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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郑毅生天挺师

毅生师讲授明清史基础课,有一次答疑时间我去求教,问题是沙皇俄国强占我国东北大片领土,是怎么回事,应当如何分析。因为我在中学时,听政治课老师讲到这件历史公案,说那里的人民在“老大哥”社会主义制度下生活多年,很幸福,因此我国没有必要收回那片领土,毅生师讲清史时没有涉及到这个问题,所以我才提出请教。他极其简单地讲述关于领土的史实,然而未予置评。我当时政治上很幼稚,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不便谈论的问题,后来我才懂得,苏联是继承沙俄遗产的,又有强烈的大国沙文主义意识和政策,在中国实行“一边倒”政策、学习苏联时期,使得这种历史成为敏感问题,成为历史研究的禁区,毅生师当然不能讲授这个历史难题了。

在提出“双百”方针的1957年上半年,学校举行科学讨论会,毅生师报告《关于徐一夔〈织工对〉》 ,我和同学们都去聆听,并作议论。毅生师劈头讲到徐一夔《织工对》的史料是吴晗先生发现的,众人是在他启发下跟着阅读和利用的。这看似平常的事情,却表现出毅生师诚实的学风,尊重他人的学术研究成果,在先行者研究的基础上继续工作,才能很好地推动学术研究的前进。尊重别人的学术劳动,毅生师的作风对我们学生来讲一点也不陌生。他在讲授史料学选修课时说,谁要将他讲课内容记录成文,他将来发表时一定不掠人之美,即要说明记录整理者是谁。他是说到做到的,在1952年出版的、他主编的《明末农民起义史料》序言中,他将与编辑此书有关的每一位学人的姓名一一书写出来,绝不淹没他人的劳绩。我在研究生时听毅生师讲课,作有笔记,到70年代末我参考学兄彭云鹤教授的记录,整理出五六篇,毅生师让油印发给他所主持的明清史教师进修班学员,随后有的在刊物上发表。他问我如何署名,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将我作为整理者署上名,可能又考虑我这时已不是刚毕业的助教,署名不一定对我有益处,所以才提出来商议,我回答这本是毅生师的学术成果,整理算不得什么,不用署名,毅生师也就不再提了。大学者就是如此博大胸怀,不仅不淹没他人之功,尊重他人的同时,在某种情形下还有提携他人的含义。

话说回来,毅生师在《织工对》的论证中为我们树立了考订史料的楷模。《织工对》记述织工的工钱、织工与作坊主的关系,学者用以说明资本主义萌芽的历史问题,毅生师报告的目标是要将徐一夔写作的时间、地点、工钱计量单位、织工是何工种考证清楚,然后用作说明生产关系才较可靠,他做的是基础研究工作。毅生师利用徐一夔的著作《始丰稿》的资料,证明徐一夔在元末至正中期生活在杭州,《织工对》就是在此写作的,写的是杭州织工。《织工对》云织工“日佣为钱二百缗”,毅生师发现“缗”之一字值得注意,经他考订,元末人俗称钱一千文为“一缗”,而明朝洪武年间人们则称作“一贯”,由“缗”“贯”的不同,毅生师得出《织工对》写于元末。至于一天的工钱二百缗是否太多,由此产生资料可信度的问题,毅生师求证的结果,知道元末的货币贬值要比明初严重得多,因可进一步说明《织工对》作于元末,不过工钱数量毕竟太高,应当怀疑,可能文字有误,或“日”字应为“月”,或“百”字系“十”字之误,毅生师因未找到证据,以存疑处之。织工的工种问题,徐一夔没有说,与他同时代到过杭州的学人、官员的著作中均未著录,毅生师只好采用黎澍提出来的织机与织工数目比例的方法来求证,用此法与史料结合获知织工是丝织工,而不是棉织工。他最终的结论是:“我是同意这个意见的:徐一夔《织工对》叙述的是元末杭州丝织业织工。”

毅生师的考证法是层层剥笋,一个一个问题地解决,最后就将事物真相揭示出来了。他同时从不同的角度考订史料,比如从不同时期“缗”字的用法,从《始丰稿》各篇文章的排列法,从货币价值等多种角度观察,论定《织工对》写于元末,这样的考证,结论自然来得可靠。他在报告中用了下列一类的话:“《织工对》虽然没有标明年月,但收在前稿第一卷内,说明是元末至正年间的作品,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徐一夔“住在相安里和织工谈话是有很多可能机会的”。“说《织工对》叙述的是丝织业织工而不是棉织业织工,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使用的似乎不是很肯定的语句,其实我们看他的结论很肯定,并不含糊,这是他的习惯,即不将话说死了,说绝对了。做学问上,毅生师是实证派,有多少材料说多少话,不把话说满,因为还可能有新材料的发现,而新材料常常令史学家修改已经发表的意见。我们当时听讲演的感受,只是觉得毅生师尊重同行和精于考证,并没有现在写出来的这么多认识。

