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萍睁开惺忪的眼睛时,经过一夜雷雨的洗礼,太阳崭新的橘黄色的光晕透过阳台的玻璃,烤得她周身灼热。昨晚睡时虽然冲了澡,可一大早还是一身汗。
“这鬼天气,就没个凉的时候!”
她伸了伸懒腰,爬起来,拢了拢蓬乱的头发,撒娇地把手伸向在床边坐了许久的冯晓白。冯晓白道一声:“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睡?”顺势将丽萍揽入怀抱,两个年轻人就深深地拥吻在一起了。
他们的身子贴得很紧,隔着鼓鼓的乳房,他听得见她急骤的心跳;她的唇挨着她的胡子时,贪婪地吮吸他诱人的男人的气息。
十分钟后,王丽萍已经坐在阿姨家的梳妆台前整理容妆了。冯晓白在一旁往绣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挎包里装几本文学书籍,是阿姨家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烧书的时候偷偷捡回来收藏的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泰戈尔诗选》,如今都罩上了《毛泽东选集》的塑料封皮。
阿姨上班去了,表弟暑假去了北京姥姥家。两室一厅的房间就成了他们自由呼吸的空间。王丽萍已经编好两条粗大的发辫,对着镜子戴好银边眼镜,站在她身后的冯晓白就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白皙的,很俏丽的,容光焕发的脸。他的目光有些发呆。王丽萍放下梳子,回过头看一眼冯晓白:“发什么呆,没有见过似的!”
冯晓白腼腆地笑笑。想起昨晚的事情,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阎冰副主任那么慷慨地答应把丽萍留在学校,而丽萍在市革委会工作的阿姨也很快与省交通厅疏通了关系(阿姨就是没好意思告诉他们,那在省交通厅管理人事的处长就是当年她的恋人),人家同意将冯晓白安排在宣传处做一名通讯干事。他们的心境因此而变得分外地和畅与清爽,他们青春的情怀因此而荡起绵延不绝的涟漪。他们都有了不愿意回到学校的欲望。
他们为自己寻找了一个十分充分的理由——天要下雨了,他们无法再回到学校。
阿姨是从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的,也有过自己浪漫的青春岁月,哪里能体会不来热恋中的年轻人那种相依相偎的心呢?然而,她是长辈,她要对自己的小外甥女负责,她懂得怎样精明地把事情控制在“度”的范围内,她很快作出安排,让王丽萍睡在表妹的房间,而把冯晓白安排在客厅的沙发上。
当隔壁阿姨的卧室里已经很安静的时候,王丽萍听着从头顶滚过的雷声,两只虽然不大但很有神采的眼睛仍然兴奋地望着窗外银色的雨线,望着被路灯照得斑驳亮丽的杨树身影,思绪又回到了去年到黄河岸边的禹门镇实习的日子。她和冯晓白本分到离镇子两三里路的黄五生产队。公社要会演,邀她写一段歌词。这使她感到为难。初中六九级毕业的她插队的时候,连顺口溜都没有写过。然而,她还是爽快地答应了。她有的是办法,她在说笑间把写词的差事甩给了冯晓白。不要看冯晓白平日里少言寡语,可他懂得怎样让女孩子高兴。第二天,就把五十句的歌词送到了王丽萍的手上。那飘荡在字里行间的乡村风情,那充满青春活力的旋律节奏,那从笔下流出的多彩画面,不但让黄五队的演出在全公社出了彩,而且,把一个崭新的冯晓白推入了王丽萍的视野。过去一些看不惯的东西现在在她的心目中有了位置,譬如说,冯晓白走起路来两只肩膀摇摇晃晃,步子缓慢,但是每一步都跨得很大,这曾经成为王丽萍和她从北京来的哥们姐们谈笑的材料,他们笑他是典型的乡间老冒,缺乏的就是城市人的斯文。而如今看来,这不正是男人雄健的特质么?又譬如说,冯晓白说话方言很重,把“问”读成“瓮”,把“南”读成“蓝”,她不再觉得土气,觉得很顺耳。这些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她说不清楚。现在,人就在咫尺之内,客厅里冯晓白均匀的呼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是一支小夜曲,缓缓地从王丽萍的心头漫过。她于是就浑身燥热,心底生出难以名状的慌乱,她的喉咙干渴,是那种沙漠独行中盼望绿洲的干渴。她终于轻轻地爬起来,赤脚来到客厅去抚摩冯晓白结实的肩膀,很快就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抱住了。
“你坏!”王丽萍低声地嗔怪。
原来,冯晓白根本就没有睡着。
这个雷雨之夜,掩盖了他们青春的尴尬。
“看你平时老老实实,其实坏着呢,那么大的劲!”锁门的时候,王丽萍瞟了冯晓白一眼。冯晓白不说话,只憨憨地笑。
“傻子!”
