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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南开老师

1955年秋天我进南开大学历史学系读书,当时给我们授课的老师,在中国古代史方面的有,讲授明清史的郑毅生天挺师,历史文选的谢刚主国桢师,先秦史的王玉哲师,秦汉魏晋南北朝史的杨翼骧师,隋唐宋元的杨佩之志玖师,近代史的来新夏师,现代史的魏宏运师;教我们世界史的有,世界上古史的雷海宗师,世界中古史的辜燮高师,世界近代史的杨生茂师,世界现代史的梁卓生师、陈文林师,亚洲史、印度史的吴廷璆师,还有讲授原始社会史、考古学通论的黎国彬师,等等。对历史学界稍微熟悉的人,看到这个名单,无疑会非常羡慕我们,竟有那么多的史学大师和名家为我们讲授基础课和选修课,是的,我们当时体会得自然不会深刻,不过仍然感到有这些老师是幸运的。

但我却未很好地利用这样的机会,由于我是相当木讷的人,一般不敢找老师作个别的请教,在大学四年中只去过两位老师家里,一次是1957年学生论文竞赛之后,我因提交的文章是佩之师评审的,所以就相关历史去向他求教。另一次是因为我做班长,应梁卓生师之招,到他家反映同学学习情况。那时有答疑制度,特别是在我入学的前两年实行得较好,我通常是利用这个时间去向老师请益。还有幸运的事,是我毕业后留校任中国古代史助教,旋即改为研究生,学习方向是中国古代史·明清史,师从毅生师,毕业后仍在中国古代史教研室工作,分配我的教学任务是讲授五代至鸦片战争以前的历史,受佩之师的指导,因而听了他的元史和土地制度史两门选修课。1964年系里成立土地制度史研究室,由佩之师负责,来新夏师、师兄陈振江教授(那时我们都是助教)和我为成员。这种经历使我同教我古代史的老师朝夕相处,同其他老师也是几十年的相知,今日回忆起来,固然有不少的往事素材,但是老师的道德文章更使我敬佩,比上本科时的朴素感受深刻得多,积淀于心,不吐不快,所以出版界张世林先生约我写学者逸事,我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我正要写敬爱的老师啊,何不就此机会抒发出来!

王玉哲师

王玉哲师同杨佩之师一样,做学问实实在在,发现很多,讲课也是平铺直叙,偶尔亦有插曲,据学兄何广中帮助回忆,一次王玉哲师说“死了!死了!”,是讲一个人说“有人死了”,别人就去围观,越聚人越多。这是老师批评闲人好凑热闹的恶俗。在讲课内容上,我至今记忆深刻的是讲宗法制和封建制,他为说明大小宗关系,画出图表,清晰明了。他是西周封建论的主张者,运用《诗经》上“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的一类资料,进行说明。还有他讲到甲骨文研究时,说到“四堂”的贡献,这“四堂”是雪堂罗振玉,观堂王国维,鼎堂郭沫若,彦堂董作宾,“四堂”的概括,便利了我们的记忆。“文革”后不久,在长春开学术会讨论封建制的产生历史,王玉哲师成为健在的西周封建论的代表者。事后,与会的原《历史研究》主编田居俭研究员对我讲,同王先生接触,感到你们南开老师太实在,做学问扎实。王玉哲师在上古史研究中的地位得到了学术界应有的赞扬。

1984年在昆明云南大学,听李珽教授讲,他同王玉哲先生、杨志玖先生等是研究生时同学,他们那时背诵大部头史书,王先生背许慎《说文解字》,可见王玉哲师学术功力之深厚了。王玉哲师偶尔在我们学生们面前说点学林掌故,如说西南联大时北大历史研究所,由傅斯年教授担任所长,郑毅生师任副所长,“傅”“郑”谐音是“副”“正”,故而大家说“傅(副)所长是正所长,郑(正)所长是副所长”。我们听了印象非常深。我们的老师大多不苟言笑,王玉哲师、佩之师和毅生师尤其如此,王玉哲师偶而的掌故之谈,增加了师生的深厚感情。

王玉哲师和我的其他老师一样外表严肃,然而面貌慈祥,和蔼可亲,根本不会让人产生拒人于门外之感。我初上王玉哲师课的时候,抱有一种希望,能够听到关于“钻木取火”“盘古开天”“神农尝百草”等神话传说的民俗学解释,可是关于这类传说,王玉哲师在课堂上一句未提,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传说不屑一顾吗?我想中小学历史课不能揭示这类传说,大学需要深入讲一讲吧。不仅王玉哲师不讲,现在的教师也不讲,所以总是存在一个问题。一次我同克晟兄闲话,说到此事,他说50年代初期学习苏联,教师集体备课,严格按照教学大纲讲授,不能超出规定去讲。一席话,将我的疑难解决了。由此理解王玉哲师当时讲课的难处,对他们传授扎扎实实的知识更增加了感激之情。

