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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活就如同古城西关剧场上演的一出出戏剧,看起来热热闹闹,到曲终人散的时候,总免不了留下数不尽的凄凉和寂寞。

不管学生们、教师们围绕谁留校的问题怎样地意见分歧,怎样地辩论争吵,离校的日子还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地来到了每一个人的面前。据说是郭书记把几个总支委员叫到病床前敲定的名单,然后报校党委批准的。

风波的最大成果是王丽萍被分回本省的北部,而冯晓白被分配到省交通厅报到。

程林搬动了所有在省城的人事关系,把自己留在了省报。

田黎民被分到省出版局政工组,虽然距专业远了些,但是,毕竟为今后的发展铺了台阶。

卢新华往返于秦城地区行署几次,在各种复杂的社会目光中,在同窗们不解的议论中选择去了黄原。

李波因了发起一场签名留校的活动,而自告奋勇地申请回到三边县,留校的风潮在他青春的心中留下了难以名状的惆怅,他开始反思,当时的冲动究竟有没有价值?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他的学生党支部书记随着毕业分配方案的公布而失去了实在的意义,他同所有热血澎湃的同窗一样要在一个早上打起铺盖回到故乡去。他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早在分配方案公布前几天,就买好了经山西回到毛乌素沙漠边缘的火车票。他意外而又理所当然地拒绝了叶子要和他一起走的请求,分配会一结束,他径直奔了火车站。

卢新华和田黎民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广播里已经在通知往山西去的旅客进站了。透过嘈杂而又拥挤的人群,他们很快地找到了那张黝黑的带着沙漠人特有的剽悍的脸。他们不顾一切地冲过一拨一拨的人群,隔老远喊着李波的名字。毕竟三年的大学生活留给他们太多美好的回忆,李波忘情地丢下行李,与卢新华和田黎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好狗日的‘亚圣’和‘颜回’,我以为你俩不会来了呢?”

“你狗日的,走时也不打个招呼,害得我们到处找。”

一句“狗日”的,淡化了多日来的隔膜和生分,冲破了是是非非设置的情感藩篱,三个人先是“嘿嘿”地笑,接着开怀大笑,笑声引来一束束陌生的诧异的目光。他们才不管这些,他们珍视的是这短暂的话别。

“你急着回去能做啥?我还寻思一起到杨虎城墓上游呢。”田黎民说。

“就是,再急也不在乎这一天么。”

“不!这座城市我一天也不想待下去了。”

“你就那么讨厌这座城市?”卢新华问。

李波摇摇头,厚嘴唇露出两颗虎牙:“不!它很悠久,也很雄伟。但是,它毕竟不是我情感的寄托。我知道,我是沙漠的儿子,我只有回到它的怀抱,生命才会觉得实在。”李波说得很深情,也很沉重,以致卢新华和田黎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回应。卢新华忽然明白了什么,说是你们先说话,我去去就来。几分钟后,卢新华拿着两张站台票。票面印着黑体字,制作很粗糙,然而,却让李波眼圈红了:“谢谢你们来送我。”

“叶子不一块走么?”卢新华问。

“她去那儿干什么?”

“你们俩……”

“我就知道你们又误会了。唉!没时间了,以后你们会明白的。”

他们被人流拥上天桥,又被人流推到2号站台。抬眼看看入站口的挂钟,离开车只有三分钟了,李波抓紧时间说着自己在肚子里装了多日的话:“请你们转告冯晓白,不要记恨我。希望他和王丽萍早日相会在古城。希望有一天我在沙蒿子镇迎接你们,我们一起去看长城。”

列车徐徐开动了。李波从车窗口伸出头:“一定到沙漠里来!”风吹着李波蓬乱的头发,卢新华似乎闻到沙漠的腥味。

卢新华清楚地看见,李波的眼睛里涌出了晶亮的泪珠。三年来,他第一次看见刚硬的沙漠汉子这样动情。人啊!真是一个说不清的东西。说他阳刚,他又脆弱。

忽然,田黎民碰着卢新华的胳膊:“你看。”卢新华抬眼望去,不禁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他们在12号车厢窗口看见了叶子圆润的青春的脸庞。

他们对眼前看到的一切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出了火车站,两人心里都空荡荡的,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

“你说,李波和叶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走上护城河堤的时候,卢新华问田黎民。

“说不清!”

