密,一点都不神秘,最大的秘密就是保持心的“上古天真”,这是最重要的。
中医学一直追求心领神会的传承,并不是很擅长先对一些事物下定义,然后在这个定义范围内研究。现在为了说明白“医道”这个事,先要对医道下一个定义,这个定义并不全面,甚至不能完全地表达医道,但为了接下来的讨论,我们不得已先强行加上一个定义。
“医道”,就是医者处于合于道的恬淡虚无的状态,真实地看到疾病的实相,并且掌握人体的变化规律,能够干预人体变化使之趋于平和,凡是以此方式看病我们就说这个医生合于医道。张仲景跳出了名与利的争夺场,不“崇饰其末”,不“华其外而卒其内”,不“蒙蒙昧昧,蠢若游魂”,他是清醒的,他是安静的,他处于道的状态。他如实地看到了疾病的实相,这个病人是太阳病,就是确定不用怀疑。我们看《伤寒论》的行文,对病人是从诊断到治疗都很明确,只偶有几个条文存在一点不确定的推理,大多数条文都是很确定地记录病情,很少有推理,可以说《伤寒论》是张仲景在处于道的状态下如实地观察与干预疾病的真实记录,我们可以确定张仲景是医道的传承者,他是一个得道的圣人。
在《黄帝内经》中把医生分为两个大的等级,而这个分级的标准就是看医生是否得道,得道的医生称为上工,不得道的称为下工或粗工。下面引用一段描述上工看病的文字,来大体看一下得道的状态,“何谓形,何谓神,愿卒闻之。岐伯曰:请言形,形乎形,目冥冥,问其所病,索之于经,慧然在前,按之不得,不知其情,故曰形。帝曰何谓神。岐伯曰:请言神,神乎神,耳不闻,目明心开而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视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我用粗浅的文字解释一下,什么是守形的下工。下工的状态不能够看清病,像个盲人一样对病视而不见,问病人哪里不舒服,然后从古籍中找寻对这个不舒服的治疗方法,当在古书中找到了治疗方法时,就按图索骥,开的方以为会有效,结果反馈却多无效,无论治疗有效还是没效,都不知道原理,这就是粗工的看病方式。上工的看病方式是这样的:当病人在诉说自己的不适时,医者的耳朵不被这描述所迷惑,不被病人的描述带跑,而是静下心来,用明亮的眼睛、灵敏的心灵直接看到病的本源,而且非常确定这就是真实的疾病的病机点所在,非常清晰明确。这些只有得道者能够看到,不管多少医生在看这个病,看见的就确定自己看见了,不需要交流,而看不见的医生无论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找到病机之后的治疗就像风吹云散一样,自然地发生。经典的作者或许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或几个有共同信仰的医生群体,但在我阅读经典的每一篇章时,我感觉每一章都是得道者状态的真实表达,每一篇都值得细细品读。
那么张仲景之前有多少得道的医生?或许没有名字的医生很多,但在知名的医生中,有多少位得道的医者?张仲景说:“上古有神农、黄帝、岐伯、伯高、雷公、少俞、少师、仲文,中世有长桑、扁鹊,汉有公乘阳庆及仓公,下此以往未之闻也。”我相信圣人的眼光,他认为只有这些人与他的境界一致。因此可以说虽然现在出土了很多东汉之前的古书,如《五十二病方》《武威汉代医简》,等等,这有利于我们了解当时医生的医疗水平。但是如果想要学习医道,想要全面真实地学习张仲景,可用的传世书籍也就是那几本经典:《素问》《灵枢》《难经》《神农本草经》。
