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之内冬子最初在快来例假时,隐隐地感到有些异常,大概是在三个月前的六月初。
一米五五的小个子,体重不足四十公斤,冬子对自己瘦削的身体一直不太自信。尽管如此,但她从未得过什么大病。换季的时候,偶尔也会感冒一下,但只要两三天就会康复。低压一百左右,有轻度贫血,有时会感到眩晕,却算不上是什么病。
身材虽然瘦小,但并不属于那种弱不禁风的体质。
可这几个月来,例假总是稀稀拉拉的。
本来一直是二十八天一个周期,很有规律。每次四天,顶多五天就干净了。快来例假的两三天前,腰部就开始有轻微的酸痛感,有时后槽牙也会跟着隐隐作痛,可还不至于需要休假。从二十岁出头到二十八岁,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
但这两三个月,每次来例假都要一个星期,甚至会延长到十天左右,而且还伴有腰部的酸痛。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工作强度太大的缘故,就没当回事。但接下来的一个月又是如此,甚至拖的时间更长了,疼痛感也越来越明显。九月初来的例假,一来就来了十多天,冬子终于不得不休假一天。
这是怎么啦?冬子有些忐忑不安起来。因为是生理方面的隐私,也不便向他人询问。
是不是这段时间太过劳累了?但这段时间工作也并不算忙啊,冬子思前想后地琢磨着。
这一年,冬子一般每天早上十点多钟离开参宫桥的家,去原宿的时尚商业街上班。
店铺就在参拜大道的明治大街这边,从原宿车站步行到店里用不了五分钟。从参宫桥乘小田快线到明治八幡,再转乘两站地铁,二十分钟就可以到店里了。
冬子的店铺在四层楼的底层,门面是一间十坪的狭长小店。
这是一家帽子店,“圆帽”这个店名,取自一种带圆帽檐儿的帽子。橱窗展示柜用掉了前面的六坪,里面的四坪是缝制帽子的工作间。
冬子每天十点半到店里,一名管销售的店员和另一名从制帽学校毕业的女店员,也差不多这个时候就到了。
到了店里,先打开大门,然后清点橱窗展示柜里的物件,实际上真正开始营业要到十一点了。
每天上午都很清闲,快到中午时分,原宿大街的人声才开始稠密起来。
营业时间是从十一点到晚八点,快到傍晚时分,客人陆续多起来。冬天即将来临,定做帽子的人多了起来,但也没忙到非得加班加点。
九月初,休息了一天后,冬子决定去医院看看。虽说只是例假来的时间拖长了,但要总这么拖下去,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
听说一个朋友的母亲,月经不调,觉得不舒服,就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查出患上了子宫癌,并且已经耽搁了治疗。
本来一直觉得三十岁前与这个疾病无缘的冬子,还是觉得就怕万一。
去哪家医院好呢……
冬子琢磨着,一下子就想起了明治私立医院。这家医院坐落在明治大街向西一百米的地方。
冬子曾在这家私立医院做过人工流产手术。
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医院的电话号码、护士的名字冬子早已忘得一干二净,而心理上受到的创伤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被抹去。正是这伤痛,让冬子下意识地想起了这家医院的名字。
冬子按捺住怕麻烦的心情,拿出了两年前的记事簿。
两年前的九月二十日,写着明治医院,在电话号码的下端,另有“和K见面”一行字。
之后,有三天的空白。
那三天,冬子连睡觉都在辗转反侧地思量着和贵志的关系。
和贵志祐一郎分手,是在一个月后的十月。
因为贵志是个有妻室、有两个孩子的男人,冬子早就预料到和他分手只是迟早的事。再加上十四岁的年龄差,若以世俗的眼光来看,也是不适合的。
尽管已预感到终究会分开,可两个人的交往,从冬子大学刚毕业时的二十二岁开始,仍旧拖拖拉拉地持续了四年。
没想到在交往的第四年,冬子怀孕了。因为和贵志分手的主意已定,只得做了人流手术。幸亏这次手术,两个人才得以最终痛下彻底分手的决心。
手术的痛苦,最终促使冬子迈出了这最后的一步,于是她调整自己的心态,开始独自一人面对生活。
冬子做这个决定,的确经历了一段相当漫长的煎熬。有一段时间,食不下咽,体重降到了四十公斤以下,皮肤粗糙,毫无光泽。去找贵志分手时,在贵志面前喊叫、咒骂,最后还扇了贵志一耳光。
这样的分手,让冬子痛不欲生,她甚至想到了自杀。
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当时怎么会那般歇斯底里?更不相信在自己的身体内部,竟然积蓄着那么多愤怒和悲伤的能量。
要是放到现在,就能更加平静地分手。她甚至不会带给那个男人困扰,只求默默离去。当然也可以更加善解人意地替对方着想一下。
事到如今,冬子能这么想,也许正是两年岁月的沉淀、风化的作用吧。
其实,和贵志的关系并未因此就彻底了断。
身为一个建筑家,在三田拥有自己的设计事务所的贵志,分手之际曾问:
“想要点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需要。”
冬子拒绝得毅然决然。一年前在青山拥有了帽子设计工作室,靠的是贵志的接济。
“我的帽子店,也会原原本本地还给你。”
“我并没有向你要回店的意思。”
买下青山公寓的一室一厅,花了一千二百万日元,其中贵志出资八百万日元。
“向你借的钱,我一定如数还清。”
“先别说这些,你今后做何打算?”
“找个新工作呗。”
冬子上大学时就同时在制帽学校上课,不知不觉间做帽子反而成了她的本行。靠做帽子的手艺为生,不怕生活没着落。
“别逞强了。”
“不是逞强。”
其实只是在贵志面前不想示弱罢了。现在冬子根本不想去什么百货店或其他人的制帽店工作。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冬子卖掉了青山的公寓,又加上所有的存款,再从银行贷了五百万日元,最终买下了在原宿开店铺的经营权。
仅四年的工夫,公寓就大幅升值,自己的积蓄也超过了两百万日元。冬子娘家是横滨的小贸易商,只要托托人,多少也会揽些活儿来,可自从和贵志同居之后,形同离家出走,自然和家里断绝了往来。
总之,冬子不想继续住在处处留有贵志痕迹的青山了。
“钱我肯定还,请再借给我一些吧。”
“怎么还说这种话?”
“讨厌!肯定还的。”
冬子越是坚持,贵志就越发苦笑起来,说:“真是犟女人。”
冬子对贵志这种游刃有余的样子很是气恼,但这也正是让冬子安心和依赖的部分。
“有什么难处,就请讲。”
“什么难处也没有。”
可以这么说,四年的恋爱补偿,就是原宿的新店。
这个补偿是高还是低,冬子也不知道。若以从二十二岁到二十六岁这段属于女子最楚楚动人的青春为代价,可能太低了;但从和自己喜欢的人朝夕相处四年时光的满足感来说,似乎又太高了。
总而言之,这下和贵志的瓜葛可算彻底了结了。
可回过头来想,从青山搬到原宿,又开了新店,说起来还是离不开贵志的资助。所以说,如果没有贵志,就没有冬子的现在。
更何况,毋庸置疑,冬子的身体是被贵志唤醒的。
明治医院这个名字,和当时与贵志留下的回忆有关。只要一到那里,曾经的痛楚就会被唤起。
两年前,决定去这家私立医院的是贵志。正当冬子因得知怀孕而不知所措时,贵志经由朋友介绍选择了这家医院。
院长年龄约四十五岁,身材偏胖,蓄着胡须,看上去难以接近,可说起话来,声调却出人意料地温和。
冬子去时拿着朋友的介绍信,院长将她和信相互比照着看了看,点了点头。
一晃已经过去两年了。现在冷不丁儿地跑去,也不晓得院长还记不记得她。
人流手术一天不知要做多少例,让对方记住自己,也忒勉为其难了。
何不再找贵志帮忙?冬子这样想着,却还是犹豫不决。
自两年前分手以后,只是在店面开张贵志前来送花时,两人见过一面。
那天到访的宾朋簇拥成一团,所以没有腾出空儿和他好好聊一聊。
他的态度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在落落大方的谈吐中,隐约可见一个建筑家的潇洒风度,只说了一句:“加油吧!”
