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预定计划,周四冬子住进了明治私立医院。
医院坐落在代代木车站往神宫方向拐角的地方,虽说离车站很近,却很幽静。冬子的病房是医院三楼靠南端的一间双人房。
住院时,冬子只对自己家和店里的女店员们交代了病情。
冬子自从和贵志同居后,就好像被自家人逐出了家门。恢复单身后,母亲时而会打个电话来,有次说买到了物美价廉的和服布料,后来还把做好的和服送了过来。
两个月前,母亲又来过一个电话,问:“不想结婚吗?”据说对方是个三十一岁的小伙子,毕业于一流大学,现供职于一家商社,挺有出息的。冬子考虑了一下,回绝了。
“你现在倒没什么,年纪还轻,可迟早会后悔的。”
尽管母亲这样说,但冬子依然没有结婚的意愿。别说和互不相识的人住在一起,就连拥抱一下都难以想象。
当冬子告诉母亲手术的事时,母亲曾问道:“不会把子宫也摘除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恐怕天下所有的母亲都会担心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女儿的身上。
“大夫说没关系的。”
“还是因为太不检点了。”
母亲借机抱怨起冬子。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不必太担心啦。”
冬子虽然嘴上不服软,可术后还得靠母亲来照料。
店里的女孩子们听冬子说得了这病,都是一副全然不信的表情。
“突然就不好了吗?”
年轻的真纪纳闷地看着冬子。帮着缝制帽子的友美,只小冬子一岁,觉得自己也有得这病的危险。
“听说单身女人容易长子宫肌瘤,是真的吗?”
“好像年龄大的还容易得癌症呢,没你说的那回事啦!”
冬子向她们复述了一遍大夫的话。
“还要做手术啊,这下动静可大了,我们来陪你吧?”
“不要紧,妈妈会过来陪我的。店里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用不着担心,医院离这里很近,我们会常去看你的。”
“另外,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我得了什么病。要是有人问,就说我感冒休息了。”
冬子还在为将要在腹部上留下疤痕而感到惴惴不安。
住进医院的当天,冬子做了术前检查。首先化验血和尿,接着照了胸部的X光片,然后做了心电图。虽说手术不大,但各种术前检查挺烦琐的。
上次给冬子做检查的大夫,果真是个代班医生。这次是院长亲自做的检查。
“检查结果明天早上就出来,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下午就可以做手术了。”
身材敦实的院长言谈举止温和体贴。
住院的当天下午,冬子正透过病房的窗户茫然地看着代代木的树林时,有人敲门,是船津来了。
船津看到病房里全是女人,顿时畏缩了一下,然后低着头走了进来。
“现在怎么样了?”
“唉,还好。”
手术前的冬子感到无聊难耐,船津来得正是时候。
船津坐到冬子母亲指着的椅子上,忐忑不安地环视了一下。
“所长已经走了吗?”冬子问船津,在母亲面前她没有提贵志的名字。
“嗯,临行前托我交给你的。”
船津说完,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
信上写着“贵志设计事务所”的落款,看上去鼓鼓的。
“本来让我一早就送过来的,可上午公司来了客人,就被耽搁了。”
“辛苦你了。”
冬子接过信封,随手就放到了枕边。
“所长不在,一定很忙吧?”
“噢,有时反而会更清闲。”
“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啊。”
冬子说完,船津不好意思地笑了,问道:“什么时候手术?”“应该是明天下午。”
“手术时间会很长吗?”
“嗯……是个小手术。”
冬子有些顾虑,不知小伙子对病情究竟知道多少。
“所长不在期间,有什么情况,就请随时跟我联系吧。”
“谢谢!”
母亲用咖啡壶烧了开水,泡上茶。船津只喝了一口,就慌忙地站起来。
“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
“就走呀?反正我现在很无聊,欢迎再来。”
“我会的。”
“辛苦你了。”
穿着淡蓝色睡衣的冬子连忙下床,船津回过头来微微地鞠了一躬。
船津走了,冬子刚拿起信封,母亲就问:
“那个人是谁啊?”
“是贵志设计事务所的。”
冬子尽可能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母亲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一个人的时候,冬子打开了信封。
里边装着用和纸包着的二十张一万元的日币,但并没有留下文字之类的信件。
上次见面的时候,钱的事只字未提,只是说“遇到问题就打电话”。
冬子当然没有指望从贵志那里得到钱。
可今天贵志却让人送来了。
看上去冷冷的,为人却细致周到,厚重敏锐,这是贵志的一贯作风。
冬子将二十万日元重新装进信封,放进了床头柜中的钱包里。
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人啊……
事到如今,贵志完全没有必要再给冬子钱了。两人的关系,两年前就已经彻底了断了。
二十万日元是慰问金?那就太多了。
还是想再续前缘?或是对曾经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表示怜爱?
就贵志的收入而言,二十万日元并不算多,但对现在的冬子来说,就显得很及时,钱当然是多一点儿更好。
忽然,冬子开始顾忌起来,船津是否知道信封里放了钱?
真不晓得小伙子怎么看自己和贵志的关系,是不是知道两人过去同居过?
船津风华正茂,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个挺有家教的青年。如果让这么个小伙子知道了两人的过去,真会让冬子感到无地自容的。
正当冬子出神地看着窗外想着心事时,护士送来了体温计。
“估计不会发烧的,还是量一下吧。”
长着一张团团脸的护士说完,便伸出一只冰凉的手给冬子测量。
第二天早上院长过来巡诊时,看着护士递过来的病历说道:
“检查结果有些贫血,其他的都不必担心。按原计划今天下午可以做手术。”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冬子还是感到浑身紧张。
“手术大概要做多长时间?”
“加上麻醉和其他准备时间,前后差不多要两个小时吧。全身麻醉,醒来之前就做完了。”
“……”
“麻醉会由一位专业麻醉师来做,一开始你就会睡过去,不用怕。”
“做完后会痛吗?”
“只是伤口有点痛。子宫不敏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子宫不敏感”,这个说法真是不可思议。从医学角度或许可以这样说,可冬子却觉得匪夷所思。
“下午两点手术,术前要剃掉体毛。”
院长若无其事地跟护士交代着,冬子却羞红了脸。
“昨天已经说过,中午就不要进食了。”
院长说罢,离开了病房。
“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
冬子惴惴不安地对妈妈说道。
“哪里的话!疼个两三天就会好起来的。”
一周前刚做过卵巢囊肿手术的邻床妇人安井夫人这样安慰她。
“可是,摘除子宫肌瘤比卵巢手术难度更大吧?”
“反正都是切除手术,一样啦!”
