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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他是遨游在广阔无垠大海里的鲸,而她是边陲孤岛上羽翼尚未丰满的海鸟。

(1)

叶秋源从小到大运气都特别好,高考也是,踩线被滨大最好的专业录取,圆了他留在本省的梦。孙桂贤和叶鹤云整日忧心忡忡,担心儿子第一次住校不习惯,怕他离家吃不好睡不好,叶知晓却觉得他们多此一举。

她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叶秋源大半夜煲电话粥了,对方绝对是个女生,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他同桌,周浔阳坐轮椅那段时间,她每次送他去班级都能看见叶秋源给同桌女生讲题。

就叶秋源?给别人讲题?

这事也只能用爱情来解释了。

叶知晓听了几次墙角,判断女生也考到了滨城,说不定叶秋源现在已经数着日历过日子,就盼着早点开学,享受自由生活了。

周浔阳也如愿以偿地被海大录取,遵从他的兴趣报考了海洋科学类专业。录取通知书上,他和叶秋源的报道时间是同一天,出发前他俩干脆买了同一辆开往省会滨城的列车,到站后周浔阳再转机去海市。

然而就在他们启程的前一天,叶知晓收到了魏若宁的短信。

魏若宁毕业后偶尔会联系叶知晓,每次套路都一模一样,先询问她的近况,再旁敲侧击问起周浔阳,叶知晓以前没开窍,还以为魏学姐真的关心她,长此以往这种情况越来越多,她就是再傻也明白魏若宁的真正用意了。

这次魏若宁依然采取相同战术,先说一堆有的没的,然后问:“晓晓,你知道周浔阳哪天出发吗?我想去送他。”

叶知晓正在看小说,本来心情挺好的,忽然收到魏若宁的短信,整个人都被笼上了一层阴影。她知道魏若宁喜欢周浔阳,这么明显傻子都能看出来,以前她觉得没什么,可是这次收到她的信息,她心里却一阵烦躁。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怎么也下不去。她盯着屏幕上魏若宁发来的信息,狠狠心把手机放到一边,没过一会儿又打开看,措辞怎么回复合适,偏偏她还没打出一个字,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把她的手机抢走了。

她猛地回头,就看见周浔阳与她咫尺之遥的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默默观察她多久,此时正拿着她的手机,未经允许地阅读了所有魏若宁发来的短信。

“啧啧啧,”周浔阳边看边发出感慨,“我说你当叛徒上瘾是不是?”

“你还给我。”叶知晓红着脸作势要把手机抢回来,无奈周浔阳比她高太多,他站直身体把手举高,饶是她跳起来也触不到他手里的东西。

周浔阳仗着身高优势,这么别扭地操作了一会,等把手机还给她,她发现他把魏若宁发来的短信全删了。

“不准回她的信息,也不准和她联系,以防万一,我帮你把她的电话拉黑删除了。”周浔阳说,“我不喜欢她。”

听他这么说,笼在叶知晓心里的那一小片阴影忽然就消散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开心,这种开心是不受控制的,哪怕她再怎么假装,脸上的表情还是把她出卖,她抿了抿唇,故意低下头,不让周浔阳看见她的脸,嘴巴却硬:“你干嘛删我手机的联系人?你不讲理,法西斯,独断专横。”

“就不讲理,就法西斯,你认识她多久,认识我多久?胳膊肘往外拐,还想出卖我?门都没有。”

叶知晓坐在椅子上,任由心里有一匹白马在云层中飞驰,然后小声辩解了一句:“我没出卖你。”

周浔阳低头看少女乌黑的头发,还有她发顶小小的发旋,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重,看她把脸藏在头发里看不到表情,终于也收敛了气焰,从身后拿出一个袋子递给她面前,语气柔和了几分:“最好没有。明天我就走了,这个给你。”

叶知晓狐疑着接过来,打开看,原来是那张被他没收的绝版唱片。

“哇!周浔阳你终于良心发现了!”她站起来,兴奋得八爪鱼似的抱住他。

周浔阳双手插在裤袋里,稳如冰山,眼睛却弯成了月牙:“我还法西斯吗?”

“一点都不,你简直英明神武、豁达慈悲。”叶知晓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周浔阳恰好也向她看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才猛然发现这个姿势有些过于亲密,叶知晓马上松开他,后退了两步,却忘记身后就是书柜。

周浔阳眼疾手快,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在她撞上书桌的瞬间把她捞回了怀里。

叶知晓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一头撞上他的胸膛,他身上永远有一股冷冽的味道,像雪松,又像大海,总是能让她联想起冬日海边的木屋,她的耳朵紧贴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可是她觉得自己的心跳节奏是:咚咚咚咚咚咚……

叶知晓怀疑心脏是不是在体内跑了一场马拉松,不然为什么跳得这么快。

她还在胡思乱想,周浔阳已经从短暂的尴尬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粗暴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冷静片刻,拿出兄长的口吻,装腔作势地教育她:“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有点性别意识,像刚才那样往我身上扑,像话吗?”

叶知晓双手绞在一起,眼巴巴看着他,净说大实话:“你不是也没躲吗?”

周浔阳噎了一下,觉得被她搅和得脑仁疼,一时无言以对,瞪了她一眼,然后扔下一句:“行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周浔阳来她家是找叶秋源的,他们俩约好今天去商场买些莲池特产,等开学带给寝室的室友做见面礼。叶知晓躲在房间里,甫一听见外面关门的声音就迅速跑到阳台上,没多久就看见周浔阳和叶秋源并肩走出了单元门。

她望着周浔阳的背影,下意识把手放在心口,等他的身影完全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心跳才慢慢趋于平缓。

该死,她不会喜欢上周浔阳了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很快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巧合。

周浔阳这一走就是大半年,等叶知晓再见到他已经是寒假了。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这半年叶知晓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转移注意力,不去想周浔阳,可是她发现,他才走没多久,她就开始想他了,以前有叶秋源在,周浔阳经常来她家找他,现在他们都去上大学了,她虽然有周浔阳的电话号码却从没联系过他,只有偶尔叶秋源给家里打来电话,她才能通过他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周浔阳的现状——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大学,他依然风光无两,光芒万丈。

高三生毕业后,学校宣传栏上的红榜会张贴很长一段时间,叶知晓每次经过都能看见周浔阳的名字,他被很多人仰望、敬佩、崇拜,他是很多人的榜样、目标、动力……他哪怕毕业了,学校里依然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

