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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北方大学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卢新华出了广播站的大门,走上了连接县城到东关的十孔桥。凤凰河水涨了许多,浑浊的泥水上漂着白沫和柴草,向着雨雾中的仲山脚下卷去。离桥100米处,有一道滚水坝,刚来那些日子,夜阑人静的时候,头枕床头,他常听着涛声遥想林媛媛在乡间的生活。现今坝基已被淹没在大水里,只有涛声浊重地拍打着往日长满了蒿草的堤岸,偶尔有大块的黄土垮到浪中,发出沉闷的轰响,他感到脚下的桥巍巍颤抖,似乎要散架的样子。卢新华不敢久停,急急忙忙上了坡。

“狗日的霖雨,一下就是20多天,不要山里人活了。”站在半坡,回望雨雾中的山城,卢新华用当地人的土话骂头顶没有人性的老天。

登上原头,卢新华已经汗流浃背了。头上的草帽因了雨水浸渍而沉重地湿漉漉地与汗水交织在一起,肩头的蓑衣只及腿肚子,涤棉单裤被蓑草滤下的水珠一点一点地染成了深色。再看脚下的雨鞋,被泥浆糊得面目全非。雨中的高原氤氲成一片混沌,不见碧树掩映的村庄,不见穿梭来往的人影,只有凝重的云团在遥远的天际裂变组合,只有雨声在天地间吟唱。第一次下乡的大学生心中油然生出寂寞和恐怖,一种似乎要被这雨这云吞没的恐怖……

卢新华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种感觉从脑际驱除出去,在迈想高原深处的时候,他开始想事情,想来这里的一个月经历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以排遣这漫长的旅途的孤单。

……

时间是无情的浪潮,催着他们的生命之舟离开了古城,三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风尘仆仆地站在黄原县民政局的门口了。办公室值班的女同志很热情,说是他们的去向县上已经定好。林媛媛分到金川公社担任代理团委书记,张玉琴分到御道公社担任代理妇联主任,卢新华分到广播站任编辑。她除了给他们每人开了一张介绍信外,还特地给接收单位通了电话。卢新华第一印象是黄原人实诚,他以为秦城民政局那位同志对于黄原人的评价是一种偏见,他甚至断言黄原已经在他的面前展现出一片灿烂的前景。

出了县革委会机关的大门,电力局就有一辆车到御道公社去,张玉琴的姐夫顺便把她的行李和人捎走。广播站有两名工人帮着把卢新华和林媛媛的行李搬到机关。大家一看就知道他和林媛媛的关系,只是人生,不便开玩笑,也就一本正经地帮着干活。站长张正和编辑组长杨耀民也都过来了。杨耀民扯着络腮胡子包装的大嘴笑着说:“小林,你是想啥法子把人家平原的小伙子哄到咱山里来了?”林媛媛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张正站长哈哈大笑道:“人家小林也不是咱黄原人嘛!咱广播站有一间房子,条件虽然简陋,但还干净,小林也不急着下去,就在县城转转。”张正站长说话的声音很低且又柔和,让卢新华感动了许久。当夜就在日记上记下了自己的心绪,并且吟出一首七律:

秋水苍茫秋云徘,关中弟子乘风来。

独喜布衣宾席坐,且将榴花渭原栽。

不效颜触论礼道,久慕留侯赋情怀。

驰马疆场非我长,健笔纵横任剪裁。

夜里县城停电,他就着罩子灯把诗读给林媛媛听,她就笑他书生气又来了,人家一句好听话就把你激动成这样,要是给个一官半职,给上一套房子呢,还不像范进一样疯了。

“那就让你爸也给我一个耳光。”

“讨厌……”

