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NVESTIGATOR
“Steve,你知道,我一直很期待见到你。”这是总裁杰森·布朗在Steve车里说的第二句话,就跟第一句一样地缺乏诚意:“Mercedes!是辆好车!”
其实根本不算好车,尽管花掉Steve四个月的薪水。奔驰C260,四十万人民币,在北京大街上完全算不上奢侈。Steve并不在乎车的牌子,也不在乎原产国和中国人民有没有世仇。不论民族还是个体,都不足以让他动用感情。早在多年之前他就下定决心:要做个冷漠无情的人。只有如此,他才能变得强大。
也正因如此,Steve也并不喜欢任何新鲜事物。苹果手机、微博、3D电影,这些都和他无关。除非那东西能帮他完成调查项目。他也不喜欢任何人。熟人、同事或者陌生人。除非那人能帮助他获取秘密,值钱的秘密。
所以Steve不喜欢任何人进入自己的世界,包括自己的车里。更不必说是杰森这样的人。尽管GRE的每个员工都期待能有机会和总裁同车。当然,Steve很清楚怎样掩饰这种不喜欢。他善于掩饰自己的感受,不论那感受是好是坏。以至于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掩饰,还是根本已经不在乎好坏,或者分不清了。有人说这是退化,但Steve认为这是进化,是一个真正强大的人所需要的。
Steve不言不语地开车,保持均匀车速,同时尽量避免被人加塞。在北京开车就像电子游戏,充满着各种意外。下午五点,高峰将至,京通快速路已水泄不通,勉强留出一条装满摄像头的公交车道。Steve没走公交车道,尽管他知道如何避开每个摄像头,也希望早点儿把总裁送到机场。但他不想让总裁看出这个想法,更不想让总裁觉得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破坏规则。
反正总裁看上去也并不着急。
“Steve,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杰森轻声发问。Steve知道他终于要言归正传:“当然。”
“‘丽江’那个项目是你完成的?真的令人印象深刻啊!”
“谢谢!”Steve耸耸肩,稍显腼腆,恰到好处,“我只是尽力配合大家。”
那项目发生于两年前。GRE有个共识:“丽江”是近年来GRE承接的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项目之一。客户是德国一家医药公司,雇用GRE秘密调查一个跨国假药制造销售网络。项目由GRE全球负责反欺诈调查的副总裁尼古拉斯·维德领导全球七个办公室共同执行,最终发现那企业的工厂隐匿于中国云南那些刀砍斧凿般的大山里。Steve单枪匹马冒充采购商进入工厂,偷拍到内部设施并窃取了假药的样品,并把这些证据提供给中国警方,里应外合端掉了那家年产量上亿美金的黑工厂,也为GRE顺利赚回二十万美金的佣金。
“哈!你很谦虚啊!尼克跟我说过很多次了!那都是你的功劳!”
“尼克过奖了。”Steve继续认真开车,不动声色。尼克是尼古拉斯的昵称,领导“丽江”项目的全球副总裁,也是杰森之外在GRE权力最大的人。
“你觉得尼克怎么样?”
杰森话锋一转。Steve若有所悟:或许这才是总裁的本意——了解尼克的动向。就像苏珊也常要关注Steve的动向。“臂膀”有时并不安全。但总裁怎会找上Steve?仅仅是因为两年前“丽江”项目的合作,还是总裁已经察觉了Steve和尼克之间秘密的联系?
“尼克是个很有魄力的领导,能力非常强。”
“就这些?”
“老实说,我并不了解尼克,也没见过面。只和他一起做过那一个项目。仅就那次合作而言,他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Steve轻描淡写地回答。但事实是,通过那次合作,他和尼克互相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他们都明白,自己在GRE的前途与对方有关。
“噢,是这样。”杰森把头缓缓靠向头枕。Steve凝视前方,并不侧目去看,可总裁身体发出的细微声响告诉他:总裁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杰森的头再次离开头枕:
“你说得没错。尼克是个非常有能力的人。当年他只是纽约办公室里一名最普通的调查师,但他的表现很突出,所以我让他跟着我,亲手教他很多东西,帮他成长成为公司里坐第二把交椅的人。在GRE,真正有能力的人是不会被埋没的。比如你。Steve,我们都知道,你是很有能力的人。”
“谢谢!我会努力把工作完成得更好。”
Steve说着“标配”台词,心中已基本明白总裁的意思:尼克再有能力,也仍在总裁的手心里。有能力的人只有靠着总裁才能在GRE更有前途。但仅仅听出潜台词是不够的——Steve的大脑正飞速搜索潜台词背后的含义:莫非,总裁怀疑他和尼克暗地勾结,所以在“策反”他?
