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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从小到大,我最害怕的就是跟人解释什么,因为越解释,越像掩饰。

想想那天晚上,我这从来不洗碗不做家务的人,忽然把家务全部做了;很少晚上出门工作的人,忽然去了酒店,还亲了人家姑娘脑袋一下,还喝了几杯酒,满脸通红,一脸微笑,一身酒味,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刚刚没有跟那姑娘发生点儿什么。

可我招谁惹谁了,我真想对着小玉大声喊,大姐,真的是误会,误会懂吗?

可小玉才不会给我机会。

这世界往往不会给人机会,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但这样的机会,我真不想争取。如果在家里解释还要争取机会的话,我宁愿不要这个机会。

如果小玉真的不理我了,是不是刚好我就能结束这段悲催的婚姻了?这么想想,新生活要开始了,我还有点儿高兴呢。

果然,小玉不理我了。

第一天我回到家,卧室的门被反锁了,我睡在沙发上。

第二天我回到家,连家的锁都换了,我敲半天门,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你再砸一下我就报警!”我也害怕把事情弄大,虽然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但就是感觉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于是我给晓睿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住在他家。

作为兄弟,晓睿想都没想,说:“当然不行。你要是住在我家,我怎么带姑娘回来?作为兄弟,你要理解。”

他又说:“你找奇哥啊,他家大。”

我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敢找他,我早就找他了,还轮得到请你吃顿牛排?

他说:“你请我吃个牛排还能记一辈子啊?”又说:“那你去程逸家住啊!他又不是gay,只是不讲话而已。”

于是那天晚上,我拖着重重的摄像机,敲响了程逸家的门。程逸没睡,正在家里读《圣经》——他依旧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程逸这家伙平时也不说话,但他真的是个好朋友,永远在我身边,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虽然不能给你提出任何有意义的建议,但总是在你身边,默默地,一句话都不说地陪着你。

程逸听完了我的故事,笑了笑,没有太多的反应,说:“你睡床上吧,我睡地下。”

我说,谢谢你啊,你不发表一下评论吗?

程逸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嗯,早点儿睡吧。”说完给我拿了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一个枕头还有一条毛巾,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我问他,你咋有两套啊?

他说:“之前有朋友住在家里。”

女朋友啊?我问。

他说:“前妻。”

我没有再说话,有时候面对别人的伤口,朋友最好的方式是陪伴,而不是说话。自从程逸离婚后,他的话越来越少,信仰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我之前问过他,要不要赶紧走出来,找个女朋友。

他说:“不用,我的生活很完整。”

我说,总是不交女朋友,不怕变成同性恋啊?

他说:“上帝说了,是亚当跟夏娃。上帝没有说亚当跟亚当、夏娃跟夏娃。”

但很快,我知道不能多说话了。

每个人都有伤,看似安慰的话语,有些其实只是在揭伤疤。

我洗了个澡,走到阳台,看到了外面圆圆的月亮。在这座城市里,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圆的月亮了。或许只是因为平时我们都太忙,没有时间抬头看。

月亮每天的形状都不一样,每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模样。在这一切都在变新的世界,我是不是也要新起来?

虽然回不了家,但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快,这种感觉结了婚以后从来没有过。逃离家庭压力的前提,是要以工作为代价。很难有这样既没有工作又没有家庭压力的时刻了,只有这个时刻,我才能抬头看一看月光。

那天我看了一本书,书上写着:现在的人都不愿意结婚了,尤其是女孩子,许多女孩子赚的钱比男生还多,像搬家、吃饭、打扫卫生什么的都可以通过App解决,结婚没意义了。

其实不仅是女孩子,男生也这样啊,自己活一个月能花多少钱啊。自己又不用买包,不用买香水,不用买化妆品,想去哪个地方,转头买张票就去了。拖家带口的,不仅累,还要花更多的钱。

一个人感觉太爽了,你看这月光,怎么这么美。自从结了婚,多久没抬头看月光了,抬头只可能是看电脑累了,摸着脖子抬抬头。我整天盯着地下的六便士,哦,还没有六便士,有时候一毛钱都没有。

当然,这也是从书上看到的比喻。

这回,我们彼此都可以放空一段日子,我也在考虑,干脆离婚吧,其实晓睿说得对,说不定对孩子也好。

只要我不解释这件事,小玉肯定受不了,到时候她先提出离婚,我答应就好。

我也没出轨,不能算过错方。

如果真的离了,她要什么我都给她,哥们儿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但孩子我要有探视权,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想要自由,我想再要一次青春。

我把这些讲给程逸听,这回,这货头都没抬,说:“你要向上帝祷告的,上帝会告诉你怎么做。”

我摇了摇头,好吧。

他继续说:“上帝不会祝福离婚的。”

我说,好吧,他爱祝福不祝福,你祝福我就好,你不祝福也至少让我有个地儿住。

程逸有些不高兴,说:“别瞎说,也是上帝让你来到我这儿的,这就是上帝给你的祝福。”

我说,好吧。

算了算,今天晚上自从到了程逸家,我讲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好吧”。毕竟寄人篱下,还是少说话,我估计“好吧”还要讲好多回。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接到小玉的电话,也没有接到爸妈的电话,估计他们又以为我出差了。他们总这样,从来不问我出差背后真正的原因。

这几天,我除了做点儿简单的工作,看看电视,就是跟程逸在一起大眼瞪小眼。我跟程逸一天也说不到十句话,说实话,这几天是我结婚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小的时候,总有家长说什么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当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家长不愧是家长,所谓家长,就是在家庭方面他们一直见识长远。

