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NVESTIGATOR
下川直子其实算得上是个正派女人:有高尚的职业,稳定的收入,良好的生活习惯;工作起来废寝忘食,很少去酒吧或者夜店,对男人认真而执着。可她的麻烦就来自这最后一条。一旦选错了男人,就会万劫不复。
GRE东京办公室负责人马克就是这样一个错误的男人:他不是日本人,他不懂也不想弄懂日本礼仪,他有老婆孩子。对于直子而言,前两项尚可接受,但最后一项却是致命的。而对于直子的父母而言,三条都是致命的。
所以直子把马克藏在父母亲朋之外。当然马克也把直子藏在自己的老外朋友圈子之外,为的是避免让美国的妻子知道。两人如此躲躲藏藏,转眼就是三年。直子用三年的青春,体验了为爱情不顾一切的滋味。但三年之后,爱情却渐渐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直子起初以为的爱情:爱情变作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有轨电车或寿司便当,表面的便捷中隐藏着诸多不便;初尝的甜果渐渐腐败变质。直子早就在理论上理解这种变迁,心理上却对现实体验无比厌恶;就像每个人都在理论上接受衰老和死亡,轮到自己时却总要惊恐万分。
这种厌恶在某些日子变本加厉。比如今晚——直子的生日。
其实马克从来不曾记得直子的生日。她不同于西方女性,从不向男友明示或暗示对自己重要的东西。她希望他主动。公司员工的生日根本无需动用商业调查的手段。他却从不曾留意。直子没有表现任何不满。日本女人的不满就如同她们的愿望,顶好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这种不满到了第三年,其实已经淡化成了一种理所应当。内心搅动的痛楚渐渐消失,只剩一片荒芜。即便是这剩余的荒芜,和马克的关联也越来越牵强。这空虚是岁月缔造出来的,不论马克是否存在,青春总是要渐渐凋零的。
所以在第三年的这一天,直子小姐加班后并没直接回家,而是独自找了一间小酒屋,用酒精灌溉心中那片荒芜。酒屋的空间并不大,顶多容纳十几位客人。老板烟熏火燎地做着烧烤,老板娘手舞足蹈地招呼客人。若在平时,直子最讨厌身上附着的烧烤气味,但今晚有酒精为伍,这黏腻的热气却很让直子小姐受用。两周前GRE亚洲区培训的最后一晚,那料理店包厢里也曾充斥类似的气味。要说此刻有什么小缺憾的话,那就是少了那撩人的古龙水气味。
尽管马克对Steve恨之入骨,直子却对那一晚小有留恋。
两周以来,直子时常想起那个英俊机敏的男人,略微超过了她应该想起他的次数。Steve只不过是马克安排给她的有些暧昧的任务:看清他,看牢他;一样也没能完成。马克并没有责备她。因为分配给她这份任务,原本就是有点儿亏欠她的。直子也充分明白这一点,所以纵容着自己随便地想起Steve,以此作为对马克的报复。反正Steve近期都不会再在日本出现,怎么想都是安全的。Steve现在不仅是马克的眼中钉,同时也是羽村家族的“通缉犯”。Steve该是她的敌人。想到这里,直子小姐有些小小的遗憾。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酒精原本就善于使感情更奔放。直子自以为喝得并不多,足以让她清醒安全地搭乘电车回家去。
直子把眼睛闭上,细细玩味着心中那一点点儿遗憾,幻想着这些遗憾也在Steve心里生出来。即便相隔千里,不是也有心灵感应一说?彻底清醒的时候是不会相信这些的。何不借着酒劲儿,让幻想变得像真的一样?
感应果真就来了。直子小姐仿佛闻到了古龙水的气息,透过烧烤的烟雾,隐约而飘渺。酒精真是个神奇的魔术师!直子小姐把眼睛闭得更紧,更努力地闻着,古龙水的气息瞬间清晰浓厚了。她只觉面前一股热流,猛然张开眼睛,一张男人的俊脸正对着她微笑。
直子心中一惊,瞬间恢复了理智,知道这并非幻觉或心灵感应。Steve活生生地就在眼前!他回东京来了,而且主动从自己眼皮底下冒出来。他难道不害怕吗?
直子倒是有些怕,不知这男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随即又觉得自己可笑,好像中国传说中那个好龙的叶公。
“直子小姐,最近好吗?”
Steve微微颔首,风度翩翩。仿佛是邂逅了他所尊重的女人。理想中的东方男人。酒精暗暗对直子小姐收复失地:管他怎么样呢?就算变成他的囚徒也无所谓,那正是对马克进一步的报复:“Steve-san,真是令人吃惊呢!您不担心吗?”