全是外行,都搞不懂,所以冬子总是爱往坏处想。
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么想着,冬子忽然意识到要是自己死了,还没人告诉贵志呢。
那就跟母亲说吧……
要是说了,母亲一定会一脸不高兴。实际上,在她接过船津转交过来的信封时,母亲的脸就阴沉了下来。
可一旦真发生了那样的情况,想必母亲是一定会联络贵志的。母亲应该知道他才是自己最爱的人。
东想西想了一阵子,就到了中午,冬子全身已被麻醉了。
醒来的时候,冬子仿佛置身于层层的迷雾中,隐隐地听到些声音。
“冬子!”“醒了吗?”“已经好啦!”频频传来的一连串呼唤声,在冬子头部上空不断地回荡。冬子极力想睁开眼睛,可是眼睑上像压着重重的铅砣,沉得根本无法睁开。浑身也瘫软无力,全然不像是自己的身体。虽然真真切切可以听到有声音在呼唤,却分辨不出是谁。
突然,一阵冷飕飕的感觉掠过额头。是谁的手摸了一下,还是放了一块凉毛巾?
“冬子。”
近处又传来了呼唤声,无疑这是母亲的声音。
“木之内。”这回像是年轻护士的喊声。
冬子加了把劲儿,试图睁开眼睛。
还是昏昏沉沉的,无论冬子怎样努力,总有阵阵迷雾扑面而来。又过了一会儿,雾霭中朦朦胧胧露出了母亲的面容,慢慢地也能辨清护士那张团团脸了。
“醒过来没有……手术已经做完啦!”
“啊……”本想发出声音来,却止于喑哑。
“已经没问题啦,疼吗?”
冬子也说不出具体哪儿痛,只是感到浑身绵软无力。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已是一片暮色,天花板和枕边灯都亮了起来。
“怎么样?醒了吗?”
这回是母亲的脸,轮廓全都能看清了。
冬子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母亲身后有一张床,躺着安井夫人。
再定睛一看,自己的右手上缠着血压计,左手上打着点滴。
“痛吗?”
“疼啊……”
像是被母亲的话诱发出来了似的,冬子呻吟着。
倒不是钻心的疼痛,冬子觉得像是被人往肚子里塞了一个火球,而且全身都被捆绑在这个火球上。
“已经结束了,不要紧啦!”
“水……”
母亲用湿棉签轻轻擦拭着冬子的嘴唇。
冬子感到一阵凉爽,使劲地舔着嘴唇。
“已经没关系了!”
冬子点着头,迷迷糊糊地想着贵志现在在何方。
冬子开始感觉到疼是一个小时之后,下腹部就像被用无数个锥子扎了一样钻心地痛,而且浑身发烫。
“好痛啊……”
冬子紧锁眉头,低声呻吟着。若是喊出声来,疼痛反而会窜到全身。
护士引着大夫走了过来,给冬子打了一针。
平时在胳膊上打针,冬子都会疼得全身缩紧一下,现在因为术后的剧痛,已经完全感受不到注射的疼痛了。
注射下去的药很快起了作用,冬子终于睡了一小会儿。
睡也睡不踏实,时不时还会感到隐隐地痛。
“真痛啊……”
冬子偶尔会呻吟一下。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锥刺般的刺痛稍稍有了缓解,可浑身还在发热。
量了一下体温,三十八度二。
“这是手术后的暂时发烧,不必担心。”
院长说完,交代继续打点滴。
整个上午,冬子一直在忍受痛苦的煎熬中,眼睛盯着逐渐减少的点滴,打发着时间。
贵志现在在哪里呢?说是先去荷兰,那现在一定是在阿姆斯特丹吧。欧洲的冬天来得特别早,说不定现在那里已经刮起了寒风。或许贵志正沿着雾色茫茫的运河小道,竖起风衣的领子,大步流星地走着呢。
快点儿好起来就好了……
现在才意识到还是健康时好啊。
就这样,冬子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正当梦到真纪和友美找不到已经缝制好的帽子,分头在找的当儿,冬子一下子从梦中醒了过来。
秋天的暮色,已经悄悄地钻进了窗棂。窗帘旁,摆放着一盆盛开的菊花。
上午好像并没有看见啊。问了一下,才知道是在她刚刚睡着时,真纪拿过来的。
冬子失神地看着暮色初降的天空,这时护士走了进来。
“大夫马上就过来,现在感觉如何?”
“唉……浑身发热,还是感觉下腹部隐隐作痛。”
护士挪开点滴架,院长走了过来。看上去好像是刚做完其他人的手术,脚上还穿着拖鞋。
“有关你的手术,给你说明一下。”
院长说完,看了一眼冬子的母亲。
冬子隐隐约约地看到院长白大褂里露出的花样领带。
“长在子宫里的肌瘤,已经都摘除干净了。”
冬子只是看着院长,并没有回应。
“已经没问题了,不可能再复发。可是,手术时发现肌瘤特别大,并且长在子宫内侧。看了就知道了,差不多有这么大。”
院长用胖嘟嘟的手,比画着一个鸡蛋大的圆形。
“而且不止一个,成形的就有三个,都已经扩展到子宫内膜上了。”长了那么一个吓人东西,冬子不忍再看下去,就移开了视线。
“没办法,只有切除。又大又多,只好摘掉了子宫。”
冬子跟着点了点头。因为院长说得若无其事,所以一切就都变得理所当然了。
“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听到这里,冬子终于回过神来,院长刚说了一段多么非同寻常的话。
“那么,子宫就……”
“是的。肌瘤太大了,长的地方又不好,必须摘除。”
“那,不就……”
“因为子宫都摘除了,所以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可是……”
冬子求援似的盯着母亲。母亲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眼帘。
“你还年轻,本想尽可能把子宫保留下来,可那样就不能切掉肌瘤,没办法就全摘除了。”
“那就再不能生孩子了吗?”
“很遗憾……”
“……”
冬子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
“要是不切除肌瘤,就会出血,而且肌瘤还会长得更大,引发更多问题。即便在没切除时,不是也没怀孕吗?”
“可是……”
曾怀过一次贵志的孩子呀,冬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已经长满了子宫的半边,你母亲都看到了。”
院长望着母亲,母亲微微地点了下头。
“虽说摘除了子宫,但一点儿也不会妨碍生活。子宫只是怀孕时保护胎儿的袋子,不必太在意。”
“……”
“一周以后就可以拆线,大概两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安心养病吧。”
院长说完,又对护士交代了些什么就离开了病房。
院长走后,房间里只剩下她和母亲。冬子彻底地笼罩在哀伤之中。
“妈妈,你知道呀……”
母亲走到嵌在床头上的书架旁,站住了。
“看到手术了?”
“手术没看到,只是手术后被大夫叫了去,说是因为这样,所以就摘除了子宫……”
“看见子宫了吗?”
“看倒是看了,好可怕。指给我看的,可什么也没看清楚……”
冬子闭上了眼睛。
子宫到底是个什么怪样子?是从身体里摘出来的吗?究竟什么颜色?肌瘤什么样子?
“这下病就好了!”
“可是……”
冬子说到半截儿,就咬住了嘴唇,默默地淌下了眼泪。
“真是不像话!”
“……”
“明明知道,为什么不马上告诉我?”
“可是……”
“真讨厌!讨厌!”