林媛媛终于还是没有听张正站长的挽留,第二天就到公社报到了。没有留县城,她心里不免有些感伤。

渭北高原的八月,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忽然一夜秋风,那山山峁峁、沟沟岔岔、小径阡陌间就染上了点点米黄;又一夜秋风,那米黄便悄悄地渲染成一条缎带;又一夜秋风,金色就铺满一面山坡,于缭绕的雾霭中装点出秋的风韵来。抬眼望远处,被野菊花铺开的山坡尽头是撒满柿树叶子的火红的起伏的梁峁,再后面就是黛色的山峦,层次分明地、浓淡相宜地组合出高原秋的画面。他们的心都被染上了浓浓的金色。上一面坡,就到了十字路口。人道相见时难别亦难,再难也得分手。林媛媛接过行李,说千里相送总有一别,好在都在一个县里,相距不过二十多里路,要见也容易;说是刚刚分到新单位,不要给人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还是回去吧!卢新华递过行李,镶嵌在道旁的一丛丛一簇簇野菊,在秋阳下生意盎然。卢新华诗人的罗曼蒂克全因了这野菊而活跃起来,竟忘情地采了一把把小黄花,然后一分为二,自己一捧,林媛媛一捧。林媛媛说山里野菊多的是,稀什么罕。卢新华却很认真,“记住,到该换花的时候,我会去看你的。”卢新华不能忘记,在走出好长一截回头望时林媛媛泪光滢滢的样子……

这一别,就是三十多个日日夜夜,电话只能打到公社,这相见还不难么?可是一个小时以前,当他把编好的稿子送到播音员茵茵手中的时候,却意外地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林媛媛蹲点的太仓村大队办公室的窑洞塌了。他就一刻也在机关待不下去了。

相思的日子,卢新华咀嚼的不只是分离的寂寞,还常常伴随着世俗目光的挑剔。他们初来时的澎湃、烂漫、狂热和畅想,被现实迅速地淡化、粉碎和冷漠。在这个偏僻的小城里,人们热衷于议论什么人当了副科级,升了正科级;倾心于攀远远近近的关系;习惯于两个人在一起说真话,三个人在一起说假话,开会时大家轰轰烈烈地说大话。人们对于他们从省城里带来的信息表示了短暂的兴趣之后,很快就忘却了。人们甚至对他在大学发表的论文不屑一顾,认为那是先生们捉刀的结果。“小学的水平,中学的程度,大学的文凭”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这常常令他愤愤不平而又感到委屈。

黄原县机关干部有一个习惯,吃饭时喜欢聚集在院子里。县广播站有一架葡萄,夏日里浓荫遮蔽,常常成为干部职工说话的地方。县内外的新闻,乡间的各路消息,东邻西舍的趣事,往往在这里传播出去,又在这里收集回来。广播站的职工戏称这里为新闻发布中心。有一天中午,灶上难得地吃四棱子干面,职工门早早地就站在葡萄架下,一边等候开饭,一边听杨耀民从大道或者小道上听来的关于中央路线斗争的消息。不过他今天的话题不是哪位中央委员倒台,哪位省委书记被撤职,而是关于工农兵学员的笑料。杨耀民头顶闪着亮光,嘴角冒着白色的唾沫,敲着碗边绘声绘色地说,你知道咱们那些工农兵大学生出什么洋相么?有一回上古典文学课,老师讲赤壁之战,有一位学生站起来问,老师,曹操怎么和魏国打仗呢?曹操和魏国谁更厉害?曹操与孙权不在山上打猎,跑到长江上有什么猎可打?大家被这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杨耀民正要再说下去,忽然发现人们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当杨耀民发现卢新华的身影就像一支画笔把人们的表情定格在一瞬间时,络腮胡子大嘴挤出尴尬的讪讪的笑:“呵呵!小卢来了。”

卢新华并不答杨耀民的话,淡淡地一笑说:“老杨,你知道曹操是怎样对孙权说的吗?你能背出原话来,这顿饭我出钱。”师范毕业而且是学体育的杨耀民没想到卢新华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口塞。卢新华眉间就露出轻蔑的笑:“哦!原来你也不懂,那我告诉你,曹操是这样对孙权说的,他在给孙权下的战书中说,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吴是什么?是当时孙权的国号。工农兵学员再浅薄,也不至于连长江与吴国的国号也分不开吧!”中午的葡萄架下于是就推出两张面孔的特写,一个脸上很难看,一个带着终于给了别人一次难堪的满足。

