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穹顶高隆的巴洛克风格大厅,墙壁白底金饰。一名十六岁的少尉坐在一张绿色丝绒长沙发上,像个恃宠撒娇的宫廷侍童。他的左右是两个成熟女人,其中一个是他母亲。当她媚笑的目光扫过站在周围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年轻军官时,她似乎更像是在想象或者提醒人们想象他们的父母在床上的情形。“我们克里奥尔女人最擅长这些了。”她想。站在她身后的英俊将军也是风流成性,他正往她胸口望进去—由于这既是时尚,又能满足女人的虚荣心,他并不觉得这一举动无礼。这位将军便是惯于冲锋陷阵的马塞纳,粗鲁,文化不高,有勇无谋。然而,每当部队处于危险时,他就像黑暗中的一盏灯。他身边总带着几个女人,这是他不可或缺的。他也不能没有钱。只要有机会,钱和女人他都会偷。
马塞纳缺乏的一切,总参谋长贝尔蒂埃全部具备。他个子矮小,却长着个硕大的脑袋,相貌丑陋,举止可笑。此刻,他正与女士们交谈,并因为赢得一位维斯康蒂女士的好感而飘飘然。谁也不明白这位漂亮的女士怎么会看上他。他整天忙个不停,属于少数几个受过理论训练的高级军官之一。他是个多面手,今天可能做行政管理工作,明天又可能冲锋陷阵。此外,他还是个看地图的高手。
打扮得像是要去演戏似的军官是缪拉。他穿着绿色丝绒衣服,手里拨弄着一顶硕大的带羽饰的帽子。与这个奇特的司令部里的大多数成员一样,他也是无产者出身。他没怎么说话,只扮演听众的角色。那个农民之子,贪婪挥霍、粗俗的奥热罗给他讲了个下流笑话,他忍不住大笑。当波拿巴夫人在大厅的另一头大声喊他的名字,说她也要听这个笑话时,这个既不怕大炮也不怕国王的猛将竟一脸尴尬。
老练的约瑟夫怕这个粗人口没遮拦,便打手势要他无论如何别说。因为他妹妹爱丽莎正坐在一个窗龛里。爱丽莎相貌平平,又不喜欢她的丈夫,因此她对一切风流韵事都特别留意。要是让她听见,她一定会马上转告母亲莱蒂齐娅,而后者早就对约瑟芬的放荡心存厌恶。
此时,花园里传来波丽娜清脆的笑声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她马上就要成婚,新郎是哥哥波拿巴替他选择的一位将军。距结婚的日子越近,她越是贪婪地享受剩下的自由日子。如果能像现在这样与伊波利特捉迷藏,她更是加倍高兴,因为她知道这可以让约瑟芬生气。
总司令本人正从长廊缓缓走上来。他与来自巴黎的作家阿尔诺边来回散步边交谈,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选中此人有他的用意。针对阿尔诺关于部队和战役的提问,他写了长长的一篇关于自己事迹的报告,阿尔诺必定替他广为宣传。此刻,他把话题转到持续的政府危机上。快走到大厅时,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很低,却带着足以引起作家注意的强调语气:“我对这些危机能否解决深表怀疑,除非有一位强有力的人物出来主持局面。可是这个人在哪里呢?”
他走进大厅,所有的军官都站起身,中断原来的谈话,充满期待地望着这位二十七岁的统帅。论年龄,他们大多比他大,论个子则全部比他高。只有“宫廷侍童”欧仁坐在沙发上没动。他知道母亲才是家中真正的主人。
这是米兰附近巨大的芒泰贝洛宫,波拿巴整个春夏都在此度过,几乎完全像个政治家。他在累欧本的停火协定结束了战争,只是真正的和约尚未签订。他本可以去巴黎接受人们的欢呼,那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但他还是选择了留在此地。只有当他的胜利的政治成果变得牢不可破,那些刚组建的国家地位稳固,只有彻底解决了意大利问题,他才会去巴黎!在坐镇芒泰贝洛的近半年时间里,他的司令部更像一个小朝廷。
然而,他一点都不像个暴发户。他从不索取自己没有的东西,在任何方面他都想让人感到,他是主张平等的革命之子。他把一些平民出身的人提拔到军队的最高职位,当其中某位猛将在沙龙中做出失礼之举时,他并不担心在场的意大利王公贵族会怎么看。他也无意像暴发户那样隐瞒自己的出身。他已经成为法国人,本来很容易因此而设法掩盖他的科西嘉出身,但他没有这么做。相反,他几乎是在公开宣布他是科西嘉人:他去年即把全家请到米兰,后来又用东方式的姿态请家人来到芒泰贝洛宫,接受那些想要巴结他的人的恭敬。说起巴结他的人,那几乎是在半个意大利,因为他已被看作上天选中用来改变历史的人,他的名字已经与某种神秘的力量联系在一起。除了那些想要借他攀上好运的人,还有些人专程从遥远的外地赶来,征求这位富有智慧的男人对其家事和其他私人事务的意见,而他也特别乐于提供这方面的指导。
他那高傲、正派的母亲很难容忍约瑟芬,对她的不良名声耿耿于怀。尽管约瑟芬是他心爱的女人,他能原谅她的一切,什么都顺着她,但他还是强迫她陪伴和尊敬婆婆。一段时间后,母亲觉得这位儿媳更无法容忍了:她恭维每一个人,亲吻每一个女人,就是不生小孩。这位生了十三个孩子的科西嘉女人感到,儿媳的不育损害了儿子和全家的名声。她能从某些对手的目光里看出幸灾乐祸和讥讽,就因为她那了不起的儿子一直没有孩子!根据家族的血统,她认为责任不在于她的儿子,而在于那个放荡不羁的女人。
在他获得战场胜利后首次与母亲重逢时,她拥抱了他,然后说:
“你更瘦了!你在自杀!”
