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为《秘密调查师》写序是2010年的初冬,在由北京飞往莫斯科的航班上。七年之后,为《秘密调查师》的再版写序,仍是在飞机上。这次是由北海道飞往北京,舷窗外的北国大地又是白雪茫茫。也不知我有多少时间是在飞机上度过的。早年是漂洋过海求学谋生,然后是肩负着公务四处奔波,现在则是全职码字的闲云野鹤。无论调查报告还是小说,加起来总有十几万字是在机舱里写就的。看来,不管从事何种职业,注定是一个漂泊的人生。
转眼离开商业调查已有数年。但既是为《秘密调查师》作序,总要再提一提那“神秘”的行业。
每当有人让我从《秘密调查师》里挑一句最具概括性的话,我总是不假思索地选出这一句:
我们的产品,是秘密。值钱的秘密。
这是小说中充满神秘感的GRE公司中国区老大对前来面试的年轻女子说过的话。这两个人物自然都是虚构的,就像这小说中的大部分人物和情节。但生动的故事往往来自真实的素材。比如,作为中国区的领导,我也曾面试过许多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他们大多从中外名校毕业,拥有数年的金融、媒体或法务的工作经验,但对商业调查一无所知。因此目光里总是交织着忐忑和兴奋。他们希望加入的,是鼎鼎有名的“华尔街秘密之眼”——全球顶尖的商业调查公司。其数千名员工,隐藏在六十多个国家的金融区摩天楼里,秘密执行着数百起商业调查项目。他们为投资者调查未来合作对象的背景和信誉,为遭遇欺诈的公司找出销声匿迹的罪犯,为陷入经济纠纷的客户寻找对手的漏洞和把柄,另有一些为VIP客户提供的隐秘服务,是公司里大部分员工都不知道的。
十几年前,当我心情忐忑地接受面试时,对此行业同样一无所知。参与了数百个项目,走过十几个国家,顶过南太平洋的烈日,也淋过伦敦的冻雨,在东北的黑工厂受过困,也在东京的酒店避过险。在积累了许多经验之后才真正明白,一个商业调查师到底需要什么。面对那些拥有傲人简历的面试者,我总要问一个问题。这问题和英美名校的学历无关,和硅谷或华尔街的工作经验也无关。那就是:
应对一切可能性,你准备好了吗?
我这样问,因为我也曾被问到过同样的问题,并不是在面试时,而是在更尴尬也更紧迫的时刻。
那是在大阪最繁忙的金融区,一家豪华饭店的餐厅里。
“老兄,你准备好了吗?”
问我问题的,是个铁塔般巨大的西班牙裔男人,短发,粗脖子,皮肤黝黑,戴金耳环和金项链,体重起码有三百斤。若非见到他的名片,我会当他是西好莱坞的黑帮老大。可他并非黑帮,他叫Mike,来自洛杉矶,是国际某知名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他身边是个身材娇小的西裔美女,那是他的私人秘书,他身后则是四名人高马大的保镖:两名白人,两名日本人,表情严峻,严阵以待。Mike低头凑近我,补充道:“他们几个都带着家伙!”
我摇摇头。一个小时之前,我才刚刚在关西机场降落。民航不会允许我带“家伙”搭乘客机,即便允许,我也没有。
Mike也摇摇头,脸上浮现一丝不屑:“没人告诉你吗?今天要见的证人,有可能是很危险的。我们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我们知道,他有黑帮的背景!”
