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NVESTIGATOR
半个小时之前。
位于东京赤坂的全日空洲际酒店,如一根通体发亮的三角形灯箱,一柱擎天地立在一群密集的商业楼宇之中。这地处核心办公区的五星级酒店不仅是商务旅行者的首选,在春季还会吸引众多赏樱的游客。但现在,初秋的深夜里,街上空寂一片。
然而此时,却有个身着西服的白种男人,正孤零零地从那黑暗的街道走过。他五十开外,身体已很有些发福,下巴也很松弛,面部表情却很紧张,脸上的肌肉绷紧了,额头闪闪发光,像是浮着一层油脂似的。
他是从两公里外的一家居酒屋走过来的。今天是GRE——全球风险专家公司——亚洲区高级员工培训的最后一天,在那居酒屋里,他的下属兼情人直子小姐,正在和GRE亚洲各地前来东京参加培训的经理们把酒言欢。他借工作之名提前告退,没叫计程车,徒步穿过几条小巷,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从侧门进入酒店,在大堂的角落稍事停留,确认没人跟踪,再搭电梯到第三十层。走出电梯,又在寂静的走廊里站了片刻:电梯留在这一层不再动弹,走廊里也安静之极,他似乎能听见汗水从自己额头和脊背上汩汩冒出来的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着走廊最深处缓缓走去。
此人叫马克·本(Mark Ben),全球顶尖商业调查公司GRE东京办公室的负责人,也就是直子小姐的顶头上司。
这是马克在东京的第三年,也是任期的最后一年。他是GRE早期元老级的成员,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他曾为GRE在美国以外建立了七个办公室,东京则是这几个办公室里成长最快的,也是规模最大的。在许多人看来,马克在日本的业绩是个奇迹,因为日本的生意圈子并不十分欢迎老外,这里注重的是人脉资源。但马克既然屡屡在海外市场获得成功,自然有他的法宝——入乡随俗。自己做不来的,就要依靠做得来的人。他打算在这酒店里会晤的,正是一位“做得来的人”——羽村株式会社的年轻总裁。羽村株式会社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侦探公司,马克都不知道它真正的经营地点在哪里,但他心甘情愿每年支付二百万美金的服务费给羽村公司,以换取大量的内幕消息。羽村公司从没让马克失望过。
马克对羽村家族的背景略有了解,因此从不过问对方获取信息的细节。羽村家族帮他创造业绩,他则以服务费作为回报,这原本是一桩顺理成章的买卖,在过去的两年里一帆风顺。直到一个月前,羽村却突然向他提出一个棘手的要求:GRE刚刚完成的一份秘密商业调查报告。那报告跟羽村家族其实没什么关系。那是GRE中国分公司在两个月前为一家美国私募基金完成的一项秘密尽职调查。那美国私募基金旨在对中国的一间在美上市的医药公司增资扩股,合资开设企业。项目一旦确定,医药公司的股票必定大涨;而GRE的调查报告对此至关重要——有小道消息称,GRE的这份报告“营养丰富”。
每年两百万美金的服务费用已经不能满足羽村家族,他们需要的,是通过GRE所掌握的秘密商业情报,让自己在股市上谋取暴利。
GRE每年完成的秘密商业调查,涉及来自全球数千家公司的内幕。在未经客户授权的前提下,私自向第三方提供这些信息,不但有违GRE签署的保密协议,更违反几乎所有国家的相关法律法规。GRE为杜绝此类内部舞弊行为,在全球范围内实施严格的公司内部保密政策。不仅调查报告在公司各团队间严格保密,还明文禁止公司员工直接或间接购买公司参与调查过的任何企业的股票。即便像马克这种元老级别的地区级高管,也无法随意获取其他办公室完成的项目报告。
然而那份报告却并非掌握在别人手里——那是GRE北京办公室的年轻二把手Steve,GRE公司这几年的冉冉新星。Steve升到了透明玻璃板上,正需要在公司高层建立人脉。马克对东亚人的思维还是很有些了解的。加之他和Steve常有合作项目,在北京和东京的小酒馆里也喝过几次酒,关系似乎比跨区域同事更融洽些。Steve雄心勃勃,能力毋庸置疑,却有三大阻碍:肤色和口音,在GRE缺乏政治同盟,给顶头上司造成威胁。马克对Steve的顶头上司——中国区大老板苏珊颇为了解。像她这样凭着一张白脸在发展中国家混饭吃的老外,马克见多了。马克没耗费太多唇舌,就让Steve意识到,他是Steve的外援。当然除此之外,也顺利搞到了那份报告——那家医药公司背景强大,资源丰厚,近期将出台一系列收购整合计划,均有政府特殊政策的支持。增资扩股已成定局,股票必将大涨。这就是所谓的营养,不必加引号的。