谢刚主国桢师

谢刚主国桢师为我们讲授历史文选课,开课不久,他说:“太史公,迟之久矣。”“迟”有多解,究竟他要说什么意思,没有讲,意在让我们动脑筋,努力求知吧?他在讲课之中不时向同学提出问题,有一次问“田齐”,一位同学不知道是指战国田氏代齐的故事,由于出生农村,回答说是整齐田间道路。大约上了四五周的课,一次上课开始,突然让同学标点一段古文,今日回忆似乎是《史记·项羽本纪》上的,也没有说是作业,只是收了卷子。下一次上课,将同学们分为甲乙两班,分别讲授,所讲内容难易不一,原来他是作测验,以便根据同学的古文程度分班。这个方法的实行,程度较高的同学受益更多。到90年代后期读学兄姜纬堂纪念刚主师的文章,始知是他向刚主师反映同学古文水平参差不齐,问如何满足不同程度同学的要求,刚主师遂决定采用通过测验分班授课的办法。姜纬堂学兄说他当时不知天高地厚,竟向老师提出问题,而刚主师容纳同学建议,因材施教,一心希望同学学业水平的提高,真是费尽苦心。

刚主师的讲授,主要是疏通文意,由于他广博学识,讲解得透彻深刻,我们提高了古文的阅读速度和理解能力。同时他讲的篇目较多,无形中使我们增加了许多历史知识,如学江统的《徙戎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文字,牢记在心,虽然后来知道这句话并非首次出现于《徙戎论》,但是我是首先从刚主师课堂上得知的。刚主师讲课,有时讲着讲着自己笑起来,而同学尚无反映,这大约是讲到会心处了,同学一时还没有理解。他有时边讲课,边整理裤腰带。这些动作,使同学感到他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确实是这样,许多同学爱到他的家里求教,有时在课间休息时同学围着他交谈,亦表现出来。

辜燮高师

辜燮高师给我们讲授世界近代史,讲课时,不时地画出地图,地理方位一目了然,课堂上便于接受,其他老师很少画地图,就是历史地理的挂图也几乎没有,因此我对辜燮高师画地图的印象特别深刻。那时我也多少懂得画图是技术,但并不真知,及至自己讲课,需要画图时,而自身没有这个本事,更感到辜燮高师教学特点的可敬。辜燮高师40年代末留学英国归来,是英国史专家,1957年“反右”中有不幸的遭遇,“文革”中自不必说再次被批斗了,所以他的才能总受着压抑,系里的人也不尽了解,于是从上到下多不以为意。

1982秋天,学术界在北戴河开英国史研讨会,这个会议的结束,是清史会的召开,会场在同一个地点,我是出席清史会的,因为要参与会务所以早到两天,正是英国史研讨会的尾声,不时见到青年学者向辜燮高师求教,甚为尊重,我的同事李宪庆也看到这一现象,就向别的同事道及,表示惋惜。“自家人不识自家人”,诚堪叹息!如今辜燮高师健在,是历史学院教工年龄最长者,尤宜特别敬重。

黎国彬师

在给我们讲课的有教授、副教授学衔的老师中,黎国彬师年轻,不过三十五六岁,是我们的一位“崇拜偶像”。他衣着合体,衣料不一定怎么好,然而给人高雅的感觉;走路时,夹着讲义夹,速度略微缓慢,显得沉稳和有风度;精通英语、法语、俄语和日语,能笔译德语、西班牙语、越语、马来语和拉丁语等语种著述,所学的专业是西南联大的清华大学地质地理气象学,在云南作过社会经济、地理环境、语音和民俗的调查,为我们开设的是原始社会史、考古学通论,我们还知道他开过人类学通论、中国地理总论等课,也就是说学的是理科,教的是文科,而课程又多是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交叉的课程,知识面非常广,自然引起同学的仰慕。

1956年“向科学进军”热潮掀起之后,学生向往成为专家学者,更敬爱知识渊博的老师。1957年春天我们年级的一些同学自发地去拜访他,如同本文开篇所说,我因性格木讷并没有去,但同学们写的访问记刊载在《人民南开》上,我是认真阅读的。文章的标题记不清了,似乎有“杂家”二字,以此盛赞黎国彬师的学问渊博。同学们讲老师是“杂家”完全是仰慕的意思,可是“杂家”是什么样的词汇,是褒是贬,可能理解不一,黎国彬师不欣赏它,认为是“江湖派”的同义语,因此常说,“我虽是‘江湖’,但不卖假药”。就我们学生来说,对黎国彬师是敬爱有加,想不到“江湖”那里!系主任毅生师对青年教师说:“黎先生这个‘杂家’是个真正的杂家,你们有什么困难的问题,自己解决不了,就找黎先生。”很可能他是以有这样的同事而高兴和自豪。

黎国彬师为人清高自爱,有难事总是自身克服,校系和同事、学生知道了,伸出援手,他是绝对的谢绝。今年他八十大寿,大家发自内心地想给他做寿,出版纪念学术论文集,在他无论如何不接受的情况下,未能实现。不了解黎国彬师的人以为他“孤独”,他也说欣赏“孤独”,但是他对人绝不冷漠,而是相当热情,从他对教学的执着和对学生的关怀充分地表现出来。近二十年来黎国彬师主要给研究生讲授英语精读课程,每周两次,特别认真地给学生批改作业,受教者莫不有较大的提高。耄耋老者,仍在讲坛上耕耘,在今日的高等学校中已是屈指可数的了,我们怎么能不佩服他!

