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当今圣上据说是个极残忍的人。他杀了两个兄弟才坐上了皇位,当大臣们全都劝他要以仁义治天下时,先帝最小的皇子进京拜见新皇。这位先帝曾最宠爱的皇子不过十四岁,大概是对皇帝陛下狠厉的作风感到害怕,他带了两百个侍卫进京。可皇帝对他还是不放心,多方试探,皇子如履薄冰,有一次在皇宫中秋宴上,皇子失仪,被圣上狠狠训斥了一顿,最后就这样疯了。
从宫女那里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子虞心想,这个皇子可真有些愚蠢,两百个侍卫在京城能起什么作用,白白引起皇帝的猜疑。可对这样一个结尾不由感到忧伤,皇帝对自己的手足尚且如此,对待他人又怎会心软。
饶了她和文嫣的命,决不会是因为一点仁慈之心吧。
自遇到二皇子和北国副使后,子虞在兴德宫中做起事来越加小心,小时候娘亲教导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常常以此自勉,到了宫中才知道,有些人不过一步之错,却再也没有机会去改过。
入夏后,皇宫内一改战败后的颓势,渐渐热闹起来。兴德宫的主位昭仪瑶姬参加了几次宫内的盛宴,宫女们说的话题也变得更丰富起来。其中提到最多的就是华欣公主。自古两国战争,必有胜负,败者就必须付出代价,除去将士的性命、金银和城池,还有一种战败的象征,就是女人。而这一次南国所要付出的代价中就包括了华欣公主。
宫人们无论见或没见过,都说华欣公主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是圣上最疼爱的公主,讲到她要远嫁北国,或多或少都露出惋惜的意思。
子虞想起那个精巧的蝴蝶纸鸢,暗暗猜测那个美丽的公主该是一个心思多么灵巧的人。文嫣惦记着那位副使曾说过北国要将她们接走的事,宫人们却丝毫没有提及。
虽然没有这样的好消息,姐妹俩在兴德宫的待遇却好了起来。她们单独得了一个房间,文嫣还被瑶姬贴身宫女看中,得以进正殿当差。
这日做完差事,子虞正听宫女们谈论邀请北国使臣宴会的情景。一个身着黄衣的宫女匆匆跑来,原来是曾同住一房的朝淑,她一脸焦急地对子虞道:“你妹妹可出大事了,快去看看吧。”
子虞乍然一惊,站起身就要往内殿跑去,“文嫣出了什么事?”
“你别急,这么莽撞地冲过去救不了她。”朝淑拉住她,绕过院子,一边走一边说,“你妹妹本来是在殿外伺候的,今天突然有个丫头病了,让你妹妹到殿里去,过了一会儿,就说你妹妹手脚不干净,这会让少涵抓住了,要打板子。”
子虞只觉得心突然一紧,像是被绳子勒住了,几乎快要滴出血来。她唯一的妹妹,那么伶俐聪颖讨人喜欢,从小家里管教甚严,怎么会手脚不干净。她几乎是跑着向前冲,五脏六腑快要烧起来似的。
朝淑使劲扯着她,“子虞你别激动啊!你们姐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你可要仔细想清楚才能解决问题,冲过去可救不了你妹妹……”话音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看着子虞满脸泪水,那样的表情,似乎站在悬崖边,再多一步就要绝望似的。
子虞飞快地甩开她,穿过了几个月牙门,绕过长廊,还没到前殿,就听见文嫣大声嚷:“我没偷东西,你们诬赖我!”
那声音尖锐地划破空气,针似的刺穿了子虞的心,她听到那声叫喊中还夹着哭音,心神一恍,在长廊口狠狠摔了一跤。她顾不上疼,立刻撑起身子,飞奔似的冲进前院。
院子站着几个宫女和宦官,院前还有四个侍卫。两个宦官左右架着文嫣,把她半个身子压跪在地上,另有两个宫女手持板子,那种板子是专为惩罚宫女而使,韧性极佳,板面光滑,抽在人身上不带声响,也不留疤痕,却最让人感到疼,每年总有几个宫女是死在这样的板子下。
子虞看着文嫣小小的身子被压着,一旁的宫女已经抽了好几板,背上的衣服都破了,心如刀绞,她哭着上前跪倒,“我妹妹决不会偷东西的,请姐姐们高抬贵手。”
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宫女,穿着淡紫的衣裳,正是瑶姬的心腹少涵,平日在兴德宫也是说一不二的人,她眉一挑讥诮道:“哟,这是哪一出姐妹情深啊,人赃并获,难道是我们冤枉她吗?”