“听李波的话音,似乎他们之间没有超越同窗的感情,可是,你看刚才……”

“这又是一个谜。”

“如果生活中没有了这么多的谜,生活也就成为一潭死水了呢。”田黎民任何时候都改不了“哲学家”的说话方式,“算了,人也送了,心也尽了,还钻那个牛角尖干什么呢。现在,该说说我们自己了。”说话间,他们已经发现走出了一个钟头的路程,来到省城南郊的乡村,连他们自己也惊异怎么会到这里来,是乡村早已植入他们潜意识的深处了么?

八月,正是秋菜出土、夏菜茂盛的季节。田野里一片葱茏,一望无际的绿色被菜畦和田间的小径分割成棋盘状。茄子炫出一片蓝紫青白,西红柿枝头垂红挂绿,豆角黄瓜传递着沉甸甸的喜悦。菜地边缘两行垂柳,在午后的风中摇曳着枝条。走在道上,卢新华和田黎民的心获得了空前的放飞。

“缘分”有时就是一种“类”感觉,一种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的彼此吸引,一种被日子的支离破碎不断诠释的人生态,一种从偶然膨胀为必然的机遇。当卢新华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无论是在情感上还是生活习惯上都显得那么不协调。他喜欢凭着一腔热血与人辩论,这在有些人的眼里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喜欢在讨论会上滔滔不绝地发言,这在有些人的眼里又被视为好出风头;当那些比他大几岁的老三届同窗拿着自己的文章请他修改时,他也喜欢直言自己的意见,这在有些人看来又是好为人师。一时间,他感到了在乡间不曾有过的寂寞和孤单。那时候,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晚饭后独自一人来到这远离校园的渠边,屁股下垫一张报纸,静静地望夕阳将田畴染成酱紫色,看黑色的云块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夕阳蛋黄的球体,感叹大自然的残酷和人生的不易,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为大自然的无情,也为无以排解的忧伤。他发现,他在乡间田园诗般的生活中,在中学政治课的课本里,在小说电影里学到的人生哲学用来分析和处理周围的一切显得多么力不从心。这时候,田黎民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们开始了两个来自乡间的书生之间推心置腹的谈话。老实持重的田黎民建议他不妨读读《老子》,希望他为人做事时少些功利色彩,多些超然的心绪,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以后长达三年的神交意会。

“热热闹闹的一个群体,这样说散就散了。”卢新华说。

“长棚千里,没有不散的筵席。”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这一分开,我遇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卢新华说。

田黎民转过身站住,看着流向田间的水若有所思道:“我又何尝不是沉重的呢?进校第一年,家乡遭了百年不遇的干旱,在我极度消沉几乎打算退学的时候,你连夜回到村里拿回120斤的粮票解了我的困窘。‘饿了给一口,强过饱时给一斗’,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忘不了这雪中送炭的情分。”

卢新华有点承受不起,“情分”着两个字太珍贵,他不能想象,人类如果没有了“情分”这个链条,将会是怎么一幅画面。

田黎民忽然领悟到这是分手前的最后一次叙话,为什么要将时光消磨在对于往昔的回忆中呢?!“哎呀!我们这是怎么了?尽说些吹捧的话干什么?还是说说到黄原去的准备吧!”

卢新华拉着田黎民在水渠边坐下来,手里揪着岸边的马莲草,一节一节的碎草顺着手指尖溜到水中,在浪花里打了几个漩涡,颤颤悠悠地漂向远方:“黄原的地理环境对于我来说,还只是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干些什么,怎么干,不仅说不清,而且也很盲目。”

“我们这一代大学生,实际上是时代造就的畸形儿。”田黎民深沉的目光越过绿色的菜田,聚焦在不远处的风物景致上。也许是因为在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他的年龄居于首位的缘故,从进大学的第一天起,他就既不像李波那样处处表现出当代大学生的狂热,也不像卢新华那样毫不掩饰对于个人价值的追求,他总是善于超越时空地思考人生,思考一种现象在过程中结成的千丝万缕的内容和形式、个别与一般、必然与偶然的联系,并凭借自己的理论思维作出是与非的判断:“从某种意义上说,推荐上大学这种形式本身就违背了教育的规律,因而它不可能长久,据说,老人家要蒋南翔出任教育部长,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回到十七年去。所以,李波的所谓复辟,也不是空穴来风,不过我不同意他的观点。噢!蒋南翔你知道么?”

