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觉得人生际遇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片刻前还是站在云端上,转眼就能掉到地上,本以为要粉身碎骨,谁知竟又绝处逢生。
那一日傍晚,宫里来人将她与文嫣带进皇宫,来到宫中极南的一处殿堂“兴德宫”。
主位的妃子早失圣宠,宫里极为冷清。老宫人看姐妹俩年纪幼小,派了些洒扫庭院的差事,并没有想象中苦累,每日不过一两个时辰就能干完。
自进宫之后,子虞待人谦逊有礼,笑颜迎人,文嫣也学着她,两人在兴德宫中倒也算过得平稳。大哥罗云翦做了北国降臣的消息已传遍宫中,子虞多留了个心眼,悄悄打听,却总没有问出确切消息,心里暗暗着急。而每当别人以讥诮的语气谈及大哥的名字,她总是满面羞红,悄悄走开。
罗家三代忠良,父亲肃正公以忠孝闻名天下,可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有时候子虞偷偷想,大哥是不是真的做了敌国降臣。大哥的幸存对她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另一方面却又成为她心中一个重重的包袱。
文嫣才十一岁,只凭好恶论事,常常趁私下无人对子虞说:“四姐,我们去投奔大哥吧。皇帝待我们这样差,我们为什么还要帮他做事呢!”
子虞心疼她年幼,也说不出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只是叮嘱她不可妄言皇家之事。两姐妹对大哥的事议论多了,记起以前家中所学,又听了旁人一些言论,渐渐想出些门道。如果父亲已经投敌,又何必自刎阵前,大哥是在全家被斩后才做了降臣,这其中会不会有些苦衷?
这些事无一可对人言,她们就深深藏进心底,每日在兴德宫过着还算是风平浪静的日子。
时至春末,兴德宫的牡丹仿佛是在一夜间盛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累累叠叠的花瓣仿佛是裙褶,随风摇曳,一院的姹紫嫣红,直叫人移不开眼。
兴德宫的主位是昭仪瑶姬,听说当年也曾极为得宠,她的一句戏言,让当今圣上从云州迁来牡丹无数,几乎可以种满御花园。谁知瑶姬盛宠三年,牡丹只不过稀稀拉拉地开了几枝,待她失宠后,牡丹却一年比一年盛放。南国大败之后,瑶姬北国人的身份显得尴尬起来,越发不受皇帝的待见,门庭冷落,空留了一院牡丹艳丽无双。
民间有个传说,凡牡丹花开,花开如碗大,集姚黄色一百零八朵,称之为“有凤来仪”,是祥瑞之兆。瑶姬听信宫人的说法,便命人要在院中找出姚黄色牡丹一百零八朵。
这差事落在了子虞和文嫣的身上。
这一日,子虞和文嫣就开始在满是牡丹的院子里数起花来。这并不是一桩容易事。事先要准备好红纸,剪成长条,每条填上一个数,正好写满一百零八张。在花丛里寻到一朵碗大的姚黄牡丹,就用红纸在枝上一缠,轻轻糊住,不能碰落花瓣,也不能弄破纸,直到把一百零八张纸贴光了才算完。
子虞从清晨贴到午时才将手上的红纸贴完,一抬头,满院簇簇花团中,文嫣不知去了哪里,于是轻唤,“文嫣!”
东面的花团突然耸动起来,沙沙地响,文嫣从一丛“首案红”中探出脸,“四姐叫我?”那些首案红的花瓣被她蹭在脸上,殷红的一片正对眉心,皎月似的面容平添亮色。
子虞笑了起来,“顽皮鬼,躲在花里做什么?”文嫣从花堆里走近,伸手将剩下的红纸拿出,说道:“你看,还有五朵找不到。”
子虞一数,果然还剩五张,环顾四周,满院的姚黄色牡丹下都贴了红条,恰如美人脸上胭脂初染,春风习习,只吹得一应叶摇花舞,艳丽无双。满院转了一圈,果然是找不到落单的姚黄牡丹,她不由一叹,“果然差了少许。”
文嫣眨眨眼,说道:“那我们把花苞也贴上。”子虞一想,说不定明后日就能开出花来,连赞文嫣聪明,两姐妹又满院找起姚黄色的花苞来。
等忙完,两人相视而笑,这兴德宫的院落因皇帝久久未曾驾临,冷僻无人问津,姐妹俩忙了半日,只有两三个宫人走过,偏这一处地方美若仙境,久留让人忘俗。
到了下午,两姐妹办完了差事得了闲,又回到兴德院的后院,除了锦绣一片的牡丹,院墙处有两株银杏,绿荫团团。
子虞在廊下看着文嫣玩“千千车”,那是时下宫女最爱的一种游戏,用绳子一抽,小小的圆盘就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在家时姐妹间也常爱玩。看着文嫣一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子虞没来由地心里一酸。
家门惨遭巨变,她和文嫣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千里之外。每夜在梦中忆起过去的日子,她都要泪流不止,父亲一生忠良,却在死后背上这样的污名,亲属们都受累而死,罗家一门滔滔罪名,将由谁来洗刷?文嫣和她,难道要以戴罪之身老死宫中吗?
