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理解粟特社会历史的一个重要方面,许多粟特人经常以出生当月当日的保护神来命名,一些粟特语言学家倾向于以姓名起源的标准来研究粟特人。从史书记载可知,虫娘是寿安公主的乳名、小名,不是李唐皇室公主的正式名字。尽管我们不知道“虫”字对音比定是否与粟特语有联系,但起名时不会故意丑化、矮化自己的孩子,则是天下父母的心愿与通则。唐玄宗曾自称“鸦”,也不会是乌鸦的意思。所以我们要避免望文生义地去解字,或许有益于理解破读名字真正的含义。
笔者怀疑,虫娘之“虫”或许应为“冲”字,尽管唐音中“虫”与“冲”因不同声系不能通假,但在粟特人宗教节日信仰中,太阳和月亮的合日是不祥的征兆,在这一天,神灵不仅考验人们的贪婪,而且神灵使人神志模糊,据说这一天容易使人癫痫病发作。 所以,合日就是冲日。曹野那姬怀孕九月生下女儿,不仅按古人说法不足十月,而且这一天遇到“月食”或“日食”,月亮盈亏造成“霉运”,导致人的一生不吉利,“冲”了好日子,因而唐玄宗“恶之”,甚至长大后也因八字冲人克夫“遂不出降”。按照当时皇家公主信仰道教的惯例,让她穿羽衣 ,在宫内道家坛观消灾趋吉,所以玄宗又从五行生克为出发点,弥补缺憾选择称呼她为“师娘”。后来此事传出宫廷外,人们以讹传讹,误以为是“虫娘”,这才使得收入段成式《酉阳杂俎》所载奇闻怪事之中。
如果进一步怀疑“虫”是历日“重日”中“重”的同音字,也是与人们祸福休咎相关的神灵,尽管属于没有事实依据的迷信性质,但在当时皇家阴阳术士的头脑里也不是吉利日子,因为历日术数与人生衣食住行联系最密切,是古人最关心的事项,古代父母往往推算新生子女生辰八字而顺便推命,并有以五行本字或字根起名的习俗。“重日”属于犯忌的凶神,不宜于嫁娶,《协纪辨方书》引《天宝历》曰:“重日者,以阴阳混合于亥,阳起于甲子而顺,阴起于甲戌而逆,至巳、亥而同,故曰重日。其日忌为凶事,利为吉日。” 因而,巳、亥二日以地支论当属重日,“是阳中阳而阴中阴也,故曰重”。虫娘的生日很有可能是属于凶煞之神,其日犯婚嫁之忌,不利于趋吉避凶 ,或许正是宫廷术士的占卜蛊惑,才令唐玄宗讨厌她的生辰八字。
图8 戴帽女俑,唐郑仁泰墓出土
按照唐代女子一般出嫁年龄,虫娘大概出生在开元后期。安史之乱爆发后,至德二载(757)唐玄宗从蜀郡返回长安,开元二十九年封为广平郡王的李豫已是天下兵马元帅,退位的玄宗请孙子李豫在灵州帮助虫娘封为寿安公主。灵州(今宁夏固原)是西北胡人帮助唐军平叛安史出入的要地,“与名王在灵州请封”之“名王”,殆指当时进出灵州的诸胡君长,类似胡貌的虫娘与胡人首领一起受封,无非是借胡人建功之力。 看来唐玄宗很焦急,虫娘躲过了安史之乱的大劫难,但她毕竟从皇家殿堂跌进现实生活的尘寰,玄宗期盼她能有公主封号,以便最终能有一个圆满的婚姻结局,故而估计虫娘年龄不会小了。
图9 唐代彩绘少女俑,西安出土
图10 头戴波斯帽身着胡服女俑,德国汉堡私人收藏
从父女心理上说,唐玄宗不可能不喜欢自己的女儿,从他让虫娘穿羽衣或道服“主香火”,到后来成为太上皇时又请求自己的嫡系长孙唐代宗李豫给虫娘一个公主封号,以便谈婚论嫁,都恰恰说明他很喜欢这个与曹野那姬所生的混血女儿,有点舐犊情深、老年护子的爱怜,并没有冷漠无情、置之不理。唐玄宗忌讳虫娘的生日并不是不喜欢女儿本人,因而史书上才会留下这段有趣的记载。况且穿“羽衣”也不表示“恶之”,按照唐史记载,安乐公主、杨贵妃都“披羽衣”,安乐公主羽衣是百鸟毛裙,杨贵妃是凤羽金锦的霓裳羽衣,日本正仓院保存的著名“鸟毛立女屏风”就是工匠将鸟毛贴敷着衣,都是贵族妇女展现姿容的衣物。唐代道教“羽人”神仙的象征意义已从前人生存理想完全转化成了生存当下现世的享乐。
需要指出的是,唐代宗李豫本人“好学强记,通《易》象” ,颇能理解祖父李隆基对生辰八字的忌讳心理,所以,不仅将长自己一辈的虫娘封为寿安公主,而且最终把她嫁给了河南尹苏震的儿子苏发 ,了结了唐玄宗的心愿。
总之,不悖情理又合乎逻辑的是,在唐玄宗后宫倾国倾城佳丽众多的背景下,曹野那姬作为一名来自域外的女子,其深目高鼻的胡貌肯定非常引人注目。我们不难想象她很有可能就像唐代壁画中所描绘的跳舞的胡旋女一样,“身轻入宠尽恩私,腰细偏能舞柘枝。一日新妆抛旧样,六宫争画黑烟眉”。 她曾经迷倒过风流一世的唐玄宗,演出了一场胡汉男女浪漫史,并生有一个名叫“虫娘”后封为寿安公主的女儿。正如元稹《胡旋女》所说:“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妖胡奄到长生殿……”白居易《新乐府·胡旋女》载:“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胡旋女,出康居,徒劳东来万里余。”因此,这段历史记载的故事框架和话语形式被纳入了民间笔记和官方史书,尽管一些细节无法再考证,但它毕竟是唐时皇家婚姻关系所反映的中西交流问题,足可书写出一部浪漫的中古经典艺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