看看卢新华点点头,田黎民继续说下去:“老人家当然不能容忍蒋南翔的做法,现任教育部长周荣鑫也是反对推荐上大学体制的。哦!我的意思是,历史已经让我们付出了许多,历史还将让我们付出更多。虽然各人因了秉性和实力的不同、生存环境的不同而面临不同的命运历程,但是,总的说来,我们以后的日子将会更加沉重,很不好过。黄原地域偏僻,人才缺乏,可能情况还会好些。可是,你也要看到,越是偏僻的地方,传统势力就越是根深蒂固,你也许要面对更加严峻的挑战。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

“这就意味着我们将以一个悲剧的角色去承受五颜六色的目光,我们要付出别人十倍的努力才能赢得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田黎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所以,我要送给老弟四个字‘好自为之’。”他们继续往前走。从田埂上跑来几位只穿着花裤衩的小孩,紧紧地追着一只在田间觅食的野兔。可怜的兔子显然已经疲惫不堪,然而身后的脚步声不容它喘一口气,艰难地爬上渠岸,被淙淙的渠水挡住了去路。求生的欲望使得这只兔子拼尽最后力气试图越过水渠。然而,它失败了,它掉进了水渠,只挣扎了几下,就被急流裹进了涵洞。

孩子们很失望,互相埋怨着走下渠岸,向绿藤缠绕的菜棚下跑去。

田黎民呆了,他愣愣地站在岸边,许久没有说话。他的胸中忽然觉得堵得慌,他讷讷自语:“这就是生活,不是冲向生的彼岸,就是跌入死的谷底。”卢新华没有接田黎民的话茬,这情景,使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炽热的太阳涂在地上的树影越来越短,卢新华蓦然醒悟,拉了拉仍然沉浸在思考中的田黎民:“哎呀!误事了。”

“什么?什么误事了?”

“张老师请咱们吃饭呢,你看看,太阳都老高了。他一定等急了。”

田黎民顿然明白过来,拉起卢新华的手,向市区跑去。

张逸之正站在四楼阳台上望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车流,搜寻着他的学生的身影。

在张逸之先生的眼中,田黎民、卢新华、程林和冯晓白都是本届工农兵大学生中的佼佼者。生活虽然使他们蹉跎了青春年华,然而,令张逸之先生感怀的是他们难得的清醒。他们并不因为别人人为地给他们头上加了许多红色的光环而忘却自我,也不顾及系里一些被人批判而如今又反过来将张先生视作“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人那种挑战的、挑剔的目光,总是相约着来到四楼张先生的家中谈学习、叙家常,这使得“文化大革命”以来就一直门庭冷落、几可罗雀的张先生孤寂的心湖上吹进一缕四月的风,以致他不止一次地吟诵“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窗纱”的诗句。因而,当去年系里要他应命编一部《法家诗文选注》时,他毫不含糊地挑选了六位同学,其中两名中途退出,实际上稿子最终是由他们五人完成的。张逸之先生从几个月的生活和实践中认定,这四位学生是做学问的人才,特别是卢新华和田黎民。

然而,毕业分配留校的名单中没有他们。

这使张逸之的心感到不平,认为这是一种是非的颠倒。故而,他借口有病没有参加今天的毕业典礼,在家中为他的高足们准备了一餐饯行酒。在这个一切凭票证供给的年代,张先生拿不出更丰盛的菜肴给他的学生,但他知道,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如今,先生站在阳台上,向远处眺望,不见他们的身影,他不免有些焦虑。他的急切的心境怎么能瞒得过他的夫人梦炎的眼睛呢?她在屋里喊道:“老张!学生都敲门了,你还站在阳台上看什么?”