但这正说明总裁早已怀疑尼克,并且了解到尼克和Steve联系密切。Steve和尼克在执行“丽江”项目的过程中的确接触过几次,但之后的所有联络都只通过私人手机和邮箱,并没在GRE的服务器里留下任何痕迹。看来,仅仅是两年前的那次紧密合作,就足以令总裁对尼克和Steve之间的关系忧心忡忡。这也同时说明:总裁和尼克已经势不两立了。
但既是如此,总裁就更不会信任和尼克有过任何联系的人。更何况,Steve又是一个跟尼克一样“真正有能力的人”。Steve很清楚尼克已经是杰森心中的敌人。而自己,也因此上了杰森的黑名单,在GRE再无翻身之日。杰森现在向他示好,只不过是想把他当成个卒子。以前无关痛痒,现在加以利用,以后严加戒备。
杰森微微一笑,再没说什么,直到抵达机场。
这多少让Steve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杰森还会继续说些什么,比如进一步试探Steve的态度,或者继续聊一些有关尼克的事情。杰森却没有。“策反”的工作只开了个头,就莫名地结束了。总裁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Steve帮总裁取出箱子,和总裁握手道别,中规中矩,不卑不亢。杰森拍了拍Steve的肩膀,像是为这次短暂而诡异的会面画上句号。
Steve驱车返回公司,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变换着问题:总裁,尼克,苏珊,黄美珠,还有李怀安。除了黄美珠,别的都算不上是迫在眉睫,却让他更加耿耿于怀。黄美珠只是一个项目,如同他做过的近千个项目。但其他几个问题却没那么简单。
回到公司,苏珊的办公室已关灯锁门。前台秘书琳达告诉Steve,苏珊有急事先走了。
Steve心中诧异:苏珊是在耍他?莫非,她另有所图?Steve若有所悟:难怪自己刚才离开公司时会感到不安!他疾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旅行箱和电脑包都还放在原地,Steve的心脏却狠狠一沉:电脑包已经被人打开过了,再细微的变化也逃不出他的眼睛——他从不把拉锁拉到底,现在却完全拉紧了。这些都是事先策划好的——让他务必在下午赶到公司;让他开车送杰森去机场,再返回公司来,因此可以安心把电脑留在公司!
电脑硬盘想必已经被复制过了。自己已经成为了目标——总裁和苏珊的目标。
其实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GRE的每个员工都有可能成为被调查目标:被对手查,被客户查,或者被老板查。Steve只是没想到,苏珊已经荣升为总裁的心腹。以前只当她喜欢在总裁面前表现,看来只要表演得多一点儿,南郭先生还真能变成大腕。
无论如何,Steve的判断千真万确:他已经上了杰森的黑名单,在GRE再无前途可言。
Steve让自己保持镇定,并不怎么惊慌。他的手提电脑里也没什么不能让总裁看到的。和尼克的联络怎能通过公司电脑?只不过,他得和尼克通个电话。他们已经成了一根线上的蚂蚱。尼克早该知道总裁不是朋友;但他或许尚未意识到,总裁已经开始行动了。
Steve抬手看看表:北京时间晚上七点半,纽约时间早晨七点半。当然不能使用办公室的座机,或是公司发的黑莓手机——表面是便利的特权,实则是枷锁和耳目。即便使用私人手机,也不能在公司附近。Steve背起电脑包,拉起行李箱。电脑包其实再也不必拿回家。但他不能让别人发觉自己突然改变了习惯。Steve径直走出公司,走进电梯。电话得到楼外去打,找个安全僻静之处,自己的车里也不行——总裁刚刚“光临”过,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嗅觉灵敏的“小玩意儿”。谁也说不好,GRE的总裁会不会亲自做一次调查师该做的活儿。这辆车子需要彻底检查。电脑包和行李箱也得查。家里有工具,这里没有。
电梯门在一楼左右分开。
门外却又站着那形如房屋中介的中年人。仿佛时间倒流,两小时之前的事情再度重现。只不过这一次,那人并未打算要走进电梯,而是站在四五米开外。他是在特意等着谁。
这回电梯里就只有Steve一人。两人因此少了些顾忌,也就无需再像刚才那般默契。
“Steve Zhou?”那人张大眼睛,黝黑的额头上出现几排梯田。如果换身衣服,说他是个农民也不会过分。
“你呢?”Steve反问。其实,Steve知道他现在使用的名字。