“没有想到,你还是个贼胆大,你不怕怀上了?”
冯晓白仍然只是憨憨地笑:“怕什么?一分配,我们就结婚。”
王丽萍于是便沉浸在陶醉中,下意识地挽起了冯晓白结实的胳膊。是的,不久的将来,他们将在这座城市里搭建起属于自己的一方港湾,他们要让他们未来的女儿抑或是儿子不再重复他们的父母那种流荡的生活,他的童年将是充满阳光和鲜花的日子。
约么上午十点钟,王丽萍和冯晓白走出了市革委会机关家属院,沿着街心花园上了往小南门的路。眼尖的丽萍远远地瞧见在“立新服装店”门口站着一个人,她碰了碰冯晓白的肩膀:“那不是张玉琴吗?”是张玉琴,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冯晓白站住脚沉吟片刻说,我往东,从大南门回去;你从小南门走,玉琴人老实,肚里藏不住话。王丽萍敏捷的思维很快领会了冯晓白的意思,迅速将自己的情绪调整成一个与张玉琴一样逛大街的闲人身份,隔老远,她热情地与张玉琴打招呼:“张玉琴!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王丽萍亲昵地拉着张玉琴的手问话。
张玉琴指着挂满已经做好的成衣的店铺说:“是这样,前几天林媛媛买了块的确良布料,要是套剪,就可以做一条男裤和一条女裤。本来她和卢新华套剪,我对媛媛说我喜欢那块布料,结果,她就让给我了,今天来看看好了没有。”
王丽萍心里就觉着好笑。人家卢新华与林媛媛是什么关系?人家两人套着剪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中间插了进来:“好呀!卢新华不简单,有一个林媛媛爱着,还有一个张玉琴恋着,这要让程林知道了,还不扳倒醋缸。”
张玉琴的脸“刷”地红了,擂起拳头要打:“你这张嘴,可不敢胡说,人家卢新华和林媛媛好得像一个人。再说,人家能看上我这山里的洋芋疙瘩。”王丽萍心里道:“这还算个明白人。”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柜台里胖乎乎的很富态的女师傅喊着:“那位是张玉琴?”她们暂时打住话题:“我就是!”
“这两条裤子是你的?”
“就是!”
“交六块钱。开票不?”
“开上。回去我还要和人家算账呢!”
付罢钱,两位女大学生相跟着一同回去。出了小南门,快走到陵园路口的时候,她们把话题转到了毕业分配上:“丽萍!你昨晚没有在学校住?”
“就是!我表妹暑假去了北京,我姨让我跟她做伴。”
“听说你有可能留校?”
“谁说的?”王丽萍从鼻梁上摘下眼镜擦:“上级文件说得清楚,回原地分配,我是从北部来的,肯定是要回到那里去的。留校的事情,我连想都不敢想!”
