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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办礼物携资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师

我送子明去了,便在书房里随意歪着,和衣稍歇,及至醒来,已是午饭时候。自此之后,一连几个月,没有甚事。忽然一天在辕门抄上,看见我伯父请假赴苏。我想自从母亲去过一次之后,我虽然去过几次,大家都是极冷淡的,所以我也不很常去了。昨天请了假,不知几时动身,未免去看看。走到公馆门前看时,只见高高的贴着一张招租条子,里面阒其无人。暗想动身走了,似乎也应该知照一声,怎么悄悄的就走了。回家去对母亲说知,母亲也没甚话说。

又过了几天,继之从关上回来,晚上约我到书房里去,说道:“这两天我想烦你走一次上海,你可肯去?”我道:“这又何难。但不知办什么事?”继之道:“下月十九是藩台老太太生日,请你到上海去办一份寿礼。”我道:“到下月十九,还有一个多月光景,何必这么亟亟?”继之道:“这里头有个缘故。去年你来的时候,代我汇了五千银子来,你道我当真要用么?我这里多少还有万把银子,我是要立一个小小基业,以为退步,因为此地的钱不够,所以才叫你汇那一笔来。今年正月里,就在上海开了一间字号,专办客货,统共是二万银子下本。此刻过了端节,前几天他们寄来一笔帐,我想我不能分身,所以请你去对一对帐。老实对你说:你的二千,我也同你放在里头了,一层做生意的官息比庄上好,二层多少总有点赢余。这字号里面,你也是个东家,所以我不烦别人,要烦你去。再者,这份寿礼也与前不同。我这里已经办的差不多了,只差一个如意。这里各人送的,也有翡翠的,也有羊脂的,甚至于黄杨、竹根、紫檀、瓷器、水晶、珊瑚、玛瑙……无论整的、镶的都有了。我想要办一个出乎这几种之外的,价钱又不能十分大,所以要你早去几天,好慢慢搜寻起来。还要办一个小轮船……”我道:“这办来作什么?大哥又不常出门。”继之笑道:“那里是这个,我要办的是一尺来长的玩意儿。因为藩署花园里有一个池子,从前藩台买过一个,老太太欢喜的了不得,天天叫家人放着玩。今年春上,不知怎样翻了,沉了下去,好容易捞起来,已经坏了,被他们七搅八搅,越是闹得个不可收拾,所以要买一个送他。”我道:“这个东西从来没有买过,不知要多少价钱呢?”继之道:“大约百把块钱是要的。你收拾收拾,一两天里头走一趟去罢。”我答应了,又谈些别话,就各去安歇。

次日,我把这话告诉了母亲,母亲自是欢喜。此时五月里天气,带的衣服不多,行李极少。继之又拿了银子过来,问我几时动身。我道:“来得及今日也可以走得。”继之道:“先要叫人去打听了的好,不然老远的白跑一趟。”当即叫人打听了,果然今日来不及,要明日一早。又说这几天江水溜得很,恐怕下水船到得早,最好是今日先到洋篷上去住着。于是我定了主意,这天吃过晚饭,别过众人,就赶出城,到洋篷里歇下。果然次日天才破亮,下水船到了,用舢舨渡到轮船上。次日早起,便到了上海,叫了小车推着行李,到字号里去。继之先已有信来知照过,于是同众伙友相见。那当事的叫做管德泉,连忙指了一个房门,安歇行李。我便把继之要买如意及小火轮的话说了。德泉道:“小火轮只怕还有觅处。那如意,他这个不要,那个不要,又不曾指定一个名色,怎么办法呢?明日待我去找两个珠宝掮客来问问罢。那小火轮呢,只怕发昌还有。”当下我就在字号里歇住。

到了下午,德泉来约了我同到虹口发昌里去。那边有一个小东家叫方佚庐,从小就专考究机器,所以一切制造等事,都极精明。他那铺子,除了门面专卖铜铁机件之外,后面还有厂房,用了多少工匠,自己制造各样机器。德泉同他相识。当下彼此见过,问起小火轮一事。佚庐便道:“有是有一个,只是多年没有动了,不知可还要得。”说罢,便叫伙计在架子上拿了下来。扫去了灰土,拿过来看,加上了水,又点了火酒,机件依然活动,只是旧的太不像了。我道:“可有新的么?”佚庐道:“新的没有。其实铜铁东西没有新旧,只要拆开来擦过,又是新的了。”我道:“定做一个新的,可要几天?”佚庐道:“此刻厂里忙得很,这些小件东西,来不及做了。”我问他这个旧的价钱,他要一百元。我便道:“再商量罢。”同德泉别去,回到字号里。早有伙计们代招呼了一个珠宝掮客来,叫做辛若江。说起要买如意,要别致的,所有翡翠、白玉、水晶、珊瑚、玛瑙,一概不要。若江道:“打算出多少价呢?”我道:“见了东西再讲罢。”说着,他辞去了。

