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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危言

王阳明清楚自己此刻人微言轻,但他还是希望皇帝将他的八项建议交内阁审议,酌情施行。然而奏折呈上去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没有抱怨是不可能的,以有限的生命投身于漫漫仕途,多少人就在光阴虚度中步入耄耋之年,哪还有平治天下的精力和热情?看透了官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王阳明发牢骚道:就做官这项高风险的职业而言,皓首而无成者占绝大多数。幸而有成,能得其当盛之年者几人?这几人中,想做点事却又半途而废、垂成而毁者,又往往有之。可不谓之难乎?

但王阳明跟普通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总能全面地把握事物的两面性,在自己偏激的时候立刻将心态调整到中间状态。比如他对仕途维艰感到郁闷时,马上又说:“天下之事,其得之也不难,则其失之也必易;其积之也不久,则其发之也必不宏。”

心学教会了我们一件事——不要被自己一时的情绪所左右,偏激永远是因为你看得还不够多。

事实上王阳明此刻内心并不平静,观政工部却去考虑户部、兵部的事,显然是不想按部就班当个官混子。

明朝言官权重,稍有追求的人都希望跻身其列,王阳明也不例外。当他的朋友以礼科给事中擢升京兆尹(相当于首都一把手)时,他羡慕道:“给事中是言官,京兆尹是三辅(治理京畿地区的三位长官)之首,朝廷这项任命是用言官来试做三辅啊!”

在此期间,王阳明被委派以钦差的身份去督造威宁伯王越的坟墓。

王越是皇帝的亲属,很有追求,靠自己考上了进士。当年参加殿试时,狂风突起,将王越的试卷给吹到天上去了。王同学顿时欲哭无泪,还好考官又给了他一张卷子,让他答完交了。

没承想这年秋天,朝鲜使节来京进贡,竟然带来了王越的那张卷子,说是朝鲜国王一天视朝的时候,一物从天而降,定睛一看,却是天朝学生的试卷,不敢怠慢,便叫使者将之带回北京。

一张卷子跋山涉水从北京飘到朝鲜已属天方夜谭,而更神奇的是,据《王阳明年谱》考证,王阳明早年曾梦见王越赠送弓剑给他。

作为此次工程的包工头,阳明格外留心,预演了自己的统御之才。他组织民工演练“八阵图”,劳逸结合,按时作息,比之前在桌上聚果核列阵为戏更加真实直观。

监工经历让王阳明明白了一个道理:权力越大,指挥的人就越多;指挥的人越多,越能成就大事。

任务完成后,二十九岁的王阳明循例担任实职,授官刑部云南司主事——分管云南案件的处长。官是小,但很有实权。

权利与义务从来对等,刑部主事要求身处京师而能决断于千里之外。并且,大小事务杂乱无章,是一项很费脑力很磨耐心很容易得罪人的工作。

而且,礼与法、情和理的冲突是刑部官员必须时刻面对的悖论,悖论思考得多了,王阳明自然也就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深刻。

然而,当他步入刑部大牢时,才真正领教了什么是黑暗。

令人窒息的气味,此起彼伏的喊冤声,狱卒的鞭子和木棒上永远都有未干的血迹。犯人们蓬头垢面,在狭小的牢房里同蟑螂、老鼠争夺地盘。当王阳明被眼前的景象震骇,无法移动脚步时,下属告诉他:“这根本不算什么,您还没去过锦衣卫的诏狱。跟那里比,这里简直就是安乐窝。”

不仅如此,王阳明还发现狱卒在大牢里养猪,把给重刑犯吃的食物拿来喂猪,并振振有词道:“反正这些人迟早要死,吃那么多干吗?”王阳明气得七窍生烟,雷厉风行地废除了这一延续多年的潜规则。

第二年,王阳明被派到江苏淮安会同地方官审决重犯。职务虽说不高,但可以实现意志,施展才华。于是他又来劲了,详细审阅卷宗,四处走访证人,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

事毕,他冒雨游览九华山,沿着羊肠小道涉险寻幽,探奇览胜,访问了许多名人隐士,心旷神怡。

在九华山,王阳明结交了不少僧友。比如化城寺有个叫实庵的和尚,生得仪表堂堂,能诗善画,学识渊博。王阳明与他相识,当即结为诗友,并为他的画像题词:

从来不见光闪闪气象,也不知圆陀陀模样,翠竹黄花,说什么蓬莱方丈。看那九华山地藏王,好儿孙,又生个实庵和尚。噫!那些妙处,丹青莫状。

也只有时刻对外部世界保持浓厚兴趣的人,才可能写出这样俏皮生动的文字。

之后,王阳明又找喜欢谈仙论道的道士蔡蓬头搭讪。蔡蓬头装酷,不理他。他也不生气,客客气气继续请教,心理素质非常强大。蔡蓬头被问烦了,扔下一句“尚未”,就起身走到后厅去了。

王阳明不甘心,又跟到后厅追问,蔡蓬头还是说“尚未”。

王阳明软磨硬泡,蔡蓬头终于不说废话了:“你虽然以隆重的礼节待我,终究还是一副官相。”说罢,一笑而别。

地藏洞有位异僧,坐卧松毛,不吃熟食。阳明听说后,攀绝壁、走险峰,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和尚。

和尚假寐,想试试他,被阳明一眼看穿,不慌不忙地在和尚身边坐下,摸其脚。和尚觉得他不是个酸腐文人,于是“醒”了,道:“路险,何得至此?”