毅生师讲课,缓缓而谈,不急不躁,时有口语——“那个,那个”,但从来没有多余的话。他上课没有讲稿,手上拿着若干张卡片,他使用的比我们通常用的64开大小的要稍宽一些。后来听傅同钦教授(毅生师哲嗣、学长克晟教授的夫人)说,毅生师在讲课之前,反复看他的卡片,有时似作默述状,可见他的认真和下功夫,真是精益求精,非将功夫下到家不可,所以讲授的内容非常清晰,我们接受起来很快。

我在本科时,愿意多上选修课,学期开始之际,报的科目多,系里有规定的门数,故而常常要被限制减少一两门课,我只能遵守学则,少选一点,但毅生师开设的“史料学”“明史专题”我都选修了。史料学令我开阔了眼界,知道历史学有那么多辅助学科,如年代学、历史地理学、印章学、目录学、钱币学,等等,获知史料学对史学研究的极大的重要性及一些史料的搜集、考订方法。在我后来所走的学术道路上,我以相当大的热忱和精力投注于史料学,写出《清史史料学》《清代人物传记史料研究》两部专著,追本溯源,是受启发于毅生师的史料学。

明史研究的课程,毅生师讲到建文帝下落之谜,通过大量的史料考证,说明其从下水道出亡的一种可能性。毅生师的课,同学们私下谈体会,我说了一些赞扬的话,不过并不多,由于我的木讷,也不会去渲染。1958年下半年,教育界发动学生批判老师的“资产阶级思想、教学和方法”,让同学写大字报,历史系学生写的大字报张贴在第一教学楼二层的一间大屋子里,名曰“西瓜园”,意思是揭发和批判要上纲上线,要有阶级分析的高度,不要说鸡毛蒜皮的小事,否则就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毅生师关于《织工对》的论文遭到了不应有的非难,大字报说文章引用了101条史料,是典型的繁琐考证,是资产阶级唯史料论的治学方法。

次年春天举办展览,用实物、图画批判老师们的资产阶级观点,其中有一幅漫画,画面是老师钻狗洞,引导一学生往里钻。意思是老师讲授无意义的历史事件,钻故纸堆、钻象牙塔,把青年学生引向邪路。画面上的老师是毅生师,所谓钻狗洞者是因他讲了建文帝有从下水道出走一说,这种丑化老师,具有人身攻击性质的事,在当时认为很正常。画面上的学生就是我,显然我是被视为学生中的白专典型了。这个展览是让全校师生看的,我当然被组织去看了,不知毅生师是否也被组织去看了,看后作何感想。漫画的作者是我的好同学,是保持至今的好友,图画的命意当然不是他的,而是组织上的。这幅画想不到真把我们师徒联结在一起了。

展览不久,我就毕业了,要求分配我考研究生,系里不同意,留系做助教,没过一两个月,系里通知我做毅生师的研究生,由于是本系教师所以不必考试,毕业后仍在系里工作,并告知这是系里培养青年教师的一种方式。到了1966年“十年内乱”开始之时,有人给毅生师贴大字报,说毅生师留用走白专道路的冯某某,我因而知道我留校和上研究生,多少与作为系主任的毅生师有点关系,然而可能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因为人事方面是由组织上决定的。

毅生师生活俭朴,1963年以前只身在南开大学,住在东村教工宿舍,与陈楠老师同住一个单元,毅生师不起火,在职工食堂就餐,陈老师有时帮他烧开水,他的生活可以想象是很简单的。读研究生时有时在他家听课,见书桌上放置着师母遗像的一个小镜框,那时人们不讲私人关系和感情,所以从来没有问过毅生师的家事,但看到师母遗像,知道毅生师怀念师母,终身不渝。其时听王玉哲师讲过,西南联大时期,有某某女讲师(后赴美成名教授)追毅生师,毅生师没有接受。多少年以后看到毅生师写的《自传》,知道他和师母“感情极好,从未吵过嘴”,师母仙逝,毅生师“痛苦万分”,决意不再结婚。 至于老师有什么饮食嗜好更是一点不知道,只有一次,晚上去看他,见他在敲核桃,似乎陈楠老师说过毅生师爱吃核桃,然而一点也记不真切了。毅生师不吸烟,不沾酒,生活简朴,这是那时多数学者的本色。毅生师喜藏折扇,有一个很小的梯柜,约有六层,每层很薄,专门置放折扇,有的扇面有胡适等人题字,“文革”中被大字报揭发出来,抄家时成为重点搜查物件,后来落实政策时全无下落了。毅生师的书桌上放着几方大印,不知是否他休闲时欣赏的闲章。