她一时想得入了神,文嫣突然嚷道:“四姐,快看!好漂亮的纸鸢飞到我们这里来了!”
子虞看向天空,天际慢悠悠地飘来了一朵彩云似的纸鸢,色泽斑斓如彩霞。文嫣高兴地一个劲嚷。不知那纸鸢是不是听到了文嫣的呼喊,竟往兴德宫直直飘来。
两人仰首张望,纸鸢忽然在上空一顿,子虞仔细一看,原来是长线勾住了院墙处的树梢,软软地缠在了树上。文嫣扯扯她的衣袖,“四姐我们去看看吧。”
子虞虽比文嫣大了两岁,但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见那纸鸢是个蝴蝶的样子,精巧难言,颇为心动。带着文嫣转到院后,纸鸢正挂在一棵银杏上,微微轻摆。树高两丈有余,两人只能看着叹息。
子虞笑道:“挂在树上,我们还是只能看了。”
“我们爬上去拿吧,”文嫣眼巴巴地看着树上,哀求道,“这么好看的纸鸢,如果下雨淋坏了可怎么办?”
子虞去年还在家里爬过树,比眼前这棵还要高,她看着文嫣一脸可怜相,明知七分是作假,也不由心怜。眼看四下无人,这僻静的地方除了她俩别无他人,就说道:“我上去帮你取,你可要在下面盯好了,有人就叫一声。”
文嫣连连点头,笑颜绽放。
子虞取下腰带,往最粗的树枝上一抛,腰带对折正好垂到她面前,扯住腰带借力一跳,她跃到了树杈上,等坐定身子,取回腰带,子虞额上已渗出了汗。罗家是将门世家,家中不分男女都会一些武功,她年纪小,学会的也仅仅只能用来爬树。
纸鸢挂在一根臂粗的树梢上,她慢慢往上爬,脚下一滑,似乎是鞋子掉了下去,只听到文嫣一声轻呼,“四姐你的鞋子可砸到我了。”
子虞看到她在树下惊慌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手下不敢大意,死死抱住粗壮的树枝。爬到了高处,一伸手将纸鸢拿了下来,果然精巧难言,蝴蝶的模样栩栩如生。她仔细看了一会,发现右下角还有“华欣”两个字。
正要把树梢上的断线解开,忽然听到文嫣喊了一声“四姐”,声音似乎有些焦急,子虞忙拨开眼前的枝叶,一眼看去,树下竟多了两个人。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一个似乎是弱冠之年,另一个气度沉稳,年纪稍大一些。
子虞一手扯着纸鸢半趴在树杈上,一下子僵住了身体。让她现在跳下去,没这本事,可是现在这模样又太过失仪。
树下的两人齐齐抬头,年轻的那个已经笑了出来,“二殿下,南国的宫女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子虞一听,那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居然是二皇子,吓得更加不知所措。看到文嫣还站在一旁,心下一急,轻声叫道:“文嫣,快行礼。”文嫣忙跪下。
二皇子面容俊雅,摆摆手,“不必多礼。”他似乎看出了子虞的窘迫,如浓墨般黑眸里含着笑,“你可是下不来了?”
