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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冬季萧瑟漫长,因为有他们在身边,竟也变得热烈了许多。

(1)

2000年盛夏莲池市

听说邻居叶叔叔家的小女儿不见了,周浔阳身为青山胡同扛把子,晚饭也没顾上吃就带大家一起出来找人。

最后,他在胡同后面荒芜的杂草堆里看见了还没有杂草高的叶知晓。

之所以能发现这个小矮人,全因她对面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

男人说:“小姑娘,听话,把狗给我。”

她刚满三岁,两条腿还没他的胳膊粗,身上套着她哥叶秋源的红色卫衣,衣服宽松肥大,袖子不知道挽了多少折,下摆长至膝盖,简直能当裙子。而她的头上扎着三个十分朋克的朝天揪,把她稀薄的几根黄毛分成三块不同的阵营,本来就不大的小人儿怀里还抱着一只巴掌大脏兮兮的小花狗。

叶知晓瞪着水葡萄似的大眼睛,用稚嫩的小奶音强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口齿不清地朝男人吼:“别过来!”

可惜这一声实在没有威慑力,男人耐心耗尽,懒得和她废话,直接走向她,不费吹灰之力地从她怀里把狗崽子抢了下来。

叶知晓小小年纪就虎得很,一点也不害怕,来了个就地扑倒,抱住男人的腿,不依不饶:“小偷,不准跑!”

这一声“小偷”终于让站在旁边观战的周浔阳明白了眼前的形势。

胡同里大多人家都养狗,只是近来总是出现丢狗事件,街坊四邻聊起来还以为是狗子自己跑丢的,直到前几天陆家养的大狼狗好端端拴在院子里,第二天早晨离奇失踪,大家才发现是有狗贩子在食盆里投毒,再趁夜深人静翻墙进院把狗悄无声息地带走。

看来与叶知晓对峙的就是那个挨千刀的狗贩子。

周浔阳自知自己不是狗贩子的对手,趁叶知晓绊住狗贩子,跑去电话亭报警,又去杂货店买了一把弹珠和一捆绳子,等他赶回去正好看见狗贩子甩开叶知晓想要跑。

他躲在墙后,眼看狗贩子跑过来,把兜在衣服里的弹珠洒了个干净,狗贩子一脚踩上去,脚底打滑,不负众望地以亲吻大地的姿势趴在了地上。他没敢耽搁,趁狗贩子眼冒金星没反应过来,骑在他身上捆住了他的手脚。

等警察来时,就看见周浔阳和叶知晓背靠背坐在狗贩子的背上吃雪糕,场面诡异又好笑,一度成为当地派出所年度记忆犹新的案件之一。

后来周浔阳才知道,那只小花狗原来是陆家新买的小狗崽,狗贩子得手过一次,愈发胆大妄为,白天都敢下手了,没想到被叶知晓撞个正着,她才那么一点大,狗贩子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谁知反而栽在了她手上。

这件事传遍青山胡同,大人小孩见着叶知晓都打趣她是英勇无畏的小女警,只有周浔阳,每次看见她都觉得她脑门上写着“虎”。

后来叶知晓长大一点,问她哥:“为啥浔阳哥每次都说我虎啊?虎是啥意思?”

叶秋源也不好直接出卖兄弟,吞吞吐吐:“呃……他可能夸你呢,你看小老虎可不可爱,他那是夸你可爱呢。”

叶知晓半信半疑,直到住在胡同口的王阿姨生下小宝宝,妈妈拿了好些水果带她和哥哥一起去探望,她踮着脚尖趴在婴儿床上,超兴奋超大声地说“小宝宝长得好虎啊”,然后被她妈拧着耳朵数落了一顿,她才终于觉醒原来周浔阳一直都在骂她傻呢。

于是她在心里名为记仇的小本本上给他正式地记了一笔。

转眼过了两年,夏日午后,整座城市被晒得滚烫,胡同口的老榆树浓荫茂密。

叶秋源抱着老榆树,闭着眼睛大声倒数。叶知晓躲在距离老榆树不远处的草丛里,生怕被叶秋源发现,连呼吸都变得很小心,偏偏一只蚊子落在她的胳膊上,她本能去拍,一只手忽然从身后伸过来,攥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头看见周浔阳,还没说话就被他一把捂住嘴,等叶秋源走远了他才把她放开,在她耳边威逼利诱:“我和你哥打赌,如果我赢了这局,他就帮我买一个星期早饭,你配合一下,不然以后不带你玩。”

叶知晓知道他人缘好,大家都听他的,心里有埋怨却不敢反抗,只好委屈自己和他一起躲在这里喂蚊子。可是蚊子好像尤其喜欢她,同样都露胳膊露腿,周浔阳却一点事都没有。

真是奇怪,他分明长得白白净净,看起来像棉花糖一样好吃。

大概注意到叶知晓“伤痕累累”,周浔阳终于良心发现把手递给她,带她转移到了堆在路边的水泥管道。水泥管深不见底,周浔阳让叶知晓跟上,她却停在管道口,有些犹豫。

“你怕黑?”

叶知晓摇了摇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喝了一大瓶橘子汽水,还没来得及上厕所就跑出来了。

她有些难为情,小声说:“浔阳哥,我想去……”

“你们谁看见周浔阳了?谁找到他有奖啊!”

叶秋源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他已经把其他人都找到了,就差周浔阳和叶知晓了。叶知晓那个小屁孩好找,她就喜欢藏草丛里,太早找到她肯定闹着没玩够,所以每次他都把她放到最后一个。

眼下找到周浔阳他就赢了。

周浔阳却没给他赢的机会,他顾不上叶知晓想说什么,毫不犹豫地推了她一把,把她塞进了黑漆漆的管道。

他说:“还有八分钟我们就赢了,赢了请你吃雪糕。”

听说有雪糕吃,叶知晓很没出息地动摇了。她乖乖闭嘴,忍着小腹的胀意和周浔阳一起等待胜利的曙光。可是这八分钟实在太漫长了,一分一秒度日如年,她到底没忍住。就在周浔阳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表宣布他们赢了的瞬间,她觉得有液体从她的裙底流了出来。

裙子很快湿透,她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身后,然后脸颊滚烫,鼻子莫名一酸,实在没忍住,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把周浔阳吓得手足无措,直到把她领出水泥管道,看见她裙子上的湿痕他才明白她为什么哭得惊天动地。

其他人也被哭声惊动,纷纷跑过来围观。叶秋源大老远听见熟悉的哭声,走近看见妹妹和周浔阳站在一起,皱眉问:“你把我家晓晓怎么了?”

“不怪我。”周浔阳对这个麻烦避之不及,马上后退一步,为自己的名誉澄清:“她好像尿裤子了。”

他那时才九岁,一门心思想要洗脱欺负叶知晓的嫌疑,脱口而出时根本没考虑后果,说出口才觉得坏事。果然,所有人不约而同愣住,紧接着笑得前仰后合,连叶秋源都捂着肚子笑出了眼泪。而叶知晓被笑声包围,窘得满脸通红,最后瘪了瘪嘴,哭得更凶了。

据说那天下午,叶秋源把她带回家的路上,她的哭声嘹亮响彻整条街,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她因为玩捉迷藏尿裤子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件事还时不时被左邻右舍的长辈拿出来调侃。

而这些,都是拜周浔阳所赐。

于是,叶知晓在记仇的小本本上又给周浔阳记了一笔,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大家玩过捉迷藏,也再没喊过他“浔阳哥”。她和周浔阳之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可是命运弄人,莲池这座小城就这么大,她家和周家还是胡同里一墙之隔的邻居,周浔阳爸妈工作忙,他隔三差五就来她家家蹭吃蹭喝,要么就来找她哥叶秋源玩游戏,两个人总是不可避免地抬头不见低头见。叶知晓只好把他当做透明人,忍了。

可是好巧不巧,她和周浔阳虽然相差五岁生日却是同一天,每年过生日两家为了热闹都安排他们一起过,分吃同一个蛋糕,这时候她真的没办法把周浔阳当做透明人,只能在爸妈和周叔赵姨的安排下,不情不愿地和他拍生日合影。就这样年复一年,回头翻一翻幼时影集,每张和周浔阳的合影,叶知晓都一张臭脸,相当不开心。

后来她上小学,再次没有一丝意外地和周浔阳成了校友。她是小学一年级的新生,他是五年级的少先队员大队长。开学第一天,她跟着同样读五年级的叶秋源去学校,远远就看见周浔阳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领前系着鲜艳的红领巾,威风凛然地在校门口检查风纪。

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周浔阳每年都是三好学生,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名,同时还担任班长,很受老师们的喜欢。对此叶知晓表现得不屑一顾,直到期末考试她的数学成绩不及格,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周浔阳好像真的挺厉害的。

妈妈对她的59分考卷伤透脑筋,让叶秋源帮她辅导,叶秋源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当一回事,无奈孙桂贤只好请周浔阳帮忙给女儿补习。

十二岁的周浔阳小小年纪就能赢得奥斯卡,在妈妈面前答应得好好的,等妈妈去上班,他就和叶秋源在家里玩游戏机,三局两胜,赌注是谁输了谁负责教会她五道题。

最后当然是叶秋源惨败。叶秋源讲课一般,叶知晓反正听不太懂,最后还是周浔阳看不下去,怕他误人子弟,勉为其难地亲自教她。不得不说,周浔阳的脾气可真差,整个暑假她的耳边全是他不近人情的痛斥——

“你多大了做题还要数手指?”