有时候她会去海大论坛搜索周浔阳的名字,关于他的讨论从来没有终止,入学第一名、教授的得意门生、对海洋生物了如指掌、实验大牛……

叶知晓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分明是一起长大的,他的步子却迈得越来越大,走得越来越远,从前触手可及的距离,如今看到他的名字,她竟然觉得,他像星辰,遥不可及。

他们好像已经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了。

他是遨游在广阔无垠大海里的鲸,而她是边陲孤岛上羽翼尚未丰满的海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行。她着急,迫切地想知道他的成就,又对自己一无是处的现状感到抓狂。

忽然有一天,叶知晓站在张贴红榜的宣传栏前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好好学习。

她主动和孙桂贤提出想报数学班补习,给孙桂贤吓得够呛,她伸手摸女儿的额头,确定没发烧才松了口气。女儿终于想学习了,这是好事,孙桂贤生怕她会反悔似的火速就把事情办妥了。

从此以后叶知晓一头扎进学习的海洋,每天除了上学、练琴,无暇他顾,就这样到期末,她从倒数几名的成绩跃居中游,让班主任很是欣慰,可是对她而言,她却对自己的成绩并不满意。

太慢了。

以她现在的速度追上周浔阳,实在太慢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她的进步是有目共睹,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周浔阳,告诉他,这半年她的变化。可是当周浔阳再次站在她面前,她却胆怯地不敢出现在他面前,更不敢和他多说一个字。

那是一个下午,爸妈都不在家,叶知晓正在书桌前做作业,忽然听见玄关声响,她只开了卧室的一条门缝,只见叶秋源拖着行李箱走进来,周浔阳穿着一身长款羽绒服跟在他身后,怀里还抱着两大箱新鲜水果。

他和叶秋源同一趟车回来,刚到小区门口就遇见了下夜班的亲妈。年关将至,医院又发了好些年货,赵舒珍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水果运回家,正愁不知道怎么弄上楼,就看见这两孩子回来了。

水果多到一家三口吃不完,赵舒珍使唤周浔阳给叶家送两箱,于是他跟在叶秋源的身后,久违地出现在了叶知晓的视野里。

叶知晓躲在卧室门缝后偷偷观察他,他好像瘦了,衣品也更时髦了,穿在羽绒服里面的是一件很符合过年气氛的枣红色卫衣,牛仔裤把他的腿衬得笔直修长,一双黑色马丁靴显得他又飒又酷。他换了新发型,额前干净利落,没有刘海儿,把他的五官衬托得更加立体深邃。

叶秋源给周浔阳倒了杯水,让他歇歇再走,周浔阳摆了摆手:“不了,我家楼下还有好几箱等着我搬呢,先走了。”

关门声再次响起,叶知晓自始至终躲在她的房间里没敢出来。

她觉得周浔阳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更成熟,更帅,更像一个光鲜亮丽的大人了。而她放假在家蓬头垢面,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身上还穿着卡通图案的睡裙,她觉得在周浔阳面前,她就像是一只丑小鸭。

她害怕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身上,更怕,他看也不看她。

这次放假,周浔阳和叶秋源一起报了驾校,他们回来没几天就开始早出晚归地出去练车,后来叶知晓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漂亮,却怎么也没盼来周浔阳的第二次光临。

直到除夕前三天,驾校放假了,叶秋源去周浔阳家玩没带手机,中午到了吃饭的时间,孙桂贤让她喊她哥回家吃饭,她发现叶秋源没带电话,这才终于找到一个去周家的机会。

其实她本可以给周浔阳打电话,手指落在拨号键上半晌,她又把手机放下了,决定亲自跑一趟。

开门的是赵姨,叶知晓在门口换了鞋就按照赵姨的指示去了书房。

书房门没关,她理了理衣服站在门口,就看见周浔阳正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码字,叶秋源倚靠在桌上,手里拿着一沓照片正一张张翻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说你每天就知道学习不枯燥吗,大学是丰富多彩的,你这样什么回忆都没留下,以后毕业会后悔的。”

“没有啊,我觉得美好的回忆挺多的,出海、潜水、做实验,这些乐趣你不懂,海洋世界也是丰富多彩的。”

叶秋源觉得周浔阳的造诣实在高深,蓦然抬头看见叶知晓站在门口,朝她招了招手:“站那干嘛,进来啊,一起看照片。”

听见他的这声招呼,周浔阳正在码字的双手停下,他也转过身,嘴角漾出一抹灿烂的笑。

“好久不见啊。”他说。

叶知晓和他的视线相撞,忽然觉得全身紧绷,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感裹挟着她,让她的大脑变成空白一片。她有很多想对他说的话,可是刹那间全哽在了喉咙深处,最后她极不自然地红着脸,用鼻音发出一声“嗯”。

周浔阳和她打过招呼又继续和论文相爱相杀,她默默走到哥哥身边,看见那些照片都是别人拍的周浔阳,有他趴在教室桌子上睡觉,有他站在讲台上在黑板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公式,还有他潜入水下的海底照片。

每张照片背后都写着时间、地点。其中一张应该是他参加社团活动拍的,他cos成了《热血高校》中身穿诘襟制服的小栗旬,眼神又冷又酷,竟然和本尊有几分像。

叶秋源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你参加了cosplay社团?”

“帮忙而已,朋友的社团缺人手,我正好有空去凑数。”

“这样啊……哎?这是谁?”叶秋源突然翻到一张他和女生的合影,女生cos的应该是赤木晴子,也穿着学生制服。

周浔阳凑过来,扫了一眼,随口说:“同学,也是社团团长,让我帮忙的就是她,这些照片也都是她拍的。”

“哦?”叶秋源觉得有猫腻,“这姑娘喜欢你吧?”

站在一旁的叶知晓听见这句话心里莫名“咯噔”一声。

她看向周浔阳,发现他无动于衷,继续专注地对着屏幕码字,等写完这一段才反应过来叶秋源问了什么,不咸不淡地说:“不知道。”

她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他还是老样子,对别人的喜欢视而不见,只关心自己在意的领域。

叶秋源却为他的感情操碎了心:“我说你真不考虑谈恋爱啊?都大学了,该谈就谈吧,别憋坏了。”

周浔阳瞪了他一眼:“你觉得我有时间吗?”

