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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多里诺遇见尼基塔斯·蔡尼亚提斯

“这是什么东西?”尼基塔斯把手中的羊皮纸翻了又翻,试着阅读其中几行之后问道。

“是我的第一篇写作练习。”波多里诺回答,“我写下这篇文章之后——我想我当时只有十四岁,还是树林里的一个莽夫——就一直当护身符一样带在身边。后来我又写了许多份羊皮纸,有时候甚至成了例行公事。我当时似乎只是为了晚上可以描述白天发生的事情而存在。后来,每个月的回顾,或几行让我记得重大事件的记录就足够了。我告诉自己,等到了某个岁数的时候——譬如说现在——我会用这些记录来撰写《波多里诺的故事》。所以我在旅途当中一直把我一生的故事带在身边。但是逃离祭司王约翰的王国时……”

“祭司王约翰?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我以后会告诉你,或许甚至会告诉你太多。不过,我刚刚说到我在逃难时弄丢了这些记录。这就好像丢了我的命一样。”

“你只要告诉我你记得的事情就行了。只要有事情的片段和残迹,我就可以为你编串成带有神意的故事。你救了我,你给了我仅存的一点儿未来,所以我帮你重组遗失的过去,以表示我的谢意。”

“但是我的故事可能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任何意义的故事并不存在,我正是知道如何找出意义的人之一,就连其他人都找不出时我也办得到。然后,故事会成为世人阅读的书籍,就像响亮的喇叭一样,让几世纪来的尘土在坟墓上重新飞扬……只是,这需要时间:要把事件考虑清楚,重新组合,发觉彼此之间的关联,就连最不明显的关联也不放过。不过反正我们也没有其他事可做,你那些热那亚朋友表示,只要这群疯狗的愤怒仍未平息,我们就得继续等下去。”

尼基塔斯·蔡尼亚提斯身为前宫廷演说家、帝国最高法官、皇宫仲裁长、经手国家机密的官员,如果以拉丁文表示,就是拜占庭皇帝的掌玺大臣,而且还是康尼努斯和安杰洛斯家族的族谱史家,他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波多里诺说,他们两人曾在腓特烈大帝时代的加里波利相遇,但是如果波多里诺当时在该地,也会被淹没在众多的官员当中,而以拜占庭皇帝之名行事的尼基塔斯就引人注目多了。他在说谎吗?不过再怎么样,这人的确曾帮助他躲避侵略者,带他到安全的地方,让他和家人团聚,还承诺带他离开君士坦丁堡……尼基塔斯端详他的救命恩人,他虽是一名基督徒,但现在看起来更像一名萨拉森人 。他的脸孔被阳光烤得焦黑,一道苍白的疤痕越过整个脸颊,而满头依旧红棕的冲冠怒发,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头狮子。尼基塔斯后来才惊讶地得知,这个男人已经超过六十岁了。他的手相当粗壮,当他将两只手交叉放在肚子上时,可以看到关节上面的疙瘩。那是一双粗人的手,与其使刀弄剑,不如说更适合用来拿铲子。

然而,他却操一口流利的希腊文,不像一般外国人那样说话口沫横飞。尼基塔斯也听过他和几个侵略者用他们粗俗的语言简短交谈,说得又快又硬,看来也会用这种语言来骂人。此外,他前一天晚上曾经表示自己拥有一种天赋:只要倾听两个人使用某种语言交谈,他没多久就能说得像他们一样。尼基塔斯原本以为,这是只有使徒才有的特别天赋。

宫廷里的生活让尼基塔斯学会用平静的怀疑来观察人。波多里诺让他惊讶的是,不管他嘴里说什么,总是偷偷瞥和他对话的人,像在警告他们别把他这个人当真。这种习惯出现在任何人身上都没问题,但若是一个你期望能从他身上得到诚实见证的人就不行。不过,尼基塔斯是一个天生好奇的人。他喜欢倾听其他人叙述,而且不限于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就算是他曾经目睹的事,每当有人重新提起时,他都觉得自己像从另外一种角度进行观察,仿佛站在一座圣像山顶往下看,看到的石块和高高在上的使徒相同,而与山脚下仰望山顶的信徒不一样。此外,他也喜欢向拉丁人提出问题,他们和希腊人之间的差异非常大,首先因为他们的语言是全新的,而且彼此之间又不完全相同。

