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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公主

文嫣听着她说完一切,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把头靠在子虞的颈窝处,以近似耳语的声音说:“爹当初为什么要效忠这样一个皇帝?他夺走了我们的一切,现在连姐姐都要夺走!”

子虞对着她微笑,“以后四姐不在了,你这些话可不能乱说。”

文嫣点头,“我知道,以后姐姐不在了,我不能再说真话了!”她稍停,忽然转头说,“姐姐,你到北国是不是很危险?那你嫁给北国的皇帝吧,他比我们的皇帝还要厉害呢!”

子虞忍俊不禁,一时听不出这话到底是天真之语还是世故之语。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雨势极大,噼啪地砸在地上,仿如急箭,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直到第三日的午后才放了晴。

兴德宫里又来了两个宫女,都是十四五岁,模样秀丽娇俏百里挑一,和子虞一起被瑶姬带在身边。聪明的宫人从她们身上隐约猜到了什么,却都默契地视而不见。

子虞的差事已经免了,每日只跟着瑶姬学习北国的典仪和风土民俗。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针对北国宫廷的学习,其中从皇帝到皇子,秉性和习惯,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和子虞一起学习的两个姑娘,分别叫绛萼和穆雪。

绛萼与子虞的背景极为相似,因叔父获罪而受牵连,最后入宫免官卖身为奴的命运。而穆雪自幼在皇后身边长大,为报皇后的恩情才答应随行去北国。

瑶姬把她们三人安排到一处,吃住同行。

兴德宫的牡丹很快就谢了,下了两夜的雨打得满园泥泞,也将一干艳丽的花朵打得支离破碎。她们走过院子的时候就踮着脚,每步都走得极轻,怕惊落了枝上残红。

瑶姬看到满园零落,艳丽无双的面容上竟有些微的哀伤,她转头对三人说:“你们知道自古以来,人们喜欢把美人比喻成花是为了什么?”

绛萼生就了一份江南女子的婉约,笑容淡雅,却是点到即止,“用花来比喻美人,自然是指容貌美丽无双。”

瑶姬看了三人一眼,淡淡道:“美人如花,指的是红颜易老,转瞬即逝。你们年纪尚小,不要仗着青春美貌。对女人来说,青春美貌是靠不住的。日后你们随同公主到北国,自然会嫁给北国的王孙贵族,要靠的不仅仅是容貌,更多的是智慧。”

三人听了,都不说话。穆雪想了想,忽而一笑道:“真要嫁给王孙贵族,上次来的那个北国副使可不就是北国的权贵嘛,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绛萼还不明白,子虞想起那树下一面所见俊美无俦的面容,知道穆雪所想,面上浅然一笑。

瑶姬摇头叹息,“你们要是对北国存在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去送死的好。”

穆雪不服,“北国哪有娘娘说的这般危险。”

“南国战败,你们是以什么身份去的可要想清楚了,”瑶姬冷笑,“别说一般的大臣对你们抱有成见,就连后宫的嫔妃也早就将你们视为仇敌,你们在那里孤立无援,公主的处境都不一定会好,更何况是你们!”

闻言,绛萼和穆雪吓得脸色苍白,站在风中不语。瑶姬环顾三人,见到子虞喜怒不言于其表,眼睛一亮,露出赞赏的意思。

转眼到了夏末,天气渐渐变凉。瑶姬收了文嫣做养女,在兴德宫中摆宴庆贺。凉风习习,月色清冷,仿佛裹着夏季最后一丝余味,洒在大殿上。殿中设了紫金香炉,袅袅燃着香,却仿佛来得远,似有似无地滑过众人的鼻尖。

文嫣穿着水青色襦裙,罗衫叶叶,裙裾飘动犹如碧荷初摆,含笑接受众人的道贺。

绛萼喝了几杯,脸上如同涂上了上好的胭脂,娇艳欲滴,她提议唱一段折子戏。

众人趁着几分醉意,纷纷叫好。

绛萼走到殿中,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音色极美,清脆如同玉璜相击。略有走调也都唱得过了。宫灯被风吹得影影绰绰,流苏轻摆,在地上拖着条条的影。

子虞向文嫣看去,她两靥生笑,却显得有些落寞。子虞恍惚地想,如果家还在,如果这只是家中一场平常的庆生宴,文嫣必然会更快乐些吧。

绛萼已唱到,“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婷婷当当人人……”

本就温软的曲子,被她唱得越加低柔婉转,有如莺啼。

众女三三两两地喝彩,正当笑闹成一团时,殿门的传令官忽然喊道:“二殿下到,华欣公主到——”

殿中顷刻间沉寂如水,所有人站起身敛衽行礼。

子虞听到一道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近,落落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分明,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慢节奏,在殿前停顿住。

“我和皇妹来瞧瞧,别坏了大家的兴致。”

子虞抬眼看去,灯光幽暗,奇异地在二皇子和华欣公主的身上罩上一层纱似的,让人瞧不清楚。

众人重又回席,宫人已在主位添了两副碗筷。华欣公主款步上前,众人这才一睹传说中的绝色佳人。灯光下她面如美玉,待仔细望去,众人心中俱是一震,难以用言语描绘的姿容,清丽难言,直晃晃地叫人眼前一亮。

华欣公主一扫众人,抿唇笑道:“经过门口的时候,听到里面热闹非凡,就想和皇兄进来瞧瞧,倒让大家拘谨了。”