冬子猛晃着脑袋,疼痛顿时窜到了下半身。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地滴落下来。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
母亲什么也说不出来,垂着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冬子的身旁。没有丝毫责任的母亲却遭到了冬子一连串的抱怨。
伤心了一阵,冬子终于停止了抽泣。她轻轻地抬起眼皮,瞥见母亲正擦拭着泪水。
越过母亲的肩膀,可以看到半空挂着的一抹晚霞,暮色正从云端渐渐地逼近。
“这下病就都好了,别那么想不开!”
“可是……”
冬子想:妈妈还有子宫,自己却没有了。五十三岁的母亲还有,而二十八岁的自己却没了。
母亲是不可能体会到自己这份悲哀的。
“那不行,绝对不行!”
明知再怎么喊叫也于事无补,可冬子还是哭喊着。
小腹的疼痛使冬子的心情越发糟糕起来。
没有了子宫,真的还不如死去。
不管怎么说,子宫是女人的命根子。女人有了子宫,才会来例假,才能生孩子。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只不过是徒有其表的女人。
没有了例假,就分不清是少女还是老太婆。即便是女人,也没有了女人华丽丰润的魂魄。只是徒有女人的外壳,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这纯粹是自欺欺人。
“我不干!不干!”
冬子越想越觉得不堪忍受,继续呼喊不止。
母亲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缩在床的一角,邻床的安井夫人也蒙上了毛毯背对着她。
“还我子宫,快救救我。”
哭泣、喊叫、斥责,冬子又被打了一针。大夫关照说:“情绪亢奋,对身体不好。”
冬子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梦见有无数条虫子在吞噬着自己的身体,像鼻涕虫一样,长了无数只脚,有时又像是一群怪兽。
这些怪虫就像鬣狗一样,成群地舔舐着冬子裸露在外的伤口。
过了一阵,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冬子躺在空茫的黑暗中,似乎是在运河边的仓库里,又似乎是在废弃了的铁罐子里,四周死一般寂静。突然,从黑暗中传来了“你不再是女人”的声音。
“快逃!”
冬子拼命地跑着,回头一看,一个血淋淋的男人追赶了上来。虽然已经离得很近了,可始终看不清那男人的长相,只有白色的衣襟在眼前晃动着。
冬子一边惊愕地跑着,一边对自己说:
“没关系!这是在做梦,放心吧!”
冬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点着头。
“子宫又复原了。”
噩梦消失,迎来了明媚的朝阳。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玩笑,冬子继续拼命地跑着。
“冬子!冬子!”
不一会儿,冥冥中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冬子醒了。
“怎么了?看你那难受的样子。”
母亲用干毛巾从冬子脸上擦拭到颈项。
看着母亲的面容,从梦中醒过来的冬子,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个没有了子宫的女人。
第三天的早晨,冬子淡淡地化了下妆。虽然下半身还是有些隐痛,但烧已经退到了三十七度以下。
从手术那天起,她几乎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小脸又瘦了一圈,从眼眶到眼角现出了黑黑的眼晕。虽然看得出来经历了些沧桑,可脸上依然保持着二十八岁的女人应有的光彩。
冬子叫母亲拿来小镜子,轻轻地在脸颊上施着粉黛,抹着淡淡的口红。
化完了妆,冬子憔悴的脸上有了些神采。
子宫没有了,妆还是要化的……
即便不再是女人身了,也不能丢掉女人爱打扮的天性。冬子觉得自己这样下去好可怕。
上午大夫过来巡诊,换药时,冬子一直沉默不语。
虽然很伤心,可还是惦记着伤口,想瞧一眼,然后再问问没有子宫后的有关情况,但冬子依然是只字未提。
“怎么样?并没有弄坏肚子,不吃点儿饭可不行啊。”
院长说完,冬子只是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以此表达着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摘除子宫的抗议。
换药后缠上新的腹带,又换了新的睡衣,冬子感到略微舒畅了一些。
昨晚,绝望的她甚至想到了死。可到了早晨,情绪又稍稍安定了些。
难道人经历了这样的悲伤,还是要活下去吗……
冬子眺望着晨曦,想象着那些被摘除了子宫却依然活下去的女人。
巡诊完后,正当冬子喝着母亲煮好的牛奶时,有人敲门,是真纪来了。
二十二岁的真纪身穿一件丝质连衣裙,胸前系着同色系的围巾,像是从罗兰辛的画中走出来的女孩子。
“老板娘,怎么样了?”
真纪和友美,店里的两名女职员都叫冬子“老板娘”。才二十八岁的冬子就被她们这么称呼,是过早了些,可身为店老板也很无奈。
“疼吗?”
“不疼。”
冬子一边摇着头,一边对自己说:她俩可还都有子宫呢。
“这是从站前的花店买来的,插在这里吧。”说完,真纪把玫瑰花束放到了洗漱台上。
“真万幸啊!”
“你说什么?”
“我担心老板娘要是死了就麻烦了。比想象的要精神得多,这下可就放心了。”
“哪里会死啊。快说说店里的情况,都还好吧?”
“我俩配合得很好,你就放心吧。”
冬子一面点着头,一面觉得跟年轻的女孩子说摘掉子宫的事很难启齿。
第四天,探视的客人陆续来了。
大概是真纪回去说了冬子已经可以说话了的缘故吧。
早上,先是店里的友美来了,然后就是大学时代的朋友。下午,中山夫人也来了。
带来的全都是小点心、鲜花之类的慰问品,窄小的病房窗台上,已经放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
冬子不让对店里的客人说住院的事,女孩们就只告诉了中山夫人。
“真吓了我一跳啊!”夫人做出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然后接着说道,“上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脸色不好,那时还没感觉吧?”
“只是感到疲惫。”
“幸亏早发现,太好了。已经不碍事了吧?”
“多谢您的挂念。”
“子宫肌瘤要是治疗晚了的话,连子宫都要摘除的。”
冬子点着头,突然对佯装未摘除子宫的自己感到懊恼。
“不管什么病都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女人……”
所有的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冬子只是切除了肌瘤,还保留着子宫。
“既然这样了,还是赶紧找个人结婚,生个孩子吧。”
夫人依旧开朗地说道。冬子随声附和着,渐渐地感到有些疲惫了。
傍晚,夫人回去了。冬子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了贵志。
他现在在哪里呢……
估计今天该从阿姆斯特丹去巴黎了吧?