“验算纸会不会用?”

“你是不是语文也不太行,所以审题有困难?”

“你的智商还不如你哥的十分之一呢,我实在教不了。”

无辜被牵连的叶秋源:“……干嘛扯我?”

叶知晓真是怕了周浔阳,后来干脆自己做作业,不问他了,他却一反常态,主动提出帮她检查作业,然后又炸了。

“不会就问啊!你鼻子下面长的嘴是喘气用的吗?”

“抱歉,我觉得这么简单的题教了你八百遍还不会,我很挫败。”

“我像你这么大,做卷子全是满分。”

“你这么笨,以后是嫁不出去的知道吗?”

叶知晓默默在心里记仇:反正又不嫁给你,瞎操心。

整个暑假,她做梦都是被周浔阳追着跑。梦里他化身红皇后的扑克牌士兵,卡牌正面全是她看也看不懂的数学题,无数次她从梦里惊醒,醒来看见周浔阳和叶秋源坐在客厅玩游戏,都觉得方圆百里,空气稀薄,令人窒息。

所幸,她的噩梦终于伴随周浔阳升入中学结束了。妈妈也终于发现她不是读书的料,留意到女儿的乐感比一般小孩突出,机智地制定了plan B,给她报了一个小提琴特长班。

叶知晓从小生活在周浔阳的灵魂拷问中,常年怀疑自己的智商有问题,直到她拿起琴弓,才终于找到能让她平平无奇的人生发光的主场。

孙桂贤原本只是想给女儿培养一个兴趣爱好,没想到她真的在这方面有造诣。

眼看家里的奖杯越来越多,叶知晓也不负期待地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虽然这位少女,浑身棱角,性格乖张。

那时候少女叶知晓天真地以为,远离周浔阳只是时间问题。

后来她才意识到,很多时候,命运不由人,有些事,冥冥之中已经写好了结局。

(2)

金秋十月,碧空如洗,莲池一中的操场上坐满了身穿蓝白相间运动款校服的学生。主席台上方悬挂着“2009~2010学年度初中部开学典礼”的红色条幅。校领导轮番致辞后开学典礼正式开始,学生们陆续上台表演准备已久的节目。

临近中午,在严肃又正式的诗朗诵和大合唱的轮番催眠之下,坐在台下的学生们早就昏昏欲睡。总算挨到最后一个节目,主持人上台报幕,大家兴致缺缺,偌大的操场上响起零星的掌声。

这时一曲悠扬明快的小提琴在校园上空盘旋,熟悉的旋律使大家快速兴奋起来,齐齐向台上看去,只见一个梳马尾的少女拉着小提琴走上主席台。少女穿着清新洋溢的夏季校服,圆领衫领间的两枚纽扣形同虚设,露出少女瘦削的锁骨,蓝格及膝短裙跟随她拉琴的节奏裙袂飞扬,将她的腿衬得白皙修长。

原木色小提琴在她手里轻盈灵动,琴弦之上,指尖之下,好像随时有音符化作精灵,翩翩起舞,而她微微笑着,低垂眼睫,沉浸在自己制造的音乐帝国。

操场上响起悉悉簌簌的低声议论——

“天哪,这是我偶像的新歌啊啊啊!”

“这曲子用小提琴演奏也太好听了吧。”

“我没看错吧,她穿的竟然是夏季校服的裙子?”

“这个女生完了,等着教导主任发飙吧,咱们学校不成文的规定,女生不准穿裙子。”

“真是的,不让穿干嘛给我们订裙装?”

……

叶知晓演奏的这首歌近来传遍大街小巷,在她进入副歌旋律之前,不知道场下是谁起了头,大家陆续唱出了歌词,前一刻被昏睡笼罩的操场顷刻间变沸腾,场面逐渐失控,气氛堪比演唱会。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她心满意足地放下小提琴,走向台中央,向大家鞠躬致谢。

下台时,负责主持的学姐一把拉住她:“台本上你报名演出的曲目不是巴赫的《G弦之歌》吗?”

“嗯,是啊。”叶知晓还没嗅到一丝一毫的危险气息,笑意盎然地说,“可是我怕大家都睡着了没人听嘛,就临时改了一首欢快的网络歌曲,效果还不错哦?”

学姐:“……叶知晓,你惨了。”

果然,开学典礼刚结束,叶知晓就被叫进了教导处。教导主任是个身材微胖,喜欢穿一身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难得这个年纪头发茂密,皱纹也没有两条。他被叶知晓气得来回踱步,最后停在她面前:“你说说,你演奏的是什么啊?台下坐着那么多领导,你更改曲目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

叶知晓眨了眨眼睛:“有何不可。”

主任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语调不由提高了八度:“叶知晓,你说什么?!”

她反应过来,赶紧解释:“不是,我说这首歌,歌名叫《有何不可》。”

主任白了她一眼,一脸的哀其不争:“我看是非常不可!你演奏莫扎特、贝多芬、肖邦、毕加索不行吗?那么多首经典的曲子,你给我挑一首网络流行歌曲?”

叶知晓心说,网络歌曲怎么了,网络歌曲就能否定人家的艺术价值吗?表面却嬉皮笑脸,完全无视主任的怒意,火上浇油地纠正:“老师,毕加索是画家。”

主任脸色爆红,却嘴硬:“我知道!”又将她上下打量,没好气说:“学校不允许穿裙子,念你刚入学,是初犯,写八百字检查,明天中午校广播时间,向全校师生诵读悔过,听见没有?”

“听见了。”

“下不为例。”

“谢谢主任!”

叶知晓答得痛快,心里却很不服气,为什么女孩子不能穿裙子呢?

她叼着笔杆在台灯下想了一晚也没想通。

第二天午休时间,就读于高中部的周浔阳和叶秋源去小卖部买水喝,回教室的路上路过活动楼,听见校广播传来一道清甜的声音——

“喂,喂?

“大家好,我是初一(1)班的叶知晓,就是昨天开学典礼拉小提琴的那个,主任说校内不允许穿裙子,让我写八百字检查。

“我挠头想了一晚上也不知道这份检查要怎么写,我觉得穿裙子没什么错啊……”

叶秋源刚喝了一口北冰洋,因为叶知晓这份清奇的检查被呛得死去活来。

“靠,她是疯了吗?”

周浔阳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向校广播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语带讥诮:“正常,你妹妹从小就智商不太高的样子。”

陆子野正巧在两人身后,将他们的对话听进耳中,快步跟上,一把揽过叶秋源的肩膀:“哎,那个叶知晓是不是你妹妹啊,听说小时候还救过我家的狗?”

陆子野一直在外省,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小学的时候每年寒假才回来,后来升入初中住校就很少回来了。直到上学期他因为户口问题不能在外省参加高考才提前转学回莲池,只是他们家早就从青山胡同搬走了,直到昨天开学典礼才看见小女警长大后的真面目。

“嗯,就是那个二百五。”周浔阳不等叶秋源说话,先替他应了。

记忆里叶知晓那时候还没吃饭桌子高,走路趿拉趿拉都不稳当,面对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然敢正面刚,那人也就是没把她当回事,不然单手就能把她提起来扔出去二里地,但凡知道害怕的小朋友早吓跑了,就她二百五,自己的安全都不顾,护着一条狗。

“真是她呀。”陆子野眉飞色舞,“也漂亮太多了吧,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漂亮?周浔阳皱眉拧开手里的可乐,回想了一下叶知晓小时候的样子。

大约是……一颗行走的短腿丸子?