“哦!是这么回事,那男生们……”张玉琴想把昨晚的事情告诉她,话到口边又收了回去。善良的张玉琴总是替别人想得多,她怕王丽萍听了伤心。然而,她闪烁其光的眼睛又怎么能瞒得过精明的王丽萍呢?她立即想到肯定男生那里议论了什么。她遵照阎主任的叮咛,不动声色,好像这事真的跟她没有关系:“谁爱说谁说去,只要他们不嫌累。”
张玉琴就沉默了——她把腋窝里的裤子挪到左边。天太热,她怕汗渍湿了裤子回去对卢新华不好交待。她实在想不出恰当的词语来安慰王丽萍。三年了,张玉琴从来没有走出黄原山水赋予她的气质和心志。枯燥的头发衬着一张黄皮肤的脸,额头的黑痣又使得她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也许是在地坑院里住得太久,她从入校的第一天起就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姑娘,从来没有听见她在一次讨论会上说过一句话,以致有一次班上发电影票竟然把她忘记了。那次让张玉琴的自尊心受到从未有过的伤害,她一人躲在教室里哭了半天。幸好程林拿着那张多余的票,像一位大哥一样说得她破涕为笑。从此,她把程林存在了心灵的深处。眼看着毕业分配的日子一天天地临近,别的同学都忙着寻找各自的归宿,她的内心却充满着恐慌。
王丽萍忽然领悟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唐突——又不干老实人张玉琴的什么事,冲她激动什么?她开始寻找机会缓和沉闷的气氛:“玉琴!毕业后准备分到哪里呢?”
张玉琴抬起忧郁的脸:“我还能分到哪里去?我回县上呀!”
“回县上也不错嘛!”
“就是!别人说俺那地方穷,可我就是舍不下么。”
“就是。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嘛!”
“你怎么能把我比成狗呢?”
“唉!又错了!”王丽萍“吃吃”地笑:“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一提到家乡,张玉琴总是充满着深情:“可我学的这个样子,回去又能干什么?”
这就是张玉琴的善良处,她总是学不会用一种虚幻的光环来掩盖和包装自己。这三年大学她上得很吃力,尤其是文学史和古典文学,她无论如何也装不进脑子里去,为理解那些含义多变的虚词,为记住李白的生平,她总是要比别人多付出几倍的劳动,而收获的却是空寂的遗憾。她的毕业论文也非常难产,弄不清观点和材料之间的逻辑关系,这使她常常对家乡有一种负债的沉重之情。如果将来给学生上课被挂在黑板上,那她的脸往哪里搁呢?张玉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嘤嘤地哭了,哭得很伤心。
王丽萍很吃惊,她不明白张玉琴为什么就伤心起来,她怔住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候,6路汽车从身旁驶过,她看见冯晓白临窗向她招手。
……
冯晓白在陵园路口下了车,却没有从北门进。在北方大学,北门口是最安静的地方,西门口进去大道两旁的大字报栏,才是学校的热点区。中午的太阳虽然很毒,但是,大字报栏前面还是站满了各个系的学生。冯晓白解开衬衣领口,就自西向东地一溜看去。从西头第一张起,整整十张都被化学系团总支书记王鹏的大字报占领了,揭露了他和本系女生高华之间的情感秘闻。文字很细腻,连细节也描绘得形神毕肖:
“……学校以高华的一面之词判定我是强奸未遂,要开除我的学籍。而事实是傍晚的时候,我们先在男生宿舍里谈话,我们很有滋味地在一起吃了晚饭。晚饭后,高华说假期女生宿舍没有人,邀我到她们的宿舍里去。高华为什么特别要暗示我只有她一个人呢?老实说,当时我的整个感情在燃烧,血液在沸腾。我觉得高华的确是一个可人的聪明的姑娘。我当然对高华的暗示不能无动于衷。我们一起来到女生宿舍,我们就人生、理想、爱情谈了许久,谈我们相识的始初,谈我们相爱的历程,谈我的当地委书记的舅舅将会给我的前程带来什么。我从高华的眸子里读出了焦渴和期盼,我自己也醉了。后来,高华要我抱她,吻她,抚摩她;再后来她就将自己美丽的胴体袒露在我的眼前……她拉灭了电灯,呻吟着呼唤我。我发觉我的身心都成为一团火,我……然而,就在最后的时刻,她咬破了我的中指。我的殷红的血撒在了她的衬衣和床单上。尽管如此,我们之间却没有发生任何争执,她甚至怀着愧疚的心理向我道歉,并亲自洗了染着我血液的床单……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离开之后,她会跑到保卫部去报案。”
“我要深深地感谢高华,是她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谎言,什么是欺骗,什么是虚伪……”
于是,舆论哗然,有替王鹏打抱不平的,也有骂高华忘恩负义的,还有猜测大字报真实性的,更有些人当作奇闻哈哈大笑的:
“这高华也太不像话。为什么翻脸不认人呢?”