是日天气甚热,吃过晚饭,德泉同了我到四马路升平楼,泡茶乘凉,带着谈天。可奈茶客太多,人声嘈杂。我便道:“这里一天到晚,都是这许多人么?”德泉道:“上半天人少,早起更是一个人没有呢。”我道:“早起他不卖茶么?”德泉道:“不过没有人来吃茶罢了,你要吃茶,他如何不卖?”坐了一会,便回去安歇。次日早起,更是炎热。我想起昨夜到的升平楼,甚觉凉快,何不去坐一会呢?早上各伙计都有事,德泉也要照应一切,我便不去惊动他们,一个人逛到四马路,只见许多铺家都还没有开门。走到升平楼看时,门是开了,上楼一看,谁知他那些杌子都反过来,放在桌子上。问他泡茶时,堂倌还在那里揉眼睛,答道:“水还没有开呢。”我只得惘惘而出。取出表看时,已是八点钟了。在马路逛荡着,走了好一会,再回到升平楼,只见地方刚才收拾好,还有一个堂倌在那里扫地。我不管他,就靠阑干坐了,又歇了许久,方才泡上茶来。我便凭阑下视,慢慢的清风徐来,颇觉凉快。忽见马路上一大群人,远远的自东而西,走将过来,正不知因何事故。及至走近楼下时,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巡捕押着一起犯人走过,后面围了许多闲人跟着观看。那犯人当中,有七八个蓬头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两个好生奇怪,两个手里都拿着一顶熏皮小帽,一个穿的是京酱色宁绸狐皮袍子,天青缎天马出风马褂,一个是二蓝宁绸羔皮袍子,白灰色宁绸羔皮马褂,脚上一式的穿了棉鞋。我看了老大吃了一惊,这个时候,人家赤膊摇扇还是热,他两个怎么闹出一身大毛来?这才是千古奇谈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有个道理,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再坐一会,已是十点钟时候,遂惠了茶帐回去。早有那辛若江在那里等着,拿了一枝如意来看。原是水晶的,不过水晶里面,藏着一个虫儿,可巧做在如意头上。我看了不对,便还他去了。德泉问我到那里去来,我告诉了他。又说起那个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泉道:“这个不足为奇。这里巡捕房的规矩,犯了事捉进去时穿什么,放出来时仍要他穿上出来。这个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边一个管帐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错。去年冬月里那一起打房间的,内中有两个不是判了押半年么?恰是这个时候该放,想必是他们了。”我问什么叫做“打房间”。德泉道:“到妓馆里,把妓女的房里东西打毁了,叫打房间。这里妓馆里的新闻多呢,那逞强的便去打房间,那下流的,便去偷东西。”我道:“我今日看见那个人穿的很体面的,难道在妓院里闹点小事,巡捕还去拿他么?”德泉道:“莫说是穿的体面,就是认真体面人,他也一样要拿呢。前几年有一个笑话:一个姓朱的,是个江苏同知,在上海当差多年的了;一个姓袁的知县,从前还做过上海县丞的。两个人同到棋盘街么二妓馆里去玩。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规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少,一律叫少爷的。妓院的丫头叫了他一声朱少爷,姓朱的劈面就是一个巴掌打过去道:‘我明明是老爷,你为什么叫我少爷?’那丫头哭了,登时就两下里大闹起来。妓馆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机,乘人乱时溜了出去,一口气跑回城里花园弄公馆里去了。那姓朱的还在那里‘羔子’‘王八蛋’的乱骂。一时巡捕来了,不由分晓,拉到了巡捕房里去,关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问官是认得的。到了堂上,他抢上一步,对着问官拱拱手,弯弯腰道:‘久违了。’那问官吃了一惊,站起来也弯弯腰道:‘久违了。呀!这是朱大老爷,到这里什么事?’那捉他的巡捕见问官和他认得,便一溜烟走了。妓馆的人,本来照例要跟来做原告的,到了此时,也吓的抱头鼠窜而去。堂上陪审的洋官,见是华官的朋友,也就不问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当时有人编出了一个小说的回目,是:‘朱司马被困棋盘街,袁大令逃回花园弄。’”

我道:“那偷东西的便怎么办法呢?”德泉道:“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我道:“偷的还是贼呢,还是嫖客呢?”德泉道:“偷东西自是个贼,然而他总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烟袋的,真是一段新闻。这个人的履历,非但是新闻,简直可以按着他编一部小说,或者编一出戏来。”我忙问什么新闻。德泉道:“这个说起来话长,此刻事情多着呢,说得连连断断的无味,莫若等到晚上,我们说着当谈天罢。”于是各干正事去了。