在普通人的视角下看历史发展,是人类的生产力水平逐渐提高,医学也应该逐渐进步。但在一个关注于道的传承的医圣张仲景眼里,这些得道的医生在逐渐减少,并且有志于求道的医生也在减少,这是因为整个社会都处于昏迷,整个医学圈子在“各承家技,终始顺旧”。请用心体会仲景在描述这种现状时的心的状态,不是愤怒,不是抱怨,而是惋惜:“痛夫!举世昏迷莫能觉悟,不惜其命,若是轻生,彼何荣势之云哉!而进不能爱人知人,退不能爱身知己,遇灾值祸,身居厄地,蒙蒙昧昧,蠢若游魂。哀乎!趋世之士,驰竞浮华,不固根本,忘躯徇物,危若冰谷,至于是也。……观今之医,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终始顺旧,省疾问病,务在口给,相对斯须,便处汤药,按寸不及尺,握手不及足,人迎趺阳,三部不参,动数发息,不满五十,短期未知决诊,九候曾无仿佛,明堂阙庭,尽不见察,所谓窥管而已。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请不要怀疑张仲景心灵的境界,真正恬淡虚无的人不是没有感情的枯木,而是慈悲的仁者,很多人理解的恬淡虚无是通过艰苦修行,通过杀死自己所有人类的欲望,达到冷血般的无欲无求。这真的太残忍,这与自然的道的状态背道而驰。真正的恬淡虚无是人在放松状态下,全身肌肉乃至呼吸都很放松,这种气在体内无滞的自然运行,保持这个状态来观察外部的世界与自身的人体。因此恬淡虚无的心是敏锐的,情感是细腻的,只是不被感情带离放松的状态。“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这就是儒家称为得道的中庸状态,是真正的恬淡虚无,真正恬淡虚无的人甚至会先天下之忧而忧,只是这种忧中有足够智慧看透一切,包容一切,没有焦虑的情绪。心的正常状态只有一个,我们或称之为道,或称之为中庸,或称之为恬淡虚无,都在表达同一种状态。中国的所有行业都是圣人在处于道的状态下将他所从事的行业展现得近乎完美,并将这个行业的核心规律记录成文字。后人按照文字去学习应用,最终在心灵上合于道,在技术上达到行业的顶尖水平。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行业不同,但所有的行业都遵守同一个道。
在医道的传承与中医学的发展中张仲景都是非常关键人物,《黄帝内经》《难经》等经典从多个角度阐述了道的本体,而《伤寒论》把道的妙用展现得淋漓尽致,我们再也找不到一本能够如此完美地在临床中阐释医道的书籍,拥有本体和妙用,通往道的中医学基本定型,后世有数不胜数的医家通过读诵这几本中医学的经典,慢慢合于道,成为那个时代的明医,他们多数都是平凡的医生,没有留下医学著作,只有少数得道的医者为了教化,为了纠正时弊留下了著作。后世书籍可谓汗牛充栋,作为后生学子,我虽没有资格去对医学先辈的著作评头论足,但在这里我斗胆请大家恕个罪,我认为很多后世著作并不合于道,尤其是文字华丽、义理深邃难懂的医书大多不合于道,甚至个别与道相背,如果满脑子都是这些非道的知识,那再转头朝向经典就很难了。
医道就是人体与天地的客观规律,是客观真实的对人体与自然的观察。医道只能被一颗恬淡虚无的心发现,不能被改造,也不能被个人意志所扭曲。心灵越强大,心越合于道,头脑则越放松清醒,越客观公正地看待与分析疾病,疗效也越确定,其言也中正。反之心越浮躁,越想争名夺利,则心越远离道,头脑就越紧张狂躁,看待疾病是在用头脑加工而非客观观察,看病不真实,疗效也就不稳定,而其言也偏激。道是简单朴实的,后世很多的医书是在追求与众不同的见解,在追求玄之又玄的理论,在沾沾自喜吹嘘个案的神奇,这些书籍“不足以言诊,足以乱经”,求道者当远之。
总是有人会固执地说有什么道啊,很多人认为医生就是医生,与道没有关系,就是实践出真知的学问,张仲景的书是他和古人长时间实践出的结果。凡持此见解的人说明是一直受西方教育影响,根深蒂固地相信西方哲学是先进的,进化论可以解释一切人类现象。现在有太多人用西方哲学思维,满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来点评中国古人思维,这样的学习态度不可能从中国古人的智慧中获得益处。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在古代私塾熏陶下长大,学的是四书五经,那自然会认同中国所有高明的学问都是探讨天地之道的学问,所有值得传承的技术也都是在道中产生的,因为所有的经典都在探讨道。要说中国汉字中最重要的一个字我想应该就是这个“道”了。再看看《史记》中记载的古代各行各业的高人,没有一个不是求道者。所以中国所有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学问都是道学,都是探讨天地规律的学问,是向内求道还是向外求器,这是中西方思维的根本差异。
