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到了家的楼下,我像往常一样没有上楼,而是把鞋子脱掉,脚放在方向盘上。我把车载录音机声音放到最大,调出了几首小玉压根儿不喜欢的歌。不是我不想上去,而是一回到家,那些事情就扑面而来:你是父亲,是丈夫,是所有要承担责任的人,唯独不是你自己。
这是一天里唯一属于我的时刻,我要珍惜。
我给另外两个小伙伴发了信息,才知道,他们的钱也没退。
看来,艾奇哥把所有事情都扛了下来。
自从我们认识他,他永远在最前面,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而我们好像什么也帮不了他。
我在车里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给他发条信息,我问他,你还好吗?
他还是那样,简单地回答着最复杂的话:“好着呢。”
我给程逸、晓睿也发了信息问艾奇哥的状况,程逸回了我一句:“耶稣会爱他的,阿门!”他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给我往信仰上拉,搞得我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晓睿就不用说了,他忙着追女生,太累。到了晚上,他才回了我信息:“他啊,吉人自有天相,你丑人必有天收。放心吧。”
我刚洗完碗,拿起手机,回他,不用天,我已经被人收了。
“不理你了,姑娘等我呢!”他过了一会儿回我。
这家伙。我看了眼电视旁的小玉,感叹着,单身生活真美好。
早些年,我可比他更潇洒。
我是前年结的婚,早年我们这群朋友一起玩儿时,我是最不愿意结婚的那一个,我觉得结婚是人的另外一项工作。对男人来说,结婚是挣钱养家;对女人来说,结婚是生娃养娃。我真心想不通,我都有一份工作让我歇斯底里了,为什么还要找一份工作让我生不如死?
我曾跟艾奇哥说过,等你们都结婚了,我估计自己还在想下一个女朋友找什么样的。那时我错误地认为,婚姻是反人性的。
艾奇哥批评了我一顿,告诉我,婚姻是爱情的结晶,你没找到爱情,不代表婚姻是错的。
我一开始还很不服气,结果,我却成了我们四个里第二个结婚的人。
那是个夏天,夏天是一个发情的季节。小玉是我高中同学,我们认识很久了,毕业前,我们还开玩笑,说如果毕业后你没嫁、我没娶,我们就结婚。谁知毕业后,我们谁也没考虑过谁,谁也没把谁纳入人生正式的计划中。都是备胎,何必为彼此备战。但在这个发情的夏天,我们两个去了趟音乐节,一下子,被点燃了。
小玉跟我就是在那个夏天好上的,她说她喜欢我的成熟,我说我喜欢她穿粉红色丝绸睡衣的样子。
到了秋天,小玉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吧,后来一算日子,应该就是我的。这该死的音乐节,你说歌手在台上嗨是为了赚钱,那我们在帐篷里嗨个啥劲儿?也没钱啊。
音乐的热情总会消逝而去。消逝的这段日子里,我早就清醒了,我心想,我可不能这么快结婚,说实话,本来都想跟小玉分手了,我还隔三岔五不回她的微信,约会放鸽子,见面没热情。
但这个消息的到来,确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曾经想过能不能不要这个孩子,因为我根本没准备好,但程逸告诉我,在他的教派里,让女人把孩子打掉是要下地狱的。
这确实吓了我一跳,我不想当爸爸,但我更不想下地狱,于是我跟小玉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小玉是个好姑娘,她不找我要房要车,也不问我有没有北京户口,只是很温暖地说了一句话:“无论你跟不跟我结婚,我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话说的,我能怎么接?我能不求婚吗?我敢吗?敢情我这边事业成功了,那边还有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哥们儿呢。所以,我说了这辈子最浪漫也是最浪的话:“生下来吧,我和你一起养。”
孩子是在四月份出生的,是个女孩。刚看到她时,我总觉得有些恍惚,恍惚到压根儿不相信会有这么一个家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都说女孩子是爸爸的小棉袄、小情人,但我就觉得这孩子陌生,哪儿来的,干吗的?
当时小玉问我要不要办个婚礼,我坚决反对,我自己就是做这行的,别说我从一个摄像师变成一个新郎身份不适应,做这一行久了,只要听到艾奇哥的声音,我的职业病就会立刻出现,浑身紧张——马上找机器开关。
我说了我的顾虑,小玉同意,于是我们没有办婚礼,领了证,我就当了爹。
而我的噩梦才正式开始。
身份转变是痛苦的,谁不愿无忧无虑总当个孩子?自己还是个孩子,生活中又多了个孩子,你让我怎么看待孩子?