“你说,他们是不是真的那个——嘻嘻!”
“王麻子也是个怪熊,你们俩的事情,整到大字报上干什么?”
“高华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
“就是化学系篮球队那个最漂亮的姑娘,经常穿一件工作服。”
“表面看,挺朴素的,没想到……”
冯晓白听着,在心中笑他们的无聊。现在已经是毕业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们还有心思谈论这些男男女女的事情,这能解决他们的前途么?笑话!然而,当他转脸朝东边看时,中文系的大字报区的人声喧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知道,最近围绕毕业分配的各种矛盾非常激烈,他朦胧中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穿过人群,向着系办公楼的方向跑去。及至将大字报从头至尾浏览一遍,他的脸顿时煞白,两片嘴唇剧烈地颤抖,三条要求后的六十八个签名,在中午的阳光下,幻化成一百三十六只喷着火焰的眼睛。冯晓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有些承受不了,一下子昏倒在大字报前……
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大学医院里了,身上盖着洁白的印着“北方大学医院”的床单,眼前是一张张模糊的脸,他们是谁呢?既陌生,又熟悉,冯晓白竭力睁开疲倦的眼睛,终于看清楚了,他们是“亚圣”田黎民、“颜回”卢新华和“子路”程林,他颓然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能对他说些什么呢?说昨天晚上同学们闹得倒海翻江么?说他们无奈地在大字报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么?说他们从内心就不同意这种做法么?不!面对冯晓白,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忽然觉得,他们三年中文系等于白上了,竟然词穷才尽到想不起一句安慰的简单的句子。还是田黎民首先打破了这难耐的沉寂:“先不说这些,先养病!”田黎民指着程林:“要不是‘子路’带着银针,恐怕还要重呢!”
程林不说话,嘿嘿地笑,此时此刻,他觉得笑就是一缕三伏的风,就是最大的安慰。
“谢谢你们了?”冯晓白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流到枕边。他的目光与卢新华的目光相撞的一瞬间,卢新华的心就一个劲地往下沉,他已经从冯晓白的眸子里读出了怨恨。从昨晚极不情愿地在大字报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就会有这一刻的,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从中午回到古城听到冯晓白住进校医院的那一刻起,他更知道一切解释似乎都是多余的。的确,作为从乡村走出来的农家子弟,他和冯晓白的内心都揣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他们都向往现代城市文明,他们为此而相约一定要比地道的城市人更具文化气韵。因而,尽管他对于王丽萍的做法保留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基于他与冯晓白的关系,他在经过片刻的抑郁之后,很快强迫自己从感情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去宽容。然而,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是在大字报上签了名。他无法把自己当时的心情在这样的场合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他只能说:“晓白,老田说得对,现在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养好病,其他什么也不要想。”