从事医学工作者都有成为明医的愿望,也都有一探人体究竟真相的理想,都想用自己的医术造福广大人民群众,这是每个医学工作者真实的愿望。千万不要以为恬淡虚无是对生活工作无欲无求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静心,根本不是真正的静心。无论从事哪一行业,静下心来回到恬淡虚无的本心状态,你自然会有把这个行业做好的愿望。将这个行业做到极致就是静下心来最真实的想法,而且越是安静下来,这个想法越真实越不能被忽视。只有烦躁自弃的人才会以各种理由不想成为明医。那我们既然选择了医学这个行业,就应该实现明医的理想,勇敢地去一探人体的究竟,只要能时时保持恬淡虚无,则能各从其欲,皆得所愿。
学习中医的方法虽多,但不外乎三个途径: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多闻博识。
多闻博识的学习方法已经成为现在学习中医的主流方法。中医书浩如烟海,大部分人以为作为一名合格的中医不仅要广泛阅读中医书籍,还要学习周易、道家、理学家等多方面的书,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事。甚至现在中医解释流行用一些周易术语,以显示自己医理深邃。我们姑且不论这些,普通人的认识也认为学习中医最起码要取古今医家各家之所长,集古往今来大江南北之名方,在这之上才可以谈中医,才可以言经典。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请读者静下心来反思一下这个方法是否正确可行。医学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真实地看清疾病,一个疾病的真相只有一个,而猜想或推测的结论可以很多。这种博采众长的方法,其实是在用一种并不公正的眼光,在一堆猜测中提取出自认为合理的那个。对这些猜测的抉择是根据脑中学到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往往是大部分人共同的猜测,或是在刚学中医时被强行反复灌输的,所以这种抉择并不公正,而在这种不公正的抉择下,容易形成顽固的知见。甚至可以极端点说,看的书越多,只代表你有更多对疾病猜测的可能答案,而这么多答案必然使头脑混乱,一方面觉得每本书都说得有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说不清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由于每个中医的基础知识不同,知见不同,导致现在中医各自为政,门派林立。如果有一天长桑公来了,传给你怀中药,并饮以上池之水,你看到了疾病的真相,你很确定如同有透视眼一样直观真实地看到了疾病,你还会关心别人怎么猜测疾病,怎么玄解疾病吗?多闻博识的方法只能在疾病的外围打转,只能学习到别人怎么认识疾病,而不能自己真实地看透疾病。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扁鹊饮了上池之水,服了长桑公的怀中药后,便能清晰地洞见人的五脏六腑,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富有内涵的传说:怀中药应该是说扁鹊所得到的不是长桑公脑中的知识,而是胸膛里的心法;用上池之水来服怀中药,上池之水应该代表的是纯净无污染,非常柔和具有流动性的水,这就是人处于恬淡虚无的心,就是上善若水善良的本心。