世界上一切事情就怕开头,卢新华与杨耀民心里深处微妙的战争由葡萄架下开始,枝枝蔓蔓地纠缠着他们的情感了。黄原县没有电视,县上对广播就分外重视。凡是重大活动,都通知广播站派记者参加。不久,县上召开常委会研究秋播工作,每逢这样的时候,杨耀民就十分积极,早早地去采访。县委书记说着说着就抛开了稿子,顺着自己的思路尽情地发挥起来。也真难为老杨写了一篇稿子。恰逢卢新华任值班编辑,他于是就庆幸有了新的发现,原来杨耀民也是一个半拉子记者。他可以当面指出稿子的许多毛病来,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在大学里那种孤独的傲岸迅速地复活,索性把老杨的稿子重写了一遍。而且还在原稿上批了一段要加强业务学习云云的话,杨耀民的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其实,这正是卢新华希望的结果,如果老杨能够大吵一场,是最好不过了,他可以借此出出闷气。但周一例会上,杨耀民的话味却变成另外一个调子:“卢新华的稿子编得不错,尤其是改了我的稿子,改得好,今后就多干一些,能者多劳嘛!”卢新华于是便有些惴惴不安,觉得自己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分。

然而,就在他一个小时前从播音员的房间走到站长门前准备请假的时候,却在门外无意间听到杨耀民对张正站长说:“那个工农兵大学生嘛!骄傲得很,尾巴翘得能把高压线拉断。我自然不说了,可他竟然私下议论起您来了。”

“他说我什么?”

“他整天和那些执机员在一起咕咕哝哝,说站长无病大养、小病呻吟。”

下面的话他没有听见……

张正站长很热情地批准了他的假,那女性意味很浓的弯眉一如既往地溢出笑意,甚至没有忽视卢新华有抽烟的嗜好而用“宝成”牌香烟招待他。只是在他即将转身出门的那一刻,张正说话了。那话的语气很平缓,有一种深藏的模糊,“年轻人!头脑要清楚,不要看这单位小,复杂着呢。我也是随便说说,你先去看小林,回来再说。”卢新华猜不透张站长心思。他回忆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议论过领导。

如今这些事情相互交织在一起,卢新华的心绪就懵乱得很,懵乱得像猫抓。还是老杜说得对,人比驴都难认。怀着这样的心绪上了眼前的土坝。沟不深,也没水,打坝是为了修路。茵茵曾经告诉他,过了土坝往东北方向走二里路就是太仓大队。可眼前除了高粱地、玉米地,一簇簇花椒树、梅李树、柿子树和杨树、榆树,就是看不见村庄在哪里。他迷茫的目光在漫漫的天地间扫描、寻觅,哪怕是碰见一个小孩,他孤单的心总可以找到一丝慰藉。忽然,胡同口站着一个很年轻的女人,那玫瑰红色的衣衫,仿佛是一团燃烧着的火,又仿佛是大海上的一轮太阳,使他忘记了旅途的疲劳……

秋雨连绵的日子,公社干部最忙,麦种不下去,秋收不回来,公粮完不成不说,成千上万人的吃饭就成了问题。而更令他们担心的还是农民们居住了数十代的地坑院。说起来冬暖夏凉,好像比城里人的楼房还要舒坦,可若是遇上了暴雨,来个倒灌水,跑都来不及;尤其是这霏霏阴雨,看似入土无声,一连下个十来天,再好的窑也给泡塌了。就在前天晚上,大队保管室的窑“轰隆”一声透了顶,尘土飞到半天上,顷刻间又被雨水下成一摊泥糊。消息传出,从公社机关到南原北原顿时紧张起来。公社刘书记在有线广播里把任副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是多亏了人没有住进去,否则出了人命,哭都来不及。说你任主任有几个脑袋,敢拿人命开玩笑?说你再不引起注意,就提着头上的乌纱去见县委李书记。任副主任窝了一肚子火,又把太仓大队大大小小的干部,包括林媛媛等几个随他来蹲点的干部召集起来批评了半天,末了一句话,组织抢险队,挑精干的团员、青年和民兵参加,昼夜巡逻,千万不能出问题。