冬子和贵志曾在十一月中旬一起去过巴黎。作为帽子设计师的冬子,一直向往着能去巴黎的帽子店看看,上次只不过是随贵志出差去了一趟。
十一月的花都巴黎阴森暗淡。公寓的庭院里,高楼大厦周边的石阶上,已经蕴藏着初冬冰冷的气息。
估计贵志还是略耸着右肩,斜着脑袋,正走在这样的街上。
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冬子觉得这里的黄昏和贵志所在的巴黎的黄昏是连成一片的。
贵志到了巴黎有没有想起我啊……
想到这儿,冬子忽然想象着自己对贵志说已没了子宫的情景。
听到了这件事,贵志将会怎么说呢……
“难道是真的?”一定会感到震惊,接着会追问,“真的吗?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他会为我伤心吗?还是会冷冷地注视着那没了子宫的身体……
想着想着,冬子感到有点儿头痛。
第七天,冬子的伤口拆了线。
战战兢兢地坐了起来,看到了小腹上横着的十厘米长的伤痕。
“过一段时间,伤痕就会长得更好,几乎就看不出来了。”院长说完这番话,又笑道,“以后洗海水浴,还可以穿比基尼。”
的确,伤痕并没有冬子预想的那么大。以为要摘除子宫,一定会从肚脐竖着往下划一道,可并没有。正如院长所说的,不必介意他人的视线。
然而,并不是外表看不见就意味着一切泰然了。
“笑的时候,还是会抻动伤口,稍微走一走才好点儿。”
其实,在院长没说前,冬子就已经可以简单地照料自己了。
“那我就回去了,隔一天会再来看你的。”那天下午,母亲收拾了一下行李回了横滨。
在病房里住了两个星期,母亲一定感到很累了。家里缺了母亲,也会有诸多不便的。
“以后可要老实一点儿。”
母亲临走前,又交代了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是说病后要老实点儿呢,还是暗指和贵志的交往?冬子看着窗外,没有应答。
母亲走后,冬子虽然感到寂寞,可也松了口气。
也许是离家出走近十年一直独自生活的缘故,和母亲两个人待在一起便会拘谨起来。生病的时候确实需要被照顾,可稍微好一些就感到不自在了。
住在目黑的婶婶曾说过:冬子遗传了母亲的美貌和倔强的性格。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虽说母亲年过五十,却依旧清瘦精干、利利索索的。照着镜子梳头时,仍有让人眼前一亮的风韵。母亲的明智之处在于虽担心着女儿,却又放手不管,只道:“按照你自己的意愿活吧。”
虽说母亲服侍着有大男人气的父亲,但父亲其实是受母亲操控的。母亲是一位外柔内刚的女人。
冬子不顾周围人的反对就跟贵志住到一起,归根结底,是遗传了母亲的倔强。
看上去纤弱,可一旦拿定主意,就是八抬大轿也抬不走。母亲曾为这样的冬子感到震惊,但是,母亲的性格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一想到母亲走了,只剩下自己一人,冬子突然有种被解放了的感觉。
母亲在时,想象的翅膀还得窝着;母亲走了,就可以自由驰骋,尽情地去想贵志了。
没有了子宫,男人和女人靠什么连在一起呢……
拆线后的第二天,冬子开始认真地思忖这个问题。
术后一直被疼痛折磨着,还顾不上想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劲儿地盼着疼痛快点儿缓解,烧快点儿退。
自从疼痛消失以后,有了食欲,冬子的意识也被拉回到现实中来了。
今后还能像过去那样被男人拥抱吗……
冬子的脸上忽然泛起了红晕。
思前想后,忽然意识到只问了大夫病情和伤口,还没来得及问男女之事。
大夫迟早会解释相关事宜吧?没必要问了吧?
住院前,冬子听说过摘除子宫,可有关子宫被摘掉之后的生活,却还未听说过。
因为一开始并不知道要摘除子宫,所以没问也就不足为怪。可身体变成了这个样子,这个问题自然就重大了。
据说失去子宫的,大都是五六十岁上下的人,最小的也过了四十岁。说这些人有没有子宫都无所谓,的确很过分,可从年龄上讲,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可以被接受的。
可冬子今年才满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妙龄就丧失了女人的机能,放弃男女之欢,毕竟还是太残酷了。
夜晚,冬子在台灯下,忽然想起以前在女性杂志上看过的女性身体构造。
从前冬子一看到这样的内容就会忐忑不安(不好意思)起来,每次都只是匆匆地扫上几眼。子宫的位置确实比较靠里,看上去和性行为本身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可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子宫作为女性的命根子,不可能和男女交欢没关系吧?
没有了子宫,可能真的就不行了……
冬子的脑海里霎时浮现出贵志的身影。
以后就再不会被他拥抱了吗?难道那一次真成了最后一次的肌肤相亲了吗……
冬子突然想哭出来,觉得自己是个命苦的女人。
这下我就成了一个再也得不到男人爱抚的石女啦……
冬子起身,从床头柜里拿出小镜子,在台灯的光照下,端详着自己的容颜。
把头发梳到脑后扎起来,现出未施粉黛的素面,冬子的脸颊显得比以前更清瘦,但毕竟才二十多岁,青春的气息自然就流露了出来。
“你不会再被男人爱了吗?”
冬子照着镜子自言自语。
“一辈子都是有残缺的人吗?”
自言自语的冬子,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人们往往会在经历一些悲伤和愤怒后,渐渐地学会放弃。正是因为懂得放弃,人们才可能继续生活下去。
要放弃,就需要理由。冬子觉得自己尽了最大努力,当时的确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办法了。有了类似这样的理由,冬子就可以重振精神活下去了。
现在,冬子正挖空心思地给自己找一个说辞。
如果子宫肌瘤不摘掉,就会转成癌症;如果转成了癌症,还谈什么子宫,连命都保不住了;虽然没了子宫,我却挽回了生命。
再说,那样的子宫本身已不可能怀孕,每个月例假还没完没了,再加上抑郁的心情,工作会受拖累,皮肤也会变得粗糙。
“还是做掉得好!”
冬子说服着自己。
从医学上看,虽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也许哪一天医学会有突飞猛进的发展也不一定,但冬子现在只能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如果不这样想,将无法挨过未来漫长的一生。
找到了让自己信服的说辞,冬子的心情好了一些。
这下再不用受例假的困扰了。
刚刚还在担忧,现在转弊为利了。
手术过了十天,正当冬子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船津来了。
“怎么样了?”
小伙子露出惯有的羞涩表情。
“谢谢你的挂念,好多了。”
“是吗?”
船津穿着一身落叶黄的西服,系了一条印有小花纹的同色系领带。冬子曾一度也想让贵志穿这种颜色的西服。
“所长现在在哪儿?”
“在巴黎。好像这个周末就能回来了。”
“来信了吗?”
“嗯,说代问你好呢。”
“是吗?谢谢!”
冬子本想问他还写了些什么,却没有吱声。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要是有的话,我来干。”
冬子忽然有想捉弄一下小伙子的冲动。
“有件事,能麻烦你一下吗?”
“嗯,当然!”
“帮我去商店买点儿东西。”
“买什么呀?”
“买一件像这个样式的睡衣。”
船津诧异地看着冬子。
“是小号的,S号就行。”
小伙子越发地窘了起来,涨红了脸。
冬子忽然觉得这恶作剧是不是过分了,可她确实需要一套换洗的睡衣。
为住院买了一套新的,平时在家里穿的就没带来,要是再有一套就方便了。
“要什么样花色的?”