下午时候,那辛若江又带了两个人来,手里都捧着如意匣子,却又都是些不堪的东西,鬼混了半天才去。我乘暇时,便向德泉要了帐册来,对了几篇,不觉晚了。晚饭过后,大家散坐乘凉,复又提起妓馆偷烟袋的事情来。德泉道:“其实就是那么一个人,到妓馆里偷了一支银水烟袋,妓馆报了巡捕房,被包探查着了,捉了去。后来却被一个报馆里的主笔保了出来,并没有重办,就是这么回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后的细情,却要问子安。”子安道:“若要细说起来,只怕谈到天亮也谈不完呢,可不要厌烦。”我道:“那怕今夜谈不完,还有明夜,怕什么呢?”子安道:“这个人姓沈,名瑞,此刻的号是经武。”我道:“第一句通名先奇,难道他以前不号经武么?”子安道:“以前号辑五,是四川人,从小就在一家当铺里学生意。这当铺的东家是姓山的,号叫仲彭。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当铺左近。因为这沈经武年纪小,时时叫到内宅去使唤,他就和一个丫头鬼混上了。后来他升了个小伙计,居然也一样的成家生子,却心中只忘不了那个丫头。有一天,事情闹穿了,仲彭便把经武撵了,拿丫头嫁了。谁知他嫁到人家去,闹了个天翻地覆,后来竟当着众人,把衣服脱光了。人家说他是个疯子,退了回来。这沈经武便设法拐了出来,带了家眷,逃到了湖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学起齐人来。

“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结识了一个现任通判,拿钱出来,叫他开了个当铺,不上两年就倒了。他还怕那通判同他理论,却去先发制人,对那通判说:‘本钱没了,要添本;若不添本,就要倒了。’通判说:‘我无本可添,只得由他倒了。’他说:‘既如此,倒了下来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东家来。你是现任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担处分的。’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却乘机要借三千两银子讼费,然后关了当铺门。他把那三千银子,一齐交给那拐来的丫头。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县监里挺押起来。那丫头拿了他的三千银子,却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监里送饭。足足的挺了三年,实在逼他不出来,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后,撇下了一个老婆、两个儿子,也跑到上海来了。亏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头找着了,然而那三千银子,却一个也不存了。于是两个人又过起日子来,在胡家宅租了一间小小的门面,买了些茶叶,搀上些紫苏、防风之类,贴起一张纸,写的是‘出卖药茶’。两个人终日在店面坐着,每天只怕也有百十来个钱的生意。

“谁知那位山仲彭,年纪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兴,却从四川跑到上海来逛一趟。这位仲彭,虽是个当铺东家,却也是个风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结识了几个报馆主笔。有一天,在街上闲逛,从他门首经过,见他二人双双坐着,不觉吃了一惊,就踱了进去。他二人也是吃惊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来了,所以一见了仲彭,就连忙双双跪下,叩头如捣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两个这种乞怜的模样,长叹一声道:‘这是你们的孽缘,我也不来追究了。’二人方才放了心。仲彭问起经武的老婆,经武便诡说他死了,那丫头又千般巴结,引得仲彭欢喜,便认做了女儿。那丫头本来粗粗的识得几个字,仲彭自从认了他做女儿之后,不知怎样,就和一个报馆主笔胡绘声说起。绘声本是个风雅人物,听说仲彭有个识字的女儿,就要见见。仲彭带去见了,又叫他拜绘声做先生。这就是他后来做贼得保的来由了。从此之后,那经武便搬到大马路去,是个一楼一底房子,胡乱弄了几种丸药,挂上一个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报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告白。谁知这告白一登,却被京里的真正同仁堂看见了,以为这是假冒招牌,即刻打发人到上海来告他。”正是:

影射须知干例禁,衙门准备会官司。

未知他这场官司胜负如何,且待下回再记。 KLzr58iqpx6qdK7i/XL9AcwITzJ9/0Csan7mqRXlzlEusM1C6WN88EEzsBbBRTjM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强盗读西书
卖轮船局员造私货

“京都大栅栏的同仁堂,本来是几百年的老铺,从来没有人敢影射他招牌的。此时看见报上的告白,明明说是京都同仁堂分设上海大马路,这分明是影射招牌,遂专打发了一个能干的伙计,带了使费出京,到上海来,和他会官司。这伙计既到上海之后,心想:不要把他冒冒失失的一告,他其中怕别有因由,而且明人不作暗事,我就明告诉了他要告,他也没奈我何,我何不先去见见这个人呢?想罢,就找到他那同仁堂里去。他一见了之后,问起知道真正同仁堂来的,早已猜到了几分。又连用说话去套那伙计。那伙计是北边人,直爽脾气,便直告诉了他。他听了要告,倒连忙堆下笑来,和那伙计拉交情。又说:‘我也是个伙计,当日曾经劝过东家,说宝号的招牌是冒不得的,他一定不信,今日果然宝号出来告了。好在吃官司不关伙计的事。’又拉了许多不相干的话,和那伙计缠着谈天。把他耽搁到吃晚饭时候,便留着吃饭,又另外叫了几样菜,打了酒,把那伙计灌得烂醉如泥,便扶他到床上睡下。”