有人会说某医生的经验很好用,或者说我掌握了很多方剂,这样可以在临床中开出好方子。我并不否定经验的有效性,但只有在更高理论的指导下才能用好这些经验,否则有效率不会太高,尤其是临床中对常见的疑难杂症往往无可用的经验。如果中医学仅仅停留在经验医学上,那他一定是低级的,与现在注重实验、药理、生理、病理的西方医学相比,则太落后,也不值得我们去守护与传承。诗读多了自然会写诗,储备了足够多的方剂临证自然也能组出好方子。开方一定是遵循人体的规律,不可以以个人意志改变规律,只有符合人体规律开出来的方剂才会有效。开方不能像写诗歌一样自由发挥,因此,掌握了很多不明医理的方剂虽然在临床中可以组合出解释得非常合理的漂亮的方子,却不一定能开出一个直中病机的方子。医学的终极目的只有一个:看清疾病,治愈疾病。在通往这个目的的途中,我们必须放下自己的经验,放下想起来就让自己兴奋的个案,放下自认为很妙的医理,静下心来,找到疾病的真相,掌握人体的变化规律,最大限度地提高自己的有效率与治愈率。
如果说多闻博识学的是经验,是知识,是各种学说,那么这条路既艰苦,又不会出太多的成果。你可以成为博学家,可以对一条经文、一个疾病有多方面的认识,可以对各种治法与学说评头论足,而唯一缺少的就是临床疗效,以此方式学习成为网络名医、媒体名医、酒桌名医不难,要成为真正的明医则太难太难,这最根本的原因是心太复杂,思维太复杂,把中医当成知识去学习了。
下面讲“学则亚之”。一般的中医学子在学医的前5年里会拼命地收集中医知识,只要收集一段时间,有心的学生就会发现这没什么用,便会去找寻一套能够解释一切医学现象的理论体系,用这套理论体系去推演疾病,甚至对宇宙进行推演。由于每个人性格不同,基础知识的架构不同,几年之后每一个学有所成的中医都会秉持一套医学理论体系,这些理论体系各不相同,而且多数情况下这些中医会坚信自己的理论体系是最正确的,会沉醉其中,只涉猎自己认知范围内的知识。世界上的疾病数不胜数,用一个理论能成功全部推演是不可能的,因此优秀医生的理论体系一定要非常庞大,如此才能在缤纷复杂的疾病里一一找到解决之道。
古往今来中医的理论体系非常多,我一般将其分为三类:合于道的,部分合于道的,背离道的。
合于道的理论体系有如下特点:首先是用冷静的头脑在解释疾病现象,而非胡乱联想。这些理论体系大都是在长时间阅读经典中得到的启发,并在临床与学习经典中得到完善。这些理论体系虽然有一些特有的概念,但这些概念都是朴素的,都是为临床服务用的,且这些理论体系既不会太简单,也不会过于复杂,一般学习一两年便会初步掌握并能于临床应用,且对于常见病效果比较理想,若要深入学习亦有很大的延展性,需要很长时间去深入钻研。现在回想以前读过的医书,我相信,李东垣、朱丹溪、李中梓、叶天士等的理论体系是合于道的,用他们的理论体系去推演疾病临床效果很好。如果发愿要成为大医,要达到这些大家们一样的水平非常难,你要拥有这些大家所具备的知识储备,这个知识量是相当大的,甚至是多学科交叉的。千万不要自大地对这些大家的理论体系进行自以为是的修改,或用自己的方式去应用,这些微小的改动都会使你远离真理,成为未来进步的束缚。
部分合于道的医理,大多是掌握了古代明医的部分医理或在学习中医经典中体会到某一两篇经文的临床使用价值,然后对部分医理或部分经文的体会扩大化。这样在临床中对部分正中病机的疾病证型往往特效,甚至一剂知,数剂已,但是很难全面重复。如果医生能够不满足于自己的疗效,时时反思,勤于思考,会一步一步打破已经掌握的医理束缚,不断完善,逐渐暗合于道,成为明医。如果医生总是骄傲于自己所掌握的医理,或者总是兴奋于自己治好的成功案例,那么医术就会于此止步,越来越固执,开方越来越死板,甚至会完全脱离道。这个需要经历无数个糊涂-明白-再糊涂-再明白的过程。千万不可骄傲于自己在学医过程中豁然开朗的喜悦,这个喜悦是好事也有危险,如果能快速放下,继续深入学习经典,会有无穷的宝藏一层一层被我们发掘出来。如果这个喜悦让你骄傲,并长时间陶醉其中,陶醉于临床特效案例及学生和社会的夸奖,那医术会就止于此。在我的学习过程中经历了数不清的豁然开朗的喜悦,现在还是能发现很多经典中的秘密,而这喜悦也逐渐变得平静。