“什么样的都行,你看着好就可以了。”
船津一脸困顿的表情,像少年一样天真无邪。
“花色、质地都无所谓,别买大红的就行。”
冬子打开床头柜,从钱包里拿出了两万日元。
“这些应该够了。”
“我有钱。”
“先拿着,要是不够先帮我垫上。”
船津看了一眼,把钱装到了兜里。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做这样的事。”
拜托完后,冬子又为自己的厚脸皮感到惊讶。
转而一想,之所以会这样,也是船津的责任。谁让他在人家没了子宫,正感到寂寞难耐而想找个由头消遣一下时,忽然闯了进来呢。
如果贵志在,这股气肯定会撒到他身上,那样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撒娇、顶撞了。
现在,船津成了他的替身。
“给你冲杯咖啡吧。”
“不用了!我先失陪一下,这就去百货商店。”
“不用现在就去,不急着穿。”
“可是……”
船津站了起来。
“还需要别的东西吗?”
“船津你今天怎么了?是所长托你问我的吗?”
“倒也不是。只是让我时常过来看看。”
“还是说了呀。”
“嗯……”
船津憨憨地点了点头。
“辛苦你啦!”
冬子的感谢,并非出于讽刺。
“什么时候出院啊?”
“我想快了。”
“现在还痛吗?”
“慢慢走,感觉还成。”
船津又看了冬子一眼,然后说:
“那我就先失陪了。明天我会把睡衣买来。”
说完就走了。
冬子一天到晚闲躺在床上,不自觉地就会想起自己没有了子宫。
一想到没有了子宫,心情就沉重起来。
船津送睡衣过来时是下午,正赶上冬子独自在郁闷。
“这件睡衣可以吗?”
船津一副正儿八经的面孔,打开了百货商店的包装纸。
深蓝色的底,袖口和衣襟缀着棠棣(一种金黄色的植物)的刺绣。
“太漂亮了。”
“设想了很多样式……”
“店员没有笑你啊?”
“我说姐姐住院了。”
“什么?姐姐?这太过分了!船津,你多大啦?”
“二十六岁。”
“那就无话可说了。”
冬子苦笑着。
“还中意吗?”
“真的很不错,多谢了!”
冬子道了谢赶紧下床,比量了一下长短,尺寸基本合适。
“多少钱?那些钱不够吧?”
“嗯,差了一点点,没关系。”
“那可不行,快告诉我差多少钱?”
“真的算了。”
两处都有精细的刺绣,价格一定不菲。
“那就麻烦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冬子再次恳求他。
可船津毫不理会。
“今天所长打来了国际长途。”
“真的!从哪儿?”
“巴黎。这周六就回来了。”
“是吗?都说什么了?”
“嗯,问了你的事。”
“你怎么说的呀?”
“很好啊!”
事实的确如此,这倒像是船津毫不含糊的回答。
贵志听了这话会怎么想?冬子的眼前浮现出听筒那边贵志的表情。
“这个,你吃吗?”
船津有些扭扭捏捏地拿出一个扎着绸带的盒子。
“这是什么呀?”
冬子打开一看,是一块带有“摩洛索夫”标签的巧克力。有圆形的、椭圆形的,各种花样,都用红色或蓝色的锡箔包着。
“哪儿来的?”
“我买的。喜欢的话,请吃吧。”
“这也是所长的旨意?”
“不,这可不是!”
船津慌忙地摇着头,那个当真劲儿让冬子觉得很好笑。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块我一块地吃起了巧克力,片刻后,船津站了起来。
“这就要回去吗?”
“嗯……”
船津每次都是事一做完就走。两人之间虽然没什么可聊的话题,可每次都过于干脆,说不定是心里顾忌着贵志。
冬子目送着船津的背影,心里琢磨着:这个人究竟了解多少自己和贵志的关系?
通常,外科病又可怕又疼痛,可一旦见好,很快就会痊愈。如果把内科比作马拉松,那么外科就是短跑了。
拆了线之后,冬子的伤口基本就不疼了。虽说猛地弯腰或是大笑时,下半身还有抽搐的感觉,但已没有大的妨碍。
手术后的出血症状持续了一周就消失了。
“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
第十三天的时候,冬子问前来巡诊的大夫。
“再过两三天就可以了。”
再过三天,正好是贵志回来的日子。
“出院后,能马上去店里上班吗?”
“整个手术都比较顺利,去上班没什么问题,只是刚开始最好只去半天吧。”
冬子自己也没有上整天班的信心,半天撑死了。能去店里打个照面,总比不去强得多。
“出院后,还用再来医院吗?”
“要是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二十天之后再来吧。”
“还会出现什么问题吗?”
“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子宫就是孕育胎儿的袋子,只要不怀孕,平常就没什么用处。和胃呀、肠呀什么的比起来,术后要简单得多。”
经大夫这么一说,似乎的确如此,然而冬子却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不会再痛或是出血吗?”
“不会的。一般子宫被摘除后,就不会再痛或出血了。”院长苦笑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你现在还是单身,也许没什么关系,我是说,性生活最好要等一段时间。”
“……”
“出院后再等半个月左右吧,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冬子默默地垂着眼帘。
“那就两天后出院吧,要是可以的话……”
“好,那就这么定下来了。”
院长向护士交代之后,就出了病房。
秋天午后的阳光还很灿烂。
冬子在日光中回味着院长说的话。
当然不可能一出院就干这种事,即便是男人求上门来也没那份心思。
但,有没有失去子宫后马上就和丈夫或恋人发生关系的女人呢?
既然大夫嘱咐了,肯定是有的,这些人会是什么心情啊?
别再想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了……
冬子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无论怎么想,失去了子宫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了。
冬子想摆脱这些烦心事,于是仰起头,把念头转到店里。
首先是一大堆订单放在那里,还有就是因为治病而被耽搁下来的半成品,再就是参加明年春天展销会的帽子还要设计,百货商店提出的批发条件也有待敲定,诸如此类的一大堆要操心的事在等着冬子。想到这些,即便是片刻,多少也可以转换一下冬子的心情。
可到晚上,一个人上了床,就会想起身体的事。
冬子在失去子宫的哀伤中,又度过了一天。
冬子出院,是在两天后的十月中旬。
从住院算起,正好过去了半个月。
刚来医院的时候,代代木树林绿意尚浓,如今已现出斑斑秋色,有的树叶已变成了红色。
不管是走路还是弯腰,冬子都已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是猛地舒展上半身时,还会感到小腹的抽搐,可也完全不必在意了。
早上,最后的巡诊也完了。冬子开始收拾东西。
只住了半个月的院,却增加了一大堆东西,从换洗的衣服,到洗漱用品、餐具等。
冬子收拾着这些东西,正要往手提包里装时,船津来了。
“是今天出院吧?”
“是的,现在正做准备呢。”
“需要的话,我来帮帮你好吗?”
“你特意跑来的吗?”
“嗯……”
船津好像一开始就知道冬子今天要出院。
“那公司的工作呢?”
“今天没关系。”
说是来帮忙,可也不能让船津收拾内裤、睡衣什么的。
“那我来收拾东西,你能不能帮我把水果篮子和空箱子扔到走廊的垃圾桶里?”