子安说到这里,两手一拍道:“你们试猜他这是什么主意?那时候,他铺子里只有门外一个横招牌,还是写在纸上,糊在板上的;其余竖招牌,一个没有。他把人家灌醉之后,便连夜把那招牌取下来,连涂带改的,把当中一个‘仁’字另外改了一个别的字。等到明日,那伙计醒了,向他道歉。他又同人家谈了一会,方才送他出门。等那伙计出了门时,回身向他点头,他才说道:‘阁下这回到上海来打官司,必要认清楚了招牌方才可告。’那伙计听说,抬头一看,只见不是‘同仁堂’了,不禁气的目定口呆。可笑他火热般出京,准备打官司,只因贪了两杯,便闹得冰清水冷的回去。从此他便自以为足智多谋,了无忌惮起来。上海是个花天酒地的地方,跟着人家出来逛逛,也是有的。他不知怎样逛的穷了,没处想法子,却走到妓馆里打茶围,把人家的一支银水烟袋偷了。人家报了巡捕房,派了包探一查,把他查着了,捉到巡捕房,解到公堂惩办。那丫头急了,走到胡绘声那里,长跪不起的哀求。胡绘声却不过情面,便连夜写一封信到新衙门里,保了出来。他因为辑五两个字的号,已在公堂存了窃案,所以才改了个经武,混到此刻,听说生意还过得去呢。这个人的花样也真多,倘使常在上海,不知还要闹多少新闻呢。”德泉道:“看着罢,好得我们总在上海。”我笑道:“单为看他留在上海,也无谓了。”大家笑了一笑,方才分散安歇。自此每日无事便对帐。或早上,或晚上,也到外头逛一回。

这天晚上,忽然想起王伯述来,不知可还在上海,遂走到谦益栈去望望。只见他原住的房门锁了,因到帐房去打听,乙庚说:“他今年开河头班船就走了,说是进京去的,直到此时,没有来过。”我便辞了出来。正走出大门,迎头遇见了伯父。伯父道:“你到上海作什么?”我道:“代继之买东西。那天看了辕门抄,知道伯父到苏州,赶着到公馆里去送行,谁知伯父已动身了。”伯父道:“我到了此地,有事耽搁住了,还不曾去得。你且到我房里去一趟。”我就跟着进来。到了房里,伯父道:“你到这里找谁?”我道:“去年住在这里,遇见了王伯述姻伯,今晚没事,来看看他,谁知早就动身了。”伯父道:“我们虽是亲戚,然而这个人尖酸刻薄,你可少亲近他。你想,放着现成的官不做,却跑来贩书,成了个什么样了!”我道:“这是抚台要撤他的任,他才告病的。”伯父道:“撤任也是他自取的,谁叫他批评上司!我问你,我们家里有一个小名叫土儿的,你记得这个人么?”我道:“记得。年纪小,却同伯父一辈的,我们都叫他小七叔。”伯父道:“是那一房的?”我道:“是老十房的,到了侄儿这一辈,刚刚出服。我父亲才出门的那一年,伯父回家乡去,还逗他玩呢。”伯父道:“他不知怎么,也跑到上海来了,在某洋行里。那洋行的买办是我认得的,告诉了我。我没有去看他。我不过这么告诉你一声罢了,不必去找他。家里出来的人,是惹不得的。”正说话时,只见一个人拿进一张条子来,却是把字写在红纸背面的。伯父看了,便对那人道:“知道了。”又对我道:“你先去罢,我也有事要出去。”

我便回到字号里,只见德泉也才回来。我问道:“今天有半天没见呢,有什么贵事?”德泉叹口气道:“送我一个舍亲到公司船上,跑了一次吴淞。”我道:“出洋么?”德泉道:“正是,出洋读书呢。”我道:“出洋读书是一件好事,又何必叹气呢?”德泉道:“小孩子不长进,真是没法,这送他出洋读书,也是无可奈何的。”我道:“这也奇了,这有什么无可奈何的事?既是小孩子不长进,也就不必送他去读书了。”德泉道:“这件事说出来,真是出人意外。舍亲是在上海做买办的,多了几个钱,多讨了几房姬妾,生的儿子有七八个,从小都是骄纵的,所以没有一个好好的学得成人。单是这一个最坏,才上了十三四岁,便学的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了,在家里还时时闯祸。他老子恼了,把他锁起来。锁了几个月,他的娘代他讨情放了。他得放之后,就一去不回。他老子倒也罢了,说只当没有生这个孽障。有一夜,无端被强盗明火执仗的抢了进来,一个个都是涂了面的,抢了好几千银子的东西,临走还放了一把火,亏得救得快,没有烧着。事后开了失单,报了官,不久就捉住了两个强盗,当堂供出那为首的来。你道是谁?就是他这个儿子!他老子知道了,气得一个要死,自己当官销了案,把他找了回去,要亲手杀他,被多少人劝住了,又把他锁起来。然而终久不是可以长监不放的,于是想出法子来,送他出洋去。”我道:“这种人,只怕就是出洋,也学不好的了。”德泉道:“谁还承望他学好,只当把他撵走了罢。”

