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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蔓的隐喻、异文与受压制的表达

《古诗十九首》提出了一种特殊的叙事模式:以压抑进行表达。压抑被用作一种表达和言说的方式,而并非保持沉默的方式,同时在诗歌叙述内容与诗歌向读者呈现的未叙述内容之间,持续存在着一种张力。第十一首的开头两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开头两个字就令人晕头转向:从哪里“回车”?是什么促使诗人改变了心意和方向?诗人在这十个字中使用了四个字——“迈”、“悠悠”、 “长”——来强调其返途之远 (当然,也告诉了我们其跋涉至此有多远):这种不吝笔墨的描写与其过于精简的叙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我们对于旅者现在究竟归向何方、原来又是去往何处一无所知。诗歌剩余部分都在哀叹人生短暂,结尾却笔锋一转,称赞追求“荣名”是唯一获得不朽的方法。不过,诗歌前半部分表达出的人生无常的感伤观点,给表面对追求现世荣名的认可蒙上了阴影。

与上文所引的《文选》版本相比,初唐类书《艺文类聚》(成书于624年)所载的第一句存在着有趣的异文:“驱车远行役,悠悠涉长道。” 同样的诗句“驱车远行役”也出现在阮籍(210―263)《咏怀诗》第三十九首中,其中“役”具体指兵役。 宋初类书《太平御览》采用“驱车”而非“回车”,剩余的句子则与《文选》版本相同。 当然,在手抄本文化中,几乎每一个文本都会存在大量异文;然而,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如果某个字有异文的话,一般来说出现异文的地方总是充满了语义上的模糊性;而如果诗里有一个晦涩难懂的句子,那么往往会出现一个简单或明晰的文本异文,来解决所有阐释中的疑问。

如何理解“回车”一词确实可为整首诗的解读定下基调。张庚将其与孔子在陈国三年不得志而产生“归欤”之叹联系在一起,他又进一步将叙事者在仕途上可能遇到的不顺与他建立荣名的决心区分开来。 朱筠认为,“这首诗从悟后着笔”,并将“回车”解读为“看破世事”的表达;他因此将最后一句“荣名以为宝”解读为叙述者在面对人生的无常时不情不愿、半心半意的妥协。 马茂元引用《离骚》中“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两句强化了这种解释。 但朱筠有点牵强地将幻灭的意象与最后对“荣名以为宝”的强调尽力弥缝绾合起来,这正显示了“回”的姿态具有深刻的模糊性。不过,对这个姿态做出确定的解读既不可能又无必要:它旨在连接起过去与现在,成为沟通文本背后隐秘的故事和文本中可见的时刻之间的桥梁。它指向一个诗人让我们意识到却又禁止我们仔细观察的故事,且从没有将这一故事清楚地揭示出来。

第八首则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更为清晰的故事纲要,好像路边有很多指示牌,但从很多方面来看,这个故事的内容比上面引用的第十一首更加隐晦: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这首诗对于英译者而言是极大的挑战,因为汉语中没有时态标识。比如第三句“与君为新婚”,可以理解成过去的行为:“我最近和你成婚了”(I have recently married you)。或是对未来的预期:“我将成为你的新妇”(I shall become your new wife)。或是对一种事实的陈述:“与你最近的成婚(就像菟丝附在女萝上一样) ”(Being recently married to you [is like the dodder plant attaching to the creeping vine])。或是一种假设:“如果我们是新婚夫妻,那么我们将会……”(If you and I become newly-weds,then we shall be like...)。选择哪一个版本,意义很重要,注家对于这首诗的含义也的确有着激烈的争论:究竟这首诗表达的是对迟婚的不满,还是对新婚即别离的幽怨。第八句中的“山陂”既可能是女子的娘家与夫家之间的障碍,也可能是女子与新婚未久即踏上旅途的丈夫之间无法逾越的阻碍;同样,第十句中的“轩车”,既有可能是迎娶她的婚车,也有可能是她丈夫久别归家的车驾。