尼基塔斯和波多里诺面对面坐在一个位于塔楼上,三面都开了双扇窗的房间里。其中一扇窗对着金角湾以及佩拉海湾,遥望加拉太塔高耸在市区破屋之间;从另外一边,可以看到港口运河汇入圣乔治湾;最后,第三扇窗子则面对西方,原本可以由此俯瞰整个君士坦丁堡,但是这一天早上,天际的柔和色彩完全被吞噬宫廷与教堂的大火所冒出的阵阵浓烟所覆盖。

这是过去九个月以来,这座城市遭受的第三次祝融之灾,第一次从布雷契耐一直到君士坦丁城墙,摧毁了商店和宫廷的仓库;第二次除了位于卫城脚下的热那亚区得以幸免之外,威尼斯人、阿玛尔菲人、比萨人和犹太人的货栈全部遭到吞噬;而第三次的火舌目前正到处蹿烧。

下面是一片名副其实的火海。倒地的柱廊、倾塌的宫殿、断裂的圆柱,火球纷纷脱离火场中心去摧残远处的房舍,烈焰再由肆意滋长炼狱的狂风吹返,回来吞噬原本幸存的一切。不知是因为破晓阳光造成的幻象,还是香料、木材,以及其他燃烧的材质,让天空里升起了颜色不一、只有底部仍因火光而呈一片淡红的浓密云朵。依据风吹的方向,城内不同的角落更传来阵阵肉豆蔻、桂皮、胡椒、番红花、黑芥或生姜的香味——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不单是燃烧,没错,其实更像一个散发香味的火盆。

波多里诺转身背对第三面双扇窗,在晨曦与火光的双重映照下,他看起来像一个围着光晕的黑色阴影。尼基塔斯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回想前几天发生的事情。

从主的纪元一二〇四年四月十四日的这个早晨开始——或依照拜占庭帝国惯用的计算方式,就是开天辟地之后的六七一二年——蛮族已经完全占领了君士坦丁堡足足两天。游行的时候盔甲与盾牌闪闪发亮的拜占庭大军,以及手持可怕双刃战斧、由英国和丹麦雇佣兵构成的皇家卫队,在周五时还勇敢地抵抗敌人,周一却因为敌人终于攻破城墙而节节败退。这一次的胜利来得突然,让赢家心生恐惧,预料援兵将至,所以利用晚上再次放火来隔离反抗军。但是周二早上,全城的人突然发现篡位者阿历克塞·杜卡斯·穆舒佛已经在前一天晚上逃到后方。遭到遗弃又溃不成军的市民,此刻纷纷破口诅咒他们直到前一天晚上还在歌功颂德、为他勒毙先帝而对他恭维称赞的篡位者。这些无所适从的人们(“无耻!无耻!无耻!”尼基塔斯对这种无耻的降服悲叹不已)聚集在一起,各族群的主教、身着祭服的神父、口中喃喃求情的僧侣,就像他们投靠过去的主子一样,全部都准备投靠新的当权者。他们高高举着十字架与圣像——至少和他们的号叫、抱怨声一般高——去晋见征服者,希望能够哄骗说服他们。

真是疯狂,他们才会去祈求这些蛮族的怜悯,这些人不需要降民就可以实现酝酿了好几个月的梦想——摧毁全世界占地最辽阔、人口最稠密,也是最富裕最高贵的城市,然后瓜分洗劫它的财物。一大队哭哭啼啼的人群就这么出现在愤怒得紧皱眉头、刀刃仍沾满血迹、坐骑急躁蹬踢的异教徒面前,但是他们就当这些人群不存在一样,开始动手掠夺。

“喔,耶稣基督,这真是我们的苦难和困境!但是为什么没有海上的大浪、昏暗或全蚀的太阳、红色的月晕、移动的星象来预示这一次的不幸呢?”尼基塔斯在周二的晚上如是哭述,他在这个曾经是罗马帝国首都的城市里移动迷失的脚步,一边躲避背叛的乌合之众,一边在不断冒出新火舌的房舍之间寻找出路。他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而绝望,同时又担心这段时间内,这些恶棍会到他家去威胁他的家人。