子安道:“方才我有个敝友,从贵州回来的,我谈起买如意的事,他说有一支很别致的,只怕大江南北的玉器店,找不出一个来。除非是人家家藏的,可以有一两个。”我问是什么的。子安道:“东西已经送来了,不妨拿来大家看看,猜是什么东西。”于是取出一个纸匣来。打开一看,这东西颜色很红,内中有几条冰裂纹,不是珊瑚,也不是玛瑙,拿起来一照,却是透明的。这东西好像常常看见,却一时说不出他的名来。子安笑道:“这是雄精雕的。”这才大家明白了。我问价钱。子安道:“便宜得很!只怕东家嫌他太贱了。”我道:“只要东西人家没有的,这倒不妨。”子安道:“要不是透明的,只要几吊钱,他这是透明的,来价是三十吊钱光景。不过贵州那边钱贵,一吊钱差不多一两银子,就合到三十两银子了。”我道:“你的贵友还要赚呢。”子安道:“我们买,他不要赚。倘是看对了,就照价给他就是了。”我道:“这可不好。人家老远带来的,多少总要叫他赚点,就同我们做生意一般,那里有照本买的道理。”子安道:“不妨,他不是做生意的,况且他说是原价三十吊,焉知他不是二十吊呢?”我道:“此刻灯底,怕颜色看不真,等明天看了再说罢。”于是大家安歇。次日,再看那如意,颜色甚好,就买定了,另外去配紫檀玻璃匣子。只是那小轮船,一时没处买。德泉道:“且等后天礼拜,我有个朋友说有这个东西,要送来看,或者也可以同那如意一般,捞一个便宜货。”我问是那里的朋友。德泉道:“是一个制造局画图的学生。他自己画了图,便到机器厂里,叫那些工匠代他做起来的。”我道:“工匠们都有正经公事的,怎么肯代他做这玩意东西?”德泉道:“他并不是一口气做成功的,今天做一件,明天做一件,都做了来,他自己装配上的。”

这天我就到某洋行去,见那远房叔叔,谈起了家里一切事情,方知道自我动身之后,非但没有修理祠堂,并把祠内的东西,都拿出去卖。起先还是偷着做,后来竟是彰明较著的了。我不觉叹了口气道:“倒是我们出门的,眼底里干净!”叔叔道:“可不是么!我母亲因为你去年回去,办事很有点见地,说是到底出门历练的好。姑娘们一个人,出了一次门,就把志气练出来了。恰好这里买办,我们沾点亲,写信问了他,得他允了就来,也是回避那班人的意思。此刻不过在这里闲住着,只当学生意,看将来罢了。”我道:“可有钱用么?”叔叔道:“才到了几天,还不曾知道。”谈了一会,方才别去。我心中暗想:我伯父是什么意思?家里的人,一概不招接,真是莫明其用心之所在,还要叫我不要理他,这才奇怪呢!

过了两天,果然有个人拿了个小轮船来。这个人叫赵小云,就是那画图学生。看他那小轮船时,却是油漆的崭新,是长江船的式子。船里的机器,都被上面装的房舱、望台等件盖住。这房舱、望台,又都是活动的,可以拿起来,就是这船的一个盖就是了,做得十分灵巧。又点火试过,机器也极灵动。德泉问他价钱。小云道:“外头做起来,只怕不便宜,我这个只要一百两。”德泉笑道:“这不过一个玩意罢了,谁拿成百银子去买他!”小云道:“这也难说。你肯出多少呢?”德泉道:“我不过偶然高兴,要买一个玩玩,要是二三十块钱,我就买了他,多可出不起,也犯不着。”我见德泉这般说,便知道他不曾说是我买的,索性走开了,等他去说。等了一会,那赵小云走了。我问德泉说的怎么。德泉道:“他减定了一百元,我没有还他实价,由他摆在这里罢。他说去去就来。”我道:“发昌那个旧的不堪,并且机器一切都露在外面的,也还要一百元呢。”德泉道:“这个不同。人家的是下了本钱做的。他这个是拿了皇上家的钱,吃了皇上家的饭,教会了他本事,他却用了皇上家的工料,做了这个私货来换钱,不应该杀他点价么!”

我道:“照这样做起私货来,还了得!”德泉道:“岂但这个!去年外国新到了一种纸卷烟的机器,小巧得很,卖两块钱一个。他们局里的人,买了一个回去。后来局里做出来的,总有二三千个呢,拿着到处去送人。却也做得好,同外国来的一样,不过就是壳子上不曾镀镍。”我问什么叫镀镍。德泉道:“据说镍是中国没有的,外国名字叫Nickel,中国译化学书的时候,便译成一个‘镍’字。所有小自鸣钟、洋灯等件,都是镀上这个东西。中国人不知,一切都说他是镀银的,那里有许多银子去镀呢?其实我看云南白铜,就是这个东西;不然,广东琼州峒的铜,一定是的。”我道:“铜只怕没有那么亮。”德泉笑道:“那是镀了之后擦亮的。你看元宝,又何尝是亮的呢。”我道:“做了三千个私货,照市价算,就是六千洋钱,还了得么!”德泉道:“岂只这个!有一回局里的总办,想了一件东西,照插銮驾的架子样缩小了,做一个铜架子插笔。不到几时,合局一百多委员、司事的公事桌上,没有一个没有这个东西的,已经一百多了。还有他们家里呢,还有做了送人的呢!后来闹到外面铜匠店,仿着样子也做出来了,要买四五百钱一个呢。其余切菜刀、劈柴刀、杓子……总而言之,是铜铁东西,是局里人用的,没有一件不是私货。其实一个人做一把刀,一个杓子,是有限得很。然而积少成多,这笔帐就难算了,何况更是历年如此呢?私货之外,还有一个偷……”