张逸之孩子般欢快地拉开门,就见四位学生大汗淋漓地站在门口。透过近视镜打量自己的学生,田黎民抱着一个足有25斤重的西瓜,卢新华捧着一件“马踏飞燕”复制品,程林腋窝里夹着一幅装裱得很精美的立轴,冯晓白提着一幅徐悲鸿的奔马浮雕画,张先生清瘦的脸上就显得很激动,一激动起来就收敛了笑容,顿然地严肃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

在张先生书卷气十足地表示不能接受他们的馈赠时,他们先是一怔,接着都被他率直而又严肃的神气逗笑了。他们觉着先生很有意思。田黎民毕竟年龄大些,道这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想给老师留个念想,将来他们就是走到天涯海角,都会记着和张先生在一起的那些难忘的日子。接受了既不会折“伯夷叔齐”的气节,也不会落收受贿赂之嫌。先生听罢,拊掌大笑,连道妙极:“好!好。恭敬不如从命!恭敬不如从命。”

虽然早在29岁时就已经成为国内知名的学者,然而先生的生存环境却没有随着他的知名度的提高而有多大的改善。目前还是两室一厅的格局,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儿女从乡下回来了,就在书房里搭床,先生夜间只有在客厅里写作看书。然而,文化人就是文化人,在任何时候都无法荒芜他心中翰墨的馨香。对着窗户的墙上,挂着一幅领袖像——不是现时普通家里挂的那种半身像,而是一幅题为《春满人间》的中国画,领袖神采奕奕,站在向天怒放、燃织云霞的红梅丛中,身后是奔腾逶迤的祖国河山;画幅两边“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的对联也体现了协调的美,是从领袖诗词中摘取的联句,既符合目前的政治氛围,又不失艺术气氛。

小小的客厅一下子拥进了四位学子,空气顿时显得闷热,张逸之急忙打开电风扇,又到厨房切了田黎民带来的西瓜。张先生说:“我知道,你们几位的家都在农村,经济上并不宽余,大概除了每月十九元五角的生活费以外,再不能有别的收入。但是,你们都很刻苦,都学有所成。看来,对工农兵大学生也不能一概而论,有些并不逊色于过去毕业的大学生。”

说话间,张夫人招呼到厨房端菜。菜虽不多,却很实惠。一盘蒜泥黄瓜,一盘五香牛肉,一盘凉拌三丝,一盘盐卤花生米,一盘张夫人凌晨五点就去排队买回来亲手做的芳香排骨。张逸之从高低柜里拿出一瓶家乡的绍兴老酒,是一种晶亮的液体。平素文质彬彬的中文系教授也有幽默的时候:“这就是当年孔乙己常在咸亨酒店赊账喝的黄酒,劲不大,味道醇厚。不过今天菜虽不多,却是孔乙己没法比的,大家不必叹息‘多乎哉,不多也’!”

学生们相视而笑,笑声落在酒中,溢出真情的芬芳。

张逸之给每人面前的杯中斟满酒,接着说下去:“咱们今天聚到一起,也算是文化人喝酒。文化人喝酒,向来有两种喝法,一种是李白、杜甫式的喝酒,喝到高兴处,就会喝出诗来;另一种是慢斟慢饮,以说话为主,喝出友情、真情、亲情。你们都是穷学生,没有那么多的钱喝酒,我呢?也没有豪饮的习惯。所以,我建议大家举杯,饮过这一杯后,自讨方便。能喝的尽管喝,喝他个一醉方休,不能喝的,也不要勉强。”

于是,大家围着方桌站起来。张逸之是老师,自然是满座的核心。学生们尊崇的目光,别离的惆怅,祝福的话语,滚烫的热肠,全都化为一个字:“喝!”“铛”的一声,那黄亮的琼浆就滚入每个人的胸腔中去了。

田黎民向来素食,以咸菜馒头充饥却不改其乐,如今这酒他喝起来比吃药还难受,一杯下肚似乎整个脏腑都在燃烧。可到了这个场合,沉浸在这醉人的气氛中,也就身不由己,想着起码也得给先生敬杯酒,遂拿过酒瓶,斟满一杯,虔诚地面对张逸之,恳请先生饮了这告别酒:“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多年来夙兴夜寐,为我们付出了许多,明天我们就要离校了,无论如何也得饮下这杯酒。”

