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趁着夜色航行,他们不敢点灯。这是两艘在威尼斯缴获的小型战舰。载着总司令的那艘叫“米尔隆”号,之所以如此命名,为的是纪念在阿科拉之战中,以身体掩护波拿巴而中弹身亡的那个中尉。十五年后,他甚至用救命恩人的名字作为自己的化名。邦角到了,这是最为危险的地段。他们几乎是在英国舰队之间穿行;从灯光中可以辨认出英国船只。该死,西北风竟然减弱了!8月的夜晚,他们坐在星光下的甲板上,默不作声,情绪低沉。为振作精神,我们打牌吧!玩的时候,波拿巴作弊了,他很高兴,未被人发现。翌日凌晨,他幸灾乐祸地讲述了昨晚作弊的实情,并归还了所有不该赢的钱。
这次航行与十五个月前南下时的壮观景象多么不同啊!那时有四百艘船浩浩荡荡地行驶,如今却只有两条小船。当时的一半兵力现在已经埋骨沙场。埃及这个神话般的国度虽然还在法国手中—但这又能持续多久呢?想有效地打击英国的希望已成泡影!在多佛登陆的计划如今又如何了呢?占领印度的梦想已付诸东流!他不得不偷偷地离开埃及。如果军队知道他要离开,很可能会爆发兵变。克莱贝尔还是在拿破仑登船离岸之后才被任命为总司令的,最后的军中日志也写得枯燥而简单。科学家们事先被派往上埃及,因为他担心知道内情的蒙日与贝托莱会把消息不小心泄露给同事。这两个人现在和他一起在船上。而诗人们则是个麻烦。其中一个竟看出了此中奥妙,偷偷地跟上了船,目的地没有人知道。好吧,就让这家伙上船吧。他们这类人是声誉名望的批发商、歌功颂德的鼓吹手,咱们也少不了他们。在最近这次胜利后,巴黎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
一连几个星期,这两艘船都一直航行在危险之中。“要是碰上了英国舰队,你们准备怎么办?交战?不可能。投降?你们都和我一样不愿意。唯一的办法只有炸船。”大家都默不作声。坐在总司令旁边的蒙日脸色发白。拿破仑掉头转向蒙日,向他恶作剧地微笑,然后加了一句:“我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几天后,他们见到了一艘船,误以为是英国战舰。这位数学家马上就消失不见了。事后发现蒙日正守在火药舱门口。
这件事证明,波拿巴拥有极高的威信。
在地中海航行了六星期后,在10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一座海岛进入人们的视线;地平线上有一抹熟悉的山脉。舰长拿出航海图准备查对。这时,波拿巴毫不犹豫地说道:“那是科西嘉岛。”他会命令海员张起满帆驶向该岛吗?恰恰相反,他首先得搞清楚那里是否仍属于法国。但风势逐渐增强,把船朝着海岸方向吹去,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停下来。他的思绪顿时起伏不定。
“……那里还属于法国吗?过去的我,经常会提的问题是:‘那里已经属于法国了吗?’这中间又发生了多少人世沧桑?整整六年过去了,那时我二十四岁。对我来说,主宰科西嘉,是我人生最大的目标。几年来,意大利臣服在我脚下,埃及已被征服,巴黎也张开笑脸迎接我。这一切就像是自然的安排。”风力愈加强劲。“岸上的答复会是什么呢?”信号旗显示出这个港口里没有任何船只。这个没有祖国的人成长的小岛,又一次成了他的家。
他们登陆了。阿雅克修的居民万人空巷地拥向港口,成百上千一度诅咒过波拿巴的人,如今急切地前来欢迎他。他冷冷地望着眼前的人群,许多人亲热地称他为你,每个人都要和他攀亲。他无动于衷地和别人握手。忽然,他听到一声:“孩子!亲爱的孩子!”是卡米拉,他的乳母在喊。这是位体魄健壮的农妇,还不到五十岁。只有她的出现,才激起了他的情感。
拿破仑回到祖宅,母亲已把它修葺一新,而且刚刚离开。他召见了那些能够提供所需信息的人。在祖辈的壁炉边,他获悉,他过去所获得的所有战果,这三个月来已经尽落敌手。三年前他战功赫赫,攻城略地,如今曼图亚和米兰,乃至整个意大利都已易手。热那亚仍为法国所控制,但也岌岌可危,很难保住。马塞纳被迫从瑞士撤回了法国!英国人已在荷兰登陆!首先该做什么呢?去尼斯!立即抓住主动权!速战速决,将一切都夺回来!什么?强行罢黜两名督政官?难道只有使用这种策略,才能保住这个风雨飘摇的政府吗?穆兰将军是督政官之一?穆兰到底是什么人?还有谁可以合作?西哀士?一场新的政变将要发生,很可能是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政变。马上就去巴黎!上船!快!再拖上一艘大驳船!