冬子按捺住瞬间冒出的眷恋之情,道了一声:“谢谢!”就抽身离开了。
自那以后,曾在电话里聊过几次,都是贵志打来的。
冬子每次接电话,贵志总习惯性地问:“怎么样了?”
“总算支撑下来了。”
“是吗?那就好!”
贵志这样说着,转而聊些气候或新工作方面的话题,大概闲谈五六分钟就挂断电话。
最初,冬子很希望对他说“别再给已经分手的女人打电话了”,可听着熟悉的声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就这样淡淡地,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着一些事务性话题,反而可以彼此舒缓一下心情。
电话一个月打来一次,冬子的内心中,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等待起来。
冬子想,要是现在给对方打电话,就意味着就此打破了以往只是一味被动接电话的局面,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关系说不定又会被搞乱。
但,纯粹只是为了看病呀。虽说已经分了手,可毕竟还是朋友,主动打个电话又何妨?想到这里,曾经一度每天都拨打的电话号码,慢慢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两年岁月的流逝,有时很快,有时又很慢。
只是想让你给我介绍一下医院而已呀……
冬子自言自语着,她忘记了这关系到生理,是羞于告人的隐私。
因为店里有其他女店员在,所以就到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正是午后,贵志正好在事务所:
“怎么了?”
突然打去电话,原以为他定会惊讶,可贵志的声音却很平静。
“上次给我介绍的明治医院,能不能再给我介绍一下?”冬子极力保持镇静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只是有点儿……”
冬子透过电话亭的玻璃朝远处眺望。参拜大道上穿梭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多是那些享受着午间散步的女上班族。
“是你要去吗?”
“是的。”
冬子边点着头,边觉得为这事给贵志打电话多少显得有点尴尬。
“着急吗?”
“也不那么急。”
“一会儿要去大阪,明后天回来,之后行吗?”
“倒也没什么不行。”
“那就等个两三天再说吧。”
贵志是个不爱刨根问底的男人。冬子这时觉得这样挺好,可又觉得他不够意思。
“去大阪是什么工作?”
“别人托我为中之岛的新大楼做设计。介绍信一到手就马上送给你。”
“拜托了!”
冬子走出电话亭,沿着参拜大道的林荫路,径直回到了店里。
店里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路过,另一个是中山夫人。
夫人已经成了冬子多年来的老顾客,也许是家离原宿近的缘故吧,时不时就到店里来逛。已经四十多岁了,长脸盘,很适合戴帽子。
“做好了吧?”
“真抱歉,我刚刚出去了一下。”
冬子匆忙从工作室里拿出了夫人定做的帽子,是麦穗制成的硬壳平顶帽,镶嵌宝石,水平帽檐儿底下缀着小花,成熟气质中透着华丽。
“真漂亮啊。”
夫人戴上帽子,前后左右地照着镜子,然后说:“怎么样?会不会显得太年轻?”
“小花反而衬出沉着的韵味,简直美极了。”
“这么说,很适合我的呀。”
夫人像是认可了,频频地点着头。
“什么时候完工啊?”
“二十二号下午。”
夫人的先生是T大工学部的教授,九月底要参加在京都召开的国际会议。夫人是为了出席晚宴,才特意定做了这顶帽子。
“去不去喝杯咖啡?”
中山夫人边把帽子放回柜台边邀请着冬子。这段时间夫人只要来店里,都会邀上冬子去喝咖啡。
她只有一个独生子,已经上了高中。夫人过得很悠闲,冬子却整日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她实在不想去,却又无法拒绝顾客的好意。
两个人出了店,来到隔着两幢大楼的“含羞草馆”咖啡店。这里的店员是五名小伙子,好像很中夫人的意。
“冬子,你的脸色不太好啊。”
“真的吗?”
冬子伸手轻轻地摸着脸颊。
两天前例假终于没有了,可腰部一带仍酸痛乏力。
“你这么瘦弱的身体,可别太勉强自己。”
“没有啊,不要紧的。”
夫人点着头,搅拌着咖啡,接着又说:“对了,前一段时间,我见到贵志先生了。”
贵志和中山夫人的丈夫是朋友,冬子还是通过贵志和夫人认识的。
“好像是去奥克拉饭店参加完宴会回来,身边被一群女人包围着,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夫人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补上一句:“对不起呀!”
自己和贵志的事,不知夫人到底知道多少。也许顶多知道两个人曾经要好过,不至于连在青山公寓同居过的事都一清二楚吧?冬子揣摩着。
“那么才华横溢的人,肯定有很多女人迷上他,这也不足为怪啦!”夫人辩解似的说,“可是,贵志先生人蛮怪啊,身边已经有女人了,还要邀我去喝咖啡,我回绝了。”
夫人诡秘地笑着,察言观色地看着冬子。
“近来贵志先生没有来店里吗?”
“没有,完全没来过。”
“他是个大忙人,听说马上又要去欧洲。”
“是吗?”
“不是九月就是十月,听我先生说的。”
冬子尚未听贵志提及此事。就算贵志真的去欧洲,也不关自己的事。
“男人真好!四十二岁,还正值盛年。”
四十二岁,贵志的年龄。夫人比贵志只小一岁,今年四十一,打扮得花枝招展。
“下次,也邀上贵志先生一起吃饭吧?”
“好的。”
冬子点着头,同时隐隐地感到小腹到腰间的闷痛。
三天后的傍晚,贵志派人送介绍信来了。
五点过后,大街上到处是高声谈笑的女上班族,热闹非凡。这时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来到店里。橱窗里除了摆放着女士帽子外,也有男士用的巴拿马帽和澳大利亚草帽,因此有男顾客光顾也不足为怪。不过,年轻男性独自一人来店里倒是稀罕。
小青年踌躇地环顾四周,一见到冬子,就朝她走了过来。
“是木之内小姐吗?”
冬子点了点头,小青年随即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
“这个,是院长托我带给你的。”
信封上有贵志设计事务所的落款,封皮上写着“木之内冬子女士”,是贵志清秀的笔迹。
“谢谢您特意跑来一趟。您在贵志那里做事?”
“我叫船津。”
小青年微微点了下头,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技师:船津海介”,工作地点写着贵志设计事务所。
“您叫海介吗?”
“因为姓和海有关系,所以就连名字也这么起了。”
“那是令尊取的名字吧?”
“当然。我不可能一起参与起名字啦!”船津正儿八经地回答后,接着说,“关于医院的事,因为上次的熟人不在了,所以改成了别的医院。”
“别的?”
冬子打开没有封口的信封,里面只装了一张名片。
冬子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小青年恐怕已经知道请贵志帮的什么忙了,霎时红了脸。他虽然信守承诺,无奈却如此粗心大意,这正是贵志的毛病。冬子没有取出名片看,转而问道:
“贵志先生已经从大阪回来了吗?”
“本来预定今天回来,但临时绕到京都去了。我一个人先回来的。”
“这么说,你也一同去了大阪?”
“是的。他说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给京都的京都饭店打电话。他晚一点儿会在。”
“知道了。”
“那我就先走了。”
青年如释重负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走向暮色中的大街。
如船津说的那样,贵志的介绍信没有介绍上次去的明治医院,而是介绍的目白都立医院的妇产科主任。
好像是在大阪找人帮忙,找到一位大阪的山内医学博士,名片一隅工整地写着:麻烦请给熟人木之内冬子进行诊断,请多多关照!