船津脱掉西服,干起活儿来。
出院时母亲本该来的,可她感冒了,就没来成。
冬子正觉得一个人出院成问题时,船津的到来让她放宽了心。
船津干完冬子交代的活儿,只花了一个小时就帮冬子做好了出院的准备。
冬子向大夫和护士打过招呼,就离开了病房。
行李包括一个大箱子和两个纸袋,船津提着箱子和重的那个纸袋,护士拿着较轻的那个纸袋把他们送到了医院大门口。
半个月没住的公寓到处弥漫着湿气,寒意袭人。
要是一个人回到这个房间,一定感到冷清极了。幸亏有船津一道跟过来,多少缓解了一下气氛。
“辛苦了!休息一下吧。”
冬子冲着把行李搬到房间的船津说完,打开了窗帘,然后就去烧水。
船津惴惴不安地坐在沙发上,待冬子煮好咖啡,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这个地方真不错啊!”
“你住在什么地方?”
“下北泽。”
“那不是离得很近吗?”
乘小田快线,过了参宫桥,再坐四站就是下北泽。
“你不喜欢帽子吗?”
“也不讨厌。”
“什么样的帽子适合你呢?”
长脸庞的船津看上去很斯文。
“贝雷帽还是牛仔帽?”
“牛仔帽?是牛仔戴的帽子吗?”
“对!就是!帽冠折着,两边还翘起来,很适合年轻人戴的。你戴过吗?”
“从来没戴过。下次去店里给我看一下吧!”
“一定要光临呀!要是你喜欢,就送你一顶!”
“不用,我来买。”
“不用客气,承蒙你多次关照了。”
冬子想起来以前也送过贵志贝雷帽和肉饼帽。
贵志好像不太喜欢贝雷帽,基本没见他戴过。他倒是喜欢戴肉饼帽,纯毛的,上端圆圆地凹下去,看上去很柔和的样子。因为形状像肉饼,所以就叫肉饼帽了。高个子的贵志到了初秋,戴上这顶帽子,再配上黑色的风衣,很得体。
“年轻人戴帽子,很帅啊!”
“我可不敢当。”
“嗯,肯定配你的。”
说着说着,冬子想到,进到这个房间里的男人,船津可是第二个。
第一个当然是贵志。也不知船津是否知道,不理会就是了。
“这咖啡真好喝啊!”
“是啊。因为家里有买好的蓝山咖啡。”
“我只会冲速溶咖啡。”
冬子瞥了一眼餐具柜上的时钟,正好是十二点半。
“都过了中午了,要点儿寿司上来吧?”
“不了,不用了。等会儿你一个人行吗?”
“一会儿我好好休息一下,没关系的。”
船津点了下头,站起来,依依不舍似的看了冬子一眼。
“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给我打电话吧!”
“谢谢!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冬子谢过后,船津郑重地道了别,就离开了公寓。
第二天,冬子去了半个月都没去的原宿店。
因为好久没有回到公寓睡觉的缘故,昨晚,冬子睡得很香甜。醒来的时候,摸了一下伤痕,已经没有了痛感。
今早的阳光依然很灿烂。
在明媚的阳光中,冬子想起今天傍晚贵志就要回到日本了。
然后就起床,打扫了一下房间,开始准备出门。
冬子给自己找了一条褐底斑马纹、上面点缀着小花的西式连衣裙。腰围只瘦了一个纽扣而已。
原想再套上一件薄大衣,想到白天很暖和,就没穿。
出了公寓,正好在门前打了一辆出租车。
好久没有见到的大街,澄清明朗,充满生机。
鱼贯而行的车队,横过马路的行人,多么熟悉的街景。
中途又买了点儿小点心。到了店里,真纪和友美迎了上来。
“回来啦!老板娘!”
半个月没有看到穿洋装的冬子,两个人都惊奇地打量着她。
“已经好了吗?”
“都没事了,你俩看店也辛苦了!”
冬子把小点心递给两人。
然后,就在里面的工作间一边一块吃着小点心,一边听着这期间的工作汇报。
其实,店里的工作在医院里就已基本上了解清楚了,并没有什么问题。眼前最需要做的就是赶紧支付材料费,恢复订单,然后整理一下票据和信件。
大概用了两个小时在工作间浏览了这期间的信件后,冬子就准备回去了。冬子现在还没有气力缝制帽子。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就在家里,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吧。”
跟两个人打了招呼,冬子就离开了店。
打了辆车,走到半道忽然改了主意,拐到了涩谷书店。
踌躇了片刻,买了有关女性生理和疾病方面的书,就回家了。
虽说往返都是打车,还是感觉很疲惫。晚饭叫了寿司,却没有食欲。
上了床,翻阅起买来的书籍。
住院前看过几本有关子宫肌瘤方面的书,但都没有用图来解释。
手术前一直在意子宫肌瘤这个病,现在却开始对子宫的形状产生了兴趣。
子宫位居中间,左右有形如吊绳的输卵管伸展开来,两端接着卵巢。
卵子是在卵巢内形成,经过输卵管输送到子宫,然后和从阴道进入的精子相遇,受精怀孕。这些都可以通过看书了解到。
可我现在没有了中间的子宫……
冬子轻轻地用手指盖住了图上子宫的部位。
毋庸置疑,子宫是一个中枢,连接着卵巢和阴道,位居中间部位,在图上看显得非常大。
大小倒无关紧要,把这么大的一个东西摘掉,肚子里难道就真不出什么问题吗?
摘掉子宫之后,肚子里就像梦见的那样空空荡荡了吗,还是全被肠子掩埋了呢?
更重要的是,阴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上面空出来了,难道不会影响到下面吗?会不会像软塌塌的无底沼泽地?
这么重要的东西没了,不可能不影响做爱。
因为大夫是男的,所以根本不可能知道女人的真实感受。一个自己完全没有切身感受的人,才会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
翻了一会儿书,冬子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感觉自己的肚子好像成了奇形怪状的妖怪们栖身的地方。
“好讨厌啊!”
冬子把书抛到一旁,趴在了床上。
再不想看了,再不愿想下去了。但愿这都是一场噩梦,真希望从噩梦中醒来,依旧能恢复成原样。
正当冬子把头埋在枕头里时,电话铃响了。
铃声连续不断地响。
响到第五声时,冬子终于起身拿起了电话。
“是我,刚刚落地。”
“啊……”
“怎么样了?”
“没什么,欢迎归来。”
“现在终于出了海关,我打算这就去你那里。”
“现在就来吗?”
“不方便吗……”
“倒也没什么,不是有人去接你吗?”
“是有人来接,工作上的事在车上就可以谈完。估计十点左右就能到你那里。”
床边的时钟正显示着八点三十分。
“那一会儿见。”
说完,电话就断了。
贵志和电话里说的一样,十点过一点儿就到了。
门铃响起,冬子出门一看,贵志右手拿着黑色皮包,正站在那里。
“回来啦!”
“啊。”
贵志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冬子,然后说道:“我可以进来了吗?”