最后,他因为不敢穿越竞技场和圣索菲亚教堂一带的花园和空旷地带,所以在黄昏的时刻跑向他看到大门敞开的教堂,认为蛮族应该不至于泼悍到闯进那里去亵渎神明。

但是才踏进去,他的脸色立刻就吓得惨白,因为宽广的大殿中遍布尸首,而喝醉的敌人骑士猥亵地在中间打转狂饮。几个败类正在一旁的廊台上敲击拆卸银制的圣像和镶嵌的金饰。为了松动华丽的讲坛,他们在上面绑上几条绳索,然后由一群骡子向前拖动。几个醉鬼一边咒骂,一边戳这些骡子,但是光滑的石板地面让蹄子不停打滑。这些武装的军人先是用剑戳刺,接着用刀砍,可怜的牲畜惊吓之余,开始接连喷洒粪便,甚至跌倒在地折断了腿,讲坛周围的地面涂满了一层泥泞的血渍与排泄物。

这些耶稣的敌人当中,有一部分正残暴地对付祭坛。尼基塔斯看到他们打开一个圣体柜,抓起圣餐杯,将圣体丢到地上,再用匕首挑起杯上的宝石藏进自己的衣服里,然后将杯子丢向一堆准备熔解的杂物。几个哧哧傻笑不停的家伙,还从马鞍上抓起满满一瓶酒朝圣器里面倒,一边喝着,一边戏谑地模仿弥撒的姿态。更糟糕的是,在已经惨遭拆卸的主祭坛上,一名喝醉酒的半裸妓女正赤着脚站在圣餐台上模仿圣典仪式跳着舞,男人们一边笑,一边怂恿她脱掉剩下的衣物;而逐渐脱到一丝不挂的她,开始对着祭坛跳起了古老而充满罪恶的希腊淫舞,最后疲惫地瘫在主教的座椅上打嗝。

尼基塔斯一边为了眼前所见掉泪,一边急忙往圣殿后面跑,去找虔诚信徒口中的“流汗的柱子”——这根柱子会持续不停地流出神秘的汗水供人触摸。不过尼基塔斯并不是为了这个神秘的理由而去。他跑到一半时,发现前面挡着两名高大如雕像的侵略者——他们对他来说就像巨人一样——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对着他大叫。他并不需要精通他们的语言就能够明白,因为他身上穿着宫廷的官服,所以他们认为他身上带着黄金,或者可以说出藏黄金的地点。在这个时候,尼基塔斯觉得自己死定了,他在这座遭受侵略的城市里东奔西跑,已经目睹一个事实,并非拿出身上携带的零钱,或说出在某个地方藏有财富就可以逃过一劫:受尽污辱的贵族、哭泣的老人、遭到剥削的财主,一个个被逼问收藏财富的地点,如果拿不出来就被折磨至死,如果供出来就被丢弃在地上,反正饱受虐待之后也只有死路一条。然后,这些刽子手捡起石块,打掉一面隔墙,拆掉一片天花板,将贪婪的双手伸进一个个贵重的器皿里,伸进沙沙作响的丝绸和绒布之间,抚弄着皮毛,让珠宝首饰从指间滑落,嗅闻着盅盅袋袋的贵重药材。

因此,尼基塔斯在这一刻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死亡,他因为即将与家人分离而哭泣,并祈求全能的上帝赦免他的罪。而就在这个时候,波多里诺走进了圣索菲亚教堂。

他就像萨拉丁 一样,骑着一匹披了甲的骏马潇洒地出现。他胸前挺着一个偌大的红十字,边挥着长剑边喊:“该死,他妈的见鬼,令人憎恶的渎圣者,盗卖圣器的猪,这就是你们对待上帝圣器的方式?”然后用刀身拍打这些亵渎神明的家伙。他身上和他们一样画着十字,惟一的差别是他没有喝醉,而且怒气冲冲。他接近卧倒在主教座椅的那名妓女,抓起她的头发,拖着她在骡子的粪便中前进,一边更大声地用可怕的词句咒骂生下她的母亲。但是周遭那些他认为已经惩罚的人,不是喝得酩酊大醉,就是忙着取下镶嵌在各种东西上的宝石,根本没注意波多里诺在做什么。

这时候,他来到两个正准备折磨尼基塔斯的巨人面前,看着这个正苦苦求饶、朝臣的发髻散乱地披在地上的可怜人,用完美的希腊语对他说:“看在十二名东方贤士的分上,你是拜占庭皇帝的大臣尼基塔斯大爷!我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吗?”