羽村家族拿到报告不过两天,果断购入了该医药公司的巨额股票。
然而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地球另一侧的纳斯达克开市不到十分钟,该医药公司的股价却急转直下,不到半小时,已跌至原股价的五分之一。起因是一家叫作“泥潭”的私人调查机构昨晚披露的调查报告,揭露了该医药公司的各种违规和舞弊丑闻。这些丑闻在马克提供给羽村家族的GRE报告里却只字未提。
羽村家族瞬间遭遇巨大经济损失,仿佛吃了闷头一棒,找不到别的目标,手上就只有一个马克。马克略知羽村家族的背景,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直到今天,日本黑帮依然盛行,而且和政府保持暧昧关系。二十几家势力最大的暴力团体甚至是半公开的“合法社团”,披上株式会社的外衣,表面上经营企业、房地产、投机股票;背地里从事赌博、走私和卖淫。尽管羽村家族并不在这二十几家的名列,跟它们的关系却千丝万缕。具体如何马克并不了解,此刻他真希望能多了解一些。
马克轻轻敲了三下房门。门开了,房间里却没开灯,也看不见人影,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金光灿烂的东京塔,骄傲地屹立在夜幕下,好像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女王。生平第一次,这塔让马克感到恐惧。黑暗中,马克听见带着日本口音的英语:“马克,请进吧。”
马克迈步进屋,房门立刻在身后关闭。有人从背后搜查他的身体,动作生硬而粗暴,不容丝毫的反抗。这不是他第一次与羽村家族的大公子羽村雄一见面,之前见过两次,都是在五星级酒店的酒吧,对方由秘书陪伴,虽不苟言笑,却礼敬有加。这一次的境遇却完全不同:黑暗的酒店房间,保镖搜身,还有羽村雄一冰冷的口吻。马克顺从地举起双手。他并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懂得顺应时局。
马克努力睁大眼睛,却仍无法适应屋内的黑暗,只有一座东京塔,耀眼地立在窗外。突然一个黑影在马克眼前一闪,灯光豁然明亮,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赫然站在眼前,双手抱胸,频频摇着头:
“马克,这样不行。”
羽村雄一眯起眼睛,眼缝里竟有一丝笑意。马克后背顿时一阵寒,肌肉忍不住抽搐。他用力耸了耸肩,尽量做出放松的姿势,动作难免过于夸张,脖颈子上顿时有了汗意。那份报告的完成者Steve是GRE中国办公室的二把手,GRE全球最年轻的副执行董事,GRE公认的商业调查天才。他怎会写出如此失败的调查报告?到底是调查失败,还是——别有用心?
“羽村-san,我很抱歉,不过,我们从不承诺能找到一切,所以,我们的每份调查报告上都有诸多免责条款……”
“不不,这样不行。”羽村雄一继续重复着自己,就像根本没听见马克的话似的,嘴角那一丝笑意越发的诡异,“这不公平。我们为你们提供过那么多消息……”
“羽村先生,您提供给GRE的信息,都是由GRE花钱购买的。”
这句话终于抵达羽村的鼓膜。他把眼睛睁开一些,射出两束寒光:“你认为,那点服务费配得上我给你的那些秘密吗?”
“GRE支付给贵公司的服务费,在全球都算是最高的。”
“哈哈!”羽村雄一仰头笑道,“我不关心全球,我们讨论的是日本。你知道,在日本,有些秘密能值多少钱?”羽村稍事停顿:“你知道,你和你公司的名字,如果卖回给那些秘密的主人们,又能值多少钱?”
马克自知理短,却还是硬着头皮为自己辩护:“我们每次使用贵公司的服务都是有合同的。你情我愿,受法律保护。”
“哈!马克!你的脑子不会是出毛病了吧?”羽村雄一张大眼睛,脸上瞬间堆满了好奇,“受法律保护?你知道那些信息是怎么得来的?你有多了解日本的法律?你又有多了解这里的‘规矩’?”
羽村雄一脸上的笑容顿然消失了,连同眼中的好奇。他的双眼彻底瞪圆了,仿佛吸入了满屋的灯光,再一股脑向着马克喷出来:“你知道,我们刚刚损失了多少钱?”