瑶姬一晚上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说道:“本来也要将这几个丫头交给公主,她们都是机灵聪明的人,以后会成为公主的得力臂助。”

公主蹙起眉,很快又舒展开,“我早就想来看看几位姐妹了,可礼官总说不到时候。今天可总算碰上了。”

众人见她言笑晏晏平易近人,很快就抛开了拘束。

华欣公主久居深宫,且甚得皇帝宠爱,身旁的宫人哪敢同她说一两句闲话。而此刻席间皆是同龄少女,其中几位本就要随她同去北国,言语间也就少了些忌讳,几个少女说起宫内宫外的闲话来,唧唧喳喳,好不热闹,倒把二皇子晾在一旁。

他也不在意,让宫人满上酒,慢慢喝了两杯,入喉时如淡蜜,后劲却不小,从胃渐渐涌上一股暖意。他半眯着眼,宫人挑亮了几盏灯,殿内顿时明亮如白昼。华欣同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说着民间趣事,脸上绽放着笑容。坐在西侧的子虞和文嫣低声议论着什么,半垂着脸,下颌线条极美,仿佛工笔绘出。

二皇子粗粗瞥了一眼,竟移不开视线。风吹过,灯影摇曳,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随之摇摆起来。

子虞感觉到身旁专注的视线,飞快地转头,同二皇子的目光一撞,轻轻移开,二皇子笑了笑,云淡风轻,依旧不失优雅。

华欣公主此时正和穆雪绛萼说到了七夕放河灯的习俗,大为惊叹。今年的七夕已在半月之前过了,宫中常例是摆上酒宴,让宫中女眷欢庆一番。华欣十余年来,从未听过河灯一说,侧过脸,见到子虞似有触动,不由问道:“子虞,听说民间女子在七夕时要放河灯,是不是?”

“是的,公主,”子虞想了想,道,“七夕郊外放河灯是民间的习俗,女儿家在这天许了愿,放进河灯里,织女娘娘如果看到了,愿望就能实现。”

华欣公主拊掌道:“有趣!”她在开春时已经行了及笄礼,比起子虞她们年长一岁,心性却如孩子一般纯真烂漫。

绛萼和穆雪也一脸向往。半个月前,她们正随瑶姬学习北国典仪,错过了七夕,此刻提起不免觉得遗憾。转念又想到,明年的七夕怕已是身在北国,哪还有眼前这般快活和自由。

众女都想到了一处,脸上都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华欣公主对身旁的宫人吩咐,“快去准备几盏河灯。”转头又对众人道,“我们今日许了愿,也去放河灯,或许织女娘娘也能看到。”众女都称好。

宫人们可都愁坏了,这个时候哪里去弄河灯。可自华欣公主远嫁北国之事定了下来,皇帝陛下对她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宫人们更是不敢逆她的意。

皇宫自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处。不过一盏茶的时候,宫人们已取来了几盏精巧的河灯。纸肉竹骨,朵朵如莲花。

华欣公主爱不释手,将河灯拿在手上赏玩许久,这才带了众人绕过重重宫门,来到广寿宫后的锦湖。夏末时节,湖上绿叶田田,千朵碧荷盛放,月色下亭亭如玉,依旧明丽非常。锦湖引的是活水,从廊间小渠流向宫外。

众女各自拿了河灯站在水亭旁,十几个灯笼将水亭照得通亮,湖水粼粼如碎月万点。穆雪突然扑哧一声笑,惹得亭内众女皆侧目。原来她偷偷瞧了绛萼河灯中的纸条。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穆雪直笑,耳下的明珠贴着脸颊轻晃,“七夕时这愿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怕织女娘娘顾不上来。”

众人听到了绛萼的愿望,都笑了出来。绛萼面上如火烧了般,一把夺过穆雪的河灯,取出字条,穆雪反应不及,她已念了出来,“愿嫁北国副使。”这下又换穆雪满面通红。

众女笑得打跌。子虞笑罢,见华欣公主愣愣看着湖面出神,轻声问道:“公主是在为许愿为难?”

“没什么可为难的,”华欣嫣然一笑道,“愿北国皇帝比父皇更英明神武,是真正的天下强者。”

子虞暗暗心惊,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柔弱的公主居然会有这样一个愿望。

文嫣在无人注意时拉住子虞的衣袖,“姐姐,你的愿望是什么?”

子虞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愿望,希望总有一日回来,与你团聚。”她自己也知道,这愿望终究难了些,怕就是织女娘娘见到也实现不了。

“我猜就是这个。”文嫣道,脸上异乎寻常地平静如水。

子虞瞧见她的脸色,眉挑起,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文嫣神秘地凑到她的耳旁,悄声说:“愿我和姐姐,有朝一日权倾天下!”

子虞大惊,惶然间睁大眼,旁人已经注意到姐妹俩的异样,把目光投了过来。子虞一一回以微笑,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复平静。

河灯放入湖中,顺着廊间渠道缓缓漂远,仿如几点星火远去,就在众人注目下,其中一朵火莲忽然左右晃动,呼地一下子熄灭了。

众人皆叹息,又暗暗猜测会是谁的河灯。

多年后想起这一幕,子虞才知道那盏河灯属于谁。 IpvVlbLCZ0eqBoJsa1PDetJR2nl+PzU2HU5wyHKQoCDRv3jWX4Pncy735ZQMDR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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