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妈妈在一起聚会,各自带了点心和水果。
一位妈妈向我们推荐她带来的小蜜柚,已经剥好了皮,一瓣一瓣的,放在水果盒子里。
她说,很甜,大家尝尝。
我尝了一块,果肉饱满多汁,确实很甜。
她说:“这是我哥哥工厂里的一棵柚子树,已经结了几年柚子,可是我们是今年才第一次吃,这才发现它这么好吃。”
“以前怎么没有吃呢?”我们问她。
“可能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有人尝过,觉得不好吃,从此就再也不摘这棵树上的果实了,任它自生自灭。今年疫情,买水果也不方便,我哥有天闲着,就把它摘了一个尝一尝,发现它居然这么好吃啊,然后摘了好多,分给我们。”
这确实是意外的惊喜了,在今年的这段非常时期。
在之前的话题中,大家都讲了自己怎么抢购食物、口罩,以至囤积的物质到现在还没有消耗完。
我想起我的冰箱里那只春节前买的三黄鸡。
“那不是此前四五年从来没有人吃过上面的果实,好可惜啊。”
“是的,因为那个时候不缺水果,就根本不打它的主意,以为它不好吃嘛。没想到,过了几年它的品质优化了。”
听她讲这棵树的故事,我马上想起老家的那棵树,一棵被烧成灰的树——
那是一棵长了二十多年的枸树,原本长在河堤边上,去年下半年市政说要做河岸硬化工程,施工队将河堤上的树悉数砍尽,当然包括这棵树。树的主人们各自把自己家的树卖了,或者是拖回家做劈材。只有这棵树一直躺在通往渡船码头的长长的斜坡上,一任风吹雨打。
我曾经问我爸这是谁家的树。
我爸说是我们一个房头的一位长辈的树,他们已经搬到镇上多年,这树于他们也已经没有用处。
“那您把它搬回家,解板子,做劈材都可以啊。”
我爸连连摇头,说:“这棵树的材质太硬,要解成木板,很费劲。做劈材也费斧头。”
我们村的村医说:“这个树,只能用油锯来锯,把它锯开,得烧十几斤油。”
我没见过油锯,但我懂他的意思,与其费油费力,不如随它去。
过了一段时间,在困守家中的无聊中,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包括我弟弟他们几个不再年轻但因为回到老家也变得似乎年轻了的中年人,重温了他们的童年时代的消遣——剐野火。
渡口的那个亭子是他们的生火处,几个人把火生起来,在那里聊天,又热闹又暖和,是城里人享受不到的野趣。
我在备课之余,也会走过去,烤一下火,和他们聊聊天,同时也认识了村里比我小一轮甚至两轮的年轻人,以及他们各自的媳妇儿。
河坡上有烧之不尽的荒草枯茎,路边有人家在拆房子后弃之不用的木头,都是野火之薪,到最后,就是这棵树了。
他们把这棵树搬到火堆上时,我是制止了的。
“这树烧了多可惜啊,长成这样不容易。”
“烧了烧了。”他们笑着说,“这是最好的柴火。”
我只是为这棵树可惜,但也知世事往往如此。
那棵大树架在火堆上,缓慢地引燃,毕竟它的材质是紧致的。在烧着之后,就有熊熊之势,发出哔哔啵啵的木头的断裂与爆炸声。
我甚至看到一只肥硕的虫子从树洞中掉下来,那是春暖花开时要变成蝴蝶或蛾子的,但是现在,它无法抗逆被烧成灰的命运,和那棵树一样。
木头燃烧时飞起的火花在夜色衬托下,明亮如星,它们飘荡在空气中,游走,犹如小礼花,是美的。
年轻人们聊何时可以回到打工的城市,以及他们的老板、客户、朋友发来的异地消息。往年的此时,他们都在上班,在日复一日的忙碌中了。可现在,留在老家的他们,时间、精力,就像这木头烧成灰一样,热气散在空中,有些光亮,有些温暖,很快散尽了。
这棵树渐渐成灰,一开始还有人来围观,议论一下再后来大家都散去了。
留下那棵树兀自燃烧,散发出光与热,以及烟尘,参与这天地间的物质的转换。
那么粗的一棵树,没有做成家俱,没有被砍成柴用来烧火做饭,而是在寒夜里成为一群返乡的年轻或者不年轻的人聚集一起,玩耍、聊天的背景。
想一想,这也许就是它的宿命。
这是两个月前的事,仿佛过了很久,但也仿佛就在昨天。
记得后来,我看到它有一截烧成了中空的盆状,觉得这一截要是能取下来,可以用它来当一个造型独特的养多肉的花器,但要从一根燃烧的木头上锯下这一段来是难的,他们每个人都用不解的语气说:“这有什么用!”
只好作罢。
只是,当我吃着甜甜的柚子,听着这棵柚子树的逆袭故事时,我会想念那棵业已消失的树。
写此文,是为纪念,为那棵树,为这世间的无数相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