毅生师诲人不倦,真是老而弥笃。“文革”结束,人们思想解放,思考各种问题,这时我汇总多年的学术疑问,归纳了大大小小四十个问题,一天去向毅生师汇报请教。没想到过后听学长克晟、同钦夫妇讲,毅生师在闲谈时赞扬我思考那些问题,是学术研究前进的基础,我听了受到很大鼓舞。毅生师晚年更加热衷于教学,分别给本科生、留学生、明清史教师进修班、研究生开课,讲授历史研究法、明史研究、清史研究等课,1980年以81岁的高龄,带领研究生到清西陵和北京作学术考察,据参加者说,他在西陵还给同学讲课。

对于教学和社会活动非常繁忙的毅生师,1981年春天历史系向教工作了一条规定,没有要事不要去打扰他。有了这个“纪律”,我自觉地遵守,由于我从来不担任行政工作,自然没有事情要去汇报,有学术请教的事就压下了,请安的事也基本上免了。毅生师身体素质历来受人称赞,众口一词地说他会活过百岁。他每日下午工作之后必定做散步活动,走得比较快,以此健身,因此南开人经常能看到他的身影。有一天,中文系刘毓忱先生(今已作古有年)对我说,怎么看郑先生走路没有以前那样利索,不久师姐孙香兰教授问我注意到没有,郑先生走路脚好像抬不起来。我那时住房少,并且早已养成在图书馆看书的习惯,总是不闭馆时不离开,所以极难见到毅生师散步,自然不会知道毅生师走路状态的某种变形,更严重的是当时不懂得“老年人迈不开脚步是身体状况不佳的反映”的常识,所以没有引起注意,也就没有向克晟兄夫妇提起,后来深自愧悔。

1981年12月,毅生师从北京开会回来,在那里宾馆有暖气,而家里是平房,生煤炉,气温低,加之劳累过度,患了感冒,很快病情加重,送天津市总医院住院治疗。身为南开大学顾问、原副校长、一级教授的毅生师,在医院论级别的规定下,不能住单身病房,只好移住另一家医院,在他住院的三天期间,校系负责人去看望他,我想去探视,又碍于规定,不便前往,只有通过克晟兄夫妇关注毅生师健康的恢复。20日是星期天,我知道不会有负责人去医院,预定在这天去,并事前同克晟兄夫妇联系好,上午九点多钟到了医院,见毅生师处于昏迷状态,大感惊愕,不敢惊动,遂由同钦教授禀告:“冯尔康看您来啦”,似无反应。这时克晟兄说刚才值班医生说是酸中毒。“酸中毒”,我的医学知识太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病,克晟说,医生讲这种病严重,可以致命,于是我们二人去值班室询问医生,医生稍微作了讲解。因为是周末,医院又不大,这个科室除一位值班医生外再无大夫,更不可能进行会诊。当时在病房有克晟夫妇及他们的二公子和我四人,见毅生师总是在昏沉中,遂去找医生来看视,医生看后,即招来医护数人进行抢救,毅生师终无反应,医生宣布抢救无效。从我进入病房,到医生宣布毅生师仙逝,这几个小时中,毅生师始终安祥静卧。如果是佛家信徒见此情景,会说毅生师修成正果,到极乐世界去了。

师徒如父子,我能为毅生师送终,尽了孝,这是我们师生的缘分,因为在1981年的后半年我能见毅生师的机会并不多,而这一天让我赶上了,冥冥中有如天意所定。

关于毅生师的道德文章,我还可以写出许多,不过以前已经写了不少,还参与编辑纪念毅生师的文集三部,这里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吴廷璆师领导师兄陈生玺、克晟和我编辑《郑天挺纪念文集》一书,他非常认真,召集我们开会,商定邀请写作人的名单,亲自书写该书《前言》,反映出他们之间的真挚友情。约在1963年(或1964年),毅生师住在北村八楼,吴廷璆师是他紧邻,那时毅生师常在北京,指导“二十四史”的标校工作,时或回津,一次我去看望他,正要出门,见时任历史系主任的吴廷璆师进门,他说有事要向郑先生汇报,他们老一代之间的关系我知道的很少,但我的直觉是毅生师与吴廷璆师以及其他老师相处均很亲密。

(本文原为《我的南开老师》文中一部分,收入本卷时单独成文) uAxqk8wp5oAurbHkGYzhNQfHFmKNJB6m4dovLn3f5kVaRiLzV5B1eUjFSSszx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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