冬子看着介绍信颇感踌躇。
她并非只信任明治医院,只是不想去其他医院。如果是一般的感冒、小伤小痛倒也无妨,就是害怕去陌生医院看妇科方面的病。
而且,虽然目白离这里不远,从原宿乘坐山手线只需要十多分钟,可她对那一带很陌生。
还有,贵志介绍的是一家公立医院,这点也让冬子感到不踏实。既然要看病,绝对是大医院好,可花的时间相对也多。
关系到自己的身体,多花些时间也并不为过。可例假时间来得长,毕竟只能算是小病,根本没有必要跑去大医院。
不如先去明治私立医院,一旦发现有问题,再去目白医院也不迟吧。
可是,明天下午两点已经有约,要和银座S百货公司的男采购员洽谈业务。
那就提早出门,先去一趟明治医院诊察一下,只要两点前赶回店里就可以。
最近,例假也基本干净了,只是腰部还有酸痛感。虽说没有不舒服到非去医院看不可的地步,可也不能老这么耽搁着,但去大医院看就是小题大做了。
就按船津青年说的,往京都打个电话跟贵志商量一下吧,告诉他介绍信已经收到了,最好跟他说这次先去附近的医院看看。
当天晚上,过了十一点,冬子就想给京都拨电话。
船津说了贵志晚一些会在,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以贵志的个性而言很难说。和冬子同居的时候,他常常会在外面喝到凌晨一点多。不过即便喝得酩酊大醉,步子也不会乱。青山公寓的住所离电梯比较远,冬子好几次躺在床上,听着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贵志现在是不是又以那样的步履,走回饭店房间?
冬子想到这些,就又放下了手中的电话。
本来已经想好给贵志打个电话说一声,可船津青年说“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始终让冬子难以释怀。
第二天,冬子九点就离开家去了明治医院。九点半抵达,候诊室里已经有两位女性等候在那里了。
冬子坐在长凳一头,尽量避免和她们的视线交会,只是静候着护士叫她的名字。
医院的名字依旧,听说就只换了院长,候诊室和挂号处的格局也没变。在走廊的尽头,分娩室和手术室的牌子并排挂在那里,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先来的两位妇人好像只是做些普通检查,很快就完了,没过五分钟就叫到了冬子。
在护士的带领下冬子进了检查室,看到大夫正坐在正面的桌子前,翻阅着病历。
两年前来的时候,是一位留着胡须的偏胖大夫。这回换成了一位高个儿的年轻大夫。
“以前来过这里吗?”大夫一边看着病历,一边询问着。
“两年前来过一次,做了人流手术。”
冬子想说当时是一位姓能见的人介绍她来的,一转念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于是就缄口不谈了。实际上,冬子也只是隐约记得介绍人的名字,并不敢肯定就姓能见。贵志肯定认识对方,冬子本人未直接见过介绍人。
“例假来的时间比较长吗?”
冬子点点头,并告诉大夫,例假前后几天腰部都有些酸痛,下腹部也有轻度闷痛。
“到初夏为止,一切正常?”
“是的,没有什么异常感觉。”
“是单身吗?”
“是的。”
病历上有“已婚、未婚、生产、配偶年龄”等栏,大夫顺手圈了圈。
“那就检查一下吧。”
大夫站起来,护士立即说:“这边请。”右手指着白色帘子后面的检查台。
“请在这里脱下内裤,躺上去。”
圆脸护士看上去也就二十二三岁的样子。
两年前因怀上贵志的孩子,躺上这个检查台,当时冬子浑身发抖,半天都上不去。那时甚至想:面对这般羞耻难堪,真是生不如死。冬子双腿蜷曲着被固定在支撑架上,眼泪扑簌簌地流着,接受了人流手术。
如今,应该可以比较镇静地上这个台子了。
但,唯独妇科检查,不管多少次,也不可能习惯。一方面因为在检查台上的姿态实在让人难为情;另一方面,就冬子来说,还要将瘦弱的下半身全部裸露出来,真让人痛苦难堪。
冬子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弱不禁风,她也不以为瘦得难堪,也许是因为骨骼细小的缘故吧,显不出肉来。尽管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私密处的耻毛还是淡淡的,隐约可见。
“简直就像少女似的。”贵志曾经这样讲过。
冬子比同龄人的初潮来得要晚些,曾为乳房发育得过小而感到自卑,可贵志却说,他恰恰喜欢冬子那种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倒的纤细。
现在,冬子把纤细的双腿张开,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
忽然一股凉飕飕的感觉掠过。又过了一会儿,护士说:“好了。”
冬子从支撑架上撤下腿,下了检查台,赶忙穿上衣服。
“请。”护士说。冬子从帘子里出来,看到大夫正坐在桌前,在病历上写着什么。
“现在几乎没什么疼痛吧?”
“是的……”
大夫在病历上又记了些什么,然后仰起脸。
“好像是子宫肌瘤。”
冬子呆呆地凝视着大夫的脸,或许是由于太突然吧,她一时无法理解对方的话中之意。
“因为有肌瘤,就会导致例假时间延长,腰部乏力,小腹疼痛。”
说了两遍,冬子才缓缓颔首。
“那该怎么办呢……”
“最好做手术,把肌瘤摘掉。”
“要是放着不管的话,会转成癌症吗?”
“那倒不会。肌瘤一般不会长得太大,但还是摘除的好……”
“那子宫会……”
“你没有孩子吧?”
“是的……”
“现在这种程度,可以只做肌瘤摘除手术,我想是可以治愈的。”
大夫又在病历上写了一行字。冬子等他写完,又问:
“必须尽快动手术吗?”
“也不急于在这几天,当然是越快越好。”
冬子专注地看着大夫的表情,慢慢地点点头。
出了医院,正午的阳光明媚四射,一直持续到几天前的残暑因下了一场雨而退去,已有点秋高气爽的味道了。
冬子沿着明治外苑的梧桐林荫道信步走着,在十字路口处上了出租车。
“去原宿。”说罢,立刻又改口道,“去参宫桥。”
原以为检查会需要很长时间,出乎意料的是很快就做完了。直接回去,中午前就能赶回店里。可是,冬子并没心思马上赶回店里。
她想独处一会儿,分析一下自己的病情。
坦白说,冬子没有想到自己的病情会如此严重。她一直乐观地认为:大不了就是例假近来不太正常,有腰酸之类的感觉,顶多吃点儿药、注射点儿荷尔蒙,很快就会好起来。可以说,她根本就没太当回事。
可这下子宫里长了瘤子,看来还是赶快做手术摘除的好。
怎么可能子宫里长了肌瘤?大夫说“多半是体质问题,不会是其他什么原因导致的”。
冬子突然为自己的身体里不知不觉长出了这种东西感到心悸。
冬子母亲的堂姐曾做过子宫肌瘤摘除手术,“含羞草馆”的老板娘也是因为同样的病住进了医院。可她们俩都是年龄很大的长辈了,堂姐已经年过四十,“含羞草馆”的老板娘也已经三十七八岁了,像冬子这样才二十多岁就长了子宫肌瘤的,似乎很少见。
到底这是为什么呀……
冬子给自己铺了张垫子,坐下,默默地瞧着自己的小腹。
那天她穿了一件带圆点的乔其纱连衣裙,松松地收着腰身,喇叭形的裙摆下,凸显出纤细的肢体。从表面上看,根本看不出身体里潜伏着这样的异常。
这难道是真的吗?
