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陈吴村,见到了两位村支书。一位是老支书叫吴金德,今年82岁。一位是现任支书,55岁,叫张亚。我对张亚说,叫你这个名字的,我认识的朋友中,就有二三个。他说是不少,太平常了。
老书记不那么健谈,却很沉着。他说:“现在当书记好办事了,人团结,矛盾少。他干那阵子,在陈老园,办公在地主的五间大楼里,天天开会,大家很来劲,分地了,高兴啊,开会时歌声嘹亮,革命精神高。后来都入了大集体,地里也不长庄稼,一亩地收入二三百斤。到了春天,青黄不接,榆树钱刚开,就摘下来吃了。哪像现在,过的是天堂日子,吃的住的,使的用的,过去都没见过,也没想到过。人,不能忘记历史啊。”他说完这些,就不再说话了。
老书记不再言语,好在还有现任书记。我在听了张亚的许多故事之后,就想起来这么四个字:“救火队员”。
“救火队员”,原是镇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副主任,被“临时”空降到这个村当支部书记,一下被“临时”了8年,支部已经换了三届,他还没有走成。他说当个支部书记就是来受罪的,又补了一句特有革命哲理的话,干革命的事,就是干受罪的事,还得一干到底。组织上不让你走,干部群众不让你走,你就得干下去不能走。
这是顾大局识大体的节奏吧。
你是怎么到这个村当的书记呢?
他是这样介绍的。
8年前的那个午收季节,全县开始禁烧麦秸。一下子禁烧,老百姓还真想不通。为了检查各乡镇落实情况,县委书记亲自带队,领着全县乡镇及县直机关部门的主要负责人,组织一次全县大检查。检查路线事先都知道,安排好了的,一路上很平静,一个着火点也没有发现。能发现吗?镇村组各级干部在田间地头,严防死守。原定检查到我们镇就结束了,吃个便饭,各自回家。谁也不知道,镇党委书记的开道车,走到一片小树林里,看见有一对老夫妻,正点火烧麦茬,地头放着化肥,准备种夏茬。书记想下车阻止,但车后就是县委书记领着的检查队伍,停下来就是等于直接暴露了火情。他选择了加大油门开过去,希望这一加速,县委书记的车也会紧跟着过去,不会注意那个危险的小树林。可是,镇委书记失算了,他的手机响了,县委书记命令他立即返回。在小树林里,县委书记召开了现场会。那对老夫妻从来也没见过这种阵势,不知所措,一个劲地认错道歉求情。县委书记是一脸寒霜,镇委书记的脸红过白,白过红的,围观的检查人员摇头惋惜。现场会一开完,县委书记开车走了,便饭也不在这里吃了。县委书记不在这吃,其他人还能在这里吃吗?全都走了。把所有的责任、善后处置都推给了镇党委书记。
“这件事发生时,我并不知道。我还没有资格去参加这样的检查。党委书记在现场开了班子小会,安排分管计划生育的镇领导给我打电话,叫我火速赶到现场,到现场的还有村组干部和群众代表。
“我不明情况,接到通知就赶过去了。我以为是计划生育的事呢!到了地头,党委书记把我拉到一边,说临时决定,叫我任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服从组织决定。说完,党委书记也走了。我就是这样,在地头,当着众人的面,接这个村的支部书记了。”
“火线突击委任啊。”
“也算是吧,我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宣布过后,所有人都走了,我得处理后事啊。我让那对老夫妻不要再烧了,一把火把我烧来了,还能再烧吗?赶快把地种了吧。接着又布置更加严密严格的禁烧措施。直到现在,8年了,没有人再敢烧了。”
“你救了这场大火。”
“救这一场吗?这样堵口子的事,我干过三次。”
他说,那一次堵口子——张亚不说是救火,是在麦收之后,连续阴天下雨,有的小麦得不到晒,都堆发热烂了。分管镇领导打电话,说是让我过去,上湖东村看看东片计划生育怎么搞。我说我牵好自行车就过去。他说不用了,你现在就上我这来。我刚到,他就说上车吧,上湖东。上了车,他说,湖东村现在工作开展不下去,紧急决定,送你去湖东村任支部书记。就这样,我在湖东村干了4年,后来又到苗集村干了3年。
“去苗集村又是怎么回事?”
他说:“有一位镇领导和我关系不错,悄悄对我说,最近可能对我有新的安排,叫我思想上要有个准备。我问为什么?他高低不再说了,只说有一个合并村,组织上考虑叫我过去任职。过了几天,镇委书记给我打电话,叫我别忙下队,先到他办公室谈点事。一见面,他就直接说了,叫我到苗集村去。我不想去,想申诉理由。他说,什么理由也不用讲,一条,人去了就行。就这样,我又到了苗集村。”
我听了直笑,说:“你真是个老资格救火队员了。”
他也笑,说:“干了这么多年,现在连个养老保险也没有。以前没有人给办,前几年给办了,还要个人出一半,我一听就没有办。这是我的后顾之忧。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计划生育拉猪牵羊扒粮,锯树逮人老丈娘,什么事都干了。我想不干,走人。难道输了不走,赢了不走,非得丢人才走吗?可组织上不让你走。不让走,红旗就得扛着,就得按党的指示,高标准干好。现在要搞集中居住小区,这个不错,全村可以腾出来千把亩地的土地。但你得争取群众都同意,这有很大难度。村子里的人,有的户一人一个月一元钱保洁费他都不想出,叫他拆迁集中居住,他干吗?村子里集体又没有钱。上级扶贫支持17万元,盖个村部,欠下的2万元工钱,好几年了,至今也没有还上,还不知道哪天还呢。老百姓说,我的破屋可住,添钱去住新屋,好是好,谁给钱?还有,你叫群众流转土地,本来是个发展的好事。群众穷怕了,有的人就说流转了怎么吃粮食?不开化不同意。”
张亚书记一脸的无奈。可我没有看到他对困难有愁眉不展的表情。心想,这些困难或问题的口子,在他这个老“救火队员”身上,也一定会给堵上的。他不是说,他就是个堵口子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