“也是。”叶秋源轻晒,“没日没夜写论文,确实没时间恋爱,哪个女生和你在一起,那可是倒了八辈子霉,什么约会、逛街、看电影,都别想了,就图书馆泡着吧。”

周浔阳不置可否,在段末敲下一个句点,然后伸了个懒腰,把视线落在了叶知晓身上。

半年不见,她好像长高了,头发也长了不少,安静站在那里看照片,一句话也没有,看起有些拘谨。

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朝她打了个响指,待她看过来才说:“听说你主动报了补习班?什么情况,突然发奋图强,不像你啊。”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叶知晓也努力掩饰着与他说话时心里的胆怯,理直气壮地反问:“怎么了,就许你学习好,不许我进步吗?”

周浔阳骤然觉得小姑娘变得有些不一样,他眯起眼睛打量她,饶有兴致地说:“既然你这么有骨气,我们打个赌好了,如果你能自己考上高中部,不用家里花钱,我就无条件帮你实现一个愿望,怎么样?”

叶知晓对他的话半信半疑:“真的?”

周浔阳举起右手:“一言为定。”

叶知晓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覆上他的手掌,和他击掌成交:“那你说话算数。”

“喂,你对她太好了,她万一狮子大开口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叶秋源觉得周浔阳实在惯坏小孩子。

周浔阳却觉得无所谓:“小孩子嘛,学习是需要激励的,再说她一个小姑娘能怎么狮子大开口啊,你这个当哥的就是不会好好引导。”

他说完又看了叶知晓一眼,撂下一句“加油”,扭过头继续和论文死磕了。

那天,叶知晓和她哥离开周家,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她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

这只手和周浔阳击过掌,他的体温让她想起了春风和煦的季节。

其实她也没什么愿望,就是想问问他——

我可不可以喜欢你?

(2)

再开学叶知晓像变了一个人,每次月考她都能进步好几名,她开始试着主动和周浔阳联系。

这一年微信开始流行,孙桂贤为了奖励她也给她换了一个智能机。

她按照电话号搜索到了周浔阳的微信号,添加他为好友,每次考试都把成绩单拍照发给他看。

他每次都不痛不痒回一句:“继续努力。”

可是哪怕只有四个字都已经给了她充足的原动力。

她上课比谁都积极,自习课一张接一张试卷做题,课间经常跑办公室,无论是方玥盈还是李熠然都对她的改变瞠目结舌,就更不用说班里其他人了。

好在中学的知识点清晰,付出就会收获回报。

中考出成绩那天,叶知晓和方玥盈回学校领成绩单,她闭着眼睛不敢看,还是方玥盈实在受不了一颗心跟着她七上八下,一把抢过她的成绩看了一眼总分,兴奋地抱住她:“过了过了!我的天啊,我都快被你吓死了,你这么努力都不过还有没有天理啊。”

一中高中部的录取分数线是462,叶知晓好巧不巧,多考了一分。

不过玥盈说得不对,她并不努力,如果最后一年的迷途知返、临阵突击也可以称之为努力,那对三年来一直勤勉用功的同学来说实在不公平。

她心里清楚,这是幸运之神的眷顾。

她和玥盈在校门口告别,然后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想打给周浔阳,告诉他,她赌赢了,可是还没拨通号码,她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七月中旬,酷暑难耐,午后的街上人影寥寥。叶知晓闻声抬头,就看见路边行道树下,一个身穿白T的男生背着双肩包坐在路肩上,他手里还拿着一颗粉嘟嘟的桃子,咔嚓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子朝她挥了挥手。

周浔阳又换了发型,可能是夏天太热,鬓角两旁的头发被他剃得很薄,好在他五官深邃,无论怎么折腾都耐看,即便如此新发型还是很像人狠话少打群架的黑道大哥,怎么看都无法和品学兼优四个字联想在一起。

他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她面前,叶知晓只觉得心里像装着一瓶猛烈摇晃的碳酸饮料,即刻就要快乐得爆炸,她根本掩饰不住这种随时都要溢出来的欢喜,毫不犹豫地骑着自行车奔向他。

“你们放假了?”她笑盈盈看着周浔阳,注意到他背后的双肩包,“你回家的行李也太少了。”

“大老爷们带两件衣服就够,不像你们小姑娘。”周浔阳几口吃完桃子,顺势把果核扔出一个抛物线,犹如投篮般精准无误地投进了路边垃圾桶。

他舔了舔嘴角,抬头看叶知晓:“听你哥说今天出中考成绩,正好坐公交车路过。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考上了?”

叶知晓扬着脖子,一脸得意:“那当然了,只要是我想做成的事,就没有不成的,你可要说话算话。”

周浔阳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与她平视:“算话。”

他倏忽凑近,叶知晓凝望着他的眼睛,好像从他的眼眸中看见了璀璨星河。

她有些愣怔,没等反应过来,周浔阳夺过她的自行车车把,说:“下来吧,我载你回家。”

叶知晓的自行车是很少女的裸粉色,座椅也是根据她的身高调整的,周浔阳骑上去,一双长腿无处安放,本来对她来说尺寸正好的自行车,在他的映衬下,竟像玩具车一样小巧迷你。

她小心翼翼地坐在车后座,两只手抓着座椅两侧的边缘,看周浔阳歪歪扭扭把车骑起来,倒还算稳。

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叶知晓正好躲在周浔阳为她制造的一小片阴影里。长这么大,这还是他第一次载她。他为了让她坐得舒服,把包背在了前面,而他身后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周浔阳骑得不快,忽然侧头问:“想好让我帮你实现什么愿望了吗?”

叶知晓被问住,那句萦绕在她心里的问句都到了嘴边,因为周浔阳突如其来的急转弯又被她咽了回去。

前方下坡,她的身体倏地后仰,恐怕被甩出去手臂本能搂住周浔阳的腰,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只觉得耳边一阵嗡鸣。

夏日热风把她的脸吹得滚烫,隔着薄薄一层T恤,她好像摸到了周浔阳的腹肌。

她听见心脏扑通扑通,像藏着一只沉睡的兔子忽然被唤醒。

男生的体温比她高,她的心情好像在坐跳楼机,不知道为什么,呼吸也变得急促,想说的话终究因为胆怯没能问出口。

当年喜欢周浔阳的学姐一个又一个通过她企图接近他,那时她心里还嘲笑别人怂,如今她终于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会变成胆小鬼,尤其他还那么优秀,她更加觉得自己渺小黯淡,开不了口。

她很快松开手,心情却不再平静,等周浔阳把自行车停在楼下,她整个人从座椅上弹下来,等也不等他,先冲进了单元门。

少女的脸红成一颗熟透苹果,她只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

叶知晓一口气跑回家,正好看见拖着行李箱的叶秋源在玄关处换鞋,她根本顾不上和哥哥打招呼,就横冲直撞甩掉鞋子跑进洗手间洗了把脸。

叶秋源一脸莫名,很快听见身后脚步声,回头问周浔阳:“你们俩一起回来的?晓晓抽什么疯?”