马克又暗暗打了个寒战,表面强作平静:“股市总有风……”
“一千万美金!”羽村雄一恶狠狠地打断马克,“你需要补偿!”
听到这最后一句,马克浑身一抖,心中反倒突然平静了些。破罐破摔,还能坏到哪里去?
“我可以保证,GRE将持续和贵公司合作,GRE在日本的业务正在扩大,未来几年的合作额肯定还会增加。”
羽村上前一步,胸脯几乎贴到马克身上:“你不明白!我们等不了几年!一年也不行!”
“可我只是个打工的,没有那么多钱。”马克摊开双手,动作竟然自如流畅。羽村雄一没答话,眼中划过一丝诡异的光。马克的心脏再度收紧,片刻前的放松荡然无存。
屋里的灯突然熄灭,身后似有人在靠近。马克立刻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高声喊道:“不需要几年!一年都不需要!我们有GRE帮忙呢!”
灯光顿时又亮起来。羽村雄一已退到三步之外,双手抱胸,笑意回到嘴角:“马克-san,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但我也不是小孩子。GRE在日本能有多少生意,我心里很清楚。”
“当然不能只靠现在这些生意!羽村先生,我带了一份计划,就在包里!”马克提起手中的公文包,却被身后的保镖一把夺过去,打开来,把包中的一切都倒在桌子上。
叮的一声,一粒微小的金属颗粒经桌面弹落地面。
马克顿时一阵地转天旋,恍惚中弯腰捡起那东西。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掌心。谁都分辨得出,那是一粒最普通的微型窃听器,网上很容易买到。
“不!这不是我的!”马克清醒过来,已被更巨大的惊恐所包围。他抬头看着羽村,声音已在微微颤抖,“是别人放进我包里的!”
一张苍白俊秀的面孔突然闯进马克脑海。Steve!刚才在居酒屋里,正是Steve坐在自己身边,这公文包就在自己和Steve之间!马克恍然大悟,又是一阵心惊肉跳:那份报告是故意篡改过的!难道这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
马克想冲进卫生间去把窃听器丢进马桶,双臂却被人狠狠锁住了。羽村雄一那似笑非笑的脸突然近在咫尺。
马克的声音更剧烈地颤抖:“我知道是谁!放心!我有所准备的!我保证,他跑不了!”
马克没有说谎,他的确有所准备。二十分钟前,当马克离开居酒屋时,Steve已经颇有醉意。马克暗中指示直子,要让Steve多喝几杯。医药公司的股票突然大跌,他总要多留一手。这一手果然必要。得想办法让Steve再多喝几杯,多到说出幕后的指使人,多到明天上不了回北京的飞机,干脆把他留给羽村雄一作为临时的交代!天意如此。一年一度的GRE亚洲区经理人的培训今年正巧是在东京,Steve也报名参加,显然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Steve却没有料到,就在几个小时前,那医药公司的股价跌了。这次是Steve自投罗网!
马克却并不知道,就在两公里之外,在寂静无人的后巷里,Steve正悄然从居酒屋的后门里溜出来。居酒屋里正人声鼎沸,热气腾腾,根本没人注意到他已经离开了。
Steve一身正装,手提公文包,乍一看,和街上那些刚加完班的日本男人无异,只是西服的腰身更加严丝合缝,从发尖到皮鞋也更一丝不苟,比东京大街上那些本来就善于打扮的日本男人更精致一些,居酒屋里的酒精和美人也没能让他乱了方寸。
Steve穿过马路,截下一辆计程车。他的确喝了不少酒,但还不至于醉倒。他借着上厕所为名,从直子小姐眼前金蝉脱壳。那美丽的直子小姐——GRE东京办公室的年轻总监,这会儿正在接听老板马克的电话。但为时已晚。Steve已经登上计程车,目的地并非自己下榻的酒店,亦非成田机场。那两个地方都变得不够可靠。从刚才监听到的对话,Steve已经猜到马克在和谁密会。Steve早和日本黑道打过交道,深知他们的厉害。他必须立刻改变计划,临时制定一套方案。他的目的地并非成田机场,而是东京站,然后搭乘新干线连夜赶往大阪,赶明早首班航班飞往北京。留在酒店里的行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护照和电脑,都在他手提的公文包里。
计程车快速驶过深夜的街道。坐在后座上的Steve悄然掏出手机,按入一串长长的国际号码,极力压低声音用英语说:
“被他发觉了,不过没有关系,我也发现了一些,我猜他打算铤而走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