冯晓白的眼角淌下两滴泪水:“我能不想么,在一起同学三年,我招谁惹谁了?平日里你好我好他也好,客客气气,说说笑笑,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冯晓白说着,转脸面对墙,哽咽着说不下去。田黎民、程林和卢新华知道这些清淡得白开水一样的话语浇不散他心头的块垒,话多了反而会给他带来不尽的烦恼。恰在这时,护士进来告诉他们,病人需要安静,一干人借机出了医院的门,却远远地瞧见林媛媛和张玉琴朝这边跑来了。
隔两米远的地方,林媛媛和张玉琴气喘吁吁地站住了:“你们快去看,丽萍和李波、叶子吵起来了!”林媛媛脸憋得通红,紧张的情绪写满脸上的每一个毛孔。张玉琴张大口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能有什么事哦!不就是昨晚的大字报么。”不用再说什么,中文系的三位高才生什么都明白了,王丽萍不是张玉琴,也不是林媛媛,她的干脆、果断、急躁的性格使她无法在关乎自己命运的大事面前保持一种“高雅”的冷静和平和的心态。他们想象得出来她和叶子、李波争吵时唇枪舌剑的气氛。如果李波执意要将事情闹到校党委去呢?如果李波他们因此一定要与系总支郭书记对话呢?那么冯晓白还能在医院躺下去么?卢新华更知道李波的性格,来自三边县,曾经在造反派的群众组织中一呼百应的李波不是轻易会向别人退让的人物,他的号召力使得他在任何时候越是遇到挑战,就越是生出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执拗。卢新华断定,他们的争吵只会使矛盾进一步激化。于是,他们顾不得详细地询问事情的经过,就相跟着朝男生宿舍跑去。在经过图书馆门前的时候,卢新华回头看,林媛媛和张玉琴已经落了一截。
……
吃中午饭的时候,男女生宿舍的楼门口都贴着一张布告,宣布下午三点与系党总支书记进行对话。
学生们围绕留校问题如此倒海翻江地闹腾,又是贴大字报,又是要和系里对话,这是系总支郭书记没有想到的。“文革”以来从被作为北方大学和西北的“反动学术权威”受批判,住牛棚,扫街道,直至重新被安排到系总支书记的岗位,郭书记对这种狂热和浮躁很是厌倦、很是反感而又很无奈。回想去年学生闹腾着要到山东曲阜去批孔的情景,郭书记吃惊地发现,他说话的力量远不如李波大。有鉴于此,他早就对阎冰说过,要她小心谨慎,一定要保密,可风声还是传出去了。
郭书记之所以答应了阎主任的要求,是因为他和阎冰有过一段患难之交。当初他和这位当年留苏学生党支部书记一同被发配打扫校园和厕所的时候,他已经是岁过花甲的老人了,而阎冰刚刚四十出头。于是,她干练的手脚代替了他蹒跚的步履;她勤快的劳作减去了他肩头的重负。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把自己的卫生区和郭书记的卫生区全部打扫干净,而向工宣队汇报是郭书记起早贪黑的结果;令郭书记尤其感怀的是,她乐观通达的人生态度驱除了他心头的孤寂和块垒。人非圣贤,孰能无情?何况他们之间是经历风雨磨砺的忘年之交呢?尽管如此,从延安时代走过来的郭老先生也不是无原则地决定一件事情,他是在听了阎冰对王丽萍家庭的介绍后才同意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不就是留一个学生么?何况这学生与阎冰并不沾亲带故,她在某些方面还有再造的余地。但是,正所谓风起于青萍之末,事情偏偏就从这里来了。
“这个阎冰呀!都四十五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的毛手毛脚呢?”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得老头连中午饭也没有吃好,立即要系办公室通知总支委员、非党员副主任和教研室主任们到会议室开会。身为学生党团支部书记的李波和叶子作为学生代表参加会议。但是,指挥过造反派队伍,又从中共党史课学了不少谈判经验的李波还是提前通知汉语言文学班签过名的学生集中在文史教学楼的一楼大厅,以应付事态的变化。
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两间房的会议室一下子涌进这么多人,空气马上变得闷热。尽管大吊扇“呼呼”地开着,可会场上的人还是汗流浃背。于是,拿了扇子的,不停地为自己制造着小环境的清凉;没拿扇子的,急急忙忙地找来报纸、杂志散热。人们很小心,凡是封面有领袖像的,一律不用……
阎副主任走进会场的时候,人群中掀起了一阵微波,她的眉头皱了片刻,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跟随丈夫出入于原西北局大院的阎冰谁没有见过?上到共和国的总理,下到大局的书记,她见得多了,这么点风波她似乎没有往心里去。好强的阎副主任任何时候都没有忘记保持她雍容高雅的气度,她的头总是仰得很高,看大电扇在天花板上旋出绿色的云团。