周浔阳耸了耸肩,对叶知晓突然逃窜的行为也很不解,不过他没想那么多,看见叶秋源站在面前就仿佛看见硕大的“重色轻友”四个字。

他阴阳怪气说:“呦,你也到家了?怎么样,陪女朋友坐客车坐得舒服吗?”

“别提了。”叶秋源想起来就觉得自己这一路不容易,“晕车晕了一路,差点吐车上。”

周浔阳觉得他纯属活该,本来能从滨城坐火车直接回来,就因为时穗想坐客车,叶秋源这个见色忘义的就把他抛弃了。

周浔阳嗤笑一声,拉开背包拉链,从隔层里摸出两张票来:“喏,你俩的车票还在我这呢,先给你。你记得提醒时穗改签了,改到了后天下午一点,让她早点去车站等咱们。”

“放心吧,我都和她交代过了。”

“那行,那我先走了,后天中午小区门口见。”

叶知晓躲在洗手间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一个大概,总觉得哪里不对,她推门出来,叫住周浔阳:“等一下,你们不是刚放暑假吗?后天出发是去哪?”

周浔阳看了叶秋源一眼:“你没告诉她?”

叶秋源思量了一下,觉得不能说实话,最终还是拿应付爸妈的那套说辞,向妹妹解释:“我和浔阳决定利用暑假出去玩一圈,就当见见世面,不然以后毕业工作就没这么长的假了。”

叶知晓半信半疑:“爸妈知道吗?”

“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他们也支持。”

叶知晓信以为真,好奇问:“那你们去哪儿?”

“海边。”

“哇!我也要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叶秋源和周浔阳几乎异口同声:“不行。”

“为什么?”只要和玩有关,叶知晓就来劲,她有理有据道,“我以后念高中学习压力肯定会很大,就没有时间出去玩了,而且这次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中,你们难道不想给我一个奖励吗?”

她看向周浔阳:“你说过会帮我实现一个愿望,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们去海边。”

其实和谁去,去哪里,都不重要,叶知晓只是觉得假期短暂,如果有机会和周浔阳在一起,她一定要紧紧抓住。

周浔阳却觉得头痛不已,早知道他就不该夸下海口,说帮她实现什么愿望。

叶秋源不想被妹妹破坏计划,狠了狠心,把锅甩到爸妈身上:“你死了这条心吧,爸妈是不会同意的。”

叶知晓也知道爸妈不会同意,但她向来信奉“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折腾”,被叶秋源拒绝后,她趁月黑风高叶秋源洗澡的时候,偷偷潜入了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抽屉里找到了火车票。

看清楚票面上的车次和出发时间,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车票放回了原位。

哼,想甩掉她这个拖油瓶?他们想得美。

火车是下午一点钟的,叶秋源出发前在家吃了午饭,孙桂贤煮了饺子,挂念他是第一次单独和朋友旅行,喋喋不休地唠叨,一会儿问他钱带得够不够,一会儿问他药有没有放到包里。

等叶秋源吃完饺子,拿上行李出发,叶知晓匆匆把碗筷收拾进了厨房,趁老妈洗碗火速回房间背上她提前收拾好的背包,一路鬼鬼祟祟尾随在叶秋源身后。

她看见他和周浔阳在小区门口坐上一辆出租车才光明正大走出来,随手也拦了一辆车,对司机师傅说去火车站。

车票上显示的目的地在邻省的海边城市旅口,绿皮老火车的车程有六个多小时。

出租车停在车站前广场,叶秋源下了车就看见一个戴宽檐渔夫帽,编了两条鱼骨辫的女生站在路边等人。女生穿着明黄色露背连衣裙,白色帆布鞋,手里拎着一只小巧行李箱,看起来就像是去海边度假的,

“时穗。”他远远喊了一声。

女生回头,拖着小行李箱一路小跑到他面前,直接踮起脚尖搂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亲完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周浔阳,她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没看见你。”

周浔阳早就习惯了,叶秋源和时穗从高三就成双入对,上大学以后更是变本加厉。

他语带讥讽:“没事,你能看上叶秋源就说明视力不好,我能理解。”

说完把他们甩在身后,先一步进了候车厅。

等上了车周浔阳也很自觉,他买的是卧铺票,就躺在上铺看随身携带的《地球科学》,励志做一颗隐形的电灯泡。

说起来他也是疯了才会答应叶秋源参加这次的旅口之行。

这货声泪俱下地说什么谈恋爱太早怕保守的叔叔阿姨一时接受不了,想瞒两年再公布,和女朋友出去玩都不能大方一点儿,死乞白赖非要拉他挡枪,偏他吃软不吃硬,被叶秋源两句话就给忽悠了。

周浔阳看完杂志又睡了一觉,伴着火车的轰隆声,再醒来已经是晚饭时间,他们也快到站了。

这一趟,周浔阳不仅担任叶秋源谈恋爱的保护伞,还是这对鸳鸯的导游,他俩是甩手掌柜,没有任何计划,旅游路线和住宿都是他提前安排好的。

按照计划,一会儿下了车他们要乘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黑石海滩,那边的海鲜夜市很有特色,性价比高,适合外地人边吃边逛,周浔阳把东西收拾好,从上铺下来,看见叶秋源和时穗正窝在下铺戴着耳机看电影。

他把叶秋源的耳机摘了:“别看了,上车前让你买的泡面呢?抓紧时间吃点东西,一会儿坐公交可没条件吃,饿肚子容易晕车。”

叶秋源按下暂停键,拿过包一通翻找,恍然想起泡面好像被他落在候车厅的座位上了……

周浔阳两眼一黑,“你是金鱼脑子吗?”都到了嘴边,时穗却怜惜地摸了摸叶秋源的头发,很是善解人意地安慰他:“没事,忘了就忘了,反正车上也有卖零食的小推车,再买三盒就是了。”

周浔阳只好把教训他的话咽了回去,转身去找小推车,谁知豁然被站在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叶知晓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脸上挂着计谋得逞的笑,手里拎着在候车室捡到的塑料袋,里面除了叶秋源买的三盒泡面,还多了一盒她给自己买的口粮。

她把袋子高高举起,好像在炫耀什么胜利品,兴高采烈地说:“Surprise!”