“信奉基督的兄弟,无论你是谁,”尼基塔斯如是叫道,“把我从这些准备让我丧命的拉丁野人手中救出来,拯救我的身躯,你也因此拯救了自己的灵魂!”那两名拉丁十字军并不太懂这些东方语言的对话,于是用普罗旺斯语,要求看起来似乎和他们同伙的波多里诺解释。而波多里诺用标准的普罗旺斯语大声表示,这人是佛兰德与埃诺的鲍德温伯爵的禁囚,他奉命搜寻此人,事关他们两个低微的士官无法了解的 官方机密 。那两个家伙愣了愣,认定再讨论下去只会浪费时间,他们大可以去搜寻一些不用花功夫的宝物,所以朝着主教座椅的方向离去。

尼基塔斯并没有弯下腰来亲吻救命恩人的脚,因为他此刻早已经倒在地上了,他已经狂乱到无法表现符合自己地位的尊严:“喔,我仁慈的上帝,感谢你的帮助,并不是所有的拉丁人都像脱逃的野兽,或长了一脸仇恨的横肉。就连重新征服耶路撒冷的萨拉森人都不曾有过这种行径,萨拉丁也只拿走了一些钱财而让当地居民安然无恙!真是基督教徒的耻辱,兄弟之间兵戎相见,原本应该去夺回圣坟的十字军,却因为贪婪和嫉妒而逗留,他们摧毁了罗马帝国!喔,君士坦丁堡,君士坦丁堡,教会之母、信仰的公主、理想主张的向导、各门科学的保姆、各种美学的凝聚地,你从上帝的手中饮用了盛满狂怒的圣餐杯,然后让自己包围在比焚烧五大城更剧烈的火焰当中!哪一个贪婪无情的恶魔将他酒醉后的纵欲宣泄在你身上?哪一个疯狂可憎的觊觎者点燃了你洞房的火炬?喔,昨日披戴黄金与皇家红袍的母亲,今日却惨遭玷污,苍白消瘦、骨肉分离,就像笼子里的鸟儿一样,我们找不到方法离开这个属于自己的城市,却又无心眷恋,只能被封闭在种种错综的过失里,像迷失的星辰一般四处漂泊。”

“尼基塔斯大爷,”波多里诺回答他,“有人告诉我你们希腊人话太多,而且什么都说,但是我不知道竟然到这种程度。现在的问题应该是:如何让自己的屁股离开这个地方。我可以送你到热那亚人的地盘找地方躲藏,但是你得告诉我前往奈奥良最快最稳当的路径,因为我身上这个十字架可以保护我,却保护不了你:这一带,人们已经失去了理性,如果他们看我带着一个希腊囚犯,会认为这个人一定值点什么东西,他们会动手抢。”

“我知道一条稳当的路径,但不是沿着街道,”尼基塔斯说,“所以你必须放弃你的坐骑。”

“那就放弃它。”波多里诺用一种让尼基塔斯惊讶的轻率口吻回答,他还不知道对方是花了多少代价取得这匹战马的。

尼基塔斯在他的帮助下站起来,然后抓住他的手,悄悄地朝“流汗的柱子”移动。他环顾四周:远远看过去,整座宽敞的圣殿里,那些像蚂蚁一样蠕动的十字军全都专心掠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他在柱子后面跪了下来,将手指伸进地面一处晃动的石板裂缝中。“帮帮我,”他对波多里诺说,“或许两个人一起可以办得到。”果真没错,那块石板在他们花了一番功夫之后被掀起来了,下面出现了一个阴暗的入口。“这里有阶梯,”尼基塔斯说,“我先进去,因为我知道脚该踏在什么地方。然后你把头上的石板重新盖上。”

“我们在做什么?”波多里诺问。

“我们下去,”尼基塔斯说,“然后会摸到一个凹洞,里面摆了几把火炬和一枚打火石。”

“君士坦丁堡这个城市真是漂亮得可以,而且充满了惊喜,”波多里诺一边爬下螺旋状的阶梯,一边评论,“可惜会被这些猪彻底破坏。”

“这些猪?”尼基塔斯问道,“难道你不是和他们一伙吗?”