学生们接着田黎民的话音,齐声说:“祝老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张先生还能说什么呢?他的玳瑁眼镜后面的双目湿润了,他颤抖着手接过田黎民的酒,仰起头颅一饮而尽,口中讷讷道:“谢谢!谢谢同学们。”

卢新华是个外向型的性格,本来就话多,如今那经过蒸腾过滤的晶体,那被诗人们吟吟咏诵的玉液,濯洗他书生的五脏六腑,伴着气血在肉体内弥漫,在眉宇间燃烧,点燃千千情结,点燃滚动在舌尖的语言。按着田黎民扶着桌子站起来,卢新华浓浓的双眉间饱含着忧郁:“我记得,进校后第一个星期天,您到男生宿舍,看了我胡乱涂鸦的文章,第二天上写作课,就在同学面前宣读了。开学不久,您又把自己多年积累的读书笔记拿给我看。上一学期,报刊约您写文章,您又把这个机会送给了我,师恩浩荡,师恩浩荡啊!”卢新华颤抖着声音,把酒杯举过额头:“老师!值此毕业之际,请饮学生一杯。”卢新华目光炯炯射人,扫视了座上的同窗,话如潮水:“愿意听我奉赠张老师的七律么?”

大家知道卢新华的性格,每有诗作必读给大家听,如果座中有听得心不在焉者,他便一撕了之。于是,纷纷把目光投向卢新华,只见他乌黑的头发下,宽阔的额头淌着汗,解开衬衣领口,露出充血的脖子,伴着喉结的耸动,人们便知他的诗要出口了:

先生当年正潇洒,腹内文章锦绣花。

指点康梁堪盛事,笔言道儒绽奇葩。

灯下聆教曾几度,陌边又惊知无涯。

绵绵师恩犹未报,却向仲山种桑麻。

“好!”

“好诗,好诗!”

“格律工整,情真意切。”

大家纷纷鼓掌,纷纷举杯相邀。

卢新华情之所至,不免借酒放肆起来:“‘自古圣贤多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为好诗举杯。”先自干了杯中的酒。回头见田黎民闷着头想事情,便道:“是我的诗不好么,不好了我当场宣布作废!”

“好诗!正所谓‘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情以物牵,辞以情发’,只是这最后一句,情调是不是有些低沉?”田黎民说。

“我放胆为卢新华改一句。”程林说着站起来,沉吟片刻:“如果改成‘鼙鼓声中又出发’岂不更好。”

田黎民连连摆手:“太露了,太露了。”

“有了!”卢新华一声喊,席上顿时寂静下来,不知他将要说些什么。只见卢新华饮下一杯酒,面对窗外的白云炎日,口中念道:“兹后四海即为家!”很巧妙地化了古人的诗境。

大家于是纷纷道还是卢新华才思敏捷,程林又提议找一张宣纸,让四人中的书法家冯晓白泼墨于宣纸之上岂不更加痛快。从进屋以来一直沉默的冯晓白此时此刻被大家情绪感染,走进书房,铺开宣纸,饱蘸浓墨,用王体行书将卢新华的诗作泻于纸上。笔力雄健,势如奔马,云卷云舒。大家齐声喊:“好字!好字!”喊声飞出小窗,惊得枝头的小鸟扑棱地飞到远方去了。张逸之先生手捧墨迹未干的宣纸,端详许久,扶了扶鼻梁上的玳瑁眼镜说:“诗不错,字也不错,但是只能写写,却不能挂出来!”

“为什么?”