如今和以前比确实漂亮不少,不过也顶多算眉清目秀。

陆子野还在喋喋不休,夸叶知晓长得可爱,对叶秋源死缠烂打,恳请找个机会去叶家玩,顺便让他把妹妹介绍给他认识。周浔阳却觉得他一个人说话能敌上五百只青蛙,实在聒噪,没好气打断:“下节课化学测验,你是觉得这次能及格是吗?”

陆子野终于没兴趣关心叶知晓了:“糟了!我方程式还没背!”

“老师说这节课测验了吗?”叶秋源化学也不怎么样,紧追上他,“等等我,这次要考哪几章来着?”

解决了聒噪二人组,周浔阳气定神闲地走在最后,蓦然抬头,看见读完检讨书的叶知晓从活动楼出来。如她所言,她丝毫不觉得穿裙子有什么错,甚至在广播里说“穿裙子是每个女生的自由”,而她本人也以身作则,并没有换下校服裙子,依然大摇大摆地穿着它招摇过市,短短一路就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那些目光有来自女生的羡慕和嫉妒,也有来自男生的好奇和猥琐。

周浔阳本来不打算管她,只是回头看见不远处正在训诫其他同学的教导主任,实在是这双脚不听话,不由自主就走了过去,又因为这张嘴到了叛逆期,脱口而出:“主任。”

他手指身后叶知晓所在的位置,严肃报告:“您看,那边有一个女生穿裙子,实在目无校纪。”

主任刚听完叶知晓不像话的检讨,正在气头上,正准备找她算账,立刻暴跳如雷地冲了过去。

周浔阳单手插兜,边喝可乐边心安理得地目睹了一场猫鼠游戏,在确定叶知晓被主任成功抓获后,把手里的空塑料瓶扔进了垃圾箱,吹着口哨,悠然自得地返回教学楼上课了。

下午第二节课课间,大家正在教室里做眼保健操,校广播响起主任的两声轻咳。学校对叶知晓的言行举止给予了严重警告处分。

担任物理课代表的周浔阳去办公楼帮老师拿试卷,路过二楼就看见叶知晓垂头丧气地在教导处门口罚站。令人欣慰的是,她已经换回了秋季校服的长裤。

他心情愉悦,走到她面前,戏谑道:“你很厉害啊,开学才两天,名字已经人尽皆知了。”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很有辨识度,叶知晓根本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哪个讨厌鬼。

她盯着周浔阳脚上的白色帆布鞋,强忍住踩他一脚的冲动,小声嘟哝:“要你管。”

周浔阳哂笑一声,没和她一般见识,抱着怀里的一撂试卷转身走了。

叶知晓抬头朝他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忍不住想,也不知道这个讨厌鬼都吃了什么,神不知鬼不觉就蹿到了一米八,看起来忽然就高大挺拔了不少。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发呆,周浔阳忽然驻足转身,伸手扔来一个东西,不偏不倚,正好砸中她的脑袋。

叶知晓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砸蒙了,手捂额头低头看,原来是一个面包。

她中午念完检讨就被主任抓来了,午饭都没吃,忙弯腰把面包捡了起来。

撕开包装,发现还是她最喜欢的肉松口味。

周浔阳这个人还算有良心。

她刚想和他说声谢谢,抬头却发现少年已经消失在了转角。

窗外的秋蝉不停地叫着,阳光在走廊里投射出琥珀般的光芒,好像要把整座校园都镀上金色。后来叶知晓回想自己的中学时代,很多事情都只剩下零星碎片,却对周浔阳给她的肉松面包记忆犹新。

那时她不知道,学校小卖部没有肉松口味的面包,周浔阳是课间翻越学校栅栏,去校外帮她买的。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折腾,只是他记得,她喜欢吃。

(3)

十一月期中考试,叶知晓毫无悬念地拿了全班倒数第一名,无心再和学校争取“裙子自由”。

同桌方玥盈比她强,倒数第二名。

两人不约而同趴在桌上,脑门上分别写着“丧”和“衰”。

叶知晓:“学习好难哦。”

方玥盈:“人生好难哦。”

两人正在怀疑人生,班长李熠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桌边:“叶知晓。”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叶知晓懒洋洋抬头,和面无表情的班长大人对视了片刻:“你找我?”

班里的座位是班主任按照入学考试成绩,让大家自主选择的,叶知晓坐在最后一排实在是轮到她的时候已经没有座位能选了。

她的前后左右都是一上课就犯困的同类,大家遵守着谁先往前挪一排谁是狗的约定,不知不觉成为了互相借阅漫画书的同盟阵营。

而李熠然则是坐在班级第二排的学霸,入学成绩第一名,平日少言寡语,不喜欢交朋友,也不喜欢体育运动,下课就在座位上看书,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气场,满脸写着“我爱学习,都别找我”。

自开学以来,如今已有三个多月,叶知晓和班级所有人都混熟了,就是没和他没说过一句话,没想到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学校准备办元旦晚会,每个班都要出节目,我记得你会小提琴,愿不愿意和我合作?”李熠然说。

听到表演节目,叶知晓来了兴致。她之前听叶秋源说过,如果半年内她表现良好,又在参加学校组织的集体活动中获奖,学校就会消掉她的警告处分。

她坐起来:“怎么合作?”

李熠然将打印好的琴谱放在她桌上:“我想表演The Rain,用钢琴和小提琴合奏。”

叶知晓一直以为学霸都和周浔阳一样,高傲、目中无人、没耐心、毒舌、只对学习感兴趣,李熠然却突然打破了她对学霸的刻板印象。

她问:“你还会钢琴?”

李熠然嘴角上扬,谦虚地说:“一点点。”

叶知晓仿佛重新认识了他,她低头翻看琴谱:“这首曲子不是还需要大提琴……欸?”

她恍然发现琴谱上大提琴的部分都被李熠然改成了小提琴。

“我问过了,学校没人会大提琴。”李熠然说。

叶知晓大致浏览了一遍他改过的部分,好像也可以操作。

“什么时候排练?”

“我和音乐老师借了琴房,这周六就可以来学校排练,到时候记得带上你的小提琴。”李熠然说完瞥见被叶知晓压在琴谱下面分数可怜的数学考卷,补充道:“还有数学课本。”

叶知晓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为什么还有数学课本?

只是没等她追问,上课铃响,李熠然折身返回了自己的座位。

“李熠然什么意思?他要给你补课吗?”假装趴在桌上睡觉的方玥盈把他们的对话听入耳中,等李熠然走了她才坐起来,又羡慕又担忧,“他说让你周末带课本,天哪,如果李熠然给你补课,下次考试我们是不是就不能坐同桌啦?”

老师还没来,教室里乱轰轰的,方玥盈的声音有些大,话一说出口立刻就吸引了坐在李熠然身后几个女生的注意,她们目光如炬,齐刷刷看向叶知晓,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她拍了拍玥盈的肩膀,示意她小点声。

她虽然对学习没天分,却对学校的八卦如数家珍,自从前段时间家里买了电脑,她经常在学校的贴吧里瞎逛,几乎每天都能看见有人匿名向李熠然告白。

她知道李熠然受欢迎,如果不是因为她在教导主任那里黑榜有名,单枪匹马表演节目很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她也不想和他合作,容易被喜欢他的女孩子盯上。

不过为了消掉处分,她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星期六,天气阴沉。

叶知晓熬夜看小说完全忘了和李熠然约定排练的事,直到被隔壁房间叶秋源的闹钟吵醒,她才迷迷糊糊想起来今天要去学校。

外面正在下雨夹雪,雨声淅沥,她和叶秋源吃过早饭一起出了门。

这个时节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大家去学校的交通工具依然是最便捷的自行车,叶知晓把小提琴背在身后,套上雨披,跟在哥哥身后向胡同口骑去。

周浔阳已经等在胡同口榆树下,看见他们兄妹俩觉得新鲜。

他身体前倾,趴在车把上:“初中部周六也上课吗?”

“晓晓为了消掉处分,报名参演了元旦晚会,和她班上的一个男生合奏表演节目。”叶秋源说。

周浔阳乐了:“哪个男生这么倒霉?”