冬子还是难以置信。
会不会是那位大夫搞错了?不是说肌瘤很容易就能诊断出来吗?冬子感到惴惴不安,尽可能往好处想自己的病情。
冬子的公寓,在小田快线的参宫桥站附近,站前有个缓坡,公寓就位于坡路的尽头。这一带是住宅区,建筑都不太高,五层楼居多,地下是停车场。
冬子的房子在三层,一进门是一间十榻榻米大的客厅,里面有一间八榻榻米大的和式房间。
如果在家里办公,就显得窄小,可若是一个人住,就蛮舒适。
回到家里,冬子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茫然地看着窗外。
并没有剧烈活动,就感到很疲惫。也许是心理作用,腹部传来阵阵的闷痛。不知为什么,冬子忽然觉得很无助,似乎骤然间就变成了病人。
冬子眺望了一会儿窗外秋空的浮云,起身往店里打了个电话。
铃声响了一会儿,接电话的是里村真纪。
真纪因为家住在明治上原,从高中时代起就一直游荡在原宿一带,可以称得上是地道的“原宿一族”了。
冬子事前曾和真纪打了招呼,说“今天要和采购人员见面,来店时间可能会推迟一些”。
“事已办完了,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就又回了趟家。有谁来过店里吗?”
“只有川崎小姐刚刚来过,其他就没有了。”
“那,我下午两点以前赶到店里,要是有什么事,就往我家里打电话吧。”
“好的。刚才贵志先生来过电话了。”
“是吗?说了什么?”
“我说老板娘不在,他说那就算了。”
“噢……”
冬子淡淡地回应着,然后就挂了电话。
虽说已经到了秋天,可白天阳光依然很强烈。冬子到阳台上晒了会儿太阳,就进了浴室。
早上出门前刚冲过澡,可总觉得若不再洗一遍身体,情绪便很难稳定下来。
浴缸放满水后,冬子慢慢地把身子浸进去。
冬子白皙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
“血管都映透出来了。”贵志曾这样说过。手背和腋下,更是明显。
冬子搅动着浴缸里的泡沫,使劲擦洗着身体,直到雪白的肌肤上显出红血丝。
医院的检查台上沾染着各色女人的气味,她要全部洗掉才安心。擦洗完后又冲了淋浴。正要跨出浴缸时冬子忽然想到,子宫生出肌瘤,会不会与做掉贵志的孩子有关?
当然,这样的念头毫无道理可言,只是脑海里突然闪过了这一臆想。
如果堕过胎就会罹患肌瘤,那凡是做过人流手术的女性就都无法避免了。何况,大夫也明确否认了这个说法。
可终归……
人流手术的记忆,总是会和对贵志的回忆纠缠在一起。把肌瘤和人流扯到一起,也就连带上了贵志。
“真是怪啦!”
冬子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同时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近来由于担心病情,简直就是食不下咽,体重一下子掉到了四十公斤以下。脸也瘦了一圈,只有眼睛变大了。
要是需要做手术,就必须更多地补充体力才行。
难道真长肌瘤了……
冬子脑海里浮现出给她做检查的大夫的面容。说实话,那医生给人冷漠的感觉,看上去也就三十二三岁。并不是不信任这个大夫,只是觉得他还太年轻。
院长到哪里去了呢?依然叫“明治医院”,却换了院长。
冬子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挂号证上的电话号码,就给明治私立医院拨了电话。有人接电话,听口气是个护士。大夫们也许都在午休。
“院长先生在不在?”冬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有点儿感冒,所以休假了。下周要到外边去出诊。”
“那今天是哪位大夫当班?”
“从医大医院请了一位顶班的大夫。请来吧。”
“谢谢!”
冬子向电话对面的人鞠了个躬,就放下了电话。
果真,今天是顶班的大夫。
那该怎么办?
冬子从手提包里取出船津小青年捎来的名片。如果要做手术的话,最好还是去大医院吧,小医院还是让人不安。
冬子正拿不定主意,看着手里的名片,不知不觉就又想到要见贵志。
本来已经彻底分手了,可偏偏遇到了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四年间耳鬓厮磨出来的安全感,由不得她不想起贵志。
真烦死人了……
冬子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既然分手了,就希望能彻底忘掉。不管贵志想法如何,都不能再让自己的心情受他的干扰了。
想归想,可现在得了病,无可奈何啊。
冬子替自己找着理由,还是决定明天先去目白医院。
第二天上午,冬子去了目白医院。
妇产科的主任,长脸庞,看上去温文尔雅。检查结果和明治医院那位大夫说的相同。
断定是子宫肌瘤,而且劝她最好动手术摘除。
“做了手术,就不能生孩子了吗?”
因为是老大夫,冬子就可以毫不顾忌地问。
“你还独身,只摘掉肌瘤就可以,最好还是保住子宫吧。”
不管是一个什么样的手术,只要子宫能够幸免摘除就好。
“只是我们医院的病床现在爆满,估计要等半个月左右。”
冬子不知所措了。虽说暂时放着也无碍,可终究叫人不踏实。一想到肚子里有那么一个异物就坐卧不安。
“手术并不难做,如果附近有其他熟悉的医院,也可以到那里去做。”
“私人医院也行吗?”
“没关系!”
也许是国立医院的缘故,大夫很直爽。
一直认为做手术是大医院做得好,可大医院的手续却很烦琐。今天还有介绍信,光看就花了大半天时间。
冬子心里还是倾向于在明治私立医院做手术。做人流手术,在私人医院会感到很放心。病房的情况和医院的结构也大抵了解了。而且,不叫妇产医院,而是叫私立医院,可减轻不少心理压力。
离开目白医院,下午一进店里,就接到贵志的电话。
“现在,就要去东京了。”跟往常一样,贵志的话,总是说得很唐突。
“还在京都吗?”
“工作耽搁了一些时间。对了,你去医院了吗?”
“去了。”因为身边有别的女职员,冬子支吾着。
“怎么样?是哪儿有问题吗?”
“这件事,等你回来再说吧。”
“我搭乘三点的新干线,六点到东京,然后去有乐町和人碰面。大概七点多去你那里找你吧?”
“来店里?”
“不方便吗?”
“不……”虽然没有什么不方便,冬子还是希望尽可能避免在店里碰面。
“那,就在明治大街法国名店大楼的六层一家叫‘沙罗’的餐厅。我们七点半在那里见面吧?”
“好的!”
“我现在还要先绕到冈崎一下,然后就去坐新干线。”
贵志一贯忙忙碌碌。
坐落在明治大街的法国名店大楼,是日本著名的法国名店集中地,白底黑色的华丽大厦里有卡登、迪奥、威加洛等法国服饰界的代表性名店,还有珠宝界的卡尔佳、香水界的尼娜莉奇,甚至西里尼、第凡奇等法国名店。
因为都是些进口的高档品,一般人是不敢问津的。不过,光是闲逛浏览橱窗里的展品,也可以大饱眼福。徜徉其间,就会以为置身巴黎了。
贵志说的沙罗餐厅就在这座楼的六层。
中山夫人曾经带着冬子来过一次。虽然是在大楼内,但空间宽敞,装饰奢华,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蜡烛,营造出华丽的气氛。
冬子下了电梯,正要往里走的时候,店里的服务生迎上来打招呼:“是木之内小姐吧?”
冬子点了下头,服务生就走在前面引路。
贵志已经到了,正坐在中央左手边能看见屋顶花园的窗畔座位上,等待着冬子。
“对不起,我来晚了。”
“哪里,我也是刚到的。”
贵志从酒单上点了瓶法国葡萄酒后,就翻开了菜单。
“午饭就没吃,真饿了。你想吃点儿什么?”
“我不太想吃什么。”
“还是吃点儿荤菜吧。”
贵志主动点了两份奶油大虾汤和烤牛排,然后,举起酒杯。
“好久不见了。”
冬子也举起酒杯,和贵志碰着杯子。
“一年半了吧?”