文嫣本是抽泣着,看到姐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姐,我没有偷,那是她们诬赖我……”
少涵对着身边人冷喝,“谁让你们停下来的,居然在宫里偷东西,给我狠狠地打。”
一旁的宫女又要拿板子往文嫣身上招呼,子虞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啪啪两声重重击下。子虞觉得后背疼得钻心,一板子刚过,背上火辣辣地烧起来,另一板子又抽到了身上。她疼得满头大汗,哭着哀求道:“就算是我……妹妹的错,请各位姐姐看在她年纪小的分上,让我替她受刑吧。”
宫女们见两个幼龄弱女抱成一团,心中不忍,停下手看着少涵询问怎么办。
“怎么,两个罪臣余孽你们也下不了手?”少涵满脸不耐,冷声道,“两个都打,打够板数再说。”
文嫣脸色苍白,哭道:“姐姐你让开……”子虞搂住她,把她小小的身子抱住,背上又挨了两下,旁边有宦官本来架着文嫣,此刻却来拉她,扯破了一截衣袖也没拉开。她死命地抱住文嫣,舌头都咬破了,血流到唇边,映得唇色殷红如血,她泪流如注,心里说不出的悲恸,低低地说:“文嫣不怕,有四姐在……”
“四姐……姐……”文嫣凄厉的喊声在子虞耳边响得和打雷似的,渐渐地却轻了,像是隔了层云雾,她觉得整个身体在地狱里烧着,久久不得解脱,听到文嫣声音越来越弱,她忧心妹妹是不是受了伤,身上却没有力,想要看清文嫣的样子,眼前却模糊起来。
……
她又见到了爹娘、大夫人和其他姨娘,三姐笑盈盈地看着她说,你呀,一点姐姐样子都没有,还和小文嫣抢糕点吃。
她连连摇头,以后不抢文嫣吃的了,三姐你快回来吧。
三姐突然转身要离开,柔声说,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好好照顾文嫣。
她还没回过神,三姐就消失了,耳边又突然听到文嫣的哭声,她心中一痛,心想:文嫣不要哭,四姐在这里呢。
文嫣却哭个不停,“姐姐你不能死,不能抛下我,你要走了,只剩文嫣孤零零一个人了。”
子虞心里着急,身体一阵冷一阵热,眼前珠宝似的闪烁着什么,她想要伸手抓住,却总是扑个空。
是了,美好的东西都失去了,她抓不住,但是还有文嫣,她的妹妹需要她。
她不怕死,却怕剩下了文嫣一个人孤零零无所依靠。
剩下文嫣一个,她怎么去面对地府的爹娘。
她挣扎着睁开眼,光线刺得眼睛疼,手稍动,却有人紧紧握住,湿腻腻的一层,不知是谁的汗。
“姐姐,你醒了!”文嫣的眼睛红肿得像颗红枣,声音也哑得吓人。
朝淑喜笑颜开,“太好了,你可醒了,要再不醒,你妹妹哭也哭死了。”
子虞无力地笑了笑,想起自己在前院受不住打板子晕倒,看向文嫣,声音低得如蚊蝇,“文嫣你受伤没有?”
文嫣把头凑到她的颈窝,“都是因为我不好,让姐姐受了伤,姐姐生文嫣的气,所以才躺着不理文嫣……”
“才不是,”子虞笑着摇头,“我想偷懒休息一下才睡着不理你的。”
朝淑看着姐妹俩的样子,险些要落下泪来,转过脸,打起精神强笑道:“你们可别再弄得哭哭啼啼了,太医说了,让你醒了之后趴着,背上的伤不能久压。”
她这一提醒,子虞立时觉得整个背在抽痛,惊讶地问:“太医?”她这样的宫女还能请太医?
朝淑和文嫣合力扶着她转了个身,改为趴在床上。朝淑说道:“是二皇子为你请的,这次你们姐妹俩可真是否极泰来,连二皇子都惊动了。文嫣也挨了两板子,涂了些药,一天的工夫就好了,你这伤七八天就能养好。那两个动手的宫女,也是看你们姐妹可怜,最后那几下都没怎么用力。这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子虞苦笑,都这样了还算老天爷保佑吗?突然想起,她问道:“那文嫣偷东西的事……”
朝淑道:“那是一场误会,是昭仪娘娘把发簪落在前殿,文嫣打扫的时候拿起来,正好被撞见,所以误会了!”
子虞点点头,满脸疲惫地靠在枕上。朝淑见了,不再多留,她走出门时嬉笑着抛下一句,“二皇子说了,过几日来探你,你安心养伤,这几天你们姐妹俩都不用当差。”
室内只剩下了姐妹俩,子虞转过脖子,看到窗前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牡丹,是青龙卧墨池,色如淡墨,层色渐染,极浓处亦极艳。
她望着窗外,似乎在出神口中却问:“文嫣,你怎么一声不吭?”
文嫣靠着她,像是怕离开她,眼珠转了转,想了半晌才说道:“姐姐你别听她们瞎说。那根本不是误会,是她们故意诬陷我的。”她声音娇软,说到诬陷两字时却是阴冷如冰。
子虞看着她,柔声道:“这话可不能乱说。”
“姐姐你不信我吗?”文嫣蓦地抬头。
子虞捋了捋耳旁的散发,平素简单的动作这时却显得艰难,她浅笑道:“我怎会不相信你,只是现在不知到底谁存心对付我们,我们要更加小心,知道吗?”
文嫣点头,眼睛里多出一份不符合她年龄的坚定,“姐姐,原来权力是这么重要,那天我们挨了打,所有人就把我们扔在那里,没有人理,可是二皇子来了,他们就一个个笑着来看我们。”
“文嫣……”子虞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这宫中,权力两个字太危险了,你小,不明白。”
“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其实姐姐也不明白。”文嫣徐徐道,“爹爹不明白,所以他死了;我们家不明白,所以大家都死了;我们不明白,所以在这里任人欺凌。”
子虞心惊不已,难道她的妹妹一夜之间长大了吗,只劝说道:“权力与危险相伴,我们没有承担危险的能力。”
文嫣轻轻握着她的手,眼里有些哀伤,“我不怕危险,我只害怕姐姐给那些坏女人下跪,如果有了权力,我们以后再也不用低头!”
初夏明朗的日光透窗而入,笼罩在她身上如披金纱,她的笑容依然美好天真,却又抹上了些世故的痕迹,让子虞微微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