叶知晓虽然骑车跟在他们身后却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默默翻了个白眼,加快步速超过了他们,然后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等周浔阳和叶秋源慢慢悠悠气到学校就看见校门口等着一个男生,叶知晓骑车停在他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男生忽然就笑了,然后两人并肩推着自行车走进了校门。

看到这一幕叶秋源才意识到妹妹已经十二岁了,正是青春懵懂时,他一条长腿撑地,目送少年少女的背影离去,颇为感慨地“啧”了一声。

“浔阳,你说,这丫头不会早恋了吧?”

周浔阳本来还没往这方面想,经他提醒眸光幽深地盯着雨雾里渐行渐远的小点,才意识到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嘴上却宽慰道:“她才多大啊,不可能。”

“不早了,我幼儿园就知道给女生写情诗。”叶秋源对过往事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晓晓都十二了,长得又好看,肯定没少收男生的小纸条。刚才没注意,也不知道那个男孩子长得怎么样,配不配得上我家晓晓。”

周浔阳无语:“……喂,你的重点错了吧?”

“重点?”叶秋源恍然,“哦!对,现在这个年龄是不是应该给她普及性教育了?”

周浔阳两眼一黑,翻了个白眼,骑车先走了。

不愧是亲兄妹,叶秋源和叶知晓这两个白痴的脑回路,真不是他能理解得了的。

到了中午,这场雨夹雪转成了中雨,雨声猛烈,还伴着雷电,高中部的教室里都开了灯。

周浔阳去食堂吃过午饭路过活动楼,看见二楼一扇窗也亮着,间或从里面传来钢琴的乐声,不由驻足停了下来。

琴房里,李熠然坐在黑色钢琴前,正在熟练弹奏The Rain的钢琴部分,从他指尖流淌的舒缓曲调与窗外的天气相得益彰,一曲结束他才注意门口有人。

是个男生。

男生剃着学校统一要求的短发,身上穿着高中部校服,只是他的校服没系拉链,被他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空白处都是奇奇怪怪的涂鸦,他闭着眼睛慵懒倚靠在琴房门口,好像站在那里聆听了很久。

李熠然起身走过去:“学长有事吗?”

周浔阳睁开眼睛,眼前的少年长得斯文干净,戴一副银边眼镜,看起来度数不算高,应该是用眼过度导致的,不像是沉迷电子设备,倒像是学习用功的学霸。问他话时开口就是一句“学长”,客气又礼貌,钢琴也弹得不错,应该家教很好。

他又环顾四周,没看见其他人,问:“叶知晓呢?”

李熠然不知道他找叶知晓是什么用意,警惕问:“你是?”

周浔阳说谎不打草稿:“她哥。”

李熠然恍然大悟,态度也从方才的疏离冷静变得热情了许多。

他说:“你就是叶秋源学长吧?”

周浔阳没想到他还知道叶秋源,继续演:“你认识我?”

李熠然摸了摸后脑勺,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害羞,他笑了笑,老实说:“听说叶知晓有一个哥哥,正在高中部读高二。”

周浔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喜欢她啊?”

他问得实在干脆,直接给李熠然问蒙了。

“啊?不、不是……我只是……”只是什么,李熠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周浔阳被纯情少年的反应逗笑:“喜欢漂亮女孩很正常,不过你们现在年纪太小,还是要以学习为主,知道吗?”

“知、知道。”李熠然听话猛点头。

周浔阳被好奇心一路驱赶着来到这里,如今小男生长什么样他也知道了,为人如何心里也有数,于是摆摆手,说:“我先走了,你继续练吧,别告诉叶知晓我找过你。”

李熠然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却在周浔阳转身离开的瞬间抓住他的胳膊。

“那个……我喜欢她的事……能不能先帮我保密,我想以后自己和她说。”

周浔阳神情淡淡地瞥了一眼小男生脸上少见的羞涩,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觉得像他这样赤诚捧起一颗真心的感情很难得。他像哄小孩似的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放心,我不说。”

音乐教室楼下是舞蹈教室,今天来学校排练节目的学生不止叶知晓和李熠然,还有校舞蹈队。练舞的女孩各个身形窈窕,穿着练功服,把长发扎成丸子头,衬得脖颈修长,宛如天鹅,这会儿大家刚吃过饭,舞蹈老师还没来,就坐在地板上偷懒,叽叽喳喳闲聊。

周浔阳离开琴房,走到一楼隐约听见有人提到“叶知晓”的名字。

他顺势向声源看去,只见四个穿着练功服的女孩子鬼鬼祟祟从舞蹈教室出来,聚集在走廊尽头的女洗手间门口不知道在密谋什么,他皱了皱眉,干脆又回到二楼,穿过长长的走廊,绕到了另一侧楼梯。

他躲在楼梯上,听见一个女生说:“瑶瑶,你确定叶知晓在里面吗?”

“千真万确,我刚才在小卖部看见她买了一包卫生巾,一路跟在她身后回来的。我跟你们说,店员好心给她拿黑袋子,她还拒绝了,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把卫生巾拿在手里,一点儿羞耻心都没有,脸皮可真够厚的。”

“她不是一向这样吗,开学典礼上还穿了裙子,也不知道露那双腿给谁看。”

“还能给谁看,当然是给男生看了,难不成是给你看的啊?”

“唐婧瑶,你这话说得可真够刻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嫉妒叶知晓呢。”

“我嫉妒她干嘛,一个倒数第一名,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谁说成绩了,她今天可是和李熠然在音乐教室排练呢,你难道一点都不嫉妒?”

“那又怎样,排练而已,李熠然又不喜欢她。”

“你怎么知道?”

名字叫唐婧瑶的女孩被同伴戳中软肋,不太高兴地反驳:“我就是知道!”

“好了好了,你不是说要给叶知晓一点教训吗?怎么和自己人先吵起来了。”

唐婧瑶想起正经事,懒得和对方计较,小心翼翼地推开洗手间的门,招呼大家快进来。

等她们陆续走进洗手间,周浔阳才从楼梯上走下来。

他想,现在这些低年级的小朋友真是有够无聊的,一看就是作业太少。

不过听都听见了,他觉得一走了之也不合适,毕竟四对一,叶知晓那个笨蛋容易吃亏,他决定看在叶秋源的面子上,帮叶知晓把这四个臭丫头摆平。

他撩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儿,帅气地撸起袖子,径直向洗手间门口走去。只是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洗手间里一阵滋哇乱叫,尖叫声此起彼伏,没等他搞清楚状况,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撞开,刚才那四个高傲的小天鹅转眼变成了四只落汤鸡,一个个披头散发,浑身湿透,争先恐后地夺门而出,一点形象也没有。

周浔阳茫然无措地怔在原地,等她们与他擦身而过才看见最后出来的叶知晓。她浑身是水,湿漉漉的刘海儿黏在眼睛上,迎面撞在他身上,根本没看清楚是谁就举起手里的两条水管,给他来了一通疯狂喷射。

少女中气十足:“暗算我?来呀!互相伤害啊!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

周浔阳躲闪不及,瞬间从头湿到脚,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只觉得刚才的担心实在多余。

看样子再来四个人也不是她的对手。

他大步上前,想从叶知晓手里抢过水管,她却像是一只奓毛的猫,根本碰都不让人碰,他无可奈何,没手软,用力把她按在墙上,靠身体把她紧紧钳制,然后夺下水管扔在地上,看她还不老实,终于没耐心吼道:“你属扑棱蛾子的啊,能不能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这一吼叶知晓终于安静了。

她生理期第一天总会肚子疼,刚才在厕所隔间忍痛换卫生巾,忽然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那感觉可真是永生难忘。不过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推开门看见唐婧瑶那几个人就什么都懂了,她们警告她离李熠然远点,她冷笑一声,没等对方把话说完,直接从水池里拿起两条水管,放水浇人。

卫生间就那么大,她守在门口让她们无处可逃,可惜她们人多,力量悬殊,最后还是跑了,她觉得便宜了她们,紧随其后追出来却忽然被人按在墙上动弹不得,直到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周浔阳把她黏在眼前的刘海儿拨开,叶知晓睁开眼睛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煞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来。她说:“原来是你啊。”

“可不就是我吗?”周浔阳话没说完,叶知晓脚下一软,整个人顺着墙壁直直向地上栽去,幸好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抱住,才没给她摔出脑震荡的机会。

“靠,这怎么还碰瓷呢?”