“两年了。”
和贵志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圆帽店”开业的时候。和当时相比,贵志好像胖了一点儿。
“过得怎么样?”
“嗯,还好。”
“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苗条。”
贵志说着,点燃了一支烟。
“对了,医院说了些什么?”
“说不太好。”
“哪儿不好?”
“说是长了子宫肌瘤。”
“肌瘤?”
“大夫说最好是动手术。”
贵志望了一下冬子,把视线移到了窗外的庭院。也许是夏天开了露天餐饮的缘故,餐桌和椅子都被堆到了墙角处。
“非要做手术吗?”
“倒不是马上就需要做手术,说是越早越好。”
“你这么瘦弱的身体,怎么吃得消?”
贵志向冬子投去了怜惜的目光。
“是大手术吗?”
“大夫说没什么大不了。”
“要是做的话,那就在目白医院做吧。”
“可那里的病房现在没有空床位,我打算去上次的明治医院。”
“你去了明治医院啦?”
店里服务生拿来了餐具,摆在两人面前。
要是一般的男女朋友,不会这样说话,会说一些营造气氛的话。能这么毫无顾忌地开诚布公,一定是有了多年肌肤相亲的男女才会有的默契。
“味道很不错啊,喝喝看。”贵志说完这话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要是不做手术,会怎样?”
“会更不好……”
今后例假就会更不正常之类的话,是羞于启齿的。
“那你想好了吗?”
“还是下周做手术吧……”
“这么快就手术啊?”
“不行吗?”
“从下周三,大约两个星期,我必须去欧洲的。”
“我从中山夫人那里听说了。”
“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我偶然在饭店大堂遇见过她。她特意过来邀我一起去喝酒,我表示了谢意。”
“是这么回事?她说你和几位漂亮的女人在一起……”
冬子话一出口,立刻感到不妙。真不该再对已分手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加以评论。
“等我从欧洲回来之后再手术,好吗?”
“你说什么?”
“手术时间不能延一下吗?”
“我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可是,都要做些什么准备呢?”
“我自己能行。”
冬子拒绝了。她觉得他这个人怪里怪气的。
贵志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出于礼节性的安慰,还是出于情感上的难以割舍?两年前就分手了,一直就没再见面,又该如何解释?
可是,冬子自己也扯不清。如果只是感到身体不舒服就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去医院好了,根本没必要跟贵志打招呼。还不是自己主动打了电话?
今天两人见面,说来也是由冬子引起的。
两年前分手的时候,冬子说“以后我们就以朋友相待吧”,打算彻底了断男女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事实上,这两年两人之间也确实什么都未发生过。
仔细想想,“以朋友相待”这话背后,蕴含着“不希望从此形同陌路,从此就再不见面”的潜台词。明显不希望对方将自己彻底忘掉,而是要时不时地保持联系。要真想一刀两断,就不会说做朋友之类的话,就会一直怨恨对方,耿耿于怀。
漂漂亮亮地分手,这想法太天真了。一方面是糊弄自己、糊弄对方,另一方面也为逃避分手时的痛苦找到一种说辞。
现在见面的两人之间,难道真是出于友情……
冬子拿着叉子的手停顿下来,思考着。贵志曾说“遇到麻烦来找我”,这不是真遇到麻烦了吗?一旦见面,吃个饭,也是不足为怪的。正常的朋友之间也会如此。
今天,冬子表现出少有的沉着冷静。也许是因为和盘托出了病情,心里一下子如释重负了。
贵志大模大样地吃着饭,很放松,毫无任何拘谨。
分手的男女,果真能如此坦然面对吗……
“在想什么呢?”贵志拿起酒杯问,“是不是在担心手术?”
“倒也不是……”冬子缓缓地摇着头。
“先别想了,还是多吃点儿吧。”
“嗯。”
冬子点着头,简直不像一对分手的男女。
主菜吃了有一个小时,然后上了甜点。
最后,冬子还是决定在明治私立医院做手术,两人之间的谈话以贵志的默许而结束。
“那还是下周做手术吧?”
“那好。”
“别担心,小心一点儿就是了!”
关于做手术的事,本来没必要征求贵志的同意。可说过了,冬子就会感到轻松一些。
“一会儿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还有事吗?”
“没有。”
“再去喝点儿什么吧。”
冬子瞅了贵志一眼。这个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似乎已经忘了两人早已分手,难道仅仅是作为普通朋友去喝酒吗?
“反正先出去吧。”
贵志起身拿了账单,冬子也就跟随其后。
在店门口,贵志和店老板寒暄了几句,之后,就上了电梯。
“现在喝酒没事吧?”
“什么意思?”
“你有病了。”
“不碍事。”
贵志点了点头。下电梯时,楼里的店,都已关门了。
“好久没去赤坂的‘星期三早晨’了吧?”
“去‘星期三早晨’吗?”
“不喜欢吗?”
“星期三早晨”还是和贵志同居的时候经常去的一家酒吧,在赤坂的TBS附近,店里的妈妈桑曾经营过一家影视公司,所以经常有演艺界的人士光顾。
并不是没兴致去,和贵志分手时,那里的妈妈桑曾陪冬子喝到深夜,当然也就晓得她和贵志分手的事。
“你时不时会去吗?”
“从那以后大概去过两三次吧。好久没去了。”
冬子想:还要去两人要好时去过的店,真不知贵志究竟在想什么。说来,已好久没见到妈妈桑了。
冬子缄默不语,贵志就认为是默许了,在过了信号灯的地方打了辆出租车。
“去赤坂。”
出租车出了参拜大道往左拐去。
“这次去欧洲都去哪些地方?”
“去荷兰和法国,主要待在阿姆斯特丹。我不在的时候,如果有什么情况,可以跟上次给你送介绍信的青年联系。”
“是船津吗?”
“嫩了点儿,可人很机灵。”
冬子想起了他的名字叫海介。
进了“星期三早晨”,右侧摆放着柜台,在弯曲成L形的拐角处有一个包间。也许是才八点钟的缘故,柜台前只坐了两对客人,店里显得冷冷清清。
“哎呀呀……”正和客人在柜台前闲聊的妈妈桑看到他们进来,张开双臂迎上去,“好久不见啦!”
“没倒闭,还开着呢?”
“你这个乌鸦嘴!怎么压根儿就不露面啦?”妈妈桑把手搭在冬子的肩上,问道,“还好吗?”
“嗯,还好。”
妈妈桑一定会觉得:和贵志分手的时候,那么一番闹腾,可后来就不见了踪影。冬子也觉得有些愧疚。
“贵志的酒,还放在那里,已经落满了灰尘。”
“那个就不要了,再开一瓶新的吧。”
“真是好久没见!”
妈妈桑开了一瓶新酒,兑好了威士忌后,就打量着两个人。
“在忙些什么呢?”
“还能忙什么,工作呗。”
贵志应答着。可妈妈桑问的好像是两人的关系。两年前,那么果断地分了手,可现在又一起来喝酒,妈妈桑感到好奇也在情理之中。
“最近,中山先生也来过,还说到了你们俩。”
中山先生就是中山夫人的丈夫。最先是贵志带中山先生到这里来的。自那以后,好像先生就时不时地光顾店里。
“先生说‘冬子更瘦了’,很担心的样子。”
是不是先生从夫人那里听到了有关冬子的传闻?
“还是先干杯吧!”
妈妈桑也给自己倒了杯酒,三个人一起碰了杯。
“以后还是要经常来呀。有这瓶酒在这里,冬子可要来啊!”性格爽快的妈妈桑,半开着玩笑地说,“今晚是幽会?”