最后谈一下背离道的理论。公正地说很少有学科能够像现在的中医学一样能助长人成为大师的欲望,现在中医对大师的吹捧实在是有些太过了。很多人在学医之初就是为了成为别人眼中的大师。很多中医学者被迷惑,天天梦想着自己做大师,言谈故弄玄虚,欲望膨胀,很容易走火入魔,钻入自己所执迷的玄学中。道一定是简单的,符合道的医理也一定是简单质朴的,是百姓日用而不觉察的。而这些玄的医理复杂到用尽大脑都不能察其全貌,且与百姓生活无关,我们可以肯定这些是远离道的。
还有一种背离道的医理与上述提到的正好相反,闭门造车的学习很容易步入这样一个极端:他们无视疾病的真相,用一个概念来解释一切医学现象,有的把一切表现都认为是阳虚,有的认为是瘀血,有的认为是人体不能左升右降,也有人认为是肾不足,还有人认为是体内瘀毒不排除,等等。就是无论你说任何表现症状,他们都用一套或几套医学概念来解释,往往开方也趋于一个或几个套路,以此方式治病或许会感觉舒服一些,但治愈率一定很低。这种不增长智慧的学习方法也背离了道,不要相信任何背于道的医理会在临床中取得好的疗效。这个世界没有神仙可以以自己的意志或用自己的医理去治病,只有符合道的医学者,放下自己的意志,用这世界存在的规律来帮助人体恢复健康。因此大家不要到外面的世界找寻心中的偶像,不要向其跪拜以获取独门绝技,只需要静下心来在经典或古代大医的启发和带领下找到疾病的规律。
从理论架构上越合于道的越真实,直接,博大但不杂乱,精深而不玄奇。而越背离道的医理越是以自我为中心的猜想,越玄之又玄而又不贴近生活,越浮躁,越鼓吹疗效。我们看这些合于道的医理,其理论的概念术语虽然各不相同,但所反映的宗旨都基本一致,而背离道的医理则各有各的花样。读者的心能安静下来,是鉴别医理是否近于道的关键。
如果说“多闻博学”是经验的积累,“学则亚之”是理论的推演或哲学的假说,那么“生而知之”就是放下经验的积累与理论推演、哲学假说,回到最初的恬淡虚无的合于道的状态,用肉眼去直接看病,用手指的触觉去直接触摸疾病,用身体去如实感受疾病,用“恶恶臭,好好色”的心去直接体察疾病。直接看到疾病的真相,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不需要去训练眼睛与手指,不需要练出什么特异功能,只要静下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到感觉到,就如同我们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计算就能感知到一年四季的变化一样。在正确看清疾病之前是没有任何概念的,但要表达感觉时就需要借助概念。就如同为了表达食物在口腔内的感觉,借助了酸、苦、甘、辛、咸五味的概念,这些概念可以相对清楚地表达出感觉的轮廓。同样道理,《黄帝内经》的阴阳、五行等概念也是为了表达医者对病人身体状态的感觉,中医有了这些概念,才可以更清晰地描述出疾病的大体轮廓,而不是因为有了这些概念使中医变得复杂了。
学习中医经典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取汉代陈旧的知识,也不是对大脑进行洗脑建立一套不同于现代社会的思维体系,而是简简单单地回到最放松的恬淡虚无状态,去观察疾病,去观察世界。当经典的语言可以触动我们的心灵,我们从心里感觉到的疾病就是经典中文字所描述的那个状态时,这说明我们的心与圣人的心相近,我们的心回归正常。当我们对经典的文字感到陌生,或需要绕许多圈,创造许多概念来解释经典就说明我们的心不够恬淡。
“多闻博识”是从知识层面上学习中医,“学而知之”是从思维层面来学习中医,“生而知之”是从心灵层面来学习中医。思维是知识的根,心灵是思维的根。没有近于道的思维,即使掌握再多的中医知识在临床中也难以施展。无论记了多少特效方、特效药、特效治法,如果没有从思维层面上来驾驭这些知识,那么在临床中用之应对复杂的病情都不会有特效的。同样,思维是很容易让自以为是的人走入歧路的,由恬淡虚无的心灵守护的思维才能接近道。