他低头看少女苍白的脸,想起刚才听墙角时那些女生说她好像正在生理期,可她身上的衣服却又冰又凉,他无奈叹了口气,自认倒霉把她打横抱起,向校医室走去。

少女的身体很轻很软,走到途中他才慢半拍感知到手下的柔软,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突然就红了脸躲瘟神似的把手攥成了拳头,然后做贼心虚地觑了一眼怀里的人。还好,晕得很彻底。

(4)

叶知晓被姨妈痛折磨得胃口全无,中午都没吃多少东西,她本来就有点低血糖,因为肚子疼出了一身冷汗,最后又淋了凉水,晕过去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过来雨已经停了,窗外暮色四合,她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闻到空气中都是消毒水的味道,才发觉自己在医务室。

“你醒了。”

叶知晓转头看见李熠然端着一杯红糖水守在床边。

李熠然把水递给她:“你晕倒了,被你哥发现送到了医务室,他还有课,让我等你醒了先送你回家。”

“我哥?”她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

“嗯,就是叶秋源学长。”李熠然说,“衣服也是你哥回家拿的,校医老师帮你换的。”

“哦。”

叶知晓觉得奇怪,她分明记得她晕倒之前看见的人是周浔阳。

不过,也可能是她眼花了吧。

李熠然关心问:“你怎么会全身湿透呢?你去小卖部买水的时候不是带伞了吗?”

叶知晓回忆了片刻,最后把目光落在李熠然身上,心说还不是因为你。

不过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下床把鞋穿好,看天色不早,信口胡诌:“伞我给别人了,我休息好了,我们回家吧。”

雨已经停了。

下了一整天的雨,乌云消散,月亮被洗濯得格外皎洁,像一枚镶嵌在蓝丝绒上的玉石。

叶知晓把自行车停在胡同口的老榆树下,回头对李熠然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其实我没什么事,我哥他就是大惊小怪。”

李熠然握着车把手,心里明明有迫不及待想对她说的话,想起“叶秋源”叮嘱他们好好学习,转念又删除了那些打了无数遍的腹稿,最后恋恋不舍说:“那……明天见。”

叶知晓却叫住他:“等一下。”

她说:“我们就每周六排练一天吧,今天初次合奏,感觉需要调整的地方不多,元旦前我们还有三个星期排练,时间充裕,问题不大,没必要占用你周末两天的时间。”

李熠然忽然觉得自己的计划被打乱,有些错愕,还有些手足无措。

他说:“那你的数学怎么办?我本来想上午排练,下午给你补习功课的,我总结了一套学习方法,很适合基础薄弱的同学,按照这种方法坚持到期末,不敢说能让你提高多少,但八十分以上肯定没问题。”

叶知晓没想到他真的有帮她补习的想法,忽然就笑了。

看来她的成绩真的糟糕透了,连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班长大人都看不下去了。

忽明忽暗的街灯照在冬日的榆树顶,在地上映出虬枝的影,叶知晓的笑也在这样的气氛里,被烘托得异常明艳,成为李熠然被学习占满的青春里,唯一的渴望。

她说:“补课就不用了,我哥最好的朋友,是咱们学校高二年级的第一名,从小没少帮我辅导,但我是块朽木,这么多年也没长进多少。反正我以后肯定是走艺考的,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而且,我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狼狈?”

李熠然却不懂她这话的意思,认真请教:“为什么?”

叶知晓被噎了一下,心说还不是因为你在班里有一堆脑残粉,逮谁咬谁。可她看李熠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想来这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学霸对自己的人气一无所知。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摇了摇头,又和他摆了摆手,先溜了。

因为李熠然,叶知晓算是彻底得罪了以唐婧瑶为首的女生小团体,那天之后她们就没给过她好脸色。不过她的疯狂喷射很有不要命的土匪架势,也让她们吃了苦头,直到元旦前,整整一个月,那四只落汤鸡都没再作妖。

元旦晚会是莲池一中历年的传统,也是少数允许高三学生观看表演的集体活动。大家都异常期待这天,因为下午第二节课结束就不用上课了,晚会结束后还有为期三天的小长假。

叶知晓早就看过节目单,她和李熠然的合奏是今晚的第二个节目,下了课她就拉着方玥盈去了小礼堂后台的更衣室,更衣室早就挤满了人。

方玥盈的妈妈在化妆品柜台上班,她从小耳濡目染,化妆技术不错,被叶知晓用两本小说贿赂请来做化妆师。

等她们化完妆,刚好有老师推门进来喊人:“唐婧瑶!台上开始报幕了,你们该上场了。”

叶知晓这才发现那四只落汤鸡也在更衣室,碍于人太多她和玥盈都没发现。

唐婧瑶她们表演的是《四小天鹅舞曲》。四个人穿着芭蕾舞裙,戴着漂亮的羽毛头饰,还真有几分小天鹅的高贵和傲气。听说审节目的老师就是舞蹈老师,假公济私地把她们的节目排在了第一个。

等她们离开更衣室,叶知晓看时间差不多,也去里间换演出服。方玥盈坐在化妆镜前边看小说边等,看晓晓好久都没出来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去里间找人却看见她蹲在两排衣架中间一动不动。

“怎么了?”方玥盈走近才看见地上散落着一摊白色碎布,那是一条白色裙子,被人恶意剪成了碎片,她惊呼出声,“天啊,这谁干的,也太缺德了吧。”

这条裙子是叶知晓今年小提琴考级通过后妈妈送给她的礼物,她还一次都没穿过,刚才她把这条裙子挂在衣架上就和玥盈出去化妆,期间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去剪她的衣服,除了唐婧瑶,她想不到别人。

她看着地上的碎布,觉得有些委屈,但她强忍住了眼泪。她把裙子收拢入怀,然后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更衣室,没有丝毫不舍地把这件残破的礼服丢进了门外的垃圾桶。

她扔东西的动作好像是在发泄,旁观者也能感觉到她眼睛里流露的怒火。

李熠然已经换好了演出西服,正等在女更衣室门口,突然看见她推门出来扔垃圾,那副架势却像是在扔手榴弹。下一个节目就是他们,他注意到叶知晓身上还穿着校服,没等他走过去问她怎么回事,她忽然转身向舞台的方向跑了。

方玥盈很快追出来:“看见晓晓了吗?”

他还有些蒙,手指舞台的方向。

方玥盈忍不住皱眉:“完了。”

叶知晓正在气头上,她从小到大都是有仇必报的性格,尤其像唐婧瑶这种人,欺人太甚,她更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否则这帮人只会愈加过分把她当做软柿子来捏。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唐婧瑶毁她的礼服,她就要毁了唐婧瑶的节目。眼看她离舞台越来越近,《四小天鹅舞曲》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正当她伸手就能拉开帷幕时,一只手紧扣住了她的手腕,她茫然抬头,意外和周浔阳四目相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脸严肃,掷地有声:“如果你现在冲到台上,把她们扑到地上揍一顿,那全校师生都会看在眼里,影响会极其恶劣,你就算有理也说不清。叶知晓,麻烦你做事之前先考虑后果,你要记得你参加表演的目的,是消除处分,不是节外生枝。”

周浔阳没报名参加任何节目,不过他们班自导自演了一出话剧,他在后台帮忙做道具,正好看见叶知晓扔演出服,看她那副气成河豚的样子就能猜到她又被人算计了。

叶知晓本来已经不想哭了,突然看见周浔阳,忍回去的眼泪莫名夺眶而出:“那你说怎么办?下一个节目就是我们了,李熠然还在等我呢,如果就我一个,那无所谓,但我不能拖人家的后腿啊。”

周浔阳发现她还挺有责任感。

他是理科思维,向来觉得遇到问题流眼泪是最无用的做法,可是看见叶知晓这副样子,他又实在狠不下心怼她。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一包纸巾递给她,尽量用温和的语气说:“先把眼泪擦干净,好好演出,剩下的事交给我。”

叶知晓接过纸巾,擤了擤鼻子,狐疑地看着他:“交给你?”