“哈,亲爱的直子小姐,我有什么可担心呢?即便您立刻就打电话给您的老板,我也绝不逃跑。我只有最后一个请求:让您亲自看守我。做您的囚徒,该是一件快乐的事吧。”
“Steve-san,您真会说话!不过,您到底为什么来东京呢?”
“我喜欢东京。上次不是说了?”Steve眨眨眼睛,故意把脸贴近直子小姐,使她感受到一种可爱的危险,“我陪你喝两杯?”
直子小姐轻轻推开Steve:“你真不怕我告诉马克吗?”
Steve轻笑:“你这会儿联系不上他。再说,告诉他什么?我来替他完成本该由他来做的?”
“什么是他该做的?”直子小姐扬起美丽的细眉。
Steve把酒杯举到眼前:“Happy Birthday,亲爱的。”
直子小姐鼻子一酸。她深知这是酒精的缘故。若在平时,一个“敌人”的雕虫小技怎能打动得了她?然而此刻,酒精就如同这男人身上的古龙水一样,正入侵她身体的每个细胞。她并没有太醉,也没有彻底清醒时的矜持。何不再演一场戏,就像两周前演过的那一场。酒精让她轻松入戏,是她自己不愿意从戏里出来。她凤目微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们男人,不是都一样?”
Steve轻声笑道:“呵呵,我早就说过,你非常聪明!你猜马克现在在哪儿?”
直子小姐撇撇嘴:“谁知道?在哪里喝酒?”
Steve微笑着摇头:“No!你看,我刚才说过了,你这会儿联系不上他。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在飞往冲绳的航班上!你们办公室在做什么有关冲绳的项目吗?”
直子小姐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是东京办公室的二把手,她心里很清楚,当前没有任何有关冲绳的项目。冲绳是全日本工业产值最低的县,基本就是美军基地外加度假地。更何况今天是周五。马克是极少利用周末时间工作的。可她没必要把这些告诉Steve。她虽然有些醉意,但心里还是清醒的。直子小姐不屑道:“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他是你老板。不是吗?”Steve使用疑问的口吻,可答案却早在眼睛里,“直子小姐,最近马克一定对你的工作很满意吧?突然卖掉了那么多的项目?”
直子一愣:“你是什么意思?”
“哦?难道您还不知道?”Steve故作惊讶,从西服上衣里掏出黑莓拨弄几下,递到直子眼前,“这是纽约总公司系统里所记录的东京办公室最近两周的新项目订单。您新开了两千万美元的项目呢!”
直子愕然道:“这些不是我开的项目!”
“可它们都在您的名下!”
直子把眼睛彻底瞪圆了:“可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项目!还有这些客户!我根本不认识这些人!”
“直子小姐,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Steve摊开双臂,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日本公司里就只有马克和您有机会卖项目,可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业绩都送给您呢?您实在是太谦虚了!一个月就为公司挣了两千万美元!”
“不!这些项目和客户都不存在!”直子小姐喊出这一句,整个人突然怔住了,望着吧台上的调料瓶子发起了呆。
Steve突然压低了声音,凑近直子耳边:“不存在?也就是说,是假合同?但是……让你来扛?”
直子抬头瞪着Steve,目光中充满了惊恐。
Steve却微微一笑,突然调转了话题:
“瞧瞧!跑题了!刚才说到哪儿了?冲绳?马克为什么要去冲绳呢?肯定还是去工作的吧?不然的话,为何要带上你们办公室新入职的丽香小姐?”
Steve言罢,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递到直子手中。那上面的日语写着:全日空航空公司客户服务部。是啊,冒充乘客或旅行社打个电话到航空公司,对Steve简直是雕虫小技。直子小姐心中仿佛生出许多只手,满胸满腹地乱掏乱抓。心痛是谈不上的,怒气却是一波胜过一波,很想扯烂谁的头发。她猛然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过头瞪着Steve,眼中带着深秋的寒意:
“Steve-san,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证据就在马克的电脑里。他今天下班走得很急,电脑还在办公室里。我有公司的钥匙和门卡,也知道大门的密码。就看你敢不敢相信我!”
“我一贯不相信美丽的女人。”Steve又眨眨眼睛,“但你,是个例外。”
“很好。钥匙和门卡都在我身上,不过,我不能亲手交给你。毕竟,他还是我老板。”直子故意挺高了胸膛。
“那是要我自己来拿?”
“当然。不过……”直子小姐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柔媚的光,“带我到你酒店的房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