“幽会?”贵志反问。
“你们俩,很般配呀。”
“妈妈桑,有没有搞错啊……”
“哎呀,是吗?不管你们俩的事了,只要你们来喝酒就好啦。”
“会来的。”
“不一定非和冬子一起来呀。”
妈妈桑一边调侃着,一边觉得两人像是又重归于好了。
冬子不太能喝酒。喝下两三杯兑水威士忌后,就浑身发热,眼睛周围也泛起了粉红色。贵志曾说“这时的冬子很性感”,冬子的酒量不过如此。冬子再多喝的话,全身就会软绵绵的,话也会多起来。两年前,和贵志分手时,冬子就和妈妈桑说了一个通宵,那也是因为酒喝多了。
三十分钟过后,冬子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不用照镜子,通过浑身发热的身体,就感觉出来了。在“沙罗餐厅”已经喝过红酒,在这儿又喝了两杯兑水威士忌,那是自然的了。
“再多喝点儿怎么样?”贵志劝着酒。
“不了,已经够了。”
冬子用手捂住酒杯。倒不是不能再喝了,可再喝下去,就怕更要依赖贵志了。
冬子想:单身生活是很寂寞,可还是要靠自己坚持过下去。其实,冬子和贵志刚见面时,就做好了不让自己崩溃的心理准备。
这次见面,只是为了商量病情而已,是为这事碰面,然后又在一起吃的饭。不是只为了见贵志,而是有事情才见面的,冬子这样叮咛着自己。
为了见面,冬子煞费苦心,可贵志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谈完病情,就去吃了美味。美餐一顿后,贵志又邀冬子去两人过去经常光顾的酒吧,而且兴致勃勃地和妈妈桑闲聊,毫无别扭之感。
贵志的这种做派,让冬子既感到恼怒,又有些眷恋。
“怎么样啊?再去下一家喝酒吧?”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又没有什么急事,非要赶回去干吗?”
“可是……”冬子站了起来。
“哎呀,这就回去了吗?”妈妈桑赶紧走过来,“下次一个人也要来啊。”
“好的。”
冬子和妈妈桑寒暄后,就出了店。正赶上电梯已经往下去了,两人就走了楼梯。
“还是要回去吗?”下到最后一层台阶时,贵志问。
“嗯……”
“那我送送你吧。”
“没关系。一个人能回去。”
“真的?”
贵志颔首,伫立在那里看着冬子。
“那从欧洲回来以前一直都见不到面吗?”站在霓虹灯下的贵志问。
冬子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突然会有那样的心情。至少在从“星期三早晨”出来之前,冬子是打算和贵志告别的,之后,就径直回家。
但,冬子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贵志执意打了辆出租车,要送一个人回家的冬子,还是在暗淡的出租车内,感受到了坐在身旁的贵志?可从法国名店大楼到赤坂,贵志也是坐在冬子的身旁,那时,自己还很沉得住气啊!
还是因为贵志说的“一直都见不到面”那句话,产生了效力?
的确在那一瞬间,冬子的内心深处,油然产生了恋恋不舍之情。
下周贵志就要去欧洲,冬子要是动手术的话,今天是两人能在一块儿的最后时间。出发那天,即便能去送行,机场上人来人往,只能照个面而已。半个月后,贵志从国外回来,或许能来探视一下,那也要等冬子做过手术之后。
今天是能以健康的、没有任何创伤的身体面对贵志的最后一天了。再重逢时,就不再是没有伤痕的身体。一股凄冷感乘虚而入。
当出租车穿过外苑的林子朝参宫桥的陆桥靠近时,冬子小声地抽泣起来。
“怎么啦?”
“好怕!”
看到冬子惴惴不安的样子,贵志默默地将冬子拉到了自己怀里。
结果,又是冬子自己招惹的。嘴上说一个人回去,可又不舍得和贵志分开,冬子心理上的动摇,最后导致了他的亲热举动。
还是贵志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看到冬子害怕的样子,就搂着冬子的肩膀说:
“没关系,用不着担心。”
“……”
“不是只住十天医院就可以出院吗?”
冬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现在的冬子,并不是害怕这些。当然,一个人住院做手术是很恐惧。但,冬子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身体将会受到创伤。不光是皮肤上的,万一子宫被切除了呢?尽管大夫说不必担心,但要是真把子宫一道切除了,那还能算得上是女人吗?
说不定,今夜是作为女人的最后一夜。就今夜一夜,和贵志厮守在一起,就算是对还未受伤害的女人之身做最后的道别吧。
冬子自从搬进参宫桥的公寓,没有让任何男人进来过。贵志也是初次登门。
冬子和贵志分手两年后,再没有过两性关系。
当然,冬子的身边也还是有几个爱慕者的,有服装学院理事长石川、时装设计师伏木,还有S百货商店的采购员木田,大家都对冬子表示出了柔情蜜意。冬子知道,他们都有着超越做一般朋友的念头,希望是作为男人和女人来幽会。
只要冬子愿意,他们中的某一个就会取代贵志。
实际上,冬子也不是没有做过喜欢其他男人的努力。冬子想:干脆赶快爱上哪个男人,赶紧从和贵志分手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这样就可以彻底地和贵志快刀斩乱麻了。因此也有和其他男人喝酒,自己把自己灌醉的时候。还当真借着醉醺醺的酒劲,吻过木田一下。
但每次不管喝得多么酩酊大醉,冬子还是坚持一个人回家。这在竞争激烈的服饰界,身为单身女人,尤其像冬子还有这种冒险举动,能够支撑到今天也真算是万幸了。
冬子正是因为独身一人,没有固定的男人,那种孤独无助的样子才激发起身边这些男人的怜香惜玉之情。石川在自己举办的服饰沙龙上,展示着冬子制作的帽子;木田答应在百货商店里进帽子的成品;伏木帮助她进入帽子商的展销会……这些全是出于男人们对冬子的怜爱。
可无论他们怎样示好,冬子都无心跨过最后一道防线。即便被邀请去吃饭,喝得蛮开心,一旦感到气氛不妙,就赶紧溜之大吉。
冬子尽管渴望着重新恋爱,却总是进入不了角色。
这是为什么呢?
倒不是因为冬子有意不忘记贵志。冬子经常这样叮嘱自己:和贵志已经彻底结束了,而且,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关于贵志的一切,什么都不必再想了。
冬子这样做,反过来,也正说明了冬子还是割舍不掉和贵志的情感。
贵志跟着冬子进了房间。
一进门,就是一间十榻榻米大的客厅,客厅的左手摆放着装饰柜和书架,中间放着招待客人的茶具,右手淡蓝色的门帘内侧是厨房,餐桌就摆在厨房前面。
中间的茶几上,昨天冬子刚插的白黄两色菊花正鲜艳地盛开着。为了冲淡独居的冷清,冬子的房间里总是摆着鲜花。
贵志一进门就坐到了茶几后的沙发上,环视了一番。
“房间不错啊!”
“喝点儿什么吗?”
“有白兰地吗?”
“在那个装饰柜里。”
冬子还没动手,贵志已经自己拿出了人头马酒瓶。
“常常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吗?”
“当然了。”
冬子拿出酒杯,贵志斟上酒。
“还是很像的。”
“指什么?”
“房间里的感觉。”
“不会吧?”
冬子用力摆着头。
从青山公寓搬到这里时,冬子把以前用过的家具几乎不是送人就是卖掉了。
床、装饰柜、接待客人的茶具等都换成了崭新的,没换的也就是衣柜和音响了。凡是和贵志沾边的东西,都处理了。冬子当然知道,这需要一笔很大的开销,并要花费很大的精力,可她的洁癖驱使她非得如此。
可贵志却说“不知怎么回事,还保留着青山公寓的气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里很幽静,是个好地方啊。”
贵志一口喝掉白兰地,来到了窗前。
因为是三楼,又在山坡上,从冬子的房间看出去,目光越过参宫桥车站的灯火,可以眺望到明治的树林。白天可以看到的开阔的天空,现在却成了没有星星的夜幕。
“那个光是什么呀?”