中医是内修与外证之学,亦可称之为内圣外王之学。所谓内修,就是沿着经典所指的方向,回到心最舒服的状态,也就是心的本原状态——恬淡虚无。保持这颗心来体察天地四时的流转,幸福地与万物沉浮于生长之门。所谓外证,就是真实地用自己的感官来感受病人得病的状态,通过望闻问切真实清晰地看清疾病,用清净慈悲的心处方以纠正病人的病态。真正的中医应该拥有一颗恬淡虚无的安静的心、简单真实朴素的思维和丰富且客观真实的知识,要追求如水般活泼柔软清净的心灵,不追求高高在上的浮躁奢华的心灵;要追求纯朴直白如儿童般的思维,不追求玄之又玄的让人发疯的思维;要追求百姓日用而不知的质朴简单的知识,不追求各种奇思妙想出的脱离生活的知识。在学医的路上,如果越来越简单幸福,那么看病会越来越全面,疗效会越来越确切高效。
刚开始我学习经典是为了从经典中获取临床实用的知识,这如同在大海中寻找珍珠一样,我在每篇经文里面翻找,凡是我认为重要的条文,有知识内容的条文,我都反复钻研。我当时一直很困惑,在《黄帝内经》的成书背景下,为什么惜字如金的经典中有大量没有知识含量的文字,如黄帝再拜、斋戒、私藏等,还有很多篇章的开头与结尾都是一些描述场景的文字,这些文字对于传播看病知识没有什么用,为什么不直接说内容,省掉这些环节?所以在最初读经的几年里这些文字我直接跳过去,只读我认为重要的正文,甚至很多正文都能背诵了,而这些“无用“的“废话”我却很生疏。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喜欢读这些“废话”了,我原先一直认为《上古天真论》里一点看病的知识都没有,全是“废话”,这一篇不删掉就已经是恩赐了,不明白为什么还放在全书最重要的第一章,甚至越靠近前面的篇章这些没用的“废话”越多。现在我认为《上古天真论》必须放在第一章,这些“废话”是整本书的核心,没有这一篇“无用之用”的文字,其他文字便无法正确理解。“文以载道”,中国的文字真是美妙,这些文字不仅能准确地传达具体的知识,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作者的心境,就是作者所体悟到的“道”。古人要求“得意忘言”,学习重要的是文字后面的道,得到了道之后文字的内容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读经典一方面要准确地把握经典中的知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体会作者心的状态,体会经典作者单纯的思维方式,这些经典的文字是得道者自性的流露。我们顺着文字所铺设的场景,顺着整个经文的意境就能慢慢地让自己的心去与圣人的心相合。当我们的心被这些文字所触动,我们就不会觉得经典中没有具体知识的文字是废话,甚至会产生如经典作者相同的感觉:当你读到经典中有说“择吉日良兆,而藏灵兰之室”,或“著之玉版”“藏之金匮”等时,你觉得对,从内心深处你也认为这么珍贵的至理就应该如此被重视时,就说明你在这章与经典的作者产生了心灵上的共鸣。当说“非斋戒择吉日,不敢受也”,“非其人不传”等时,你觉得很对,心不到这一步就是不能传授,绝不允许慢泄这至高的却又直白的智慧,也说明你产生了共鸣。当说“刺道毕矣”“吾得脉之大要”时,你觉得没错,针刺就是这么回事,脉的要领就是这么回事,甚至读《痹论》《痿论》时,你觉得没错这个病就是这么回事。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知其要者一言而终,不知其要流散无穷”,你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很清楚很明白,说明你与经典作者的心可以相应,这样读经典才能正确地认识人体,认识疾病,而非臆测经典,乱解经意。甚至当读到岐伯说“妙乎哉问也”或黄帝曰“善”时,你内心深处也默默感叹问得真好,这个说得真好,这才是读到了经典的“神”,而非死守经典文字的“形”“器”,如此读经典才是一种恬淡的享受,有无穷的乐趣。