在程逸家的日子很爽,想吃什么叫个外卖就好,啥也不想干就躺尸一天,上厕所永远不用考虑把坐垫拿起来,想睡懒觉那可不随便就睡了,有时候我在梦里都有点儿后悔把缦缦太早放走了,这段空当期,完全可以再开始一段感情啊。

但是我现在再去找她也不合适,想想就算了。

程逸怕我睡到四肢退化,有时候还帮我叫外卖,或者给我做碗面,大多数时候,他都让我下楼自己吃饭,怕我睡到四肢退化。日子过得很快,爽了一段日子后,带来的竟然是有些空虚。这样下去,艾奇哥不得骂死我啊。我提醒程逸,不要跟艾奇哥说我现在的状况,回头他又开始像大哥一样教训我了。说实话,艾奇哥人很好,在生活和工作上帮助我们很多,但就是每次批评我们那个样子,真心像唐僧一样,喋喋不休,丝毫不留情面。他能说一堆道理,能说一天。能不让他知道最好还是不让他知道,否则接下来,我又要面临各种灵魂上的考验和拷问了。

也巧,我正在想着他时,“四大金刚”的群里发来了条艾奇哥的信息:“这个周末,有活儿,请大家查阅一下新人资料。”

接着他又丢来了新人的信息。

太好了。

又是一对新人走向坟墓了。

太好了。

终于有钱赚了。

可一个问题浮现在脑海中,我赚钱干吗呢?我一个人赚那么多钱有什么意义呢?

我安慰自己,肯定是有意义的。

我打开了他们的资料,看着新人的故事,看他们想要什么风格的婚礼,看他们希望的婚礼视频是什么样子,看他们希望主持人讲什么风格的台词。

做这一行久了,我见过太多的虚情假意,明明就是为了他的钱,还把他形容成白马王子;明明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还把她形容成多么会持家。

这世界啊……虚伪无情。

但这一对新人的故事有点儿不一样:

男孩子在初中就喜欢这个女孩子,女孩子是班上的外语课代表,男孩子为了她苦学英语,最后两个人一个考了全班第一名,一个考了第二名。本来,他们想初中毕业正式在一起,谁知高中那年,男孩子去了新加坡,女孩子留在了北京。

就这样,他们三年没见,但一直在联系。

高考后,女孩子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男孩子在大二那年通过交换生项目回到北京,去的刚好是北京外国语大学。

在大二那年,男孩子向女孩子表白了,两人在一起欢乐地度过了一个学期,男生回到新加坡。两人坚持了一年多的异地恋,毕业那年,男生恰好从新加坡飞回北京找工作,恰好去了当地的一家银行,与此同时,女孩子也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的研究生。

前些日子,女孩子研究生毕业,男孩子也终于在她拿到学位证的这个夏天,在毕业合影刚结束时,当着学校所有毕业同学的面,单膝跪地,问了那句从初中课堂时一直欠着的话:“你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女孩子点点头,说:“我愿意。”

后来女孩子才知道,所谓刚好和巧合,全是男生刻意和主动安排的。大二那年,他完全可以去美国做交换生,但他放弃了这优越的一切,来到了北京;毕业那年,男孩本来可以在当地投行做事,但为了她来到北京找工作。

所谓的巧合,都是用爱设计的。

这个故事当然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们太优秀了,唯一唤醒我的,是我和小玉也是从读书时认识的,中间很久没有联系,最后结了婚。当年,我是全班倒数第一,小玉是倒数第二。

人和人真的不能比。

周末一早,我架好了机器,又是老样子,我从酒店开始跟拍新郎和新娘。

新郎很高兴,他穿着西装,一群伴郎都是他的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他们有时候讲中文,有时候说英语。间隙时,我问伴郎,新郎这些年谈过恋爱吗?

伴郎似乎听出我想挑事,却依然平静地回答:“他或许谈过,但他只爱她。”

新郎笑了笑说:“这些年我见过无数人,喜欢过很多人,但爱的人只有她。”

说完,他笑了,接着继续讲我听不懂的英语。

婚礼如期举行,艾奇哥把新人请到台上。新娘拿起麦克风,说着说着,就哭了:“昨天,你告诉我,说你从初中一直等我到今天。但你知道吗?其实我才是从初中开始,一直在等你到今天的人,只是,昨天我才意识到等的那个人,是你。”说完,新娘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那都是她的过去,而新郎在乎的,是她的未来。

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想起了小玉,有些事情,是不是回不去了?有些人,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有些事情的结束,是不是也是后知后觉?有些人的离开,是不是从不可能先知先明?

是不是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贱?

我不知道婚礼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清楚两位新人后来讲了什么,更不记得拍摄完我是不是点了关机,但我记得,婚礼结束时,我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艾奇哥旁边。

我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我记得天蓝得像刚清洗过的蓝色衬衫,我记得好多宾客都喝得酩酊大醉,我记得新郎一边喝一边笑,我记得新娘在一桌一桌地跟来宾拥抱,我记得我走到艾奇哥的身旁,我记得我百爪挠心,不知所措。

我记得艾奇哥问我怎么了。

我记得我说,我可能要离婚了。

我记得艾奇哥说,“你再说一遍?”

我记得没有再说一遍,因为我忽然哭了。

我记得,我哭得像个孩子。 WNT/FIFqwdMUGj0vIXpSTCggo2zUn4ffDeICjFh3uj/0eA4H3LdBGvIkB4hxHWV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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