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莫如新

我刷完牙回到堂屋，妈妈过来指着她穿在黑色棉袄外的那件格子外套，说：

“我把垫肩取下来了。”

那是一件她用别人送她的一块格子布找裁缝做的一件西服，很早之前我就跟她讲，这个格子外套真的不适合她，她个子矮，垫肩把肩显得更宽了，整个人不成比例。

这次，她把垫肩取下来了，大有要把它长久穿下去的架势。

“这件衣服最好是不要再穿了。”我笑着说。

她说：“我是把它当外套穿的，这样里面的袄子干净一些。”

“那件袄子是不需要外套的，穿脏了也好洗，丢洗衣机就行了。”我说，然后想起来，她是很少用洗衣机的。

她说：“这件衣服就是又好穿又好洗。”

“就是不好看撒。”我说。“未必您就不想穿得好看一点。”

我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温和，但是坚定地告诉她，“这种衣服真不适合您。西服大翻领是上班的伢们穿的样式，您这个年纪的人穿那种中式的衣服更合适。”

她说：“我有一件袄子就是中式的。”

“那您去找出来呀。”我说。

母亲带我去找，果然在一个塑料袋子里看到了那件秋香色的中式袄子，我怂恿她换下黑袄子，穿上这件袄子。

“蛮好看的。又合身，又有档次。”我说。

“是的是的，这件衣服不晓得比那件黑袄子好看多少，为么事不拿出来穿呢。”弟媳看到了，在一边说，“您又不是没有别的衣服，老是穿这一件，别人还说这儿子姑娘在外面工作未必都不给您买新衣服。”

“我的衣服多得很。”我妈赶紧申辩，“这件黑袄子穿着好啊。又合身，又轻便又暖和，又打得泼。我最喜欢。”

那是我十年前给她一件丝棉袄子，她稍作修改，剪短了袖子，确实非常适合她，只是，穿了十年，真的可以换下来了。

妈妈说：“衣服太多了。我光黑色的袄子都有四件，还有一件米色的羽绒大衣，都没穿过。”我不吭声，那件羽绒大衣是我给她的，几乎没见她穿过，她说不经脏。

“那您家穿呀。”弟媳说，“光是挂在柜子里不穿，未必还等它生儿子。”

我就笑，之前是我劝我妈把那件格子西服扔了，现在是弟媳妇劝她把这件黑袄子也淘汰掉。

“有新衣服不穿，这些新衣服不就浪费了？”

“穿不了的。”妈妈说。

“怎么穿不了？您换着穿撒，怎么总是只穿这一件呢。我嫁给小黄这些年，每次回来过年看您都穿的这一件袄子，总是这件袄子。”弟媳说。

“别个不都是这样的。”妈妈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和她一样俭朴的。“农村人嘛，哪那讲究呢。”

“那您怎么不跟那些爱俏的婆婆们比一比呢？”我说了村里的一个人的名字，她很爱打扮，“别人想有这些衣服穿都没有，您是有新衣服却不穿。”

我突然想起女儿那一年为了劝说我换手机时气得掉眼泪的事，大概彼时我在她眼中的样子，犹如此时，我妈在我的眼中一样吧。

每一种坚持后面，都有深层次的原因，我妈也自有她自己的理由，我知道此时尊重她的选择，可能比强求她作改变更好。

弟媳妇笑着对母亲说：“您实在喜欢这件衣服也可以，要不这样，过年时，您穿一穿那些新衣服，等我们不在老家了，你想怎么穿就怎么穿？”

“可以可以。”我妈点头，带着无奈的却也是喜悦的表情，抚了抚身上的那件好看的中式袄子，走出门去。

我和弟媳一相视一笑。

我知道我的母亲不是不知道这件衣服的好。她自己曾告诉我，说之前有人看她穿这件衣服时就羡慕不已，打听是在哪里买的，说自己也想去买一件。纵然如此，她仍然愿意把它压在箱底，也许在她的心里，这样才是珍惜——衣莫如新，那就让它一直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