贵志把额头贴在玻璃上轻声问。
“大概是涩谷的广告牌吧。”
冬子站到了贵志身旁,沿着手指的方向,看到广告牌的霓虹灯在明晃晃地闪烁着。
“都已经过去两年啦。”
“唔?”
“搬到这里。”
“是吧……”
正当冬子点头的一刹那,贵志的手臂抱住了冬子的臂膀。
“不行……”
冬子迅速将身体往后退了一步,贵志全然不顾地一把将冬子拉到了怀里。
仰着头伸着下巴,冬子站在窗前,嘴唇就被吻了去。
一阵长长的接吻之后,贵志把嘴挪开,喘了口气,然后抚弄起冬子的头发。
心里面想着不行,可冬子的身体却一动不动,还不由自主地把脸埋在了贵志的怀里。
现在,在冬子的身体里好像有两个冬子:一个是想要接纳贵志的冬子;一个是要抵触贵志的冬子。冬子就处在这两者之间,慢慢闭上了眼睛。
倒不如,贵志干脆点儿好了。
不容抵抗,粗暴地对待她,冬子反而可以获救了。如果遮遮掩掩,反倒受罪。贵志好像看透了冬子的心思,一下子就将冬子抱了起来。
“真讨厌!”
冬子摇摆着头,贵志没有一点儿退缩的意思,紧紧地将冬子抱在怀里,往里屋的床上一丢。
“放下我……”
真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啊,跑到别人家,就像在自己家似的为所欲为。难道女人们都觉得:事态能按照自己的意志而转移?
冬子一面摆着头踢着腿,一面尝到了一种被强迫的快感。一面觉得贵志是个任性可恶的家伙,另一面又同时感受到了某种快慰带来的甜蜜。
今天早上,冬子临行前,整整齐齐地叠好了被子,还罩上了小花图案的床罩。喜欢整洁的冬子,只要房间的某个犄角旮旯稍有凌乱,就会感到心神不宁。这会儿,冬子被仰面扔到了自己收拾得平平整整的床罩上。她挣扎着想起身,可两只胳膊被贵志死死地按住了,肩膀一点儿也动弹不了。
在暗淡的暮色里,冬子只是摇晃着头。
贵志在等着冬子平静下来。
“真讨厌。”
霎时,贵志妻子的形象掠过了冬子的脑海。以前只要一想到那张脸,后背就直冒冷汗,现在记忆却已经模糊了。冬子现在并不想将贵志从他妻子那里夺过来,现在已经不同于两年前了。
现在被贵志抱在怀里,只是为了消除手术前的胆怯,想在身体还没有受到创伤之前,再感受一次被爱的喜悦。
贵志解开冬子胸前的衣服,吮吸着小小的乳头,冬子闭着眼睛,感受着那份温柔悸动。
那个执拗理性的冬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真实率性的冬子。不情愿的心理倏然消失殆尽,眷恋之情充盈着冬子的心。
“我真想了。”
贵志在耳畔窃窃私语,这话宛如当头一棒。
是他强要的呀……
冬子给自己找了一个说法,就完全把身子交给了贵志。
女人是不是都爱给自己找个说法?女人有了理由,胆子就大到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这是把没有受过创伤的身体最后给他的时刻了……
找到了这个理由,冬子甚至开始主动地参与到爱的嬉戏中。
贵志轻轻地将冬子背后的拉链拉下,冬子袒露出了胸口。要褪去连衣裙的袖子时,冬子还顺势把肩膀缩起来协助着。
摘掉胸罩的那一瞬间,冬子情不自禁地把胳膊交抱到了胸前。虽说知道自己的身体迟早会完全被贵志摆弄,但还是下意识地会用自己的手掌遮掩一番。
贵志绝不会硬来的。一点点地稳扎稳打,时而还像是忘记了似的停住了手,然后就又突然吮吸冬子的嘴唇,从颈项吻到背部。
不是硬来,而是等待着女人的迫不及待。这正是贵志可恨的一招,也是他的温情之处。
“那个……”
冬子已经不再犹豫,用上半身的晃动来诉求着自己的饥渴。
贵志这时像是获得了命令似的,静静地开始往下半身摸去。后背就那么敞着,衣服彻底被解除了,最后长筒袜也被脱下。
一年到头,冬子内衣只穿胸罩和内裤,穿多了怕破坏了身体的线条。
把穿在瘦小身体上的似有似无的长筒袜脱掉之后,冬子的身体已是一丝不挂。
冬子像是要遮掩羞怯一样,将身体紧紧地贴到了贵志身上,紧紧地连一点儿缝隙也不留地拥抱到了一起。冬子的身子虽然很瘦弱,但并不是那种硬邦邦的,只因骨骼小,脂肪也就显不出来。
“很香甜的身子啊。”贵志以前就曾这样说过。
“身材苗条,但不是瘦骨嶙峋,肩和腰身都很圆润。”贵志这样描述着,或许是一种爱意的表达……
贵志在让冬子充分等待之后,蠢蠢欲动起来。舔舐着那甜甜的肌肤,贵志再一次从颈项爱抚到后背,就像是吃着道旁的草一样吮吸着乳房,接着轻轻把手伸到了下半身。一开始有些忐忑,然后就越来越胆大,贵志的手指让冬子燃烧起来,过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了。一直等到冬子哀求起来,贵志才进入。
两年的空白,冬子此刻感受到某种感动和战栗,放任自己坠入了一个浩瀚的世界。
好像从遥远的旅途归来,又像是从深深的海底复苏,冬子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等回过神的时候,已是带着倦怠,带着依依不舍的感觉。
一睁眼就看到了贵志的喉头和宽敞的胸肌。这是那四年里,冬子无数次观看过的风景。
“冷不冷?”突然响起了贵志的声音,贵志的手也同时抚上了冬子的后背。
“好啊……”
也不知这是在询问,还是在自言自语,每次完事之后,贵志都爱这么说。
不用问的事还要问,也不知贵志是否满足了,这又唤起了冬子的羞涩。
在接受的时候,冬子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恍惚地记得从嘴里冒出了什么话。
“淫荡的孩子。”
贵志曾这样半调侃地说过,不是用取笑轻蔑的口吻,而是以做爱时自言自语的语气。
但这个说法,冬子听起来感到残酷。
冬子不知不觉地让另一个自己的面孔暴露无遗。虽然并不情愿让这个自己暴露在贵志面前,但一旦被卷入这个场景,就不受自己的掌控了。不记得自己做出了怎样的姿态,这是令冬子感到懊丧的地方。
回头想一想,贵志总是那么冷静,而且从不动摇。既兴致高昂,又保持着一分清醒。
这次一定又是用那清醒着的眼神,看着冬子纤细的身子在燃烧。
可现在的冬子,即便是被人窥到了淫荡的一瞬,也无力辩白。
冬子就像经过了一次漫长的航海归来的小船,静悄悄地把锚抛到了贵志的胸膛上。在身体里还残存着旅途后的轻微摇摆,懒洋洋的倦怠布满了全身。
在这之前,冬子一直对总是和贵志较劲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会那般执拗?为什么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
那个一直在抵抗、挣脱的自己,已消失在遥远的过去,现在的自己只是一味温顺地顺从着。
“没关系吧?”
“什么呀?”
“你的肚子呀?”
这句话,终于把冬子拽回到了现实。
冬子一时间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病情,忘记了在肚子里有着一个硬块、下周就要做手术的身体。
也不知为什么,在冬子的身体内部依然还保留着近似麻酥酥的舒服感觉。
“真是奇怪!”