向土伦方向航行了两天。晨曦中,海岸遥遥在望。瞭望哨报告说发现英舰。“掉转航向!”舰长下令道。“继续前进!”波拿巴向他咆哮道,“必要时我们可以划着大驳船上岸!”他的命运之神又一次帮他蒙蔽了敌人。英国军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与他们的船擦肩而过。夜幕降临。无法在土伦登陆?那就去弗雷居斯!那里有位置不明的暗礁?暗礁哪里都有!前进!我们已经航行了七个星期,现在终于见到了法国的海岸,我们必须不顾一切风险上岸!
这个意大利人真的热爱这块即将踏上的国土吗?对他来说,那只不过是一把小提琴,他能用它奏出比地球上其他乐器更优美的乐曲。
第二天,在弗雷居斯,波拿巴的名字传遍了整个小城。为什么港口到处都是前来观瞻的小船?为什么民众如此欢腾?他在非洲究竟做了什么,竟使小城居民有如欢迎凯旋的罗马大将军般兴奋?有个官员嘟囔着要进行检疫。“我们宁要黑死病也不要奥地利人,那些奥地利人已经快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民众大声喊道,簇拥着波拿巴乘坐的马车走过街头。
波拿巴坐在车里,一边向民众挥手致意,一边想道:“法国看来情况很糟。好像这里每个人都在等着我,盼望着我回来。我既不能回来得太早,也不能回来得太晚,现在正是时候。”
他驱车继续前行。在埃克斯待了八天时间,他向碰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停地问这问那,因为在这里他收到一封信的抄件,那是一封没送到的信:“将军,督政府在等候您,等候您和您英勇的战士们!”这些惊慌失措的统治者们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急于要找个救星!他该怎么做呢?先在原地等几天,再给巴黎写封信,然后出发。“埃及完全是我们的了,不会遭到敌人的侵袭—7月底以前,我一直读不到任何报纸。不过当我获悉您所处的窘境时,我立刻启程回国。关于会遭遇什么危险,我没有时间多想,因为我生命的坐标就是在最需要我的地方。我归心似箭,即使找不到快艇,我也会把自己裹在斗篷里,登上第一只能找到的小船……有克莱贝尔统率,埃及可保无虞。当我离开时,整个埃及都是一片水乡泽国—这是五十年来尼罗河水量最为丰沛的一年。”
他先将这封措辞谨慎的信件送往巴黎,让它作先锋探探路,好让那里的人知道是谁回来了。他北上的行程有如凯旋之旅,到处鸣放礼炮。在瓦朗斯,他从路旁欢迎的人群中认出了当年的咖啡店老板娘,他曾寄居在她那里,隔壁是台球房。他送给她一件东方的纪念品。在里昂,他不得不抽出两个小时,观看了临时编排上演的剧本《英雄的凯旋》。事事处处都昭示出他的名字所具有的巨大魅力。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波丹的猝死。波丹是最好的议员之一。听到拿破仑归来的消息,他高兴得欢呼起来,因兴奋过度,倒地而死。这个天才所辐射的光芒如此之强,竟能引起死亡。
距离巴黎越来越近。他仍忙于收集信息。只不过在私生活方面,他绝不会询问任何人有关约瑟芬的消息。他算不算是个离了婚的人呢?他的几个兄弟又在哪里?巴黎人昨天就知道他将到达的消息了,为什么他们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接他?她又在何处?她会在那个满是镜子的房间里,微笑着准备迎候他吗?清晨,他驶过市税征收亭,沿着市郊大道前去,再转入他自己居住的小巷。他的房子就在眼前了。一个妇女独自伫立在门口。她是谁?
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