林媛媛是公社团委书记,组织抢险队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她的头上。一大早,她招呼团支部书记苏娅把几十号团员青年吆喝到小学教室,先学“老三篇”,再学“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然后由林媛媛做动员。这不是为难人么?三年大学生活,林媛媛什么时候对人发表过讲话呢?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她平时在书上学到的道理倒忘了个一干二净。好在她有一颗温柔的女儿心。她只有从父老情、夫妻情、母子爱、邻里义说起,说在这个时候,谁家出了事都不是好事,中国人自古就有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传统,希望大家看在同村相邻的情分,多献出一份爱心。林媛媛眸子里的似水柔情,征服了她的同龄人年轻的心。尤其是那些男孩子,听一个漂亮的城市姑娘说话,浑身就像上了发条,只愁没有个表现的机会。大家纷纷议论起张老三的家窑洞危险,必须动员他搬出来。林媛媛和苏娅散会后没有一刻停息,就急急忙忙地向张老三家里奔去。

张老三正蹲在自己家窑门前“咝溜咝溜”地吃着干捞面,见林媛媛和苏娅下了门洞,忙站起来招呼:“林书记和苏娅来了,快到窑里坐,让你姨给你弄饭。”

林媛媛说:“老张,先不忙着吃饭,先说说搬家的事。”

“人老几辈子在这儿住着都平平安安,老窑干透了,不咋!”

“还不咋哩!你看看,你的窑垴都能滴出水了。”

张老三用筷子挑完最后一条面,舌头舔了舔嘴唇,转身往窑里走,眼睛里流露出对苏娅劝告的不屑:“你尽管放你的一百二十个心,我这窑要是出了问题,全村的窑都得出问题。”

张老三的娘在窑里与儿子抢着说话:“人常说金银好丢,穷家难舍。娃呀,我就是死,也不离开这窑。”儿子就埋怨娘,正晌午的,都不能说点吉利话。然而,林媛媛的责任就是动员人家离开老屋:“大娘!还是小心点好,我们下午就帮你搬家好吗?”张老三的娘就一脸的不高兴,转过身不再答话。林媛媛长叹一声出了门,上了洞子,眼看着雨就越下越大了,从老爷山涌来的云块压在太仓村的上空,压在林媛媛的心头。

走在太仓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积水,喜爱干净的林媛媛在一摊积水中洗了洗苹果绿的雨鞋,水中映出她疲倦的脸庞和有些浮肿的眼睛。恼人的雨缠绕出万千条线头在她的心中郁结成无序的烦乱。前几天,她接到从省城来的信件,是当年与她一起插队的冬梅写来的。冬梅多有福气,日子对于她来说,永远是工厂、家里,两点一线样的单纯。她不用像自己这样流荡式地生活。在这个年月里,公社干部与生产队长没有两样,黑天半夜走几十里山路是家常便饭,瘦小而又胆小的她一步也不敢落下,有一次竟然差一点跌到路旁的阳沟里。林媛媛一想到这些,当年因为工作认真才被留在水库工地却耽误了招工的她反而有了一种失落。

“媛姐,您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没啥,就是有点累!”林媛媛笑得很勉强。

“就是,像这样为没黑没明地干,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何况您这瘦削的身体呢?”

“苦点没啥,只要不出事就谢天谢地了。”

苏娅点了点头,一只手扶了扶林媛媛的左胳膊,看了看手上的表:“呀!都一点半了,早过了饭时,走,到我家去,让我妈给咱擀四棱子面吃。”

林媛媛爱抚的目光掠过苏娅的肩头,眉宇间化出淡淡的笑——精干的苏娅永远是这样的乐观,她善良的心总是会想出贴己话让你心中的愁云消散。在送林媛媛走下门洞的时候,她自己却留下来在崖背上拔新鲜的青菜给林媛媛调节口味。

现在,金川公社的团委书记已经坐在苏娅家的灶前烧火了,当红红的火焰映着她圆圆的脸庞时,她开始了和苏娅母亲的亲切的家常话:

“女子,今年多大了?”苏娅母亲一边切着面条,一边回头望着城市来的姑娘。

“二十四了,比苏娅大两岁。”

“有对象了吧?”