“不,恰恰相反,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活着。”
“对后世来说是活着,对现在来说不是!”
“你瞧,我这样子能说正在死去吗?”
出门的时候,他对她说:“注意健康,母亲。如果您死了,那么就再也没人管得了我了!”可见,他那科西嘉人的家庭观念几乎与统治世界的自信一样强烈。
他的三个兄弟、三个姐妹及舅舅费什都住在芒泰贝洛宫。十六岁的迷人少女波丽娜恨死了约瑟芬,因为后者根据拿破仑的意思,破坏了她与所爱的男人结婚的计划。她被迫与勒克莱克将军成婚。拿破仑要求两人在宫里的小教堂举行婚礼时,她的大姐也补行教堂婚礼。他就是如此在意梵蒂冈对他的印象。对这一切感到陌生的莱蒂齐娅,在婚礼结束后就踏上了返回科西嘉的旅途。
“这个岛,这个省”—波拿巴现在这样称呼科西嘉,仿佛它与其他岛屿和省份并无两样。自从保利发出求救呼吁后,英国人占领了该岛。战争期间,波拿巴遥控指挥,赶走了英国人。他命令二十多人在夜幕掩护下,带着大量资金和武器在科西嘉登陆,“以鼓舞爱国人士”。他们在岛上散发了大量传单。他还派朋友和过去的对头萨利切蒂前往科西嘉。就这样,置身几百里之外,他实现了当初亲自上阵三次都未能达到的目标。
“真的不过时隔四年吗?”看到当年赶走她的岛民们前来欢迎,莱蒂齐娅女士有些恍惚。那真是令拿破仑日思夜想的护城堡垒吗?如今,根据他的命令,爱丽莎的丈夫已作为司令官进驻堡垒,吕西安早已是当地部队的军需部长。对他自己来说,遥远的科西嘉故乡就像一个祖传的城堡,带点浪漫和古朴,可以让亲戚们居住。不久前,波旁王朝那位有资格继承王位的后人给他写来亲笔信,表示如果能获得他的支持,可以封他为公爵甚至“科西嘉世袭总督”。他看后只是一笑。
在芒泰贝洛宫,波拿巴第一次将公私两种生活方式截然分开。这是这位天生的统治者从小就在学习的。
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将芒泰贝洛宫的保卫工作交给法国人,而是交给了手下一支三百人的波兰雇佣军。此外,自从在战场上差点成为俘虏后,他挑选了最高大优秀的四十名士兵组成贴身卫队。他们号称“向导”,由一位勇猛的队长领导。
宫里有很多勤务兵和信使,因为各地都派使节前来造访。圣马可的狮子和圣彼得的钥匙在陌生的肩章上闪烁,维也纳、里窝那和热那亚也在此派驻了代表。根据当地风俗,他时不时地举办大型公开宴会,让好奇者在长廊观看,并尽量让他们知道,他跟他们一样,也喝“诺斯特拉诺”这种本地酒。
所有的目击者都说,在公务接待场合,这位衣着极其朴素的二十七岁的总司令一向从容不迫,保持着尊严和自然,同时又懂得与每个人保持距离。他几乎比他接待的每个人都矮,但他从不故意踮脚挺身。相反,每个与他交谈的人都微微弯曲身子,这个小动作使他们一开始就处于求助者的地位。就这样,不仅现在,而是整个一生,他都从一个先天的缺陷中获得好处,其最后的心理效应难以估量。“此人如果不死于战场,”当时一个拜访过他的人写道,“那么四年后他要么被放逐,要么就坐在王位上。”这个预言只差了三年。
作为时代的学生,波拿巴知道如何成名。他身边有一位老练的记者,是历史上首位新闻处长,他懂得如何替他造势,以对付巴黎的督政官们。波拿巴深受普鲁塔克的影响,知道谁才能真正让普通人名传后世。他常常把意大利的诗人、历史学家、学者和艺术家请进芒泰贝洛宫。早在前一年,在进入米兰几天后,他就在处理繁忙公务的同时,给一位著名的天文学家写了如下令人惊讶的文字:
“科学尊重人的创造精神,艺术美化世界并把伟大的事迹传诸后世。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它们必须受到特别的保护。所有天才人物、所有学术界的名人都是法兰西人,不管他们属于哪个国家。”在此之前,这些人不得不深居简出,如今提倡思想自由,再也没有了禁锢和暴君,他们可以聚集在他这里,表达自己的愿望。谁若想去法国,谁就会在那儿受到热烈欢迎。“因为法兰西人民宁愿获得一位伟大的数学家、画家或其他类似的重要人物,也不愿得到最富庶的省份。公民们,请把我的这种感受告诉米兰的名流们!”