从小到大,她的记仇小本本上周浔阳的罪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她实在不相信有一天他会主动帮她。周浔阳好像也知道自己的信誉岌岌可危,叹了口气,伸出小拇指:“真的,不骗人,拉钩。”

叶知晓瞥了一眼他的小拇指,嫌弃地扭过头:“幼稚。”

周浔阳:“……”

小姑娘就是麻烦,太难哄,怎么着都不行。

周浔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活找罪受,给自己揽了一个江湖救急的苦差事,但既然答应了,看在叶秋源的面子上,他也只能言出必行,帮到底。

元旦晚会有四名主持人,其中一个是他的同班同学。周浔阳和同学说明了情况,同学迅速把这件事汇报给了负责晚会的老师,成功把叶知晓和李熠然的合奏节目挪到了最后一个。

争取到了时间,周浔阳带叶知晓去水房洗了把脸,半路遇见了和李熠然分头找人的方玥盈,他让方玥盈先回去休息,等他解决了礼服的问题就把叶知晓送回更衣室。

就这样叶知晓一路跟在周浔阳身后,浑浑噩噩地把他当做救命稻草,跟他走到了活动楼的画室。今晚大家都去小礼堂看节目了,按理说画室应该没人,叶知晓却看见空荡的教室里有一个短发女生正坐在画板前画画。

女生长得很好看,巴掌脸,皮肤白皙,眼睛是圆圆的杏仁眼,灵气逼人,她专注坐在画板前正在画一幅油画。周浔阳出现在画室门口轻声咳嗽了一声,女生立刻从画板后面抬起头,放下画笔,眉眼弯弯向他走来。

女生嗔怪:“你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周浔阳不置可否,笑道:“我难得开口,学姐就帮我这一回吧。”

女生没理他,目光落在躲在他身后的叶知晓身上,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就是你短信里说的邻居家的妹妹?”

他点头:“嗯,时间有点赶,学姐你有没有办法?”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女生露出自信的笑容,伸出一只手递给叶知晓:“晓晓是吧?来,姐姐给你做一条新裙子。”

刚才跟周浔阳来画室的路上,叶知晓就注意到他一直在低头发短信,看来就是发给这个姐姐的了,她抬头看了周浔阳一眼,他点了点头,于是她把手放在短发姐姐的掌心,和她一起走进了画室。

魏若宁把画室的门重新关上,让叶知晓随便坐,然后环顾四周,搬了把椅子,爬上窗台,把挂在教室窗上的红丝绒窗帘拆了。

这窗帘前几天刚洗过,没想到派上用场了。

她把窗帘放在桌上,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卷尺,让叶知晓起立站好,对着她前后左右一通测量,之后又拿出一把剪刀,干净利落地把窗帘剪裁出了不同形状,在板式确定无误后穿针引线地完成了缝纫工作。

叶知晓全程目睹了她的每一个动作,只觉得她做事行云流水,却没看明白她是怎么把那块没什么生机的窗帘变成一件优雅复古的连衣裙。等她把裙子穿在身上,她只觉得学姐的手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让她惊叹不已。

画室的门重新打开,叶知晓穿着魏若宁设计的红丝绒礼服现身,周浔阳正趴在走廊窗台上望着窗外的雪发呆,听到魏若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按时完成任务,学弟你验收一下吧。”

他蓦然转身,就看见五官清秀的小姑娘穿着一条酒红长裙文静优雅地站在他面前。

她刚刚哭过,妆几乎已经花了,魏若宁帮她重新化了淡妆,把她绾起来的头发放下,黑亮长发垂至腰际,更衬得她肤白细腻。

对他来说,叶知晓一直都是小屁孩、麻烦精、小哭包、拖油瓶的代名词。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把她和“少女”这个词画上了等号。

叶知晓虽然经常参加小提琴比赛,却是第一次在周浔阳面前穿这种登台演出的长裙,他总是打击她,她生怕他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扭地扯了扯裙子。

周浔阳却说:“这么收拾一下,还算有女孩子的样子。”

但很快他就把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了,转而对魏若宁赞道:“不愧是要报考服装设计专业的人,魏学姐果然厉害。”

他的漂亮话总是一套一套,魏若宁摆摆手:“快别抬举我了,赶紧带晓晓去礼堂吧。”

周浔阳再次把目光落在面前这位“小提琴艺术家”身上。

“准备好了吗?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反攻了。”

叶知晓不明白:“怎么反攻?”

“你只需要惊艳全场,就成功了。”

她好像明白了,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露出志在必得的笑:“这么容易,那我擅长。”

(5)

舞台上帷幕缓缓拉开,追光打在李熠然的身上。

他坐在钢琴前,轻灵曲调盘旋在小礼堂的上空,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潺潺水声,大家闭上眼睛仿佛真的置身于夏日雨中,连空气都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息。

又一道追光落下来,叶知晓亭亭站在舞台中央。

她今天的打扮和开学典礼上的登场判若两人,那时的她神采飞扬,而此时此刻,少女遗世独立,酒红长裙把她的气质衬托得优雅且温柔,当她拿起小提琴,琴弓落在琴弦上,伴着钢琴的韵律奏出夏天的宁静,原本耀眼璀璨的李熠然彻底沦为了她的陪衬。

少女稚嫩的脸没有一丝胆怯,她分明才十二岁,却轻而易举地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

小提琴在她手里,不像是乐器,倒像是与她融为一体。

当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小礼堂响起热烈的掌声,就连坐在第一排的教导主任也欣然鼓掌,被叶知晓的演奏俘获,成为了她的忠实听众。

演出圆满成功,坐在礼堂最后一排的周浔阳和魏若宁“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们同时起身,趁散场前人流量不太密集,提前离开了礼堂,向教学楼走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漫天大雪里,大家陆续从小礼堂涌出,顷刻间校园里一片欢声笑语。明天就放假了,谁也都不急着回教室收拾书包,难得雪下得这么厚,一场声势浩大的雪仗一触即发。

距离新年还有不到三个小时,本来跟在周浔阳身后的魏若宁快步走到他身边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喂,听说今晚零点北镜桥有烟花,我们一起去跨年好不好?”

周浔阳没听出学姐的言外之意,说:“我和叶秋源约好了晚上去他家打游戏。”

魏若宁忍不住在心里嘀咕,又是叶秋源。她从高二开始就借着看篮球比赛的名义接近周浔阳,处心积虑和他成为朋友,等她想进一步发展的时候,却被叶秋源这只拦路虎阻击得无处可走。

她攒了局,约周浔阳周末出来玩,他说周末帮叶秋源补习。

她买了票,约周浔阳看电影,他说和叶秋源一起看过了。

她想跨年,又因为叶秋源,周浔阳第不知道多少次拒绝她。

她实在心累,决定趁今天索性把话说清楚。

“周浔阳。”她喊住他。

“嗯?”周浔阳回头就看见魏若宁站在漫天大雪里。

她说:“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周浔阳倏忽愣住,他还真没看出来。或者可以说,他不想看出来,所以他总是故意不给她可乘之机,如果不是今天为了帮叶知晓,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开口找魏若宁帮忙,他不想欠她人情。

不过他也预设到了眼前这种情况。

既然魏若宁这么直接,他也换了一张吊儿郎当的脸,用事先盘算好的说辞婉拒道:“学姐,你别开玩笑了,你还有半年高考,考完试就自由了,我可不一样,你别看我得第一好像很容易,那都是没日没夜熬出来的,眼看就是最关键的时候,可不能让谈恋爱分心。再说,学姐你不是要去欧洲留学吗,咱们俩的志向不一样,我不去欧洲,异地恋我也不考虑。”

魏若宁:“你想去哪?我可以申请你想去的学校。”

周浔阳:“……”

不行,婉拒这招行不通,魏若宁根本听不懂。

他只好敛去嘴角笑意,正经说:“我这么和学姐说吧,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恐怕不合适。”

魏若宁不依不饶:“那你喜欢什么类型?”

周浔阳:“……”

她怎么还打破沙锅问到底啊。

他到现在连动心的感觉都没有过,他怎么知道喜欢什么类型。

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熟人临时抓来当救兵,正好看见叶知晓和李熠然并肩从小礼堂出来,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叶知晓开心得眼睛都笑没了。

这两个小鬼,不会是要一起去跨年吧?

魏若宁看他不说话,气道:“你看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非说我不合适呢?”