周浔阳差点被她吓了一个踉跄,只觉得自己肾上腺素飙升,连带着血压也有点高,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回头看同样惊讶的叶秋源,真觉得这辈子是欠他们兄妹俩的。

得知叶知晓胆大包天私自买票跟车,甚至连爸妈都没告诉,叶秋源第一时间给家里打了电话。

孙桂贤很生气,电话里发了好大的脾气,无奈事已至此,让她一个人坐车回来更不放心,只好让叶秋源和周浔阳好好照顾她。

叶知晓目的达成,心安理得地坐在时穗身边打量她,总觉得这个长相甜美的姐姐有些眼熟。

时穗是知道叶知晓的,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看,主动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叶知晓:“你是不是我哥同桌?”

时穗:“你认识我?”

“真的是你?”叶知晓觉得她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叶秋源就是和这个姐姐大半夜打电话不睡觉,她好不容易抓到哥哥的小辫子,兴奋地嚷道:“叶秋源,你早恋,我要告诉咱妈!”

叶秋源还没和孙桂贤讲完电话,忽然被叶知晓嗷一嗓子吓得一激灵,幸好他反应快,没等她把“恋”字喊出来,先把电话挂了。

“我没有,我不是,你别瞎说啊。”叶秋源有理有据反驳,“我们高中只是一起学习的革命友谊,考到同一所大学才在一起的,周浔阳可以作证。”

周浔阳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冷血证人,冷眼旁观叶秋源鬼扯,然后悠悠开口:“官方解释确实如此,但我高考第二天回学校,就看见他们俩在教室接吻。”

叶秋源:“……喂!你站哪边的?”

(3)

到黑石海滩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因为叶知晓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大家的节奏。

周浔阳都和叶秋源商量好了,等到了旅口市,先把他们送到住宿的地方,他休息一晚就单独行动,回程的时候大家再去火车站集合,他只完成保护伞使命,不当电灯泡,叶秋源也休想在他面前虐狗,谁知道叶知晓闹这么一出,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奉陪到底。

他们的行程提前半月就确认好了,住宿也都按照每天的行程订好了。

叶秋源如意算盘打得响,第一次和女朋友出来玩,在黑石海滩附近的民宿订了两间房,计划他和时穗一间,周浔阳一间。

然而,现实永远让人美梦破碎。

等他们到了民宿,叶秋源才意识到因为多了小拖油瓶,这个计划行不通。他灵机一动,想到替补方案,四个人去前台办理入住时,他又向工作人员申请多开一间房。

“为什么多开一间?”叶知晓不明白。

“因为一人一间。”叶秋源说。

“不用啊,我和时穗姐住一间,你和周浔阳住一间,两间就够啦,干嘛多花钱?浪费。”叶知晓伸出两根手指,为自己的逻辑清晰、安排合理感到骄傲。

“因为……”叶秋源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看好戏的周浔阳和时穗,见这两个人谁也不帮忙,他只好信口胡说,“因为你时穗姐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周浔阳也有洁癖,拒绝和我睡一张床,所以开四间。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小心惹急我给你打包送回家。”

“哦。”叶知晓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叶秋源好不容易洗脑成功,偏偏工作人员这时候办好了入住,把房卡递给他:“先生,这是您的三张房卡,请收好。”

这句话说出口,叶秋源觉得他刚才费那么大劲说谎圆谎全都白费了。

果然,叶知晓听出了不对劲,趴在服务台上,对工作人员说:“不对,我们开了四间,应该是四张房卡。”

工作人员突然遭到质疑,也很茫然,仔细查了订房纪录,看向叶秋源:“先生,你们之前订了两间房,现在又加了一间,一共是三间,没错吧?”

这回轮到叶秋源头疼了,他无计可施地向周浔阳示意了一个眼神,周浔阳也觉得他实在太惨,忍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我也没办法帮你收拾残局的表情。

还好时穗及时出马,没等叶知晓反应过来,搂过她的肩膀,对工作人员说:“真是不好意思,是我男朋友搞错了,麻烦退掉一间吧,我们就开两间。”

她把其中一张房卡还给工作人员,转头对叶知晓说:“晓晓说得对,我们不能浪费,就开两间,好不好?”

“好!”叶知晓满意了,“这样我们就能用省下来的钱吃更多海鲜了!耶!”

叶秋源:“……”

真不知道这个拖油瓶是真傻还是假傻,她分明就是在故意捣乱。

大家累了一天,急需好好睡一觉,各自回房间就洗漱了。只是四个人都忘了设闹钟,等周浔阳睁开眼睛,这一觉已经睡到了中午,他火速从地上爬起来,去洗手间洗脸刷牙,顺便返回床边掀了叶秋源的被子。

他们原计划今天去海滨公园看表演,晚上回黑石海滩逛海鲜夜市、露营,明早直接在海边看日出,可惜因为起晚了,错过了海滨公园的表演时间,只能临时更改计划。

吃过午饭,大家决定兵分两路。

叶秋源和时穗还是想去海滨公园看看,哪怕没有表演,但据说公园里有很多经典打卡圣地,来都来了,还是去打个卡。

叶知晓这个怂包,耍尽小聪明才和他们同行,可是真的有和周浔阳单独相处的机会,她又胆怯了。她说她也想去海滨公园,叶秋源和时穗自然不好说什么,但在周浔阳眼里她就是两千瓦的电灯泡不自知,最后他不由分说得像拎小鸡似的拎着叶知晓的后衣领,迫使她和自己一起去海滩租晚上露营的帐篷了。

和周浔阳单独在一起让叶知晓有些手足无措,她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了,她会犹豫、忐忑、紧张,很多话纠缠在心里,百转千回,排不出先后顺序,最后索性就选择了沉默。

不过她到底还是一个小女孩,骨子里玩心重,看见傍晚波光粼粼的大海又什么都忘了。

这是叶知晓第一次看见大海,她兴奋得脱了鞋子去踩水,周浔阳看她和海浪追来追去,玩得不亦乐乎,也不指望她能干什么,没她添乱,他一个人搭帐篷反而动作更快。

他这边刚给第一顶帐篷选好搭建位置,叶知晓捧着一堆贝壳跑回来了。

“是贝壳啊,真的是贝壳啊!”

少见多怪。

过了一会儿,他把帐杆撑起来,准备挂内帐,少女的声音再次由远及近传来。

“你快看,有海带!好神奇呀!”

大惊小怪。

他没空理她,继续铺外帐,没几分钟,她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挥舞双钳的小螃蟹。

“周浔阳你快看啊!是螃蟹!活螃蟹!”