说到这里,只见赵小云又匆匆走来道:“你到底出什么价钱呀?”德泉道:“你到底再减多少呢?”小云道:“罢,罢!八十元罢。”德泉道:“不必多说了,你要肯卖时,拿四十元去。”小云道:“我已经减了个对成,你还要折半,好狠呀!”德泉道:“其实多了我买不起。”小云道:“其实讲交情呢,应该送给你,只是我今天等着用。这样罢,你给我六十元,这二十元算我借的,将来还你。”德泉道:“借是借,买价是买价,不能混的。你要拿五十元去罢,恰好有一张现成的票子。”说罢,到里间拿了一张庄票给他。小云道:“何苦又要我走一趟钱庄,你就给我洋钱罢。”德泉叫子安点洋钱给他,他又嫌重,换了钞票才去。临走对德泉道:“今日晚上请你吃酒,去么?”德泉道:“那里?”小云道:“不是沈月卿,便是黄银宝。”说着,一径去了。德泉道:“你看!卖了钱,又这样花法。”

我道:“你方才说那偷的,又是什么?”德泉道:“只要是用得着的,无一不偷。他那外场面做得实在好看,大门外面,设了个稽查处,不准拿一点东西出去呢。谁知局里有一种烧不透的煤,还可以再烧小炉子的,照例是当煤渣子不要的了,所以准局里人拿到家里去烧,这名目叫做‘二煤’,他们整箩的抬出去。试问那煤箩里要藏多少东西!”我道:“照这样说起来,还不把一个制造局偷完了么!”说话时,我又把那轮船揭开细看。德泉道:“今日礼拜,我们写个条子请佚庐来,估估这个价,到底值得了多少。”我道:“好极,好极!”于是写了条子去请,一会到了。正是:

要知真价值,须俟眼明人。

不知估得多少价值,且待下回再记。 5EEtSlJokE+J+d1jEa/Ys3SUVWFfYo499h8S6HIhUHpMwpcIVjR0kggBhrcN8aXv



第三十回
试开车保民船下水
误纪年制造局编书

当下方佚庐走来,大家招呼坐下。德泉便指着那小轮船,请他估价。佚庐离坐过来。德泉揭开上层,又注上火酒点起来,一会机轮转动。佚庐一一看过道:“买定了么?”德泉道:“买定了。但不知上当不上当,所以请你来估估价。”佚庐道:“要三百两么?”德泉笑道:“只花了一百两银子。”佚庐道:“那里有这个话!这里面的机器,何等精细!他这个何尝是做来玩的,简直照这个小样放大了,可以做大的,里面没有一样不全备。只怕你们虽买了来,还不知他的窍呢。”说罢,把机簧一拨,那机件便转的慢了,道:“你看,这是慢车。”又把一个机簧一拨,那机件全停了,道:“你看,这是停车了。”说罢,又另拨一个机簧,那机件又动起来,佚庐问道:“你们看得出来么?这是倒车了。”留神一看,两傍的明轮,果然倒转。佚庐又仔细再看道:“只怕还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铜丝上轻轻的拉了一下,果然呜呜的放出一下微声,就像箫上的“乙”音。佚庐不觉叹道:“可称精极了!三百两的价,我是估错的。此刻有了这个样子,就叫我照做,三百两还做不起来呢。但是白费了工夫,那倒车、慢车、停车、放汽,都要人去弄的,那里找个小人去弄他呢。到底买了多少?”德泉道:“的确是一百两买来的。”佚庐道:“没有的话,除非是贼赃。”德泉笑道:“虽不是贼赃,却也差不多。”遂把画图学生私造的话说了。

佚庐叹道:“这也难怪他们。人家听见说他们做私货,就都怪学生不好;依我说起来,实在是总办不好。你所说的赵小云,我也认识他,我并且出钱请他画过图。他在里面当了上十年的学生,本事学的不小了。此刻要请一个人,照他的本事,大约百把银子一个月,也没有请处。他在局里,却还是当一个学生的名目,一个月才四吊钱的膏火,你叫他怎么够用!可不要出这些花样了?可笑那些总办,眼光比绿豆还小。有一回画图教习上去回总办,说这个赵小云本事学出了,求总办派他个差事,起点薪水。你猜总办说句什么话?他说:‘起初十两八两的薪水,不够他坐马车呢。’”我道:“奇了!怎么发出这么一句话来?”佚庐道:“总是赵小云坐了马车,被他碰见了一两次,才有这话呢。本来为的是要人才,才教学生;教会了,就应该用他;用了他,就应该给他钱;给了他钱,他花他的,你何必管他坐牛车、马车呢?就如从前派到美国去的学生,回来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头当洋行买办,当律师翻译的。我花了钱,教出了人,却叫外国人去用,这才是‘楚材晋用’呢。此刻局里有本事的学生不少,听说一个个都打算向外头谋事。你道这都不是总办之过么?”德泉道:“其实那做总办的,那一个懂得这些?几时得能够你去做了总办就好了。”