“什么呀?”
“没什么。”
冬子虽然病了,可还是有那种感觉,真是不可思议,她为自己比以前更加淫乱感到羞涩。
“真是可惜啊!”
突然,贵志念叨道。
“你说什么?”
“在这么漂亮的身体上……”
贵志的手摸到了小腹部,冬子赶紧后缩了一下。
冬子一下子就明白了贵志的意思。身体挨上一刀一定很疼痛,因此冬子比贵志还要恐慌。
“不过,只会留下小小的伤口。”
“大概吧,并不是担心这个。”
贵志温存地说着,冬子知道这是一种安慰,即便冬子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大夫说只会留下一小道疤痕,要是就这么个程度,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与其说是这么想,倒不如说强迫自己这么想。如果不是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怎么会去接受手术呢?
“什么呀?”
“身体呗。”
“真讨厌!”
冬子自己将纤细的身体压在了贵志身上。
以前,在贵志的哀求下,冬子曾毫无保留地给他看过一次全裸的身体。那时分手的主意已定,就给他看了。微醺的酒劲,为冬子壮了胆量。
为了让这个人永远地把自己铭刻在心,这才是隐藏在给他看的心理背后的诉求。
以前,贵志一直都只是在昏暗中窥了几眼冬子的身体,在明亮的灯光下,他还没有看见过。
冬子牢牢地将双臂并到了一起,闭上眼睛,忍受着贵志的视线。
“真美啊!”
贵志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不一会儿就忍不住抱起了她。
男人这时会感到极度地依依不舍。就在这个时候,离他而去,这是对爱着自己可又没有勇气和妻子分手的男人唯一的最好的报复。
现在的冬子,已经没有了两年前那种狂妄的心情。
那时自以为好好地报复了一下男人,终于可以从等待男人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可是,这两年来,贵志的影子一直萦绕着冬子。理性上很清楚,可不知身体的哪个部位在期待着贵志。
在不断怨恨着贵志的同时,有的夜晚,甚至又会感觉到贵志就在身旁;去逛商店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就会发现适合贵志的领带,寻找适合贵志尺码的衬衫;要不然就是去贵志在世田谷设计的扇形体育馆逗留一下,或是瞄一眼有贵志照片的建筑设计杂志;打电话聊天时,装着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对贵志的工作在很用心地了解。
两年前,冬子终于搞懂了人是一种很难按照说教活下去的倔强动物。
现在,毫无保留地被占有了去,冬子不但丝毫不感到懊悔,反而有心安理得的成分。
现在只想让贵志最后来爱这个还没有受到创伤的身体了。
一开始由贵志唤醒的身体,由贵志来再次证实也在情理之中。
“可以吧?”贵志又一次在耳旁念叨了一句,“以前也曾经给我看过—次。”
贵志好像一直觊觎着看冬子全裸的机会。
男人们为什么这般渴望看到女人的身体呢?互相爱抚着、互相满足着还不够吗?还非得用眼睛证实才甘心,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难道做爱不能获得满足吗?还是因为那一瞬间的快感太淡薄,需要进一步获得视觉上的快感?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这是贵志的真实欲求。
“已经是半老徐娘啦!”
“没有的事。现在的你最漂亮。以前还有点儿青涩,现在是十全十美的女人了。”
“真是奇怪的说法!”
“这是在夸你呢,不错吧!”
“那就别开灯啊。”
“没有灯光就瞧不真啊。”
“非要瞧见啊,真是怪癖。”
“一点儿也不怪啊,美丽的东西就是要给人欣赏,人人都如此。”
“可是……”
“还想好好再看一遍。”
冬子又在说服着自己,给男人看没有受伤的身体,这是最后一次了。这辈子不管再遇到多喜欢的人,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也不可能赤身裸体地给人看了。
“那好吧,不过就看一会儿呀。”
冬子仰卧在床上。她闭上眼睛,想象着贵志在灯光下巡视她的身体,既希望快点儿结束,又希望他能好好地看个遍。以后不管肚子上留下多大的疤痕,只要他能将现在的身体牢记在心上就行。
“还没完呢?”
“真是太美丽了。不管多大,你的身体都像少女。”
“像少女?”
“不是贬义,你的身体收得很紧,青青的。”
“哎,看好了没有?”
冬子用毛毯捂住了脸。贵志再一次抱紧她,说:
“在这样的身体上留下伤痕简直就是罪过。”
“可也没办法呀!”
“话是这么说。”贵志伸了伸懒腰,坐了起来。
“起来了?”
“啊……”
贵志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在找短裤。贵志每次都是这样,亲热后会突然站起来穿起衣服。有时候,刚刚兴致盎然地做完爱,就立马恢复了一副冷静的面孔,系着领带。
这样的情形,冬子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回去吗?”
“已经十一点了。”
“再待一会儿吧……”
冬子说到半截儿,就缄默了。
以前,每当这时,冬子总是这样说。体贴的贵志,表现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然后就点上一支香烟。冬子知道他回家并不意味着就是为了妻子,很多建筑的设计方案、绘制图纸都得夜里去完成。尽管如此,但贵志一说到回家,冬子就立刻联想到他的妻子。
可现在已经不是能够说亲密话的关系了。两人早已分手,再去挽留他,就会显得很尴尬。
贵志撑起上身,靠在床上,开始吸烟。在淡淡的台灯灯光中,烟的火光,一会儿膨大,一会儿缩小。
“几点出发啊?”
“晚上十点。”
“你一个人吗?”
“当然是一个人。要不要给你买些特产?想要点什么?”
“不用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也就出院了。”
“但愿……”
“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就跟船津说。”说完这话,贵志下了床,开始穿衣服,“下周三之前,我都在日本。”贵志一面说着,一面朝门口走去,然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冬子穿上睡衣,点着头。
“那好吧。”
贵志在告别的时候,总是这么冷冷的。刚刚发生过的情事,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梦,让人冷得不寒而栗。两年过去了,他依然是这样告别。
大门关上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冬子又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远处,小田快线的电车声隐隐地被吞噬在夜空中。
贵志离开冬子的公寓,已经过了十一点。贵志的家在荻窪,晚上的时候,从参宫桥驱车三十分钟就可以到了。不知道贵志是直接回家了呢,还是又拐到其他什么地方?冬子想到这里,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完全与我无关了。
冬子拿过桌子上的百乐门香烟,用红色打火机点着。
冬子吸烟还是贵志教会的。认识差不多一年的时候,贵志递上一支烟说,不来一支吗?她就顺手接过烟,刚吸了一口,就呛着了。贵志笑着告诉她,烟要一直往前吹才行。一开始还觉得这么难抽的东西,有什么好抽的,可很快就适应了。现在是睡觉前或工作之余,就会点上一支烟,每天有十支轻度烟就够了。
冬子缓缓地吞吐着香烟,烟圈径直朝上空飘去,然后向四周散开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那是一阵狂风暴雨席卷之后的寂静。暴风雨裹挟着冬子的身体,在只身一人的房间中席卷而过。
这完全是一场出乎意料的事件,就连和贵志碰面的时候,也未曾预想到会成这个样子。
只不过是想重温一下旧情就分手,今天也说不上是谁邀的谁,两人都是顺其自然的。
尽管是一阵风暴刚刚刮过,可冬子的心情却异常沉稳。
这下,肚子什么时候都可以挨刀了,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住院定在了下个星期四,是贵志出发的第二天。今天是星期六,离住院的日子已经不足一个星期了。
现在,必须将不能到店期间的事安排好,包括工作室、店面、材料的采购以及库存等,一旦自己不能上班,就得事先处理好各种问题。
不过,这些事只要用心都能处理好,最关键的是要调整好心情。借着和贵志的见面,冬子的内心渐渐地踏实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