他:“……”

她是没吃过螃蟹还是没见过螃蟹?那是螃蟹,又不是恐龙,至于这么激动吗?

他继续无视她,一门心思拉紧风绳,给帐篷铺防潮垫,又在周围喷了一圈驱蚊水,准备在附近搭第二顶帐篷,算了算时间,身后又响起了少女蹬蹬蹬的脚步声。

“你看这个海螺的花纹好美啊,不知道吃起来是不是也肉鲜味美。”

叶知晓觉得她跑来跑去有点消耗卡路里,肚子开始饿了。

周浔阳回头,看见她手里所谓的花纹好看的海螺,冷笑道:“这是织纹螺,织纹螺分为有毒和无毒,但肉眼无法分辨,有毒的织纹螺和河豚一样,人一旦食用,只要一毫克就能引起死亡。这毒目前没有特效药,无解,每年都有人因为误食死亡,至于吃起来是不是肉鲜味美,你吃一回就知道了。”

叶知晓被他几句话吓得一阵后怕,捧在手里的海螺也变成了獠牙的猛兽,好像碰一下就能中毒似的,她马上跑回海边把海螺全都丢进了海里。

伴随海螺落入水中的声响,海滩上神奇地亮起了大片蓝色的荧光,起初只在她的脚边,然后向远处蜿蜒,直至点亮的范围越来越大,宛如一条蓝绸带镶在海浪的裙上。

夜幕降临的海滩,游人相比白日已经减半,但还是有很多年轻情侣在海边牵手散步、吹海风,突然亮起的荧光也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惊叹之余纷纷拿出电子设备拍照。

叶知晓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她虽然没来过海边,但也在书里、电视上看见过各种各样的大海,可是眼前的景象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奇幻与浪漫。

她蹲下,仔细看翻涌上岸的海水,又掬起一捧水来,那些闪烁的荧光好像星空落在她的掌心,让她觉得自己似乎坐在银河的岸边垂钓。

“这些都是发光的浮游生物。”

周浔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知道她未必听得懂,通俗易懂地解释:“这些浮游生物可能是海蜇、单细胞藻类、发光的细菌,或者是被发光细菌寄生于身的鱼类,因为受到海浪的冲击,或者是其他物理外力的干扰,使它们发出幽幽的蓝光。今晚不是满月,月亮被云层遮挡,这附近的光源也不多,所以才衬得海里的荧光妖冶如火。”

听完科普,叶知晓觉得大自然简直太神奇了。

她抬头仰望面朝大海的周浔阳,觉得无所不知的他也像海里的浮游生物,散发着神秘瑰丽的光芒。

恰在这时,周浔阳兜里响起一阵来电铃声,她慌忙低下头,不再看他。

是叶秋源打来的电话,说他和时穗已经把公园逛完了。

他们出门看见三三两两的游人手里拿着烤鱿鱼,顺着热闹的人群糊里糊涂就走到了海鲜夜市。大排档里坐着赤裸上半身喝啤酒行酒令的大汉,空气里都是烧烤的香气,来来往往的人群摩肩擦踵,卖纪念品的小贩吆喝着店里的珍珠假一赔十……

叶秋源干脆打电话叫他们一起来夜市吃饭。

周浔阳瞥了一眼蹲在自己脚边的叶知晓,据他所知,荧光海停留的时间不长,可能转瞬即逝,现在去夜市,恐怕再回来星海辉映的场景就消失无踪了。

他想了想,借口时间不早,提议让他们帮忙把饭买回来。

他用脚背轻轻踢了叶知晓一下:“你哥和时穗去夜市,你想吃什么?帮你带回来。”

叶知晓专注于海里的浮游生物,头也不回地报上菜单:“五串鱿鱼须,五个蒜蓉扇贝,一碗辣炒蛤蜊,还有青口贝和麻辣小龙虾我也想吃,如果有羊肉串和烤茄子也给我来一份……”

“差不多得了,你多大胃啊。”周浔阳打断她,对电话里的叶秋源说,“你都听见了?”

“撑死她得了。”叶秋源又问,“你呢?吃什么?”

周浔阳想了想:“和你妹妹一样。”

“啧,你俩真是,不仅生日一致,连口味也出奇的一致。”

周浔阳挂了电话,放眼望去,海边的荧光绸带已经黯淡了许多。

他放任叶知晓在海边玩,自己又回去进行未完的搭帐篷工作,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发现她的注意力被不远处拿着仙女棒拍照的女生们吸引。

周浔阳心想,到底是小女孩,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他无奈叹了口气,同时加快手里的动作,等把帐篷搭好,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刚买没多久的相机。

叶知晓坐在海边看无垠的海面,视线所及,浪潮奔涌。

这时,一双脚停在她面前,她茫然抬头,就看见周浔阳手里拿着一把仙女棒。

她登时双眼放光,却强装镇定:“买这个做什么?幼稚。”

“哦?你不想要?那我扔了。”

“别扔!”她站起来,从他手里接过仙女棒,言不由衷地说:“买都买了,扔了多浪费。”

周浔阳笑着拆穿她:“别装了,你眼巴巴看着人家,简直望眼欲穿。这东西又没多少钱,跟我说,我看在叶秋源的面子上,还是会大发慈悲买给你的。”

叶知晓没说话,心里却说,谁要你看在叶秋源的面子上啊。

她嘴硬:“你懂什么,我羡慕的是仙女棒吗?我羡慕的是人家有朋友帮忙拍照。”

话没说完,就看见周浔阳的脖子上挂着一台单反相机。

“你什么时候买的相机啊?”她惊道,想要伸手去摸。周浔阳后退一步,拍开她的爪子,狡黠一笑:“喊我一声浔阳哥,我考虑帮你拍几张。”

其实自从上小学,叶知晓就很少喊他“浔阳哥”了,一开始是和他“有仇”,看见他就想起小时候的丢脸事迹,不愿意喊他哥。后来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不想让他把她当做妹妹看待,她希望他的照顾、妥协、鼓励都和叶秋源无关,而是真的因为她。

可是此时此刻,他眉眼温柔地说“喊我一声浔阳哥”,她就像中了什么迷魂计,看着他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她说:“浔阳哥。”

她的嗓音甜美,语调轻柔,抑扬顿挫间藏着她不敢言的爱意。

殊不知,她这声轻轻浅浅的称呼,让周浔阳也愣怔了片刻。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恍惚觉得这三个字与以往任何时候他听见的感觉都不同,它仿佛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在入耳的瞬间,伴着晚风,流窜进他的身体里,给他过了一道酥麻的电。

(4)

叶秋源和时穗拎着一堆好吃的回来,老远就看见周浔阳在给挥舞仙女棒的叶知晓拍照。

时穗觉得新奇:“周浔阳还有单反啊?”