“一是你们的评价有些过头,令我受之有愧。传道、授业、解惑本是教师的天职,如果说同学们对我讲课还有些印象的话,那也只能说我尽了一个教师应尽的职责,书之宣纸实在不妥。玩玩可以,千万不可当真。这第二么……”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写罢字,又回到桌上喝酒。张逸之先生告诉大家,他已经把他准备再版的《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从车间拿回来了。田黎民就有些不解,去年先生利用主编《法家诗文选注》的机会,对自己的旧作进行了较大幅度的修改,是他和卢新华给抄的稿子,如今忽然不出,总觉得有些可惜。张先生自斟一杯,也不喝,盯着杯中黄色的液体,长叹一声:“学术贵在创新,仅靠修补旧作是不行的。可目下这种状况,重著新作谈何容易。”张逸之目中闪烁着悲凉的光,学生们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抚慰先生受伤的心灵,只把手中的酒杯轻轻抚摸。张夫人已经忙完了厨房的事情,出现在客厅的一角,丈夫的一番话不免使她泪光盈盈,于是那笑中就潜入了凄凉的意味:“干吗呀?这么沉重的。逸之呀!你还没有老,怎么糊涂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孩子们分配的日子,不管怎么说,不管他们是留城市还是分到偏远的山区,对于他们的人生来说,总是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咱们应该说点高兴的才对。孩子们你们说对不对?”张夫人举起酒杯:“孩子们!来,我们喝了这杯,我祝你们鹏程万里,祝你们将来在自己的岗位上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

然而张逸之先生的情绪并没有因为张夫人的调节而转换过来,依然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说来惭愧,去年我的一位在纽约的同窗随着中美关系的缓和得以回到故乡,人家前来看望我,赠我一套四卷本的《中国文学史》,观点新颖,文采斐然,尤其是对于两汉宫廷文学与民间文学的关系的研究已经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作为回赠,我只能拿出自己尘封多年的旧作给人家,真是无地自容啊!”张逸之先生说到激动处,仰起脖子喝干了杯中的酒,抬起燃烧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你们还年轻,希望以后的几年里能看到你们的学术成果。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重新聚集在一起,我们大家一起来编一部真正从我们这方热土上成长出来的《中国文学史》长卷。”

学生们透过先生刚毅的目光,看到了一位知识分子的殷殷情怀,看到了这个民族的精英们宽阔的脊梁,看到了复兴这个古老的国度源远流长的文化之根的希望曙光。田黎民神情庄重,程林若有所思,冯晓白神气大振。特别是卢新华,被先生的热肠烈语搅得心醉神迷,暗暗发誓,有一天一定要写一部砖头一样厚重的书,以致在以后几十年的山中时日里,没有谁耳提面命,没有谁持鞭奋策,没有谁增重加压,他始终牢记着先生的临别赠语,闻鸡起舞,夜半三更,上溯春秋,下迄战国,百家诸子,无不涉猎……这当然是后话了。

这是一个永远存入记忆的日子——卢新华这样想。

帮着林媛媛把她和卢新华的一大堆行李搬上三轮车,看着在一起三年的好友登上10路公共汽车,张玉琴转身向校园里走去:“这个卢新华,哪像个男人,眼看明天就要走了,倒跑得没人影了。把一大堆行李给林媛媛留下,她又那么瘦小。”在回宿舍的路上,张玉琴忽然觉得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粗心大意、粗枝大叶?难道程林不是这样么?

张玉琴准备回到宿舍去整理自己的行装,明天,她也将与林媛媛、卢新华一起回到相别三年的黄原,她将把自己的整个人生与这方养育她的土地连在一起。她将像小时候一样与母亲坐在窑院里分享高原的暖暖的阳光,分享从崖背上垂下来的酸枣浓密的叶子和红红的果实,分享摇动辘轳把绞水时“吱扭吱扭”的旋律。然而,她毕竟在这所校园里留下了许多的记忆,就说眼前这条被中国槐遮蔽的路吧,三年来,她走了多少趟,印下了多少足痕?如今说离开就离开了。张玉琴心里酸酸的,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她从来不写日记,无法用语言描述自己的这种感觉。