他尴尬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只有牙齿还和当年一样。他递上一张名片。
李怀安/总经理助理
林氏地产集团北京分公司
“李怀安。”
李怀安低垂了目光,仍咧着嘴笑,比通常的销售更谦卑些,仿佛多了一层含义,是Steve看不懂的。
为什么改叫李怀安呢?Steve扬一扬眉,心中无端地升起一阵烦躁:人家叫什么与你何干?安阿伯又与你何干?这楼里的任何人都不知道安阿伯和Steve有什么关系——整个GRE都以为他是在中国土生土长,和美国没有半毛钱关系。这要感谢十年前,进入GRE完成的第一个项目:他被派往香港秘密工作了三个月。为了保密,当时的上司建议他使用假名完成那个有些敏感的项目。三个月后,全亚洲的同事都知道,新建不久的北京办公室来了一名叫作Steve Zhou的年轻人,就任三个月就完成了一项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调查任务。Steve当时的上司——另一位元老级的人物——对Steve说:索性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吧!作为全新的开始!一个真正的调查专家最好没有任何历史。Steve这名字得以沿用,一切就是从那时果真重新开始了。
电梯门等得不耐烦,自顾自地合拢。李怀安忙抬手撑住它:“现在,是要下班了吧?”
他在没话找话,十足的销售范儿,却算不上是足够敬业的:西服皱皱巴巴,皮鞋擦得并不干净,还有头发——最糟糕的就是头发。起码一个月前就该找个像样的地方剪一剪。Steve愈发觉得烦躁,甚至有那么点儿腻味。不论这无话可说的邂逅到底是不是偶然,他想一走了之了。
“今晚有个电话会议,明早还要出差。”
“哦,很忙啊!”他的双眼黯淡下来,讪讪地闪开身子,“那是要早点儿回家去的!”
Steve快步走出电梯,脚下又有些迟疑。李怀安果然快步跟上来,陪他一起走向另外一部通往地库的电梯。也许算不上是默契吧!Steve这样告诫自己。
“为什么是Steve?”走到电梯门外,李怀安突然开口。Steve暗暗吃了一惊。他竟然和他怀有同样的疑问。Steve敷衍地一笑说:“需要一个英文名字,第一个想到它。”
“和咱们实验室的那个Steve有关系吗?”他又在讪讪地笑。眼睛里充满试探,仿佛在说:这套房子您满意吗?而且他用了“咱们”,而不是“我们”。这不是台湾人该用的。他竟然彻底变成大陆人了。当年,他们共处了那么久,那么多时时刻刻,他也没学会一句北京的方言。Steve耸耸肩,不置可否。电梯门终于开了,Steve急着走进去,坚决而潇洒。他顿了一顿,再转回身来。李怀安站在电梯门外,脸上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他说:
“我还是喜欢夏冬这个名字。”
“这里没人知道那个名字。”
电梯的金属门把那尴尬的笑容关在外面。钢索拖动电梯,发出均匀平滑的声音。Steve长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密歇根大学实验室的那个“Steve”是个美国白人,是台湾教授手下唯一一个非华裔的学生。当然那美国人分不清楚。其实十几个华裔里,有一个和其他不尽相同。他来自大陆而非台湾,他也并非研究生而是本科生。他叫夏冬。是阿文介绍他到这所实验室里来工作的。本科生本来就很难找到实验室的工作。多亏了阿文在教授面前大力美言。本科生无法独立完成科研项目,只有给更资深的博士研究生做助手。夏冬被安排在美国本土博士研究生Steve的手下,每周工作十二小时,收入六十美元。Steve腼腆而安静,总是默默地做着实验。夏冬也默默地帮着他。实验室里总是非常安静,就像根本没有人。直到楼道里传来一连串喷嚏声——阿文夏天花粉过敏,他常要找借口路过这间实验室,顺便塞给夏冬一袋麦当劳的外卖,或是一杯星巴克的热拿铁。
后来,夏冬回到北京,加入一家叫作GRE的公司。当他的老板对他说:“我需要你去一趟香港,大概要住三个月,不要带自己的电脑,其间不能和任何朋友或家人联络。另外,你最好给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他一下子想起那楼道里传来的声音:Steve!冬!你们在吗?罗教授叫你们去……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