周浔阳眼看那两个小鬼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没时间再和魏若宁周旋,干脆舔了舔上齿,转念有了主意。

“那什么,我喜欢D。”他生怕学姐听不懂,还配上手势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所以,学姐你确实不合适。”

他说完也不等魏若宁反应,拔腿就向叶知晓消失的方向跑了。

魏若宁怔在原地,琢磨了半天,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胸,气得踢了一脚鞋底的雪——

“什么啊!周浔阳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这场始于2009年最后一天的雪,断断续续下到元旦中午才停,院子里早就积满了雪,一脚踩出去,雪能没过小腿。

终于放假了,叶知晓一觉睡到自然醒,如果不是肚子太饿,睡到下午也不是问题。她从床上爬起来,决定去厨房找点吃的,路过叶秋源的房间听见里面一阵骂骂咧咧。

叶秋源的房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就看见周浔阳和叶秋源坐在电脑前猛敲键盘。

电脑屏幕是《魔兽世界》的游戏界面,听声音,这键盘可能很快就牺牲了。

其实周浔阳家里也新买了电脑,只是他爸每天拿来写论文查资料,轮不到他玩游戏。昨天晚上她和李熠然在校门口告别,转头就看见周浔阳跌跌撞撞不知道从哪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去哪,她还从没见过他那副慌张的样子,实在是莫名其妙。

她说:“当然是回家了。”

周浔阳乐了,在她头上蹂躏了一把:“回家就好。”

叶知晓有些看不懂他的操作,直到晚上他买了一堆辣条、薯片、可乐来找她哥,她才反应过来,这是怕她和叶秋源有什么跨年活动,影响他玩游戏。

她对游戏没什么兴趣,但为了跟在他俩身边蹭吃蹭喝,也拿了本言情小说去了叶秋源的房间。三个人玩到半夜谁也没注意时钟不知不觉走到零点,直到外面响起烟花粲然绽放的响声,叶知晓才惊觉,新的一年来了。

叶秋源和周浔阳专注玩游戏,对看烟花兴致缺缺,但她喜欢凑热闹,还是裹了件羽绒服,蹑手蹑脚经过父母的房间,去院子里看了一会儿。可惜她家屋顶太高,只能看到一半,好在她家院子里种着一棵小枣树,她机智地从仓房里搬来梯子爬上树,又顺着树爬上屋顶,最后终于看见了烟花的全貌。

烟花真好看,叶知晓想不到什么形容词,心里一个劲地“哇”。

后来她觉得有些冷,想下去,却发现梯子被人搬走了。

周浔阳和叶秋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也站在院子里看烟花。他们趁她没注意悄悄移开了梯子,各自捏了一个雪球准确无误地向她砸去,她根本就没有藏身之地,被他们砸了一身雪,不得不束手就擒,老实投降。等她从树上下来他们一起在院子里堆了一个雪人,在地上踩出一行“新年快乐”才各自回屋睡觉。

不过……

叶知晓环视了一圈叶秋源的房间,感觉他和周浔阳很可能玩了一宿。

她打着哈欠走到他们身后:“你们俩不会通宵了吧?叶秋源,你心脏不要了?”

“我劝你哥睡觉,他无动于衷。”周浔阳回头问,“有吃的吗?”

叶知晓没大没小,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自己去厨房找。”

说完突然发现周浔阳耳朵上别着一支烟。她登时困意全无,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她凑近两人,小狗似的在他们俩周围来回闻了一遍,十拿九稳地确定叶秋源也是同犯。

“哦!你们俩偷偷抽烟!我要告诉爸妈还有周叔赵姨……唔。”

没等她说完,叶秋源站起来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敢说出去,以后我屋里的电脑不给你玩。”

这一局游戏他们赢了,周浔阳也放开了鼠标,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好整以暇地看好戏。

一夜之间,他的下巴上长出了细小的胡茬儿,因为彻夜未眠,看起来有些困倦慵懒。

叶知晓发现,周浔阳长得还真是挺帅的,他喜欢打篮球,夏天通常会被晒黑两个度,但是冬天就不一样了,肤白貌美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他的眉毛天生浓密,眉骨凸出,把他狭长的眼睛衬得深邃,他的双眼皮很欧式,如果不是自小一起长大,她真的有理由怀疑这是他人为加工过的。只是他眼神犀利,稍显强势,让人觉得冷酷且不好接近,若是嘴角上扬,露出笑意,倒是能迅速增加亲和力。

她正胡思乱想着,看周浔阳从耳朵上取下那根烟叼在嘴里,行云流水地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燃,而后深吸一口,把烟灰掸进桌前的空可乐罐,仿佛故意在她面前演示了一遍抽烟全过程,最后挑衅般吞云吐雾说:“听你哥的话,下午我俩补眠的时候这台电脑就是你的,不然网线给你拔了,让你只能玩单机的俄罗斯方块。”

叶知晓:“……”

又威胁她。

偏偏他还总能戳中她的软肋。

叶知晓对电子设备一窍不通,真拔了她只能干瞪眼,她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屈辱地点了点头。

周浔阳说话算话,中午在叶知晓家蹭了饭就翻墙回家睡觉去了。

叶知晓获得电脑使用权,下午戴着耳机在叶秋源的房间看偶像剧,看到“全剧终”的字样心里空荡荡的,男主实在太帅了,让她有些意犹未尽。

那个年代,大家都喜欢玩贴吧,叶知晓也有一个账号,经常潜水,不怎么发言。

她想去饰演男主角的贴吧里看看有没有其他讯息,却无意刷到了莲池一中的热门动态。

天色向晚,薄暮西沉,房间没拉窗帘,一缕微弱的夕照映在玻璃窗上。

热门帖的标题是:“【图片】还有多少人不知道叶知晓的真面目?”

发帖人:叶知晓的男朋友

她满脸问号,深吸一口气,戳进帖子正文。

一楼发布的图片是她昨晚演出时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看,只是她的脸被人恶意涂花了。

从二楼开始,这位自称是她男朋友的人就开始胡言乱语,先说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清纯,然后又放出照片指控她换男朋友堪比换衣服,那些照片拍的都是她和李熠然、周浔阳、叶秋源单独在一起时的背影,更过分的是,发帖人还造谣她小小年纪不学好,抽烟喝酒,是网吧和迪厅的常客。

她都要被气笑了,造谣周浔阳和李熠然也就算了,叶秋源???

关键也有人信,目前帖子已经有百来条回复了,大家议论纷纭,回帖回得热火朝天。

西贝利利:开学典礼上就看出来了,知道她疯,没想到她这么疯。

半颗糖:之前还觉得她长得挺好看的,怪我眼瞎,不识绿茶真面目。

樱桃酥不酥:你们就酸吧,甭管绿不绿茶,李熠然的眼睛还不是整天盯在她身上,这就是人家的本事。

周浔阳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无声无息站在叶知晓身后,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啧,这么多罪名啊,我怎么一个都不知道?”他上前一步,未等她松开鼠标回头,一手撑住桌缘,另一只手顺势握住她握鼠标的手,把她整个人圈在了身前。

他按动鼠标右键,点中发帖人ID查看他的个人资料,在证实这是一个刚注册不久的新号以后,嗤笑一声:“你们班那个叫唐婧瑶的幼儿园还没毕业吧?太幼稚了,我猜十有八九又是她。”

叶知晓突然被他圈在怀里,整个人挺直脊背,坐姿僵硬。

她能清楚感知到他的体温,还有胸口强有力的心跳,他手心的温度落在她的手背上,让她连呼吸都有些凝滞。

这种感觉很奇异,明明是从小玩到大的人,小时候在沙子堆里摸爬滚打扭做一团也没什么,如今听见他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一呼一吸被她的耳朵轻易捕捉,她只觉得浑身别扭。

她本能想逃,想摆脱和周浔阳的肢体接触,突然毫无征兆地站起来,周浔阳一点准备都没有,猛然被她坚硬的天灵盖一头撞上了下巴,害他结结实实咬到了舌头——“嘶!叶知晓你要谋杀啊!”

周浔阳觉得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太他妈疼了,叶知晓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6)

周浔阳舌头疼得没地方发泄,直接把睡得迷迷糊糊的叶秋源从床上薅起来,让他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贴吧里那些恶言相向的帖子。

他都帮叶知晓处理多少次烂摊子了,亲哥当撒手掌柜可还行。

叶秋源虽然平时对叶知晓的事不上心,但帖子里写得内容实在离谱。他看完愤愤不平:“这帮小兔崽子真能编故事,等回学校看我怎么收拾她们。”

周浔阳却不满意,他把手肘搭在电脑上,提议:“还等什么回学校啊,就趁放假,把账和她们一次性算清。”

叶知晓:“咋算?”

周浔阳笑得神秘莫测,随即示意叶秋源让位,然后从一个看起来不太正规的网站下载了一个软件,手指噼里啪啦敲打键盘,也不知道怎么操作的,屏幕立刻黑了,他随即敲下一串串代码,把叶知晓和叶秋源都看傻了。

叶知晓:“他在干嘛?”