文学史教研室主任张逸之是最后一个进会议室的。他敏锐的目光很快就对今天的气氛温暖作出了判断。不要看张逸之整日埋头在书籍里,可最近关于分配的风波他还是有所耳闻的。他虽然不赞成学生们这样的兴师动众。然而,系里的一些做法也令他不满。起码没有考虑卢新华的留校,他认为是不公正的。张逸之在会议室东南角坐下来,随意拿一张报纸翻着。
郭书记很早地就坐在主持人席上,早在延安时期就风流倜傥的郭书记显然老了。银色的华发记载着他的风雨人生,饱满的天庭下的金丝眼镜和宽厚的嘴唇勾勒出学者的气质,这一切都丝毫掩饰不了生活磨砺带给他的疲倦。从坐上主持人席的那一刻起,他的银灰色的眉毛就没有舒展过。从教数十年,目下是他心情最糟的日子。看看人到齐了,他向身后的汉语言文学班的班主任使了使眼色,于是,李波和叶子被叫到走廊说话。
班主任性格很温和,说话细声细气:“小李!叶子。你们一个是学生党支部书记,一个是团支部书记,应该帮助系里做好学生的思想政治工作,怎么倒带头闹起来了。再说,这么大的事情,总得让我事先知道才好。”
李波说:“老师!您怎么能把大家反映问题看做是闹事呢?其实,大家也不是都想留校,例如我,在三边县有的是发展前途,我们的县委书记已经对我说了,如果我回去,他将在常委会上提议让我担任沙蒿子镇的党委书记。”
叶子接着李波的话说:“就拿我来说,虽然在农村插队三年,吃了不少苦,可我无怨无悔。毕业以后,我还打算到祖国更需要的地方去呢。”
“那你们还……”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大家主要是对阎副主任开后门有意见。”
“可你们这样……”
李波大度地笑笑:“老师!您是好人,我们知道。现在当班主任很不容易,所以才不告诉您,到时候跟您没有关系。”
班主任说:“能不能不开这个对话会?”
“那怎么可能!老师,我请您看看。”说罢拉着班主任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学生们守候在一楼大厅的情景就全部映入眼帘。这个李波的确不是可以大意的人物——他怎么把电影里工人与厂方谈判的手段都拿到现实中来了。班主任知道他此时此刻的规劝都是徒劳的,转而退一步与李波他们商议:“郭书记要我告诉你们,我们是为着解决问题才开会的,所以,希望能冷静些,千万不要说过头话。”
“这您放心,工农兵学员也是学生,也懂得尊重师长。我们能把郭书记怎么样呢?我们不过是想让系里把问题处理得公道些。”
“就是!只要系里按照党的原则处理问题,我们就坚决地同总支站在一起。”叶子说完这话,立即从李波的眸子中读出了满意和兴奋,叶子血管中的血就活跃起来:“老师!您放心,我们都听李波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班主任也觉着无法再延伸下去,从大学毕业留校的日子开始十几年来事事小心谨慎的班主任在心里期望李波他们不要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现在开会!”郭书记洪亮的声音在会议室的四面墙壁上引起回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郭书记的话落音时仍然保持着往日的力度,洋溢着讲课时权威的意味:
“同志们!大家大概已经知道,从昨天晚上开始,在我们系里发生了六十八名同学共同签名要求留校的事情。据说是为了反对少数同学在留校问题上走后门。今天,我请大家来……哦!还有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两名同学代表,就是要把办事的透明度提高一下嘛!我在这里要负责地告诉大家,学校是严格按照中央的精神和省里的有关政策处理分配问题的。记得在我们首届工农兵学员进校不久,我就在一次学生大会上宣读过高教部的文件,原则上是从哪里来,到那里去。至于少数参加统一分配的同学,那也有严格条件,不是谁想留就能留得了的。关于走后门的问题,如果是事实,当然就不对了。系里也不会给走后门开绿灯。不过,就我所知,目前似乎还没有这样的现象嘛!大家不要相信那些不确切的消息。”郭书记说到这里,向阎主任脸上望了一眼。阎主任呷了一口茶,又抬头去看旋转的电风扇,似乎今天的会议跟她没有丝毫关系。这时候,李波从旁边说话了:
“听郭书记的意思,好像就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同学们瞎起哄了?”