他派了一位小小的公使随员—这位随员与大多数同行那样无须动脑,无所事事—去部队,负责记录意大利各小国的收藏物。之后,他会在条约中替巴黎索要其中的珍品。
他请专家替巴黎音乐学院抄录能够搞到的所有意大利音乐作品。他写道:“在所有艺术种类中,音乐最能影响人的激情,因此立法者应特别加以关注。一首大师倾情创作的交响曲能够触动人的情感,其影响力远远超过道德教育书籍,后者虽能说服理智,却无法改变人的习惯。”成为科学院的成员后,他把这一头衔印在所有公务信笺的头上,并说:“今后,法兰西共和国的真正力量必须表现在,每一种新思想都属于它。”私底下他则说,士兵首先必须认为统帅比他聪明,比他有知识;而科学院成员这个他不明所以的头衔,恰恰最能令他们对统帅产生敬意。
这一切表明,波拿巴不仅仅是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个天生的统治者。他的每一个表情,他所说或所写的每一句话,都力图使自己的人格在民众中产生传奇效果。若私下与知心者在一起,他就会敞开心扉。
“他的个性中有一种令每个人钦佩的力量,”当时即已有人敏锐地指出,“虽然他……举止和表情有时甚至有些笨拙,但他的天性、目光和言辞中有着发号施令的威严。每个人都对他俯首听命。在公共场合,他更是尽力加深这种印象。与亲朋好友在一起时,他则表现得随意、舒适,甚至有些亲密。他喜欢说笑,而且这些笑话有趣而得体,从不伤及别人的尊严。他经常参与我们的玩笑。工作中他驾轻就熟。当时他的时间并没有严格的安排,休息的时候谁都可以接近他。但他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时,则任何人未经允许都不得打扰,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与所有用脑紧张者一样,他需要大量的睡眠,我经常见他在床上睡十至十一小时。如果有事需要叫醒他,他毫不在意,事后再补睡;有时预见到接下来的时间会比较辛苦,他也会采取提前多睡的办法。他有一种可贵的能力,随时随地都能睡,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他喜爱高强度的运动,经常骑马,虽然姿势不佳,但骑得很快。”
他喜欢说话,只选择政治或生活的普遍问题为话题。如果中间冷场,他会建议讲故事;若大家都不讲,他就自己来讲,他的故事总是简洁而幽默。
无数美女想要博得他的好感,但都是徒劳。他只想着约瑟芬。当然,他对她再也没有上一年那么疯狂,当时她欺骗他,令他非常失望。他那种全身心付出的激情之所以减退,责任完全在于她。现在,他的语气中多了一种感人的成分,一种温暖的追求,一种微笑,一种请求。“你感到伤心,”在交战期间他写道,“你不给我写信。你要回巴黎吗?你不再爱你的朋友了吗?一想到这一点我就痛苦不堪。我亲爱的朋友,自从知道你在伤心后,生活对我变得无法忍受。也许我会马上跟教皇缔结和约,以便尽快回到你身边。”三天后:“与罗马的和约刚刚签订,波伦亚、斐拉拉和罗马纳将移交给我们……可是我收不到你的只言片语!上帝呀,我犯了什么过错?……你应该很清楚,你是我绝对的主宰!永远属于你。”
回到芒泰贝洛宫后,他第一次享受到稳定的婚姻生活,为她在社交场合的魅力心醉神迷。有时他举行小小的爱情庆典,带她一起去马基奥湖。在湖中美丽岛的巴洛克石像下、杜鹃花丛中,当斯卡拉歌剧院的女主角格拉西妮引吭高歌,演唱蒙特威尔第“热情”风格的作品时,他拉着妻子的手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
“在马车里,”他的副官讲述说,“他常常做出一些大胆的亲密动作,让我和贝尔蒂埃觉得很尴尬。可是他率真的天性使人感到那是真情流露,什么都可以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