从文字释义上来学习经典,会发现经典的很多文字内容前后矛盾,即使想强硬地调和这些矛盾都非常困难。强硬地解释经文,或过度引申以解释经意,结果是越解释越解释不清,而且在临床中也并不实用。用思维逻辑推演来学习经典,会发现经典中有很多漏洞。民国时期的余云岫就用强大的逻辑推理,找到了经典中很多逻辑不严谨的地方,写成了一本痛批中医经典的反中医书籍《灵素商兑》。只要我们用推理的方法来学习经典,无论用多么复杂的公式,多么玄的医理,多么诡辩的思维,也难以完全符合逻辑,解释清楚经典。用逻辑思维解释经典的书很多,这些解法只使经典越解越复杂,越解越糊涂。经典难懂,经典不实用,这一切都是因为不得其门而入,“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室之美,百官之富”,我们不能将思维停在文字上或逻辑上强解经典,这样就如同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我们要用心来感受经典,用心体会经典作者的心,这样心与心相印,学经典既简单又幸福。
学习《伤寒论》也是如此,不要用一套复杂的理论体系来解释条文,或用复杂的公式在条文中互相推理。无论多么好的理论体系与公式,一两个条文或许能解释得非常清楚,但要企图将大部分条文的机理都解释或推理出来,会让人觉得有些地方很牵强,经不起反推,而且不能与临床很好地结合。我们也不要像记偏方一样死记硬背条文,机械地记忆经方的主治病症而不看疾病的机理。有什么症状组合就开什么方剂,虽然在临床中可以见到很多神奇的特效案例,把这些个案汇集成册,也很容易让读者对中医取得的疗效啧啧称奇,但从我的观察来看,这种看病方法,疗效很不稳定,并不能达到高而稳定的有效率与治愈率。用大脑逻辑推理或死记硬背都不是学习《伤寒论》的方式,要用心去感受《伤寒论》,用心去感受张仲景的思维。
我们早已经习惯了用头脑来认识事物,将目之所及的物体随便拿一个,在头脑中都可以调取有关这个物体的很多知识。这些知识都是别人教的,都是别人定义的,自己并没有真实的认识。一切事物的认识如果不是发自心的,而是源自于头脑中别人灌输的概念与知识的合集,那么不管用头脑认识了多少事物,实际上自己依然无知,因为自己并没有真正地认识或感受。就如同知道了很多关于葡萄的知识,如果不亲自品尝一下,就不会真正地知道葡萄的味道。如果没有亲自品尝,那可以说我们就没有对葡萄产生真正的认知。
真正地认识事物是从格物开始,孔子“十五有志于学”,他所学的礼乐之学皆非头脑之学,而是用心认识事物的学问。我们放下头脑中的一切概念,也放下由头脑概念所引起的各种情绪,回到恬淡虚无的、活泼泼的、本源的心的状态去认识事物,保持这种状态读经典,保持这个心跟着经典的语言去体会人体。这种学习不是灌输知识,也不是用强大的逻辑去推演,而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般地用自己的心简单真实地看清事物。
现在人做学问是用头脑,将各种数据用头脑分析,得出一些猜测性的内在联系。而古人做学问是用心,是格物致知。古人认识物体的第一步是先“格”物,就是放下以前的认知,放下一切概念与经验,安静下来保持恬淡虚无的状态去用心直接观照,这样的认识才最为真切。每个人对格物的理解都不同,如果能够静下心来读几遍《大学》就会知道格物致知是在说用这颗本源的心去认识外在事物,以此心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为格物致知,亦即王阳明所言的致良知。
中医的思维现在被不知不觉地西化了,其实不仅仅是思维的西化,而是思维方式的西化。思维的西化是指不用阴阳五行来思考人体,临床中也不用阴阳五行思维来思考疾病;思维方式的西化是指用西方人想问题做学问的方法来思维中医,用所谓科学的方法分析中医,最后由于不能自圆其说中医被贴上了伪科学的标签。