“我?”波多里诺有些惊讶,“我才不是。如果你说的是这件衣服,这是我借来的。他们进城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城墙里面了。那几把火炬摆在什么地方?”

“别急,再走几阶就到了。你到底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亚历山德里亚的波多里诺。不过不是那个埃及的城市 ,而是现今被称为恺撒里亚的地方,不过也有可能什么名字都不是,也像君士坦丁堡一样遭人纵火焚毁了。是位于北方的山脉和海洋之间,靠近米迪欧兰尼恩,你听说过吗?”

“我知道米迪欧兰尼恩,他们的城墙曾经被德国的皇帝摧毁过一次。后来我们的皇帝拨了款项帮助他们重建。”

“没错,我在德国的皇帝去世之前一直跟他在一起。十五年前,他穿越普罗庞提德海 的时候,你曾经见过他。”

“红胡子腓特烈,一位伟大而高贵的王者,宽大而仁慈。他绝对不会像这些人一样……”

“他拿下一座城市的时候,也一样毫不容情。”

他们终于抵达阶梯的尽头。尼基塔斯找到了火炬,两人将火炬高高举在头上,穿越一段冗长的通道,然后波多里诺看到了君士坦丁堡的腹腔。差不多就在全世界最大的教堂正下方,另一座殿堂隐秘地展开,消失在黑暗中的柱子多得就像湖沼森林里冒出水面的植物。一座完全颠倒的教堂或修道院,而勉强触及隐没在高耸的拱顶中的柱头的光线,并不是源自圆花窗或彩绘玻璃窗,而是访客手中移动的火焰在水面上造成的反光。

“这座城市开凿了许多蓄水池。”尼基塔斯说,“君士坦丁堡的花园并不是大自然的恩赐,而是人工的成果。只是,你瞧,现在的水位仅达半条腿,因为几乎都被拿去灭火了。如果侵略者也摧毁引水渠的话,全城都会干渴而死。平常的时候,我们没有办法步行通过,必须要乘坐小船。”

“这里的水一直通到港口吗?”

“没有,断水的地方和港口还有一段距离;我认得连通其他蓄水池的路径和阶梯,以及其他地道,我们几乎可以在地底下行走,或许到不了奈奥良,但是至少可以抵达普罗斯奥良。不过……”他焦虑地表示,好像才刚刚想起了另一桩烦恼,“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我会为你指路,但是我接下来必须往回走。我的家人藏身在圣伊雷娜后面的一间小房子里,我必须安排他们躲过这场浩劫。你知道……”他看起来像在为自己辩解,“我的宅第在第二次火灾时被烧毁了,八月份的那一次……”

“尼基塔斯大爷,你疯了。首先,你让我放弃坐骑,把我弄到这下面来,而没有你的话,我自己就算从大街上也可以到达奈奥良。第二,你认为自己在和家人团聚之前,不会又被士兵逮捕吗,就像刚才我把你从他们手中救出的那两个一样?你们迟早都会从躲藏的窝里被揪出来。此外,如果你想带着家人离开,你打算去什么地方?”

“我在锡利夫里有些朋友。”尼基塔斯有些茫然地表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前往该地之前,你必须先离开这座城市。听我说,对你的家人来说,你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相反,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可以找到一些在这座城市里呼风唤雨的热那亚朋友,他们非常习惯和萨拉森人、犹太人、修士、皇家卫队、波斯商人,目前则是这些拉丁十字军打交道。他们是一群非常狡猾的人,你告诉他们你的家人在什么地方,他们明天就会代你前往;他们如何办得到,我并不知道,但他们就是办得到。无论如何,他们都会为我这个老朋友,以及因为敬爱上帝去办这件事,不过他们到底还是热那亚人,如果你为他们准备一份小礼物,事情会更妥当。然后,我们留在该地等待情势平静下来。通常这种洗劫只会持续几天,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见过不少。接下来,你就可以前往锡利夫里或任何你希望去的地方。”

尼基塔斯被说服后,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意。在继续向前走的途中,他问波多里诺,如果他不是十字军,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城市。

“那些拉丁人从另一边上岸时,我就已经和另外几个……现在已经不在这里的人一起抵达。我们来自很远的地方。”

“既然还来得及,你们为什么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波多里诺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因为……因为我必须留在这里弄清楚一件事。”

“你弄清楚了吗?”