林媛媛点点头,眼角就溢出幸福的笑。

“在啥单位?”

“在县广播站当编辑。”

“呀!这可真巧了。我外甥也在广播站,姓杜。”苏娅母亲因了这一层,与林媛媛又近了许多。她已经切好面,整整齐齐地放进方盘。门洞里传来了苏娅的声音:“媛姐!媛姐!你看谁来了?”

林媛媛站起身朝外看:“呀!你咋来了?”

卢新华把头上的草帽和蓑衣扔在一边,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长出一口气:“我的天,总算到了。”再看那脸,被汗水冲得五马六道的,林媛媛就一阵心疼:“这么大的雨,也不怕路上有危险。”

“不是说大队办公室的窑塌了吗?”

林媛媛明白了,一定是有人把保管室当成办公室了。

精明的苏娅母亲已经停了活来到中窑:“是你哥来了吧?你看走得王朝马汉的,衣服都淋湿了。苏娅!还不快取干衣服,湿衣服穿久了会闹病的。”苏娅母亲说:“苏娅她哥从部队当兵转业到了省城,家里留下些换洗衣服,干净着哩!”

换罢衣服,卢新华身上清爽了许多。通体透出书生意气,一副英俊潇洒的气派。林媛媛在一旁看着,胸中就涌起一阵骚动。

饭是在中窑吃的,卢新华很快就发现,黄原人的食文化有着与自己家乡不同的特点。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四盘小菜,或萝卜,或漕了的青菜,或是切得很细的辣椒丝,或是炒韭苔,盘子不大,菜却堆得尖尖的。除此而外,左边是一小盘油泼辣椒,右边是一盘精盐,上首用小碗盛着醋,下首用小碗盛着酱油。面条也不是家乡甘亭那样在炕中间放着一口大盆,里面盛着面条,只要主人招呼一声,七八双筷子都伸进盆里。而是一碗一碗地往上盛,吃完一碗,汤不能倒,也不能喝,再从旁边盛好的碗里往进挑。卢新华是第一次在黄原农村吃饭,一连喝了两碗汤,头上就冒出细密的汗珠。苏娅在一旁看着,就“格格”地笑。说是书把您念呆了,恐怕只知道墨水是蓝的,笔是尖的。调皮的苏娅弄得卢新华很窘,林媛媛急忙教给他怎样的吃法。苏娅母亲在一旁看着年轻人说说笑笑的欢快,眼睛瞪着苏娅嗔怪地说:“没正经的,她哥,你不要见怪,这女子硬是让我给惯的,没大没小。”

苏娅一歪头说:“人家才不像你那样总把我当小孩看呢!”而卢新华只是憨憨地笑,一碗四棱面使卢新华的思维细胞变得十分活跃。站在窑门口,打量着地坑院的居住布局,就觉得很有意思。四面崖面上各打着两孔窑,崖面用砖砌得平平整整。靠东北角有一孔小窑,显然是用作厕所的,对面靠门洞凹进去一方,像是一口井,上面放着一架辘轳。苏娅母亲见卢新华看得认真,忙在一旁解释说,这叫八卦庄,居住可有讲究。一般来说,老在上小在下,哥在东弟在西。人住阳面,牲口住阴面。黄原缺水,下雨时把水蓄到窖里,用明矾沉淀了才能吃。卢新华就从中读出了民居文化,这让他很是兴奋了一阵。他的专注和痴醉,于林媛媛心中长成温润的懊恼。你这个卢新华呀!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林媛媛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你是干什么来了?你是看我来了还是看窑来了?”

“就是,一个大活人还不如一院庄子。”苏娅说。

“唉!天地良心,我是听人说大队的窑塌了,才急急忙忙地跑来了!”

苏娅就咯咯地笑:“这话还算老实。媛姐是什么人?我们的林书记。就是把我塌死了,也不敢让媛姐有些许的差失。要不,怎么见我的记者哥呢?”