诗中出现的植物隐喻,也像诗歌本身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结根”于“泰山阿”的“孤竹”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意象,因为竹往往是丛生的,而非独生。这个意象可以解读为女性叙述者与丈夫(或者和娘家)之间的关系,不过接下来的植物比喻实际上颠覆了开头的诗句,因为竹子虽然易弯,本质却是非常坚韧的,而菟丝和女萝则不像竹子,都是柔软脆弱的,而且必须依附于其他植物才能生长。“泰山”确实可以为“孤竹”提供保护,但是“女萝”却无法成为“菟丝”坚实的依靠。

从坚韧独生的竹到柔弱蔓延的藤萝,这个意象的嬗变在诗歌后半部分中更进了一步,诗中的女性叙述者从馨香的“蕙兰花”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趁她年轻貌美及时“采”摘,她的青春美貌也会随同其他所有植物一起凋谢。下面描写兰花的这一句诗具体表达了她身份的模糊性:“含英扬光辉。”(Holding its blossoming within,ready to shine forth.) “含英”指花朵含苞待放,“扬”则表示开放、发扬、舒散。在英译句中,我把这两个动作区分为两个时间阶段——现在和将来(加入“ready to”表示将要如何)——以使得译文读起来合理与顺口,但在汉语原文中,“含英”和“扬光辉”这两个矛盾的词组出现在同一行,紧接在一起,并且似乎出现在同一时间段。这种组合制造出来的张力在语言的层次上极好地反映了女子本身的不确定性。她是等待未婚夫从娘家将她迎娶走的未婚女子呢,抑或是新婚过后不久丈夫就离别而去的新娘呢?这两种解释从古至今都有人鼎力支持。诗无达诂,也许并不需要一个正解。

可以确知的是,女子是希望能够及时被“采”的,她预见到自己也会像秋天的植物那样枯萎、凋谢。甚至在这里我们也还是遇到了阐释学上的难题。兰、蕙是《离骚》中经典的植物意象,因此这两个意象的背后,还隐藏着另外一种比单纯的枯萎凋零更加具有威胁性的解读可能。《离骚》中关于兰蕙有这样的诗句:“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失去芳泽(即青春和美貌)只是外部变化,并不影响植物的本质,但是变成“茅”和“萧艾”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变化,表现出与过去的自我本质完全不同的根本性差异。我们在《古诗十九首》其八中已经看到隐喻的递变,从“竹”到“菟丝”和“女萝”,再到“兰蕙”,一种比一种更脆弱(兰蕙比藤蔓更加脆弱,因为它们有芬芳的花朵,可以损失的东西更多)。这种消极变化趋势,使人们并不难更进一步联想到《离骚》中香草化为萧艾这样的本质转化。

探索第八首中的“亚文本”(subtext)并不是异想天开的解读,完全可以在文本自身中找到证据。最后两句诗集中表现了贯穿全诗的模糊性:“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一些注家认为“高节”是指男子(“君”)对女子保持忠诚,但这并不明确。这个表述也可以意谓着他在仕途上或者效力社会时一直保持着高尚节操。这里再次存在着多种的叙事可能性。至于最后一句诗,几乎所有注家都理解为女子对现状心甘情愿地接受,也是表达忠贞的誓言。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注家都是男性,将最后一句以疑问口气出之的诗解读为女子的忠诚宣言很有一厢情愿之嫌。《古诗十九首》并不是拘谨守礼之诗,著名的第二首《青青河畔草》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诗中描绘了一位丽人,在丈夫远行之时施粉黛而登楼远望,并从窗户中伸出纤纤玉手,感叹“空床难独守”)。关键在于,如果不囿于一厢情愿和自我满足的传统评论,人们可以很容易在最后一联诗中听到非常不同的暗示。

在李善 (约630―689)《文选注》中,“贱妾亦何为”一作“贱妾拟何为” 。第三个字作“拟”而非“亦”,虽然表面看来意义相差不大,但“亦”字实际上是一个没有实质意义的虚词,加强了“何为”表现出的无助和无奈语气,而“拟”则似乎使这句话成为一个真正的疑问句,而不仅仅是一个表示强调语气的反问句。这种被压抑下去的解读是可能令人不安的解读,通过一个文本异文(“拟”)表达出来,但这一异文并没有被《古诗十九首》大多数版本采纳。 SFtWGS3x1e0jCkQUAkL//9838/BWv2hptDfh+ZBPKOflzmEYKCkBw98m2b4j/t8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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