张玉琴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女生宿舍楼。

宿舍里空荡荡的,本市的姑娘早在几个星期以前就零零碎碎地把不用的东西转移回了家,只剩下一床铺盖。因了分配的风波,她们根本没有心思待在学校里,甚至产生了对这个曾经与她们相伴三个春秋,曾经给她们留下无限温馨的空间的厌倦。会一散,连学校准备的毕业会餐也没有吃,就纷纷打道回家。留下本省北部、南部和外省的学生,把行李往车站寄存处一存,三五成群地到外校会乡党去了。平日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宿舍,现在满目狼藉,不用的废纸片、吃剩的干馒头、撕得裂了口子的招贴画、擦得脏兮兮的抹布、捆书剩下的草绳头、没有用完的卫生纸扔得满地都是。尽管工宣队在上午结束会时反复强调,走之前一定要把宿舍打扫干净,留给后来的新同学一个清爽的空间,然而似乎没有谁把这当一回事。这没有头绪的年代啊!张玉琴虽然生活在缺水的渭北高原,却天生一个爱干净的秉性,就动手把那些废纸扫到门后。杂乱的纸屑中油亮亮的东西在闪光,拾起来一看,是一只没有使用的避孕套。她不敢多看,更不敢想象它的主人应当是谁,急忙扔回纸堆;又到洗脸间去打了一盆清水,把一座座架子床从上到下擦了一遍。抹布在手中轻轻移动,张玉琴的思绪拉丝扯絮,白云一样地流荡。她很想见见程林。她放下抹布,径直朝男生宿舍走去。

男生宿舍比女生宿舍还乱,门开着,程林的行李已经捆扎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旁边一只黑提兜,鼓鼓囊囊地装着平日的学习用具,人却不见了。然而张玉琴的脸上还是绽开了欣慰的笑容——只要行李在,人就没有远走,她就完全有时间与他叙说相别的话语。张玉琴这样想着,刚刚在床头坐下,程林头发湿淋淋地从洗脸间回来了,额头的水珠一道一道的。

“这半天,你到哪里去了?满学校寻不见。”

程林笑笑:“会女朋友去了!”程林把毛巾挂回绳子,眯着眼睛看张玉琴。

“谁管你这些,讨厌!”张玉琴脸红了,却分明透出着急的神色,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程林知道张玉琴的性格,一急就想哭。在这个离别的时候,让一个女孩子把伤心的眼泪带回家乡,程林还算是男人么?外人看见了又会咋想?程林把黑提兜往里挪挪,开始坐下来说话:“上午张老师请吃饭了!”

“都谁参加了?”

“还会有谁?‘亚圣’、‘颜回’、‘曾参’和我!”

“我就知道,都是高才生么!哪像我,上学三年,老师总是记不住名字。”

“哪里的话么?有事?”

“想请你帮我捆扎行李。”

程林释然:“就这事!你咋不早说,现在就走。”

其实张玉琴能有多少行李呢?日常不用的东西早在讨论分配方案的时候就托来省电力局办事的姐夫捎走了。除了铺盖,就是已经收拾在红漆木箱里的讲义、学校发的必读书籍、做过的作业和留下程林修改笔迹的论文草稿和打印稿,细密的她把这一切该归类的归类,该装订的装订,满共占了箱子的一半,而今当着程林的面,她把箱底翻过来,把书籍讲义倒腾得满地都是。

“好好的。你这是……”

张玉琴拢了拢垂到额前的头发,眉头的黑痣就显露出来:“我这人脑子混,也不知咋样分类好,你给帮忙收拾收拾。”

“你呀!真是长不大的小姑娘。”程林兄长一样宽容地笑笑,张玉琴也跟着笑了。在以往的日子里,张玉琴最喜欢听的就是这句话。它是萦绕在张玉琴心头绵绵不绝的诗,流淌在她情感河流上的绿水一样温馨的歌。张玉琴干脆真的像小妹妹一样站在一旁,享受这也许是最后的、将不复再来的、也许还要相伴终生的关爱。下午的阳光投射在程林的脊背,在张玉琴的眸子里化为英雄的光晕。程林埋头整理满是床板的书籍和材料,也不知道张玉琴读了没有,反正连个手折的印子也没有。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史》是毛泽东主席批准出版的,也是一尘不染的新鲜,程林问:“这些书你保护得和新的一样?”

“唉!”她有些不好意思:“老实说,我就没看!”

程林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不是多次督促你要好好看讲义么?你都当了耳边风了?”

张玉琴说:“我不是不想看,是看不懂。”张玉琴顿然地伤心起来:“看你!三年了,批评人还没有批评够,临到分别了还这样……”张玉琴的眼圈红了,程林觉得有些失语,连忙把气氛往活里打,拍了拍张玉琴的肩膀:“我也就随便说说,你怎么倒当真了?好了!书整理好了,咋装你说。”

张玉琴平生第一次感触一个男人的手在自己肩头轻抚,就生出莫名的快感:“装在纸箱里!”