苏娅母亲心头一沉,脸上掠过一丝不悦:“正晌午的,由嘴胡说!”说罢进厨房去了。

苏娅吐了吐舌头:“我妈亏得还干过妇女主任,迷信。”

吃罢饭,林媛媛把钥匙交给卢新华说:“让苏娅先领你到我的房子里去,我先向任主任告个假就回来!”

“你告诉任主任,我还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抗涝保秋工作呢!”

“行!”林媛媛莞尔一笑,出门去了。

雨住了,天空虽然还是灰蒙蒙的,然而少了雨声的凄凉,人心一下子就豁朗了许多。太仓大队的办公室并非土窑,而是几孔砖箍的窑洞,很结实。掀开门帘,一切都是熟悉的。放在桌上的牙缸、牙刷、面友是熟悉的;整整齐齐铺在床上的碎花被褥是熟悉的;就连那芬芳的香皂味也是熟悉的。卢新华确实累了,拉开被窝,拿一张报纸看着看着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他睡得很深沉,直到那饱满的双唇把一种散发着女性芬芳的气息留在他的脸颊,送入他的心脾的时候,才醒过来。

卢新华望着林媛媛圆圆的下巴,白皙的脖颈,血液就涌动起来。一下子把魂牵梦萦的女人搂在怀里。与林媛媛拥抱在一起,卢新华常常有一种“柔若无骨”的感觉。藕节一样的胳膊是软的,先还在卢新华肩头摩挲,慢慢地就滑下来了;纤细的腰是软的,卢新华伸出男人的胳膊去揽抱,有一种玉带一样的滑腻,云彩一样的轻盈,整个身子就贴在了一起。

卢新华相信,怀中的这个女人是水做的。

他们的心在飞翻,而肉体却在下沉。好像是在沙漠中旅行,忽然发现了绿洲碧湖一样,彼此都在对方的眸子里读出了焦渴和期盼。

在这个爱情被遗忘的年代里,在这个秋天的下午,他们把整个世界变成两个人的世界。

风息了!

浪平了!

脑子清醒了!

云蒸霞蔚的浪漫渐渐散去,才下心头的激情被又上眉头的命运感慨所代替。隔窗听雨,林媛媛长长地叹息。只要雨还在下,麦子种不上,林媛媛就不可能与卢新华有相依相偎的闲空。然而,这还不是主要的,林媛媛最不能忍受的还是公社机关某些人的挑剔的目光。特别是公社郭秘书高度近视镜后那双金鱼眼总是像审视动物园里的稀有动物一样在背后打量她,有时甚止阴阳怪气地拿着材料要她抄写,不无讽刺地嘲笑她的钢笔字,仿佛林媛媛不是团委书记而是秘书的秘书。

“他是什么文化程度?”

“高六七级。现在还是工分干部,就那么瞧不起人。我就是不愿看那张脸才到太仓来的。”

“活人就是这样,你不能不面对各种的目光。特别是我们……”

林媛媛整理好容妆,坐在办公桌前玩弄着一只信封:“我们还算好的,张玉琴的情况更糟。公社书记一看她的档案,干脆就不让她接老妇联主任的手,她来信情绪非常不好。”

卢新华像是对张玉琴的命运结局早有所料,沉重而平静地说:“你告诉张玉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靠自己去证明自己的价值。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

……

西间的窑洞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高音喇叭响了。是苏娅浓重的秦音:“抢险队员注意啦!西头张老三家的窑有险情,请赶快到张老三家的院子里去!”