“很不幸,我弄清楚了。不过是直到今天才弄清楚的。”

“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会为我费这一番功夫?”

“一名虔诚的基督徒还会有其他的做法吗?不过事实上你并没有说错,我是可以从那两个家伙的手中把你救出来之后,就让你走自己的路,但是我却像水蛭一样粘着你。听我说,尼基塔斯大爷,我知道你是一位历史作家,就像弗赖辛的主教奥托一样。不过我认识奥托主教的时候,一直到他去世之前,我都只是一个小孩,我还没有故事可以说,当时的我只想知道其他人的故事。现在,我拥有一个自己的故事了;只是,我不仅遗失了所有关于过去的记录,而且在试着回想的时候,思绪也越弄越糊涂。并不是因为我记不得发生的事,而是我没有办法赋予某种意义。经过了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之后,我必须找个人谈一谈,要不然我会陷入疯狂。”

“你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尼基塔斯一边费力地在水中前进,一边问道——他虽然比波多里诺年轻,但是读书和朝臣的生涯让他变得肥胖、迟钝、软弱。

“我杀了一个人。这人在大约十五年前杀了我的养父,王者之王腓特烈大帝。”

“但腓特烈是溺死在西里西亚的!”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事实上他是遇刺身亡的。尼基塔斯大爷,你今天晚上在圣索菲亚教堂看到我怒气冲冲地挥舞刀剑,但是你要知道,我这辈子从来不曾让任何人溅血。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但是这一回我不得不杀人,因为我是惟一能够为这件事情伸张正义的人。”

“这件事你慢慢再说给我听。但是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凑巧来到圣索菲亚教堂救了我一命?”

“那些十字军开始动手洗劫的时候,我钻进了一个阴暗的地方。等我出来时,夜色早已在一个小时之前降临。我当时在竞技场附近,差点就被一群窜逃狂喊的希腊人撞倒。我躲进一座半毁于火灾的门厅内让他们通过。他们狂奔过去之后,我立刻看到那些十字军就追在他们后面。我一弄清楚状况,脑袋里立刻现出一个真相:没错,我是一个拉丁人,而不是希腊人,但是在这些像是发狂野兽一般的拉丁人发现这一点之前,我和一个该死的希腊人并没有什么差别。然而我对自己说,不会吧,这些家伙总不会在刚刚征服全世界最大的基督教城市之后,就立刻动手摧毁一切……然后我想起,他们的祖先在布永的戈德弗鲁瓦那个时代进入耶路撒冷,而尽管那座城市已经被他们占有,他们还是动手杀了所有的人,女人、小孩、家畜,所幸因为奇迹,因为阴错阳差,他们才没把圣坟也烧了。没错,他们是进入叛城的基督徒,但是我在旅途当中见过太多基督徒为了简单的一句话互割喉管的场面。大家都知道我们的教士和你们的教士之间,多年来为了 圣灵起源 是怎样争吵不休的。好吧,这些历史故事就说到此为止,总之,当一群士兵进到一座城市的时候,什么宗教都站不住脚。”

“你后来做了什么事?”

“我离开那座门厅,贴着墙一直走到竞技场,看到了美的本身凋零成了不堪的东西。你知道,自从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我偶尔会到那个地方去凝视那名女子的雕像,就是有着一双美丽的脚,手臂白似雪而双唇艳红的那一座,那个笑容、那对乳房,以及在风中飘逸的衣袍与头发,从远处望去实在无法相信她是由铜铸成的,因为她就像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那是特洛伊的海伦。可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我看到她站立的柱子像棵从底部被锯断的大树一样倾折,倒塌在地面上,然后掀起浓密的灰尘。她的身躯断成了数截,头颅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那时我才明白原来这座雕像这般高大。那一颗头颅就算我们张开双臂也抱不住,而她就像个卧倒的人一样,斜着眼睛盯着我。横躺的鼻子、竖直的嘴唇,很抱歉,但是那两片看起来还真像女人双腿之间的东西;而爆开的瞳孔,让她看起来就像突然瞎了眼一样。我的老天,和这一颗真像!”他猛地往后一跳,弄得水花四溅,因为他的火炬突然照亮了一颗大概有十个人头大、在水中撑着一根柱子的石雕头颅。这颗头颅一样也是卧倒的姿势,半开的双唇更像外阴,头顶上面蜷曲着难以数计的细蛇,苍白得像老旧象牙一般死阴。