佚庐道:“我又懂得什么呢!不过有一层,是考究过工艺的做起来,虽不敢说十分出色,也可以少上点当。你们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话呢!未开工之前,单为了这条船,专请了一个外国人做工师,打出了船样。总办看了,叫照样做。那时锅炉厂有一个中国工师,叫梁桂生,是广东人。他就说这样子不对,照他的龙骨,恐怕走不动;照他的舵,怕转不过头来。锅炉厂的委员,就去回了总办。那总办倒恼起来了,说:‘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领!外国人打的样子,还有错的么?不信他比外国人还强!’委员碰了钉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会还他一个钉子。就照他做罢。’于是乎劳民伤财的做起来。好容易完了工,要试车了,总办请了上海道及多少官员到船上去,还有许多外国人也来看。出了船坞,便向闵行驶去。足足走了六七点钟之久,才望见闵行的影子。及至要回来时,却回不过头来,凭你把那舵攀足了,那个船只当不知。无可奈何,只得打倒车回来,益发走的慢了。各官员都是有事的,不觉都焦燥起来,于是打发人放舢舨登岸,跑回局里去,招呼放了小轮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天黑后,才捱了回来。

“这一来总办急了,问那外国人,那外国人说修得好的。谁知修了个把月,依然如故。无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这个都是依了外国人图样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样没有;如果走了样,少不得工匠们都要受罚。’总办道:‘外国人说过,并不曾走样。’桂生道:‘那么就问外国人。’总办道:‘他总弄不好,怎样呢?’桂生道:‘外国人有通天的本事,那里会做不好。既然外国人也做不好,我们中国人更是不敢做了。’总办碰了他这么一个软钉子,气的又不敢恼出来,只得和他软商量。他却始终说是没有法子。总办没奈他何,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员去商量。那些委员懂得什么,除了磕头请安之外,便是拿钱吃饭,还有的是逢迎总办的意旨罢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旧没法,只得仍然和桂生商量。桂生道:‘这个有什么法子呢,只好另做一个。’委员吐了舌头出来道:‘那么怎样报销?’这件事被桂生作难了许久,把他前头受的恶气都出尽了,才换上一门舵,把船后头的一段龙骨改了,这才走得动、回得转,然而终是走得慢。你们看,这不是笑话么?倘使懂得工艺的总办,何至于上这个当!”

我道:“最奇的他们只信服外国人,这是什么意思?”佚庐道:“这些制造法子,本来都是外国来的,也难怪他们信服外国人。但是外国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们中国人专门会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读书人才会。读书人当中,也还有作的好、作的丑之分呢。叫我们生意人看着他,就一窍不通的了。难道是个中国人就会作八股么?他们的工艺,也是这样。然而官场中人,只要看见一个没辫子的,那怕他是个外国花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这个全是没有学问之过。”

我问道:“佚翁才说的,那里面的委员,什么都不懂,他们办些什么事呢?”佚庐道:“其实那里头无所谓委员,一切都是司事。不过两个管厂的,薪水大点,就叫他委员罢了。他们无非是记个工帐,还有什么事办呢!还有连工帐都记不来的、一个字不识的人,都有在里面。要问起他们的来历,却是当过兵的也有,当过底下人的也有。我小号和局里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里去。前几年里头,有个笑话:我到了局里,只看见一个司事,抱着一块虎头牌,在那里号啕大哭着跑来跑去,一面哭着,嘴里嚷着叫老太太。”我道:“只怕是他老太太没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庐道:“没了老太太,他何必抱着虎头牌呢?”我道:“不然,这个办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个女人来?”佚庐道:“便是我当日也疑惑得很,后来打听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时候的总办是李勉林。这个司事叫什么周寄芸,从前兵燹的时候,曾经背负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里逃出来的。后来这位李总办得了这个差,便栽培他,在局里派他一件事。这天不知为了什么事,李总办挂出牌来,开除了他,所以他抱着那块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样?这也无谓极了!”佚庐道:“你听我说呢。那时那位李老太太迎养在局里,他哭跳了一回,扛着那牌去见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来了。你想,代人家背负了女眷逃难的,是什么出身!”我道:“讲究实业的地方,用了这种人,那里会搅得好!那李总办也无谓得很,你要报私恩,就送他几两银子罢了。这种人那里办得事来!”佚庐道:“你说他不能办事,他却是越弄越红起来呢。今年现在的这位总办,给他一个札子,叫他管理船厂,居然是委员了。”我笑了笑道:“偏是这样人他会红,真是奇事!”佚庐道:“船厂的工师,告诉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几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厂,便传齐了一切工匠、小工、护勇等人,当面吩咐说:‘今天蒙总办的恩典,做了委员,你们从此要叫我“周老爷”了,不能再叫我“周师爷”的了。’”说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来。