“请进。”
贵志解下淡蓝衬衫上系着的深蓝色蝴蝶结,那酷劲儿让微微发白的脸更显得俊朗帅气。
“手术还成功吧?”
“嗯。”
“那就好。”
贵志点着头,坐到跟前的沙发上。
“从船津那里听到了一些……”
“他把钱转交给我了。”
“噢。”
“那是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可平白无故地,我没有接受的理由。”
“嗨,有钱总比没钱好。”
贵志说着,从放在桌旁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纸包。
“这是给你买的当地特产。”
“是什么呀?”
“马上就要入冬了。”
国外的包装都很简单,解开细细的包装绳,露出了毛皮。
浅灰色的水貂四匹,双层叠在一起,成了一条披肩。
“啊,真漂亮。这围巾适合配各种颜色的大衣。”
“我想你正需要这么一条,快点儿冷起来就好了。”
又是现金,又接到这样的礼物,刚刚还有的抵触情绪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喝咖啡吗?”
“好啊。”
冬子把貂皮围巾用纸重新包好,去了厨房。
“工作怎么样了?”
“将近两个星期,本打算看一下荷兰和法国的主要建筑,可根本没看完。”
“看建筑?有什么打算吗?”
“我要给至学社将要出版的一本《欧洲建筑》写解说,所以这次到处看了看以前没看过的建筑。”
“那你辛苦啦。”
冬子在咖啡里加了奶,端到贵志面前。
“真好喝!”
贵志慢悠悠地品着咖啡。也许是心理作用,他看上去比走的时候要瘦一些。
“果真是肌瘤啊?”
“嗯……”
冬子端着咖啡杯,点了点头。
“已经摘除了,就不要紧了吧?”
“是的。”
冬子回答着,可对“不要紧”这句话感到别扭。
肌瘤的确被摘除了,是不要紧了,可子宫也没了。解决了一个问题,又出了新问题。
“早点摘掉,真是好啊。”
“嗯。”
冬子再没有其他话可以答复。
“是昨天出的院吗?”
“昨天中午。船津过来帮的我。”
“那家伙好像挺喜欢你的。”
“喜欢我?”
“一说到你,就特来劲儿。”
“说了什么吗?”
“倒没说什么。只是说你还好、手术完了之类的。我凭感觉。”
贵志苦笑着。
“我没有做什么呀!”
“这话先放一放,还是说说我们去旅行的事吧。”
“去哪里啊?”
“就要冷了,不去北边,去南边的博多或者云仙一带怎么样?好久没有好好放松一下了。”
自从和贵志分手后,除了和店里的女孩们去过一趟伊豆,以及因公差去过一次大阪外,冬子就几乎没有外出旅行过。
“十一月中旬怎么样?”
虽然比起年末,那时正是比较忙的时候,可真要决定去,两三天的时间还是挤得出来的。
“那就去吧。”
“好啊。”
答应完后,冬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子宫。
这个身体,要是贵志想要的话,该怎么办啊?到时还能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响应吗?
“怎么了?”
“没什么。”
冬子慌忙地摇了摇头。
“还没有彻底恢复吗?”
“这倒不是。”
“那我该回去了。”
贵志掐灭了烟。
“就走吗?”
说完这句话,冬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厌恶自己对已经断了念想的男人还表示依依不舍之情。
“车在等着我。”
“那得赶紧,不然太不好了。”
“我总得来看一下你恢复后的样子。”
“谢谢!”
“旅行的事,好好考虑一下啊。”
贵志又看了一眼冬子的脸,然后起身拎了手提包。
冬子如同往常一样去上班,是在出院后的一个星期左右。
随着一点点适应日常的工作,即便整天都在店里,也不会感到疲惫了。采购商和熟悉的客人好久都没见到冬子了,大家都很关心地问候她:“已经好了吗?”
也有人会问诸如“肺炎怎么样了”之类的话,随意就给她安了个病名。
客人里除了中山夫人以外,好像没有谁知道她是因做子宫肌瘤手术住的院。
“谢谢您的关心。给您添麻烦了,我已经全好了。”
冬子一面向大家致谢,一面感到自己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到现在为止,摘除子宫一事,除了母亲以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为什么要隐瞒呢?连冬子自己也搞不清楚。总而言之,就是不想告诉别人。
贵志后来给店里打过一次电话。
“怎么样了?还好吗?”
“谢谢关心!”
冬子客套了几句之后,再次对上次买来的特产表示感谢。
“别说这些了,手术后还是要多当心点儿。”
贵志担心着冬子,可冬子觉得自己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无论是走路还是跑步,那儿也感觉不到疼了。而且,食欲也越来越好了,出院刚刚十天,就胖了快一公斤。大家都那么替自己担心,可自己却全然没事,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这周有点儿忙,下周就有空了。到时再一起好好吃个饭吧。”
“嗯……”
冬子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暗想:这算什么关系啊?
就是通常所谓的“死灰复燃”吧?但又觉得也不尽然。
的确,在身体上,他们又重新接纳了对方。但冬子却没有以前那么在乎贵志的妻子了,当然也绝无把贵志夺过来的想法了,只是因为术后的忐忑,才对贵志产生了依恋。
冬子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并说服了自己,能够冷静地和贵志独处了,只是对贵志的爱较之当初有所冷却。
比起两年前的痛苦,现在的心情好多了,一切都安稳了下来。
“身体又恢复了,真是太好了。”
就连冬子自己也为术后恢复的速度感到惊讶。
原以为摘除了子宫会给身体留下什么故障,然而,完全出乎意料,一切安然无恙。冬子为身体失去了那么宝贵的东西却又未被整垮感到震惊,但同时又有些忧虑。
不是说盼着身体更糟,但至少得让人能感到小腹的轻微疼痛,得有点儿浑身无力、腰部酸痛之类的不适,那才合乎情理啊。
术前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花上至少半年时间达到全面恢复,可没想到一下子就好利索了。
女人的身体真的有这么结实吗?
正是因为以前一直都自认很弱,也被大家认为很弱,所以就更感到奇妙了。
说不定蕴藏在女人身体里的这种强悍,至今还未被贵志、船津以及世上的男人们所发现呢。
暂且按下身体恢复之快的话头,冬子又产生了新的不安。
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嘴唇周边的茸毛变浓了。
在日光灯下,映出淡淡的柔柔的影子。
冬子的毛发天生就属于稀疏型。从学生时代起,就有女生开始介意胳膊和腿上的汗毛,而冬子却从未担心过。
倒也没有特意和别人做过比较,但私密处的毛真的既淡又软。
年轻的时候,冬子以为体毛淡和身体发育不好有关,所以很自惭。
太浓固然不好,太淡是不是又少了点儿女人的魅力呢?冬子曾经有过这样的忧虑。
可贵志倒好像更喜欢这种淡淡的。
“你的既少,又淡,又没有味道。”贵志经常这样说,说完就抱紧了冬子。
冬子也搞不清没有体臭和体毛淡到底有没有关系,自那以后,她就再没顾虑过体毛的浓淡。
可现在,仔细一看,嘴唇周边的茸毛好像变得浓了起来。
“这是真的吗……”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把脸贴近镜子,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变浓了。
“这是怎么回事?”