程林不解:“不是原来装在木箱里么?”

“木箱就给你吧!”张玉琴脸上泛着光彩:“你是高才生,买的书多,也需要个木箱,给你会派大用场。”

这是程林不曾料到的,忙摆手,连声说:“不行!不行。箱子这三年来你一直带着,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

“什么所爱?我们家多的是。”张玉琴把箱子盖上,用黄铜小锁锁了:“在我们山里,这根本算不上稀罕物。山里木头多,我二姐夫是木匠,做个箱子跟吹糖人一样的容易,让他另给我做一只就行了。”

程林还是迟疑地站在女宿舍当间没有动。程林怎么能不理解张玉琴的心思呢?关于他和张玉琴的话题从大二就开始了,事情是由学习《古文选》引起的。生活虽然给这些不同年龄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在同一年度里走进大学校门的机会,却让上《古文选》的侯先生作了难。讲得深了,低学历的学生听不懂;讲的浅了,高六六、六七、六八届的说老师糊弄工农兵学员。这事让工宣队知道了,就照搬过去在车间里时兴的那一套,在学生中开展起“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程林的任务是每晚辅导张玉琴两个小时。课外辅导持续了两个月,程林发现,张玉琴听课时常常走神,眼睛痴呆呆的,喜欢看自己。这细微的变化怎么能逃得过聪明的王丽萍的眼睛呢?她不但破解了张玉琴的秘密,而且获得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第一个地下新闻发布人的“专利”。有一天,当张玉琴为程林从他在南京部队当兵的同学那里得到的一件涤良战士服加了两个兜儿的时候,她很诗意地使用“爱情的结晶”与山里的女子调侃。

现在,程林不知如何是好,张玉琴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你是嫌我这箱子土气?”

张玉琴眼泪涌出了眼眶,两肩抽动着:“我、我就知道你瞧不起我!你是高才生么,你分到省城了么,我这山里的洋芋疙瘩哪配给你送东西,你走!你走!你走了,我把这箱子用砖头砸了算了。谁让我是山里人呢!谁让我……呜……呜……生得这么贱呢!”

说真的,在程林的眼睛里,张玉琴就像自己的小妹妹。他肯定张玉琴的情感走入了某种误区,他多么想把自己这种真实的感觉告诉她。可是……程林一步上前,拉住张玉琴的手说:“别这样,这箱子我收下了,也给自己留个纪念。”

“我不要你勉强,我要你高高兴兴地收下!”张玉琴背过身,不看程林。程林无奈地耸耸肩膀:“傻瓜!这事情怎么能勉强呢?不过,你等着……”说罢,急急忙忙奔出门,大约十分钟后,程林拿着一个纸包回来了:“这个!也请你收下,留个纪念!”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不满意我再去换!”

“呀!一条白纱巾,给我的?”

“当然!”

张玉琴激动得喘息。她的出身,她生活的这个年代使她还不习惯于用直露的语言表达自己此刻的心绪,只是陶醉地闭上双目。这时候,程林说话了,他是认真的:“小张!什么时候走?”

她仍然闭着眼睛,她没有听见问话,她只想享受着哪怕是一分钟的幸福,她想象着程林在她的眼睑留下男人的唇印;她甚至想到,在这个离别的时刻,她愿意化作一朵云团,任由他的揉搓。她决不会像生物系的高华无情无义地将人家告到学校的保卫部。在这个时候,她不再觉得扔在墙角的避孕套恶心,仿佛那就是生命的襁褓。直到程林问第二遍时,她才所答非所问地说:“你不愿意?”

“你说啥嘛?”

张玉琴睁开眼睛:“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就没有听同学们中间的传说?”

程林心一沉,他没有猜错,张玉琴真的走火入魔了,程林开始往纸箱里装讲义材料:

“玉琴!这事情你得给我时间,你就等着我的话。真的,我考虑成熟了,会给你去信的。也许,我还要到黄原去找你。” aVK2HSgm0BcxboxowOtMMeU0RAFqs3lgc4i5yRpNo/hLvpKlKg7a6qqq9sJT90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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