郭书记脸挺得很平:“话不是这样说么!”
“那要怎样说呢?逻辑就是这样么。”李波丰满的双唇蠕动的时候,两颗洁白的虎牙一闪一闪地,平添了说话的气势:“有些事情,系里比我们清楚,可就是既不愿意承认,又不愿意说破。譬如王丽萍的问题,有人看见她最近到阎主任家里去得很频繁,而阎主任也向其他老师介绍过王丽萍的情况。连王丽萍都承认,阎主任到北京看病时就住在她的家里。阎主任对王丽萍是不是有什么承诺呢?”
李波的话,在会议室里引起了一阵喧哗。“文革”以来,教师们已经不可能单纯地将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做学问了,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被卷入了派性斗争。
“还有这样的事情?”
“不是大会上总让人‘斗私批修’么?怎么自己倒……”
“小王是个好姑娘。可留校恐怕不妥,她原来只是初中六九级,基础……”
李波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要教师们有人反对阎冰,王丽萍留校的事情办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
有人喊:“请阎冰同志把事情说清楚。”
阎主任似乎早已料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在会场的嘈杂声中,她始终保持了一种孤傲的冷静,依然很悠闲地喝茶,很轻松地煽凉,很有情趣地欣赏着电风扇旋转成菊花的图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和愠怒,会场里的声浪反倒因此而平静下去,大家一齐将目光投向阎主任。
“大家说完了么?”阎主任换了一个坐姿,把面部转向大家,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熟悉的面孔,用一种很标准的普通话,一种很清亮的声音,一种很舒缓的节奏,一种很镇静的口气说:
“大家如果说完了,那么,是不是让我作为总支的一位成员,一位系上的领导,作为今天与会的一员,也来谈谈自己的看法。我首先在这里声明,李波同学说的是事实,今年春天,我到北京查过一个星期的病,并且就住在小王的家里。可这又有什么错呢?小王是工农兵学员,是学校的主人,和她接触,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恐怕不能说有个人企图吧!小王最近的确到我家里去得多了一些,那是为了毕业论文的事情,当然也说到毕业分配问题,这很正常嘛!难道我们的领导与学生格格不入才是正常的现象么?当然,我阎冰是受党多年教育的干部,又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怎么能用党的原则去作交易呢?至于说到小王本人,她既然是工农兵学员中的一分子,首先从理论上说,就具备了与其他同学一样享受统一分配的资格,如果各方面的条件都具备,为什么不能参与分配呢?如果条件不具备,那完全可以回到当地去么。同学们这样大动干戈,大轰大嗡,对于正常的分配秩序到底又什么好处呢?叶子!”阎主任很亲切地呼唤叶子:“你是团支部书记,你说呢?”