冬子条件反射地想到没了子宫这回事。
是不是因为失去了子宫,不再是女人,所以胡须就变浓了呢?要不然就是荷尔蒙失调,身体渐渐趋于男性化了?
冬子慌忙挽起衣裤,从胳膊到腿查看起来。
胳膊肘的外侧和小腿的左右两侧都有柔软的汗毛,在日光灯下,或许是因为肌肤的颜色发青,所以更显得又黑又长。
冬子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剃这些地方的汗毛了。夏天穿无袖衣服的时候,只是在腋下涂上脱毛剂,其他地方没太在意过。
嘴唇上下以前一直是一个月左右刮一次,倒不是因为汗毛浓密,而是因为不好化妆。
有茸毛的地方,化起妆来斑斑点点的。
还是因为摘了子宫的缘故吧……
冬子又照了一遍镜子,从各个角度端详着。
似是而非的。
好像现在问题还不大。手术之后真的会变浓吗?很想咨询一下,可也不能问谁。
医学书里面并没有涉及这些,看来只有去问院长了。
就这样记挂着茸毛的事,过去了十来天。
出院前夕,院长曾说即便没有什么问题,慎重起见,二十天后还是得复诊一次。冬子提前三天就来到了明治私立医院。
“怎么样了?”
院长依旧温和地问道。
“托您的福,已经恢复到和平常一样了。”
“疼痛、白带都没有了吗?”
“嗯。”
“那再检查一下吧。”
冬子好久没有上检查台了,住院期间已经淡忘了的羞耻感又重新袭来。
在大夫冰凉的手触摸到小腹的一瞬间,冬子一下子就想夹紧两腿。因为腿被架在支撑架上,合是合不上的,只是肌肉条件反射式地动弹了一下。
冬子用嘴轻轻地呼吸着。
一开始,因为被人看了私密处感到很羞涩,身体一下子变得很僵硬;现在又被看了没有子宫后的私密处,就更加感到羞涩了。也不知大夫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看的,光是想想,就足以让冬子的身体缩成一团。
冬子胡思乱想着。
“已经好了。”
大夫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冬子下了检查台,穿好衣服后,又坐到了大夫面前。
“伤口很干净,也没有白带,没什么可担心的。”
大夫边说边在病历上潦草地做着笔录。
“完全正常。只要没什么不适,以后就不用再来医院,也不需要用什么药了。”
“谢谢!”
冬子低着头,刚站起来半截儿就又坐回到椅子上。
“那个,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一下。做了手术,体毛会不会变得浓起来?”
“毛?哪里的毛?”
“这儿……”
冬子用手指在唇边轻轻地划了划。
“是胡须变浓了吗?”
“我也不太清楚。”
院长欠起身子,仔细察看了一遍冬子的嘴唇四周。
“并没有变浓啊。”
“是吗?”
“有谁说变浓了吗?”
“没有……”
“那就好。”
“可是,总感觉……”
冬子再一次瞧着院长。
大夫又瞥了一眼冬子,说:
“还没听说有谁摘了子宫长出胡须来呢。关键是一点儿也看不出你长胡子了呀!”
被大夫这么一说,冬子没了底气。
早上照镜子总感觉是长了胡子,但自己并没把握。
“是不是你太多虑了?”
“是这样啊……”
“上次不是已经说过,子宫只不过是装胎儿的袋子,只有怀孕的时候起保护胎儿的作用,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可是,例假……”
“例假只是子宫黏膜增厚后脱落下来的一种生理反应,仅此而已。”
要是什么都听大夫的,一切都可以被医学三下五除二地解释掉了。
冬子鼓起勇气进一步问道:
“您可能觉得我的问题怪。因为摘了子宫,导致荷尔蒙失调,会不会男性化呢?”
“哪里会有这等事?!”
院长笑了起来。
“你该听说过,女性荷尔蒙的中枢是脑垂体和卵巢,二者共同制造出所谓的女性荷尔蒙,如果缺了哪一个就麻烦了。子宫不过就是刚才说过的袋子,并不是在这里制造荷尔蒙或分泌出什么来。”
“……”
“女人好像都很在乎没有了例假。卵巢的工作过程会经历卵胞荷尔蒙的优势期和黄体荷尔蒙的优势期,例假只是这个周期的表现。虽说没有了子宫,但并不意味着打乱了这个周期。只要有卵巢,女性荷尔蒙就会正常分泌。”
有关这些问题,冬子通过看书,都已大致了解了。
大夫的话千真万确,可光是这样的解释,还是有不能让人释然的地方。
“拿出点儿自信来,即便没有了子宫,女人还是女人。”
院长鼓励地说。
“一般,外行人只顾及外表,一旦没有了例假,不能生孩子了,就被认定不是女人了,其实隐藏在里面的卵巢和脑垂体才更重要。然而,人们只在乎子宫。实际上,正是因为子宫并不那么重要,所以才可以做手术摘除掉的。不会因为做了手术,胡须就会变浓的,请放心好了。”
经院长这么一说,冬子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胡须变浓,看来只是冬子多虑了。
可现实是,确实再不会有例假了。
手术前,冬子几乎都是月初来例假的。
术前那个时期的例假虽说有点沥沥拉拉,小腹的疼痛也厉害,以致难受得去了医院,可间隔二十八天或二十九天,肯定就会来的。
通常到了月末,乳房开始发胀、腰开始酸痛时,就知道是例假快来了。每当此时就会感到有些抑郁,人也会变得消沉起来。
对于冬子,那的确是一段心情沉重的时期。
可现在,再也用不着担心这些了。
因为已经摘掉了子宫,所以再也没有例假了。冬子完全知道这些道理,可还是会想着来例假的事。
有时看着日历,会想是不是快到日子了。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总在心里算着来例假的日子,并做好心理准备。
现在依然在做心理上的准备,可例假已经不会再来了。
以后再也用不着因为例假而改变旅行的行程或者和人幽会的日子了。
任何时候,都可以去喜欢的任何地方。
男人们之所以总那么潇洒,恐怕和没有例假有关系吧?没有这方面的顾忌,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事先的设想或筹划迅速地转化成行动,而无须中途改变什么。
以前冬子也想过,要是没有例假该多好啊。要是没有例假,每天的生活该是多么清爽啊。
可一旦真的没了例假,却又感到一股莫名的空虚,像是丢了魂,心里白做着准备。曾经那么厌恶的东西,现在却翘首盼望,真是不可思议。
这种心情要是告诉别人,是不会被理解的,甚至还会招来人们的嗤笑。
现在的冬子正为没有例假的日子感到困惑。
时间可以让人习惯一切。指不定哪一天,冬子就会对没有例假的生活习以为常了。
可现在这一点还没有融入冬子的生活节奏中,无论是心情还是身体,她都处在上下无着落的迷茫状态。
失去子宫激起的意想不到的涟漪正开始朝生活的各个层面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