当爹那天,听到孩子的哭声,我没有流泪,见孩子第一眼,总觉得这玩意儿跟自己陌生。看着他们都在微笑,听着他们都在叽叽喳喳,我却感觉耳边一切被消音那般,什么也听不见。
孩子出生后,我没睡过一天好觉。爸妈经常会来家帮忙带孩子,有时候是我爸妈,有时候是小玉爸妈。这孩子没日没夜地哭,不是想吃奶就是想睡觉,不是想拉屎就是想撒尿,她一哭我就想死,比死更可怕的,是爸妈一着急,小玉一生气,我死去活来的样子。
见了鬼了,小玉生了孩子后,脾气也经常变幻莫测,我一抱孩子,她要么说抱的姿势不对,要么警告我别把孩子弄哭,要么莫名其妙冲着我发怒。
有时候我拍摄了一天,回到家想看看女儿,顺便尽点儿父亲的责任,一进门我就找女儿,问女儿在哪儿,我哪知道媳妇儿刚把她哄睡着,结果又是一顿吵。
我尝试着照顾了孩子几个月,终于筋疲力尽,于是决定让我妈来我们家住着,帮忙照顾孩子。说实话,我都不敢想象我妈和小玉住在一起的尴尬,这婆媳在一起自古都是矛盾重重的,我又不善调和,到时候打起来了,我帮谁啊。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后,老婆和老妈,两个人都老了许多。终于,小玉妈妈也要被“发配”到我们家,她妈和我妈轮流来照顾。我在家没了话语权,只能老老实实去赚钱买奶粉,我的任务也就是这个。
小玉总批评我不会照顾孩子,加上家里结构太复杂,她越说我,我越觉得自己不太适合照顾孩子,回到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从这个房间晃悠到另一个房间。久而久之,我竟然有些挫败感,觉得在家里没有温暖,甚至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于是我找到晓睿,请他给我出个主意。这个主意绝了。他说:“你周一到周五找外地拍摄的项目接,周末接婚庆的单子,这样又可以赚钱,又可以逃离家庭的束缚。完美。”
不愧是晓睿,没结婚都这么厉害。当然,晓睿不认为自己厉害,他说自己是天生的。晓睿说,他爸妈当年就这样,爸爸长期不在家,他所有的家长会都是妈妈去的,他的学习、穿着、吃饭也都是妈妈来解决的,爸爸只负责一件事:寄钱。
后来干脆连钱都不寄了。
还说,自己还不是活得挺好。
艾奇哥告诉我,每个家庭的情况普遍都是这样的:一个焦虑的妈妈、一个崩溃的孩子、一个消失的爸爸。
但这个家庭结构有什么问题呢?
许多孩子不都是这么长大的嘛,作为爸爸,把钱赚到不就行了。
于是我跟小玉商量,我们分工解决家庭问题,我负责外出赚钱,她负责在家里照顾孩子。
小玉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夫妻应该共同照顾家、共同外出赚钱。但久而久之她也同意了,因为第一她不想去赚钱,第二我一回到家就不知道干什么,干点儿什么最后的结果都是跟她吵架。
一开始还能吵出些五花八门,后来一回家,她干脆跟我说:“你赶紧走!别在家待着了。”
我嘴上说好,心里其实想的是,太好了。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远行,动不动就是一两个月在外地工作不回家,中间抽空回来帮人拍摄一些婚庆的视频,要说完全不想小玉和孩子,是不可能的。只要有空我还是会跟她们视频聊天,看看她们的样子。
感谢科技,能让两个人分离但还是可以相见。分别时会感到孤独,但一个人的感觉,真是太自由了。
你可以在一张大床上随时打滚睡觉,你可以想几点睡就几点睡,你可以把婚戒藏好不被任何事情限制,你可以……好吧,你可以做任何事。
一个人是可以习惯的,比如程逸,他不就习惯一个人了吗,感觉也挺好的。
重获单身的感觉像是重获新生。
我可以躺在床上,喝着啤酒,吃着肥肠。有时候我也会想,要不然离婚算了,但想了想还是不行,因为孩子还小,她不能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长大。更何况,结婚之后再离婚,代价太大了,先别说我们婚前没有做任何财产公证,两个人在大城市生活的容易度肯定是比一个人在大城市生活要高的。再说了,离婚之后别人怎么看我啊,怎么跟爸妈交代啊?总之,不能离婚,离婚太麻烦,代价太大,我现在不也挺好吗?
可以通过工作来逃离家庭的责任,可以很好地平衡,这种感觉和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
总之,就是一个字,爽!
但,等等,也有问题,这个问题随着我离家越来越久,越来越严重。
简单来说,只有一句话:我开始不爱小玉了。
也不是,是我越来越感受不到什么是爱了。
虽然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她,但和她一起的日子里,我肯定是动过心的。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有时候都不知道爱是什么。总之,男人是视觉动物,长期见不到,就不爱她了。
当然,我发誓,我没有外遇,也没有喜欢上别人,就是不爱她了,或者说感情变了。
书上说两个人相爱时会分泌出大量的苯乙胺,如果是这样,我们结婚后,苯乙胺越来越少了。
可以这么说,没了。
只剩下了责任和压力。
我曾经以为结了婚,人就不再那么孤独,但结婚只会让我感到不孤单,孤独却从未离开我。
就在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共同负责项目的姑娘——缦缦。
许多事情,在那天晚上,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