叶秋源:“最近刚买的。”

时穗:“拍得怎么样?”

叶秋源:“不知道,没见他拍过。”

时穗好像懂了,他们把食物拿到帐篷前,朝他们招了招手,招呼他们可以回来吃海鲜了。

叶知晓拍照很会凹造型,但在周浔阳面前她就有些放不开,四肢也变得不协调,听见有饭吃她仿佛上刑终于被得救,忙不迭跑回来,等她填饱肚子才想起来看周浔阳拍的成品。

周浔阳支支吾吾不敢把相机拿给她,叶知晓皱眉觉得不对劲,趁他没留神偷偷把相机拿过来,发现屏幕上只有仙女棒独自美丽,至于她,要么彻底隐没在浓郁的夜色中,要么被海风吹乱头发,画面定格时呲牙裂嘴,毫无美感……

她把相机放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周浔阳,仿佛随时能喷火:“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丑是吗?”

周浔阳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长啥样心里没数吗?”

“周浔阳!”

“你刚才还喊我浔阳哥呢,这态度也差太多了吧。”

叶知晓抓起一把沙子扔在他身上:“那你还欺骗我感情呢!”

“我也是第一次拍,没经验。”周浔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他决定三十六计跑为上。

叶知晓却一把抓过他的胳膊,二话不说狠狠地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啊!我的妈呀,叶知晓你属狗的啊!”

叶知晓松口,看了一眼赫然出现在他小臂上的牙印,终于解气了。

如果感情有开关,她真的很想亲手关上喜欢周浔阳的选项,这个人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还聪明到处作威作福,其实冷静下来想想,他又欠又贱,简直讨厌死了。

可惜肉体凡胎不是钢筋铁骨,有时候一旦喜欢,哪怕对方有千万条缺点都不重要。

反而他的那些无足轻重的缺点也会变得可爱起来。

动情真要命,眼也盲,心也盲,除了心上人,全世界都可以视而不见。

沿海城市,昼夜温差大,到了夜里有些冷,收拾食物残骸的工作就落在了叶秋源和周浔阳身上,叶知晓和时穗早早换了睡衣钻进了睡袋。

海风的声音让叶知晓一时难以入睡,她翻了个身,发现时穗姐在玩手机,手机屏幕把她的脸照亮,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恋爱中的少女在给喜欢的人发信息。

叶知晓忽然就有些好奇:“时穗姐,你为什么喜欢我哥呀?”

这还是时穗第一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她放下手机,认真想了想,很多画面就自动从回忆博物馆跑出来陈列在她的脑海。

高一运动会,她报名八百米女子跑,比赛时叶秋源为了给她加油,在跑道内侧陪她跑,最后把自己跑进了医务室,后来还是周浔阳告诉她,叶秋源生下来心脏就有问题,所以叶家才被允许要第二个孩子,医生不准他参加剧烈运动,所以他再喜欢篮球,也没加入校队。

高二,邻市庆城地震,波及莲池有震感,他们正在上化学课,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地震了”,没等她反应过来,叶秋源已经牵起她的手向门外跑了。

后来他们坐同桌,他虽然成天吊儿郎当,但只要是她不懂的题,他都会去问周浔阳,弄懂后再给她讲。

他告白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晚自习大家都在学习,他中途出去了一趟,没一会儿就听见坐在窗边的同学全都兴奋地站起来——不知道谁在操场上写出一行硕大的“我喜欢你”,从三楼俯瞰出去,格外清晰明了。

她也跑过去围观,加入讨论的阵营,校服兜里的电话却忽然震了一下。

是叶秋源发来的短信。

他说:“怕被主任抓到,少写了两个字。时穗,我喜欢你。”

她没想到原来是他,握着手机愣在原地有些蒙,抬头看见叶秋源站在班级门口,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待了多久,脸都红了。

这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再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

时穗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哥是开心不开心都会和我分享,遇到危险不会扔下我一个人跑掉的男孩子。”

叶知晓:“就这样?”

“嗯。”时穗看着眼前这个眸光清澈的女孩,一副过来人口吻,老气横秋地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一个男生能做到这些就很难得了。”

叶知晓不太明白,时穗看她一脸茫然,问:“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叶知晓好像忽然被言中心事,目光躲闪,翻身平躺在睡袋里,盯着篷顶装作懵懂无知地问:

“什么是喜欢呢?”

“嗯……”时穗解释,“我觉得,喜欢就是——看不见他的时候想见他,见面了又不敢看他。如果他暧昧不明,你会胡思乱想,如果他优秀耀眼,你会自卑胆怯,只有当你确定他也喜欢你的时候,一颗心才算真正放下。就算有人比他好,你也会选择性无视。他就像天上的月亮,所有人都偏爱阳光炙热,水波温柔,你却喜欢明月如霜,夜风凛凛。”

叶知晓觉得这真是情人眼里万物美丽,她哥那么欠嗖嗖的人都能被比作月光,简直没天理。

后来她又和时穗姐聊了好多有的没的,最后她终于在海浪声中沉沉睡去。

睡前喝了太多水,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中叶知晓被想上厕所的欲望唤醒,等她从海滩附近的公共卫生间回来已是晨光熹微。

她赤脚踩着软沙回帐篷,想喊时穗姐起来看日出,却发现帐篷里空无一人。

她打着哈欠去不远处另一顶帐篷找人,却看见周浔阳一个人坐在海边。

“你醒好早。”她理了理裙子,在他身边坐下。

周浔阳意味深长道:“成人之美嘛。”

叶知晓没听懂:“嗯?”

周浔阳看她天真的样子,嘴角勾笑:“你不用懂。”

太阳从海平线跳出来了,露营的游人们陆续醒来,海滩渐渐恢复了白日的喧嚣。

叶知晓环顾四周,问周浔阳:“你看见时穗姐了吗?她不在帐篷里。”

周浔阳举起相机拍摄日出,对此一点也不意外,随口说:“她可能去散步了吧。”

“那我哥呢?”

“睡着呢。”

“他怎么还没起啊,不看日出了吗?”叶知晓起身就要冲进帐篷把叶秋源揪起来。

幸好周浔阳眼疾手快,抢先一步,抓住了她的脚踝。

“呃……”他尽量用通俗易懂又不露骨的语言向叶知晓解释:“你哥昨晚太累了,别去打扰他,给我坐在这里,好好看你的日出。”

昨天也没干什么啊,有什么可累的?

