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底,除了少数人参军、招工,绝大多数同学一锅端下放农村。1968年11月底的一个阴雨天,满载同学的六七辆大卡车,凄凄切切、悲悲惨惨地驰出合肥一中门口杨巷。我突然想起李白一句诗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来到皖南石台县丁香公社插队落户,知青档案都被封存在石台县里,基层干部不知道知青的家庭出身,以为都是省里来的干部子女。石台县民风淳朴,合肥知青得到农民和干部善待。我在农闲时被抽到学习班做记录,会议最后发言人的话音刚落,一篇报道同时被我炮制出笼。笔头快的名声在外,我被抽调到县通讯组,为县广播站和池州报社供稿。这些稿件有固定的套路和术语口号,写一篇文章比做一道习题容易多了,只要把数学公式换成文字游戏即可。通常,开头引一句毛主席诗词,或诌一句“红旗招展斗志昂,继续革命向前方”之类的顺口溜,然后根据宣传口径,“一学”(掀起学习毛泽东思想新高潮),“二联系”(联系思想和实际,举几个xx、xx提高认识或克服不正确想法的例子),“三落实”(思想、组织、监督等三个方面落实,举几个各级领导讲话或会议通知的例子),“四贯彻”(干部群众在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和日常生活等四个方面例子),总结(最好用革命群众的豪言壮语或顺口溜),文从字顺,一挥而就。
下放一年多,插队劳动、下乡采访和闲暇读书的生活,好似高尔基式的“我的大学”。1970年招收工农兵学员,大队、公社和县三级推荐我上安徽大学外语系,上报池州专区。省招生组来人中有从安农来的,他一看到我的表格,马上揭露我父亲是正在被群众专政的右派分子,我一下就被刷了下来。我原想混过政审关,结果露了马脚,县里和公社全知道我是右派子弟。县里留不住了,我回到插队小组,同屋的两个同学第一批招工走了,只剩我一人,在生产队长赵济昌家里搭伙。白天劳动,晚上看书,翻看皖南大学物理系姐姐留下的樊映川《高等数学》,看得似懂非懂,没有习题做,也不知道是否真看懂了。
1968年高中毕业证书
山区跋涉
摆出烈士就义状
冬闲时候,我随大队长来合肥采购手扶拖拉机,在龙泉大队“革委会”开了一张给安徽省图书馆的介绍信,回到合肥天天泡在省图书馆期刊阅览室,每天早上从家里带一壶水和几个馒头,中午闭馆时就到后面的包河公园,等到下午开馆,连除夕初三都不例外。我专门借1966年以前的理论和时政期刊的合订本,如《哲学研究》《新观察》《读书》《学术月刊》《历史研究》《历史教学》《经济研究》。管理员是个忧郁的中年人,看了我索要的书单,好奇地打量我一眼,不声不响到书库里找出期刊的合订本,放在我的面前。可惜好景不长,十来天之后,换了一个板着面孔的妇人,一看就知道是阶级斗争觉悟特别高的那种人,她拿到我的介绍信说:“大队公章对内不对外,这张介绍信我没收了。”我争辩了几句,她严厉训斥:“你为什么专借毒草看?你说供批判用,你要批判什么?想和无产阶级大批判对着干吧!前几天借给你就是错误的,老实讲,如果不是看你是一个知青,我们早就把你交给群众专政指挥部了。”听她这一说,我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借书给我的好心人也受到连累,鉴于过去批斗挨打的教训,我连忙逃之夭夭。
告别石台县城
不过,这段时间我收获真丰硕,很多好文章让我醍醐灌顶,从马恩著作学到的词句一下变得充实具体,体会到理论联系实际是什么境界。特别是了解到五六十年代各种争论和不同观点,我学会了在比较中分析是非。比如,以前只知道“合二而一”的反动,看了才知道辩解方颇有理。回想这段经历,不禁想起一位名人的话:“在一个毫无权利的时代,阅读是有教养人唯一的特权,而一个喜欢自由而独立阅读的人,是最难征服的,这才是阅读的真正意义——精神自治。”
1971年初,第二批招工开始,大队、公社和县又一次推荐了我,但合肥来的带工的政工干部以政审不合格为由拒绝接受。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人间自有温情。我与县通讯组的程绪武共事时无话不谈,他经历过大灾荒,对我父亲和我深感同情,他的中专同学小季是县“五七办公室”干事,小季据理仗义,为我力争,最后拍桌子说:赵敦华能当好农民,怎么就不能当工人,你们工人就比农民高人一等吗?告诉你们,如果不把他带走,这一批一百多个合肥知青,一个也别想带走。
上山下乡的经历,使我体验到世界三件东西最可贵:知识、粮食和友谊。感谢那些给予我与深渊对望的勇气的你们,我的亲人、朋友、乡亲,那默默无闻的图书管理员……他们都是我生命中温柔的存在。我也要感谢那个曾让我毛骨悚然的“深渊”,它会是我日后面临各种困境的前车之鉴,是一种无形的底气,有了这样的底气,以后的每一步我都会走得更加大胆、笃定。
中学朋友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