尼基塔斯笑了笑:“这一颗已经躺在这个地方好几个世纪了。这些都是美杜莎的头颅,我不清楚它们的来源,但是它们被建造的人拿来当做柱脚。你受到一点惊吓……”

“我并没有被吓到,只是这些头颅我在另外一个地方已经见过。”

面对波多里诺的慌乱,尼基塔斯于是改变话题:“你刚刚告诉我,他们推倒了海伦的雕像……”

“如果光是那一座就好了。全部,从竞技场到广场之间的一切,至少所有金属铸造的东西。他们爬到上面,用绳索或铁链套在颈部,然后用两三头牛去拖拉。我看到战车驭者的雕像全部倒地,还有一个埃及狮身人面像、一头河马和一条鳄鱼,一头大母狼和吊在乳房上吸奶的罗慕勒斯与雷慕斯,以及海格立斯的雕像——我发现这座雕像也非常巨大,光是一根大拇指就有正常人上半身的大小……然后还有那座刻了许多浮雕的方尖碑,碑尖上有一个顺着风向转动的半身女子……”

“风之侣。真是一大损失!其中一部分是古代异教雕刻家的作品,年代甚至比罗马帝国还要久远。但是,为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拿去熔解。当你洗劫一座城市的时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将所有带不走的东西全熔了。他们会四处架起熔炉,你可以把那些被火舌吞噬的漂亮房子想象成天然的火炉。你也在教堂里看到其他那几个家伙了,他们总不能抱着从圣体柜中取得的圣体盒和圣盘到处游荡。熔解,必须就地熔解。洗劫……”波多里诺以一种非常专业的口吻解释,“就像收获葡萄一样,必须分工合作,有的人负责榨葡萄,有的人负责将葡萄汁倒进酿酒桶,有的人负责为榨汁工准备食物,其他的人则搬出去年酿造的美酒……洗劫是一件严肃的工作——只要你想彻底破坏一座城市,就像我们在米迪欧兰尼恩那个时代。这时候需要的是帕维亚人,他们知道如何让一座城市完全消失。这些人还有得学呢,他们将雕像推倒在地,坐在上面喝起酒来,接着其中一个人拖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大叫她还是一个处女,而所有的人都把手指插进去,看看值不值得一试……在一次出色的洗劫行动当中,你必须一栋房子接着一栋,迅速将一切搜刮一空,接着才能够开始娱乐,否则最好的东西会全部落到最狡猾的人手中。总之,我的问题是没有时间对这些人解释,我也是出生在蒙费拉托侯爵这一区的,所以,我只剩下一件事可做。我躲在一处街角,一直等到一个喝了太多酒,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被他的坐骑带着走的骑士走进来。我除了扯一扯他的腿之外,什么事都不用做,他就自己摔到地上。我取下他的头盔,然后用一个石块砸向他的脑袋……”

“你杀了他?”

“没有,那石块一碰就碎了,只够把他敲昏。我鼓了相当大的勇气,因为那个家伙开始吐出一些紫色的东西。我取下他的锁子甲、他的长袍、他的武器,我骑上他的坐骑,然后快速穿越好几个地区,一直到圣索菲亚教堂的门口。我看到他们牵着骡子进去,而一群士兵抱着枝形的银质烛台和手臂一般粗的链条从我面前经过,说起话来像是伦巴第人。看到如此下流的拆卸、搬运,我被吓昏了头,因为进行如是杀戮的人确实来自我们那一带,也是罗马教皇的虔诚子弟……”

就这么一边聊着,火炬逐渐烧尽,他们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刻爬出蓄水池,然后经由荒凉的街巷来到热那亚人的塔楼。

他们敲了门,有人下了楼,他们受到非常诚恳的接待,也吃了东西。波多里诺和这些人在一起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并且立刻极力推崇尼基塔斯。他们中一人表示:“易如反掌,交给我们,你们现在先去睡一会儿吧。”言词当中流露的自信,不仅让波多里诺,就连尼基塔斯也平静地度过了这一夜。 fkfzBZPlKRCnSEWSZn1SX9SVS9WjGTE1dyEhHPTriNMxCx3If7Cvqax8M/uVsX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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