叶知晓无法理解,但还是听话在周浔阳身边坐下。

火红的太阳渐渐钻出半颗脑袋,海面上像被人罩了一层金纱,有海鸟从他们的头顶飞过,打破了眼前看似静止的如画风景。

日出太美了。

叶知晓觉得有必要给时穗姐打个电话,让她别散步了,赶紧回来看日出,如果错过岂不是可惜。思及此处,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时穗姐的电话,下一秒,身后响起了来电铃声。

她握着手机,回头寻找声源,看见帐篷却愣住了。

周浔阳也听见了,反应过来她是在给时穗打电话,慌忙抢过她的电话挂断,用眼神警告她老实点。与此同时,帐篷里的铃声也停了下来,叶知晓看一眼帐篷,又看一眼周浔阳,总觉得他有事瞒着自己。

这时,身后帐篷响起一阵悉悉簌簌的声响,随即传来叶秋源沙哑低沉的嗓音。

“你去哪儿啊?再睡会。”

“晓晓给我打电话了,我先回去了。”

时穗说完毫无戒备地拉开门帘,走出帐篷,抬头却看见门前并肩而坐的周浔阳和叶知晓。

三个人面面相觑,世界仿佛静止。

叶秋源偏在这个时候赤裸上身追出来:“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亲我一下再走啊……嗯……不好意思,我梦游。”看见帐篷外的场景,他犹如陀螺,原地转身,逃之夭夭。

周浔阳捂脸,他觉得再怎么负责盯住叶知晓,也拦不住叶秋源这个猪队友自曝。

时穗也无比尴尬,最后什么都没说,落荒而逃地躲进了帐篷。

叶知晓看呆住,视线在两顶帐篷之间走了无数个来回,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登时脸耳通红,和周浔阳对视片刻,说话都变结巴了:“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两位当事人都不在场,周浔阳作为局外人没忍住笑出声,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朗声笑道:“小朋友,你真是太可爱了。”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落在叶知晓的头顶,好像施了什么魔法,让她感到全身战栗。

她低着头手足无措了良久,只觉得耳郭滚烫,睡在心里的那只兔子再次苏醒,扑通扑通,在她的地盘上肆无忌惮地撒野。

她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偷偷瞄周浔阳,他已经转过头继续看日出了。

阳光穿过如纱薄云,把他的脸照亮,他的眼睫卷翘,侧脸下颌线条分明,微笑时嘴角上挑,一身落拓,桀骜不羁。

海滩上,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新生的太阳,只有她,在看她的月亮。

这段插曲实在尴尬,等四个人还了帐篷,坐在路边小店吃早餐都心照不宣地选择失忆,对早晨的事只字未提。

随后他们离开了黑石海滩,坐上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这回叶知晓学聪明了,主动和周浔阳坐后排,给叶秋源和时穗创造了二人空间。

下午去提前订好的酒店办好入住,大家依旧分成两队。

因为旅口与日韩隔海相望,有很多有名的风情街,时穗想去逛一逛特色小店。周浔阳对这些没兴趣,准备去地质公园和贝壳博物馆。叶知晓夹在中间,也没什么选择权,最后还是在电灯泡和拖油瓶之间,硬着头皮选择了后者。

周浔阳只好临时充当她的监护人。

正是暑期,博物馆这种地方多是家长带着小朋友来,放眼望去都是闹腾的熊孩子,周浔阳让叶知晓在路边树下阴凉的地方等他,他去排队取票,就这么会儿功夫,等他拿着两张票回来,环顾四周,叶知晓已经不见踪影了。

问了几个路人都说没看见,给她打电话,手机还是关机。

瞬间,周浔阳觉得自己这个临时监护人摊上大事了,他全然不顾形象,朝周围大喊叶知晓的名字,如果不是他看见马路对面有一群金发碧眼的街头艺人在演奏,其中混着一个黑头发的叶知晓,他都要考虑报警了。

旅口临海,是重要贸易口岸,多俄、日、韩三国侨民,这些当街表演的艺人应该是本地乐团的琴手,趁假期在路边表演,顺势做推广。叶知晓有几天没摸琴了,看见琴手的小提琴技痒难耐,走过去用蹩脚的英语提出临时合奏一曲,外国人热情似火,非常乐意小姑娘加入,一时吸引了不少围观听众。

周浔阳好不容易穿过人潮,挤进最里面,就看见叶知晓站在弹奏电子琴的金发男人身边,配合琴手缓缓奏出River Flows In You的旋律。曲子重新编过,比原作的节奏快,也更适合街头热闹的氛围。她闭着眼睛,身体跟随韵律摆动,完全不顾周遭人的眼光,尽情沉浸在音乐的梦中,直到一曲结束,她才意犹未尽地把小提琴还给琴手。

看她连比划带猜的和对方交流,周浔阳有些哭笑不得,等她走过来,他马上收起笑容,板着一张严肃脸拦在她面前:“演尽兴了?你手机怎么回事?打你电话关机。”

“不可能啊。”叶知晓掏出手机,按了按,果然没反应,她心虚地吐吐舌头,“应该是没电自动关机了。”

“你平时出门都不记得给手机充电吗?手机没电和砖头有什么分别?”周浔阳忍不住说了她两句。

叶知晓委委屈屈,昨晚在海边露营,哪里有充电的地方嘛。

周浔阳看她不说话,更生气了。博物馆门口都是卖纪念品的摊位,他看见一个小贩老板手里拿的东西,懒得再和她多说一句,径直走过去,也不知道和老板说了什么,再回来手里多了一条牵引绳。

他走到叶知晓面前,不由分说地把牵引绳的一端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叶知晓抗议:“这不是牵狗的吗?”

周浔阳没什么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惜字如金:“也能牵你。”

说完握住牵引绳的另一端转身就走。

叶知晓对他霸道的行为非常不满,盯着他离开的背影,隐约觉得他在骂人,还在琢磨怎么回嘴,腕上一紧,脚下就被他强行拽了一个踉跄。

她只好努力倒腾自己的小短腿,勉强跟上他。

“周浔阳!你走慢点!”

真是见鬼了,她一定是吃错药,才会喜欢这个粗暴的男人。 35JrQDxfGMDSwtgWDqgDChBP60cPdCEcglvD06NnyKWw3Ct91U3lZzEjMmVH4Eb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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