子虞心想,下倒是下得来,可是当着外人像猴子一样爬下来吗?只能点点头,“太高了。”
那个笑盈盈的年轻公子道:“你跳下来,我们在下面接着你。”
子虞往下一看,有两丈高,迟疑着不敢动。文嫣也小声说:“四姐别跳啊,这么高。”
二皇子唇畔带笑,柔声道:“你先爬到树干上,我牵你下来。”子虞见第一个树杈倒是离地面一人高的样子,心想可行,先把纸鸢丢下树,接着慢慢往下爬。等她半个身体从树枝里露出来,腰里忽然被人揽住,吓得她大气也不敢喘,二皇子已托着她下了树。
一落地,她立刻伏地行礼,“给二殿下请安。”
二皇子道:“说了不用多礼,起来吧。”子虞站起,和文嫣立在一处。二皇子见她俩娉婷而立,姿容上佳,尤其是想起刚才树枝拨动,从绿叶中露出的那个少女,淡粉的衣衫,仿佛是树上的一朵花儿。他问道,“你们是兴德宫的宫女?”
子虞点头,“是的。”
旁边那年轻的公子拿过了纸鸢,一脸玩味地盯着姐妹俩看,忽然看到地上躺着一只绣花鞋,低笑出声,“这可有趣了,来捡纸鸢还能捎上一只鞋。”
子虞窘得面色通红,心里对这个口没遮拦的公子暗恨不已,讷讷道:“奴婢失仪了。”
二皇子一笑置之,对那年轻公子道:“副使莫再取笑了,女儿家可不比男子。”那年轻公子道:“我国的女子可没有南国女子这么娇柔,就是骑马狩猎也半点不输男子。”
原来他是北国人!子虞猛地抬起头,这时候才把那年轻公子打量清楚,长眉入鬓,凤眼微眯,竟是出奇的俊美无俦。
二皇子听到他借着评论南北国的女子露出轻视之意,眼底闪过不悦,却是一闪即逝,回过头对子虞姐妹俩道:“你们捡回了华欣公主的纸鸢,可要什么奖赏?”
“四姐,问大哥吧。”文嫣握着子虞的手轻摇。
子虞暗惊,不知道这时候提起这个会不会太过莽撞。二皇子却已听到文嫣小声地提醒,讶然道:“大哥?你们想问什么?”
子虞一咬牙,说道:“我们的大哥是罗云翦,现在只想知道大哥到底怎么样了。”
二皇子略怔,那年轻公子听到了也是一愣,说道:“这个问题应该问我才对。听说罗家的人都已经被斩,你们是罗少将军的亲妹?怎么到宫中来了?”
子虞眼眶微红,回答道:“家里只留下我和妹妹文嫣在宫中服役。”
年轻公子一脸恍然,微微眯起眼,笑睨了两人一眼,眼眸转犀利,转身对二皇子道:“二殿下,我国对南国的国书已经提过,要将罗少将军的亲人接往北国,南国的答复却是罗家已无后人,现在可怎么说?”
“这个,”二皇子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姐妹俩身上转了一圈,“这怕是大理寺监和掖庭令弄错了,我国必会给北国一个交代。”
子虞心下一震,这才知道北国对南国的国书中还有这一条,只见那个被二殿下称为副使的年轻公子态度可算是过分傲慢,二皇子却没有不悦,可见对方身份特殊,极可能是北国权贵,便忙问:“副使大人,我大哥在北国吗?他可安好?”
“二殿下,副使大人……”几个宦官跑到了院口张望,“华欣公主差人问,纸鸢可寻到了。”
二皇子对那年轻公子道:“我妹妹等急了,我们先回去吧。”
年轻公子对子虞文嫣温和地笑了笑,走到她们面前,轻声说:“你们的大哥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不过我离京的时候已经大好了。他曾托付我,要我告诉他的家人,他曾身中五箭,却都是南国的箭。他没有对不起祖宗!”说完,随着二皇子离去。
二皇子没听到他最后压低声音所说的话,也不表示好奇,两人又重新谈笑起来。
姐妹俩站在原处。文嫣高兴地说:“我就知道大哥不会忘记我们,四姐,我们可是要得救了?”
子虞淡淡地笑,掉了鞋的左脚冰冷如踏霜面,那冷意从脚心漫进四肢百骸,她抚着文嫣的头,乌黑的眸子像是蕴了微光,“笨丫头,我们今天也许闯了大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