林媛媛的心一下子悬到了空中,连伞也顾不上打,就冲入了茫茫的雨雾中。

卢新华从炕上爬起来,也追了出去。

老爷山头的浓云越来越密,黑压压的。

老爷山有些承受不了。

下午五点的时候,张玉琴踩着雨水登上黄原县广播站的二楼,轻轻地敲卢新华宿办合一的房门。

杨耀民正坐在办公桌前看《参考消息》,这是他多年的习惯。每天下午五点半,他总是最先翻阅《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猎犬一样地在字里行间嗅闻政治气候。1975年8月底,他终于有了新的发现,1973年下半年被毛泽东主席提名任了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今年初在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上又被选为国务院副总理的邓小平近来在媒体上出现得少了。他为这一发现很是得意。今天,他又有了惊人的发现,《参考消息》在一版刊登了一则外电消息,说是中国北京正在组织反击“右倾翻案风”。杨耀民络腮胡子裹着的大嘴就“嘿嘿”地笑。这倒不是他对邓小平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他为自己的政治敏感而兴奋。杨耀民把手中的报纸弄得“哗哗”响,细高的身子出现在门口。他就是这人,不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别人,他会一夜睡不着觉,而他首先是要告诉的人是张正站长。当他站在二楼走廊的时候,就看见了站在卢新华门前的张玉琴。

张玉琴也发现了杨耀民,她热情地打招呼:“师傅!请问卢新华在不在?”

“哦!您是问小卢。他下乡了,今早上才走的。您是他的……”

张玉琴知道杨耀民误会了,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说话也不流畅了:“我——是他的同学。”

“大学同学?”

“哦!”张玉琴低下了头。

杨耀民热情而又神秘地笑了笑:“那您过几天来,他怕是三四天才能回来。”人与人之间千万不能产生芥蒂,一有了这,许多美好东西都会被一种有色的目光异化为丑恶。下到楼梯第二个台阶的时候,杨耀民忽然有了新的发现,回头朝二楼走廊喊:“女子!电力局的老孙是你的什么?”

“是我姐夫!”

“我说呢,怎么看你那么面熟。”杨耀民吐了吐舌头,老孙是他的初中同学,他庆幸自己没有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

望着杨耀民走下楼梯的身影,张玉琴有些茫然。她说不清此刻自己是一种什么心绪,泪花儿在眼眶眶里打转转。自尊心很强而又很顾脸面的黄原女子,心灵深处的第一道伤痕是被秘书接过介绍信时的那种轻蔑的目光割开的。而她又如何能把公社书记重复“工农兵学员”,又喋喋不休地反复问她上学前是初中毕业还是高中毕业时语言中那种惊异的神色从印象中抹掉呢?这倒也罢了,最使张玉琴伤心的是秘书竟把她的房子安排到厕所旁边。在大学时就爱哭得出了名的张玉琴把自己捂在被窝里哭了半夜。第二天,心里倒也平静了。唉!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既然命运把自己抛在了这黄原最边缘的地方,她就不能不面对这个现实。她擦了擦脸,整了整那很干燥,总也梳不顺当的头发,就去找公社书记要求分配工作。

公社书记姓黄,名自信,仅从名字就可知当年不是一位平地卧的老虎,而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他不再提分配工作的事,只笑笑让她多看些书,有空到乡下转转,熟悉熟悉情况,工作的事以后再说。

以后的日子,张玉琴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人,在寂寞和空寥中打发着时光。她本来就不爱看书,又没有其他的爱好。一天24个小时对她来说,简直是度日如年。有几次,她分明听到即将调走的妇联主任向书记提出交手续,书记宁肯向县妇联做工作,让留一段时间,就是不让把工作交给她。其实妇联主任是个什么官呢?不就是个妇女干事吗?值得书记这样慎重?

张玉琴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地难堪。在这个县城里,除了林媛媛和卢新华,她再找不到别的人可以诉说心中的酸甜苦辣。她把这种心绪写信告诉林媛媛,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慰藉,却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偏巧今天电力局有车到御道,她就搭了顺车到县广播站来找卢新华。他遇事总是很有主意的,她有一肚子话要对他说……

可他却不在。

张玉琴茫然地站在二楼走廊,一时没了主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生活怎么总是和自己过不去呢?

下雨天,黑得早,才五点半钟,光线就暗下来了。看这雨也没有停的意思。张玉琴失望地跺了跺脚,踩着沉重的步子下了楼梯,朝县城南关走去。

她,要等卢新华回来。

她,有许多话要对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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