阳明没有回答他,只说自己想讨教修炼上乘功夫的方法。

和尚无甚高论,只撂下一句“北宋的周敦颐和程明道是儒家的两个好秀才”,便不再理他。

九华山之游让王阳明看清了道家和佛家各自的局限,同时又吸取了两家的精华,逐步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

此时的北京正流行诗文复古运动。这是一场由李梦阳、王廷相为代表的“前七子”发起,反对当时千篇一律的八股文章的文学改良运动,同环绕在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周围的“茶陵诗派”针锋相对。

李梦阳是愤青的偶像,他傲睨当世,曾上书孝宗皇帝,历数皇后之弟张鹤龄的罪状,差点为此送命;出狱后在街上遇见张鹤龄,仍痛加斥骂,并用马鞭击落其两颗牙齿。

“前七子”中的何景明更变态。此人在京城做官时,曾让仆人带一只便桶去赴宴,席间竟坐在上面读书,以示对时人的不满。

这帮人之所以傲然不屑,一是有资本,二是文坛确实死气沉沉,让人难以忍受。

李梦阳行文自由、感情真挚,最可贵的是能直抒胸臆、针砭时事,曾激愤地写道:“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而何景明更是在《东门赋》中通过一对濒临饿死的夫妇的辩说,得出“潜寐黄泉,美谥何补”的结论,鲜明地亮出反对宋儒“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之教条的旗帜,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问题是李东阳也是大文豪,四岁就能写径尺大字,景帝朱祁钰召试时喜而抱至膝上。

一次,父亲带他进宫考神童。李东阳人小足短,跨不过门槛,考官笑道:“神童足短。”李东阳随口对答:“天子门高。”临考时,李东阳坐上考席,父亲站在旁边,考官出一上联:子坐父立,礼乎?李东阳当即作对:嫂溺叔援,权也。

此时,朱祁钰正在品尝御膳房的螃蟹,便以此为题出一上联:螃蟹浑身甲胄。

李东阳略加思索,对以“蜘蛛(知朱)满腹经纶”。朱祁钰赞道:“是儿他日作宰相。”

从天顺八年(1464年)中进士起,李东阳立朝五十载,历任礼部、户部、吏部尚书,参与内阁机务长达十八年。

由于文官集团在成化朝饱受黑恶势力的摧残,或贬官或隐退,一度与皇权产生了深深的隔阂。等到老好人朱祐樘一上台,文官们都觉得属于自己的时代来了,同皇权的信任关系重新建立起来。

这从李东阳对宪宗朱见深和孝宗朱祐樘流露出的不同感情就能看出。

李东阳为这两个皇帝分别撰写过悼词,孝宗的悼词极尽赞美,比如:极意穷幽隐,虚怀仰治平。近臣常造膝,阁老不呼名。

而之前给朱见深开追悼会时,李东阳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总不能说“御姐甲天下”吧?于是只好绞尽脑汁编些空话来凑数。实在编不出,就把后代拉出来凑数,说些“欲知圣泽远,圣子复神孙”的鬼话。

因此,孝宗朝的李东阳虽然也痛陈朝政弊端,却从未表达过对朝廷的失望,而是他求治心切,追慕“三杨” 和“仁宣之治”的内心写照。因此,李东阳继承“三杨”衣钵,续写僵硬空洞、华而不实的“台阁体”诗文的举动就显得自然而然了。

当时的朝廷被划分为两代人,一代是先朝旧臣,另一代是当朝新进。新生代以李梦阳为代表,他不像李东阳那拨人因为经历过天顺、成化两朝的政治风波,人格已变得干练老成,而是充满了义无反顾的进取精神。搞文学复古哪里是跟文学较劲,本质是对现实状况的不满。李梦阳曾在《上孝宗皇帝书》中直言不讳地指出国家已患元气之病,不改必亡。他开的药方只有两个字:复古。认为唯有复古才能振作士气,革新朝政。

而王阳明的设想则更彻底、更全面,他要从改造思想意识入手,使士人树立起求圣的志向以及远大的政治理想。

可惜,李梦阳等人在京师搞得轰轰烈烈,王阳明微小的声音早就淹没在复古潮的汪洋大海之中,不见踪影。

当时国人徒好标新立异,盲目跟风。所谓复古,所谓国学热,不过是叶公好龙,得其皮毛,形式大于内容罢了。

失望的王阳明决定告别政治,告别文坛。他上疏皇帝,回家养病。 1ul+iEZqnh8i6YH3a7J5RbEwXnZrMSFiCokU7mTVxygWH+GUlEPTV+XX36Taj4M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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