叶秋源:“应该是在查IP。”

周浔阳这么操作了一会儿,果然查到了,是位于德苑街的一个地址,以免冤枉了唐婧瑶,他又让叶知晓把校友通讯录拿来,里面清楚记载着全校师生的通讯地址和电话。

他查到唐婧瑶登记的地址,果然在德苑街,电话留的是家里的座机。

他问叶秋源:“陆子野他们家是不是搬到了德苑街,告诉他,如果能把唐婧瑶的手机号码搞到,咱俩请他吃饭。”

叶秋源:“咱俩?”

周浔阳挑眉:“你有意见?”

又抬起下颌看了眼叶知晓:“叶秋源是不是你亲哥?你看他抠的,啧。”

叶秋源噎了一下,默认了这个安排。他一个电话打出去,没过多长时间就收到了陆子野的短信,是一串手机号码。

叶秋源问:“电话地址都有了,接下来怎么办?”

周浔阳胸有成竹:“接下来,唐婧瑶就该睡不着觉了。”

小长假第二天,唐婧瑶和朋友约好了去书店看漫画,中午又去附近喝奶茶逛了饰品店。

到家时妈妈正在做晚饭,声音伴着炒菜声从厨房传出来:“瑶瑶,家里收到一封寄给你的信,给你放在书桌上了。”

“谁寄来的呀?”

“好像是什么杂志。”

唐婧瑶觉得奇怪,换了拖鞋回房间,果然在书桌上看到一个大号信封,摸起来很厚,虽然信封贴着邮票,上面也有邮戳,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怪怪的。

她从笔筒里拿出剪刀,沿线剪开,把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发现信封里是一沓冲洗出来的照片。

一开始她没仔细看,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等她注意到这些都是监控画面,才认出一张张街景照片中有自己的身影,立刻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手一抖,照片散落一地。

其中几张背面竟然还印着鲜血淋漓的红手印。

唐婧瑶本能尖叫出声。

唐妈妈隐约听见,正在炒菜也顾不上她,高声询问:“怎么啦?”

唐婧瑶坐在地上,鼓起勇气拿起一张照片,闻到一股刺鼻油漆的味道,一颗心稍稍放了下来。

“没、没什么,就是看见一只蟑螂。”

“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有蟑螂呢。”唐妈妈嘀嘀咕咕,把菜盛入盘中,“开饭了!”

因为这些照片,晚上唐婧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想给好朋友发信息让她们给她想想办法,信息还没发出去忽然收到一通陌生来电。

手机时间显示夜里11:59,她觉得呼吸都要停滞,什么也来不及想就把电话挂了,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抖得和筛子似的。

“她把电话挂了。”

电话这边的周浔阳才不会轻易气馁,他特地去营业厅办了这个新号码,不能白跑一趟。

他又试了一次,这回唐婧瑶接了。

他立刻给坐在电脑旁边的叶秋源打了一个手势,让他打开音乐播放器,全民皆知的恐怖电影经典bgm响起。

只是这首曲子被他们重新剪辑过,在第四秒的时候加了一段用变声器处理过的男人的声音。

男人不停念着唐婧瑶的名字,唐婧瑶刚听见就又心惊胆颤地把电话挂了。

周浔阳再打过去的时候,发现唐婧瑶被他吓关机了。

“喂,咱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叶知晓坐在旁边翘着脚,正在大快朵颐地吃冻柿子。

“还好吧。”周浔阳觉得自己才用了一成功力,“再说了,她欺负你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过分?这种人就得给她一个教训,不然她以为她能上天。”

他说得头头是道,叶知晓却越听越觉得蹊跷,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我发现你对整蛊唐婧瑶很感兴趣,怎么,她也得罪你了?”

周浔阳一时被她问住,脑子却反应得快,面不改色说:“你就当我没事闲的,替天行道不行吗?”

叶知晓点了点头,将眼前人上下扫视了一圈,似乎觉得他确实是吃饱了没事干。

反正他乐意,那就由他去好了。

她耸耸肩,回房间睡觉了。

一宿没睡好的唐婧瑶第二天去上舞蹈课频频出错,放学后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根本没发现背后有人“跟踪”。

最近几年政府在规划新城,德苑街也在拆迁范围内,许多老街坊都已经陆续搬走了,附近也变得凋敝冷清了不少,连路口的监控都年久失修,报废得很彻底。

眼看城市被夜幕完全笼罩,她不由加快脚步。

这时前面不远处的胡同忽然闪出来一个人来,男生身形颀长,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因为头上罩着帽子,看不清楚容貌,他就倚靠在路灯下面,仿佛在等人。

唐婧瑶停下脚步,踟蹰着不肯往前走,最后心虚地选择换一条路。谁知她刚转身要跑,身后的胡同也走出一个人,男生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把下半张脸挡得严密,耳边还夹着一根烟,看着就像是不学无术的混子。

周浔阳和叶秋源一前一后把唐婧瑶堵在了小路上,她根本无路可逃,眼看两人步步逼近,她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呜咽哭了起来。

“小姑娘,别害怕。”叶秋源蹲下身和唐婧瑶平视,“我们来就是告诉你,照片是我送到你家的,电话是我打的,叶知晓是我妹妹,以后你再搞三搞四,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别怪我现在没提醒你。”

唐婧瑶装糊涂:“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了!”周浔阳没耐心和她废话,直接拆穿她,“发帖的IP地址就是你家,还有那条裙子,也是你剪的吧?”

他故意凑近她耳边说话,唐婧瑶被他吼得耳朵嗡嗡响,语带哭腔说:“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们也没别的意思,只要你把帖子删了,重新在一中贴吧发一条道歉贴,承认帖子里的事都是你胡说八道,最后再落款真实姓名,这事就算了,以后你老老实实上学,看见叶知晓给我绕路走,我保证没人惹你。但是如果让我们知道,你再动什么歪脑筋……”

周浔阳冷笑一声,手指勾起唐婧瑶的下巴,小姑娘脸色煞白,被他吓得够呛,哆哆嗦嗦说:

“我知道了!我听你们的!我一会儿回去就发,你们……求求你们,放了我。”

看她答应得痛快,周浔阳很是欣慰,他和叶秋源互相递给彼此一个眼神,默契起身,向后退了一步,唐婧瑶立刻连滚带爬站了起来,趁他们还没后悔,仓皇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路上积雪未化,处处有结冰的路面,唐婧瑶生怕他们后悔,夺路狂奔,一个没留神,摔了一跤。

周浔阳看她狼狈逃窜,心情颇好,冲躲在胡同里的少女招了招手:“出来吧,我保证,她以后不会再找你麻烦了。”

叶知晓从胡同里出来,唐婧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路转角。

她回头看周浔阳和叶秋源这两个人的痞子装扮,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你们也太能唬人了吧。”

周浔阳把衣领往下一拽:“不是我们唬人,是她心里有鬼,所以才怕成这副样子。”

“别管她了,我们走吧,看天色要下雪了。”叶秋源是个不穿秋裤的主,冬天只穿一条加绒牛仔裤御寒,一旦在外面时间长就冻得够呛,他搓了搓手,在手心里呵出一团白气,“这么冷的天,回家煮姜丝可乐。”

听哥哥这么说,叶知晓也觉得今天穿少了,她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周浔阳这个混蛋却猝不及防把两只手放在她的后颈取暖,冰得她打了一个寒颤,她转身就想打人,无奈他跑得太快,一步闪到叶秋源身后,让她扑了个空。

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举起拳头警告他不准胡来,心脏却好像不受控制,咚咚咚一阵狂跳,像那天他把她圈在身前的感觉一样。

可惜这个年纪的叶知晓还没意识到什么是“喜欢”,她只觉得后脖颈被周浔阳碰过的地方一阵酥麻,好像有羽毛轻轻拂过。

末班公交就要来了,她为了暖和一点,挤在哥哥和周浔阳中间。三个人疾步向公交车站走去,寒风裹挟着雪粒簌簌扑打在他们的身上,叶知晓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她抬头看纷扬而落的大雪,再看一左一右的少年。冬季萧瑟漫长,因为有他们在身边,竟也变得热烈了许多。

叶知晓决定,看在周浔阳热情帮她解决麻烦的份上,大人有大量,和他前仇旧怨,一笔勾销。 Bws1RAJx1iqA/LYPIq9gDRI8LqLtN2OQGKXk7aS/aK+C0OIeYukIhK3s6eaOcO8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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