这是一桩拖延了数年的跨国欺诈大案。骗子拿着巨款销声匿迹,直到三天前,Mike在日本的同事接到了匿名电话举报,声称见到过他。听声音举报人是女性,日语并不纯熟,操着些中国口音。同事在电话中说服她和我们秘密约见。我和Mike就是为了这次会面,分别从北京和洛杉矶赶到大阪来。时间地点由对方定,我们严格保密,尽量减少随行人员。
Mike的顾虑并不是多余的。销声匿迹的诈骗犯可不喜欢被人一直追踪,为了警告律所和调查公司不要插手,以“举报”为名把接头人约到僻静处“灭口”,也是发生过的。Mike无奈地看着我,抱起双臂说:“我给你半小时做准备。半小时后,我们在酒店大门见。”
重温一下项目背景:被骗的是一家美国金融企业,骗子和日本黑社会有染。Mike的律师事务所受聘为美国企业尽量挽回损失,而我所就职的公司协助Mike的律师事务所,在全球追查骗子的行踪。半小时之后,我将同Mike在他的保镖和本地律师的陪同下,去接头地点和举报人见面。对于这位神秘的举报人,我们一无所知。她曾在电话里声称是那骗子的情人。但,谁知道呢?
半小时,我能做什么准备?举目四望,酒店门外有一家便利店,想必是不卖枪的。就算卖,我也不知怎么用,或许比没有更不安全。我回到十分钟前刚刚入住的酒店房间,取出手提电脑,给在北京的同事发了一封邮件,简单做了些安排——如果我发生了意外,请帮我……
写完那封具备遗书功能的邮件,我微微松了一口气。举目窗外,是一条被樱花淹没的街道,身穿和服的女人们,打着伞在花下拍照。原来竟是樱花怒放的季节,之前竟然丝毫也没注意到呢。
生活是美好的,但危险无处不在。作为一名商业调查师,危险似乎就更多一点儿。母亲因为我的职业抱怨过很多次:不务正业!在她看来,一个获得斯坦福硕士的机器人工程师,就该毕生研究万人瞩目的人工智能,改进那些我曾经研发的“蟑螂机器人”——那是我研究生时的课题:为丛林作战设计的仿生学机器人——穿越各种气候和地质条件下的丛林,深入敌人腹地,拍照,监听,执行其他更为秘密的任务。
毕业十几年之后,深入“腹地”的却并不是那些“蟑螂机器人”,而是我自己——整天西服革履地出入全球各地的高级写字楼,同银行高管和企业家们打着交道。我远离了机器人和人工智能,被众多的合同、账务、新闻、八卦、公开的和不公开的信息,还有无处不在的蛛丝马迹所淹没。
母亲一辈子做学问,无法量化商业咨询的技术含量和价值。一切用不上数理化公式的营生,她都当作不大正经。后来我辞了职,专心写起小说来。母亲就更失望了:“你凭什么能写小说?又不是文科出身。而且,想象力又未必出众。”我不敢言语顶撞,只在心中默默辩解:没有经历,哪来的想象力?
因此,凭着当年寒苦的漂洋,在硅谷设计和生产机器人,以及之后走遍世界的调查师经历,想象力似乎真的日益发达了。那些匪夷所思的调查,跨越国境的历险,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绞尽脑汁的陷阱设计,高科技伪装下的原始冲动,被财富和欲望撕扯的情感和良知,就这样跃然纸上了。
当然,事实毕竟是和小说有所不同的。商业调查通常并不如小说里那般惊心动魄,正规公司的从业者也绝不会轻易踏入法律和道德禁区。而且这一行最需要严谨,容不得半点儿的牵强和不实。所以专业调查师会补充说:“如果无法证明是真相,秘密一文不值。”
不过,前文所述的“大阪经历”却并非虚构。之所以要写这样一篇序,正是为了向读者透露一点儿藏在小说背后的真实情形。只不过,此类“情形”并不多见,而且只有资深人士才会亲自涉险,绝不会把既敏感又危险的任务推给普通员工。至于那次经历的结果:瞧,我还健在呢!至于其他细节,抱歉,那可不能直接透露。正如这部《秘密调查师》里写到的诸多“秘密”,是要经过了小说式的加工才能见人的。
说不定您手中的这部小说,就已经把谜底告诉您了。
2017年11月2日
于札幌飞往北京的航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