比起李波,叶子就显得单纯多了,面对阎主任一番很公允很原则很堂而皇之的发言和问话,叶子的目光立即变得分散而又仓皇,转脸去看李波,李波顺势接了阎主任踢过来的球:
“阎主任也许说得有道理。但是,阎主任不要忘记了,工农兵学员也不是好哄的,没有依据的事情,我们敢在大字报上签名么?我们会在这里冒着盛暑的酷热与总支对话么?叶子,你为什么不把你见到的故事说给在座的各位老师听呢?”经李波的点拨,叶子的兴头顿时来了。当着与会先生的面,绘声绘色地讲了她如何地在一个傍晚,与本系的张玉琴到校园深处葡萄园的小径上散步,如何地觉得累了,就坐在文史楼一楼关着的偏门踏步上休息叙话,如何地听到头顶传来爽朗的轻快的笑声,抬头望去,却看见冯晓白与王丽萍站在楼顶说话……叶子越是说得详细和生动,阎主任的脸色就越是不好看。而会场里却是一片哗然。李波就是李波,“文革”中与“当权派”的周旋使他学会了如何不失时机地把握主动权。叶子的话音刚落,他却很有思想高度地把问题引向深处:“请各位老师注意,大家一定不要误会我们是把矛头指向阎主任或者王丽萍。阎主任是我们尊敬的主任,王丽萍是我们的姐妹,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呢?无论是我和叶子还是现在就在一楼大厅里等结果的同学们,都没有这个意思,我们要的只是公平的机遇。我们方向所指是不正之风。刚才郭书记已经讲了,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想把问题搞得透明一些,那么,是不是统分方案也应当交同学们讨论呢?”
李波实际上提的是一个新问题。“文革”以前分配方案还没有让学生讨论的先例,郭书记面有难色,心存疑虑,就觉得一下子回答不了这样重大的问题:“这个么,这个嘛……”
阎主任说:“分配方案交给学生讨论,历史上没有过。再说,这样重大的问题系总支决定不了,一定要请示校党委。”阎主任嘴角露出讥讽的笑,似乎觉得学生很无知,这倒激起在场的教研室主任们的不满。系办公室主任首先说:“这是革命的年代,什么奇迹都创造得出来,没有先例,可以创一个先例么。”
后面立即有人唱和:“方案不透明,没有问题也给人留下有问题的感觉。”
总支委员和教研室主任中立即有人站起来反对,认为公开分配方案容易在学生中引起混乱。双方争先恐后地发言,不遗余力地指责,说到激动处,拍桌子指着对方的鼻子骂:“唯恐天下不乱!”“用心何其毒也。”
教研室主任们把目光投在张逸之身上,他们知道,张逸之在学术上的贡献使得他在郭书记的眼中从来都是一个很有分量的人物。果然张逸之说话了。他缓慢地展开报纸,很有节奏地摇动着,思忖着如何用恰当的措辞来表达自己心中压抑了许久的意思:“听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发言,我很受启发。我觉得,这个问题涉及如何看待工农兵学员的问题。我觉得,不管是‘文革’前考进来的,还是目前推荐来的,衡量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他是不是坚持了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是不是具备了担任学术研究和教学任务的能力,‘文革’前的学生中有素质差的,工农兵大学生中也有不少业务尖子。形式是次要的,关键是要看内涵嘛!”
教师们于是又围绕张逸之的发言争吵起来。赞成的说他的发言充满着辩证法,不赞成的说张逸之所谓的政治方向只是一个幌子,而骨子里是典型的白专道路。叶子第一次见平日里站在讲坛上文质彬彬、侃侃而谈的教师们当着学生的面互相指责,一脸的不解和吃惊。回头看李波,他倒很平静。也许他当年当红卫兵时,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反而觉得有些滑稽。
其实,最伤心的要数郭书记。教师们当着学生的面争吵,使郭书记很折面子。尽管他也知道,在这个纷乱的年代里,教师们也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中。然而,这样不顾教师仪表的争吵令他生出一种“斯文扫地”的悲哀。几十年来,北方大学中文系一直是全国知名度很高的院系,从这里毕业的学生,分布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不论是哪一届,他都以一篇精彩的开学典礼讲话迎接他们进来,又以一篇深情的毕业典礼讲话欢送他们奔向四面八方。在北方大学,郭书记是以善于培养人才和发现人才而享誉校内外的。每逢年节,他是全校教师中收到来信最多的。可眼前他的教师,他的学生,他的系主任们让他心力交瘁,直觉得头晕目眩,胸闷气短,一下子昏了过去。
阎冰从卫生间回到会议室,见到眼前的情景,很威严地喊道:“你们别闹了,你们是想要郭书记的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