金子安在帐房里,也出来问笑什么。佚庐道:“还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厂之日,先吊了众工匠、小工花名册来看。这本来是一件公事。你道他看什么?他看过之后,就指了几名工匠来,逼勒着他们改了名字,说:‘你的名字犯了总办祖上的讳,他的名字犯了总办的讳,虽然不是这个字,然而同音也是不应该的。你们怎么这等没王法!那怕你犯了我的讳,倒不要紧。’”说的众人又是一场好笑。佚庐道:“还有好笑的呢。局里有一个裁缝,叫做冯涤生。有一回,这裁缝承办了一票号衣,未免写个承揽单,签上名字。不知怎样被他看见了,吓得他面无人色。”说到这里,顿住了道:“你们猜他为什么吃惊?”大家想了一会,都猜不出,催他快点说。佚庐道:“他指着那裁缝的名字道:‘你好大胆!没规矩,没王法的!犯了这制造局的开山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讳!况且曾中堂又是现任总办的丈人,你还想吃饭么!’裁缝道:‘曾中堂叫曾国藩,不叫涤生。’他听了,登时暴跳如雷起来,大喝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讳叫起来!你知道这两个字,除了皇帝,谁敢提在口里!你用的两个字,虽不是正讳,却是个次印。你快快换写一张,改了名字。这个拿上去,总办看了,也要生气的。’”众人又是一笑。佚庐道:“那裁缝只得换写一张,胡乱改了个什么阿猫、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还拿这个话去回了总办请功呢。”众人更是狂笑不止。我道:“这个人不料有许多笑话。还有没有,何妨再说点我们听听?”佚庐道:“我不过道听途说罢了,倘使他们局里的人说起来,只怕新鲜笑话多着呢。”

此时已是晚饭的时候,便留佚庐便饭。他同德泉是极熟的,也不推辞。一时饭罢,大家坐到院子里乘凉,闲闲的又谈起制造局来。我问起这局的来历。佚庐道:“制造局开创的总办是冯竹儒,守成的是郑玉轩、李勉林,以后的就平常得很了。到了现在这一位,更是百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里念佛。你想那个局如何会办得好呢?”我道:“开创的颇不容易。”佚庐道:“正是。不讲别的,偌大的一个局,定那章程规则,就很不容易。冯总办的时候,规矩极严,此刻宽的不像样子了。据他们说,当日冯总办,每天亲巡各厂去查工,晚上还查夜。有一夜极冷,有两三个司事同住在一个房里,大家烧了一小炉炭御寒。可巧冯总办查夜到了,吓得他们什么似的,内中一个,便把这个炭炉子藏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挡住。偏偏他老先生又坐下来谈了几句才出去。等他去后连忙取出炭炉时,那椅面已经烘的焦了。倘使他再不走,坐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屁股都要烧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个司事房里没有一个煤炉?只举此一端,其余就可想了。这位总办,别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讲究节省,局里的司事穿一件新衣服,他也不喜欢,要说闲话。你想赵小云坐马车,被他看见了,他也不愿意,就可想而知了。其实我看是没有一处不糜费。单是局里用的几个外国人,我看就大可以省得。他们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难的事,还要和中国工师商量,这又何苦用着他呢!还有广方言馆那译书的,二三百银子一月,还要用一个中国人同他对译,一天也不知译得上几百个字。成了一部书之后,单是这笔译费就了不得。”

我道:“却译些什么书呢?”佚庐道:“都有。天文、地理、机器、算学、声光、电化,都是全的。”我道:“这些书倒好,明日去买他两部看看,也可以长点学问。”佚庐摇头道:“不中用。他所译的书,我都看过,除了天文我不懂,其余那些声光、电化的书,我都看遍了,都没有说的完备。说了一大篇,到了最紧要的窍眼,却不点出来。若是打算看了他作为谈天的材料,是用得着的;若是打算从这上头长学问,却是不能。”我道:“出了偌大薪水,怎么译成这么样?”佚庐道:“这本难怪。大凡译技艺的书,必要是这门技艺出身的人去译,还要中西文字兼通的才行;不然,必有个词不达意的毛病。你想,他那里译书,始终是这一个人,难道这个人就能晓尽了天文、地理、机器、算学、声光、电化各门么?外国人单考究一门学问,有考了一辈子考不出来,或是儿子,或是朋友,去继他志才考出来的。谈何容易,就胡乱可以译得!只怕许多名目还闹不清楚呢。何况又两个人对译,这又多隔了一层膜了。”

我道:“胡乱看看,就是做了谈天的材料也好。”佚庐道:“也未尝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误人的地方。局里编了一部《四裔编年表》,中国的年代,却从帝喾编起。我读的书很少,也不敢胡乱批评他;但是我知道的,中国年代,从唐尧元年甲辰起,才有个甲子可以纪年,以前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知他从那里考得来。这也罢了,谁知到了周朝的时候,竟大错起来。你想,拿年代合年代的事,不过是一本中西合历,只费点翻检的工夫罢了,也会错的,何况那中国从来未曾经见的学问呢。”我道:“是怎么错法呢?是把外国年份对错了中国年份不是?”佚庐道:“这个错不错,我还不曾留心。只是中国自己的年份错了,亏他还刻出来卖呢。你要看,我那里有一部,明日送过来你看。我那书头上,把他的错处都批出来的。”正是:

不是山中无历日,如何岁月也模糊?

当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要知他错的怎么,且待我看过了再记。 5EEtSlJokE+J+d1jEa/Ys3SUVWFfYo499h8S6HIhUHpMwpcIVjR0kggBhrcN8a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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