黎国彬师做学问极其认真,英文笔译是那么好,所以南开大学学报、历史系出版物的英文目录,都是请他翻译或审订,这就涉及到各种知识和专有名词,黎国彬师在译作上力求准确无误,常常向论文作者了解文章内容和专门名词的确切含义,我就不只一次被他问过,有时还问及他人的文章,如此精益求精的审慎态度,译作怎么能不是高质量的呢!

我们怕打搅黎国彬师,不去他家请安,但是因为他课程多,常能在教学楼见到,遂顺便问候。2000年6月一个下午的课后,陈振江兄、张伟伟博士和我看他走出楼门,趋前问好,闲谈中,见老师满头秀发,不禁想起1960年时老师头发脱落,因问怎么复生的,他说当时去医院诊治,医生把他作为特殊病例向人讲解,他认为有辱人格,决心不求医生,自己设法治疗,就大量地翻阅医书,知道脱发的原因有三种,即神经衰弱、内分泌失调和病变。他分析个人的状况,应当是神经衰弱所致,于是就此自我改善,注意休息,洗冷水浴,常梳头,结果就好了,头发再生了。接着他主动讲了自我治疗牛皮癖的方法和经过,并得出结论:自己应当学会如何对自身进行保健,不可轻信医生。这真是至理名言!黎国彬师在做学问以及生活上,处处独立思考,我们学之不尽。

有关其他给我们上课老师的道德文章,我还想一一写来,但是篇幅已然太长,只好待诸异日弥补了。在煞笔之前,我想就我的老师们的共同之处再写几笔。

一、独立思考,追求真理。刘知几讲史家“三长”——“才学识”,我以为“识”是灵魂,最重要。“识”的取得就在于“独立思考,追求真理”,我的老师们之所以成为史学大师、史学名家,莫不是因为他们具有这种精神,无不是在这种精神主导下,长期坐冷板凳取得的。我认为这种追求体现在:(1)勇于探索,不断地提出新问题,解决新问题,提出新见解,像雷海宗师那样对中国历史作出自己有体系的说明。(2)不趋时,不媚俗,不人云亦云追潮流,而是作出自己的探讨,并且敢于提出来讨论,不怕他人的非难和打击。如佩之师所做的,一再向时尚之论发出质疑,正是这种精神才有马可·波罗研究和其他史学领域研究的巨大成就;像杨翼骧师,甘于寂寞,爬梳史学史史料,造福学术界。(3)不迷信权威,对权威应当给予应有的尊重,但是不能由此而走向盲目崇拜,去揣摩套搬权威的结论甚至于词句。(4)历史学的独立见解的提出,基础在于大量掌握历史材料,从材料中得出固有的结论,这就是毅生师、雷海宗师和所有的老师总是强调占有史料的原因,这就是傅斯年赞扬毅生师所说的:“郑天挺不为文则已,为文则为他人所不能及。”

二、求真的学风。在史学研究的学派分野中,我以为我的老师大多属于实证史学派,或者至少可以说多出身于这种学派。由于重视材料的搜求,我的老师大多有资料卡片柜,搜集不到相应的资料是不会为文的,如同来新夏师所说,写文章,不积累五百张卡片,不能动笔,这大约就是实证史学的一种表现吧。这个学派的特点是:(1)重视史料的搜集和分析,企求从中获知历史的真相,就是所说的“求真”。(2)为此重视新材料的搜求,向档案文献、向考古发现资料,作田野调查,等等。(3)写作态度严肃,不轻易下笔,因之作品不一定很多,不可能写得非常快,然而所作皆篇篇为言之有物之作。(4)不作哗众取宠之论,不以新奇可喜之说误人。(5)努力处理好求真与求用的关系,将学术研究与政治理念分开,反对以学术研究来图解时令政策。

三、君子风范。做学问谦谨,虚怀若谷,前进不辍;为人谦和,待人以诚,未尝见疾言厉色;自重自爱,以高标准的道德文章自律;学生咸尊为师表,永志于怀。

我在本文写作中与一些学友讨论过,特别感谢他们提供的素材。然而写出来的,容或有不准确的地方,热诚欢迎师友教正。

(此文写于2000年10月30日。原文中还写到郑毅生师、雷海宗师、吴廷璆师、杨志玖师、杨翼骧师、杨生茂师的教学与为人,后因以单独成文的形式,收入诸位先生的纪念文集之中,亦收入本卷之中,故本文不再保留这些内容。因约稿方面出变故,原文未刊出,后在《天津社联通讯》披露。2019年1月25日记) K8zx3LlQqhTFOh8PgDdyf54I3NC5gzhhcqC4T/5dEKxzauWvmgRQA0frZJT7rfp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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