我们要格物致知地学习《伤寒论》,放掉脑中一切概念,要真切地去体会《伤寒论》中的每一条条文。读条文时,如果脑中自动浮现以前记忆的有关知识,不自觉地会对条文进行解释,这样一路思考下去虽然会有一些个人的认识,但这个认识就会与经典的原意离得越来越远。所谓“格物”就是将脑中浮现的知识都放到背景中,不让知识干扰我们读《伤寒论》,这样每读一次都是在用心体验,这样的读经是在格物的前提下致知,这样读经每一次都是新的开始,体会会越来越深。读经典就如同品尝美食一样,真实地品尝《伤寒论》,既不用大脑推演或猜测条文,也不死记硬背照搬条文,而是真切地体验每一条条文。读完一条条文,在明确知道条文所表达的字面意思之后,就用心反复体会,不是用头脑思考为什么,而是用心去体会怎么做到,只有做到了才是真正品尝到了,才是真正知道了。《伤寒论》真实记录了人体的各种变化,条文是对人体最真实的描述,我们需要借助《伤寒论》的文字真切体验到每一条条文所表达的医学现象。
每一条条文都是描述一种非常常见的医学现象,是一种可能性很大的人体变化。检验是否真实地体验到条文有两个标准:
第一,我们是否能够在现实得病的人体中,大量地找到条文所描述的现象,并且能反复体会条文的描述和真实的人体变化,以确定条文的描述完全与人体的变化相一致。
第二,是否能在临床中准确地辨识出条文所描述的现象。临床没有标准化的病情,当病人描述着他千奇百怪的症状时,我们是否有慧眼,能够一眼识别出来病人所描述的就是某一条文所记录的现象。
以《伤寒论》中有关桂枝汤的条文为例:一,要通过阅读准确掌握条文所描述的人体变化,明确变化的机理。二,要在临床中辨识出这些证型,无论病人的表现是否与条文记载的一致,都需要准确地辨识出来,并且针对病机处桂枝汤原方,不加减,或只如法加减,而不是随意加减。
在体会条文的时候要是真切的体会,在临床应用的时候也要是真切的应用。从理解经典条文,到临床诊断,到临证处经方,一切都清晰真切,如此才会收获满意的临床疗效。只有如此才是真切体会到《伤寒论》的条文,这才是知行合一的古人的学习方法。
每当我用心去品读《伤寒论》,我都会感慨张仲景的境界之高,这个境界不单单指医学上的造诣,而是综合的境界。
一个小说家要想用文字刻画人物的形象是很难的。普通作家会用很多文字,从多方面多角度进行描写,这样读者在阅读后,才会对人物形象有个大体的认识。但现实是普通的作家用了特别多的文字,读者还是感觉与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有距离。而优秀的作家则不同,他的情感非常细腻,而且有生活积淀,他在描绘人物形象时不需要太多的文字,也不需要华丽的形容词,只用简单几句话,对几个细节或几个动作进行描写,一个活生生鲜明的人物形象立刻就会在读者心中呈现,而且读者会自觉地进入这个人物。
张仲景的情感是细腻的,他治疗了无数的疾病,对病情认识有深厚的积淀。《伤寒论》对病情的描述,每一个病证都是短短的几个症状。对这些症状我们不要用头脑记忆,也不要用逻辑来推理,而是用心去体会这几个症状综合起来所描述的人的状态。仲景仅仅用几个症状便可以鲜活地表达出一个人的状态。只要静下心来,根据这几个症状就可以在心里勾画出一幅画面,可以感受到这几个症状背后所反映的人的病机特点。如果你能够用心地感受到病人的形象,能够准确地把握病人的病机特点,并深深地赞同张仲景对应这个病机之偏的立法处方,那么在真实的临床中,你便可以以不变应万变的方法应用经方,这种对经方的应用既符合仲景原意,没有过分牵强地对经方延伸,又不死守症状,死板地按照条文症状应用经方。如此一方一病症去体会《伤寒论》条文,久之便会自然而然地用圣人的心去思考,在临床中就会形成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即这个方就治疗这个病,你会很确定。
读经典要回归经典作者的心的状态,习惯用简单的思维单纯真实地看病。经典用最朴素的文字,最直接的表述,最真实的言辞记录着终极的真理。真理就在那里,只等你做好准备去静心阅读。他会带给你的快乐不是掌握知识的满足感,而是你静下心来与经典的文字共鸣,感觉如惑之解、如醉之醒的清明、豁然、明朗、通达。
真实益处,有心者自会明白。
王伟
201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