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骤然而至。
子虞睡得浅,恍然间听见滴滴答答,仿佛妖魔跳着舞,立时醒了过来,一抬头,便看到囚室上方的窗户透着阵阵水汽,想外面已是暴雨如帘。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怀里的文嫣也醒了,含糊地唤道:“四姐。”
子虞忙搂紧她,只觉得怀里的人儿瘦得可怜,柔声哄道:“文嫣莫怕,四姐在这里,快睡吧。”
文嫣睁着眼揽着子虞的腰,轻声说:“睡不着,我怕睡着以后,四姐就要扔下我走了。”
子虞心里一痛,借着囚室内微弱的晨光,看到文嫣原本粉嫩嫩如皎月似的面孔瘦得脱了形,下颌尖尖,仿佛能扎人,眼下青黑一片阴影,知道她自入狱来无一日安睡,胸口像被针刺一般,疼得厉害。勉强一笑,安慰地拍着她的背,“四姐不会抛下你的。”
文嫣安心地点点头,过了一会,才低声说:“四姐,娘亲和姨娘她们扔下我们了吗?”
闻言,子虞垂下眼,轻颤的睫毛仿佛是鸦翼,手死死握住,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对着妹妹乌黑的眸子,违心地摇摇头,“没,她们没有……”忽而见到文嫣咬着唇,泪水盈满眼眶,颤着声说,“四姐骗我,我知道,娘亲和姨娘们,还有二哥他们都死啦。”
子虞五脏如遭火焚,心里的痛楚排山倒海地翻腾,再也忍不住,泪水大滴大滴淌落,无声地哭泣起来。
一见她哭,文嫣也哭了起来。两姐妹抱成一团,困兽似的发出呜咽声。
哭得这样狠,连胸口都跟着呼吸抽痛着,入狱这十来日,她肩负照顾妹妹的重责,不敢哭不敢闹,心神一直悬着,就怕文嫣承受不了真相,可如今再也瞒不住了,说不出是轻松还是悲愤,积压了这许多日的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文嫣扯扯她的袖子,哽咽着问:“四姐,我们也会死吗?”
她一怔,哭得有些气息不稳,本想摇头,一对上文嫣透着认真的明眸,这些安抚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最后只得说:“文嫣,四姐也不知道。”
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这一切的起源是如此荒谬,她如何猜得到结局。
她怀疑眼前的境况不过是噩梦一场,等她醒过来,依然还在家中。
这个时候,家里后院满架的蔷薇已是半开,摇摇欲坠满枝灿烂。她的母亲——三夫人最喜欢蔷薇,总爱和几个姨娘在花架下品茗谈天,他们兄妹几人就在花下追逐玩耍,闹成一团。
三姐文静贤淑,与他们几个皮猴子不同,也不和他们一起闹,经常静静在一旁绣花。二哥总说三姐绣的花除了精致还另带了股香气,以后怕是要醉倒京城大半的公子哥。三姐恼起来便抡着绣帕要丢二哥。
他们在一旁笑得肚子也疼了。
这样的日子如同梦一样,还没等到她想要珍惜,便很快破碎了……
那一日她还在三姐的房里,看着三姐一针一线绣着嫁衣,料子是茜素红的,浓艳如晚霞倾天,这种红最是让人心惊,看过了它,其他的便黯然失色。三姐学的是京绣,讲究针功巧妙,偏三姐一双巧手,在京城也是极有名气的。
她也曾问三姐为何要亲自准备嫁衣,三姐笑得温柔,只说幸福要握在自己手中才觉得踏实些。
看着裙褶上绣好了最后一只彩凤,三姐举在手中,裙裾在风中荡漾,绚丽直逼人来。
在那一刻,她不由心生艳羡。
正在谈笑时,前院突然隆隆响,声音好似行军。还没等丫鬟去打听消息,院中已乱了起来。她跑了出去,文嫣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紧紧挨着她,只嚷着:“四姐,官兵来了,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她怔怔地牵着文嫣,心想,爹回来怎么会是这样的光景。还不等她解释给文嫣听,大批士兵冲了进来。看他们盔甲漆黑,竟是禁卫军。
大夫人和几个姨娘带着府中下人拦在内院,面色镇定,喝道:“此处是肃正公的宅院,不容你们放肆。”
为首的黑甲将军淡淡一笑,那笑容说不出的森冷,让子虞打了个寒战。他冷笑,“金河一战,我军大败,原来是罗正筠私通敌国,害我军将士折损十万,圣上已下旨,罗府三族当诛。”
听到他直呼父亲的名讳,子虞如掉冰窟,知道大祸临头。她父亲罗正筠,是南国的名将,战功赫赫,平常的兵士即使路过罗府,亦要放轻脚步,哪有今日这般横冲直撞,大肆抓人。
众人已知拦不住,一家老弱妇孺只能束手待擒。男丁不知关押到了何处,女眷都一同关进了大理寺监。她哭着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显得格外严肃,眼底带着一抹决绝,“当今圣上想要吞灭北国,你爹去年秋天带兵北征,一直打到过冬,冰天雪地的,难以行军,就在金河和北军僵持了整整三个月。今年开春,圣上下旨要你爹立刻出兵,又打了两个月,就在几天前,听说你爹惨败,十万南国将士被北国坑杀……我们当时还不信这些消息,谁知……”
她惊得蒙了,父亲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威武的象征,她也从没想过父亲竟会战败。就在出征前,她还笑着问父亲要北国的香粉。可如今……
她求助地看向各个姨娘,就盼望她们之中能有个人说几句让大家安心的话。三姐静静坐在一旁,幽暗的囚室并没有磨损她的美丽,反而使她迸发出一丝英气,她的声音平静如水,“不要慌,战败是兵家常事,我们家三代忠良,父亲是绝不会通敌卖国的!大哥跟随父亲出征了,等他回来,自然就可以弄个水落石出,洗刷我们的罪名。”
众人皆点头,重又燃起希望。
那时候子虞并没有注意到三姐只说出征的大哥回来,却没有说父亲回来。过了好一些日子,子虞才明白,战败折损十万将士,以父亲那种耿直刚烈的性格,必然已经自刎谢罪了。
没有等到大哥回来,甚至没有等到三天,就有人到大理寺监宣旨。罗家男丁全部处斩,唯有十四岁以下的女眷等候发落。
这样的结果,居然还是朝中某位大人拼死求情所得。
大夫人和姨娘们听到后格外冷静,即使有啜泣的,也很快被喝止。
她哭着扑到母亲身边,却被母亲一把捂住嘴,“我儿莫哭,只要你留得性命,娘亲已算是心满意足,你要乖乖等你大哥回来,为罗家沉冤昭雪。”
文嫣年纪小,经不住累,这时已经沉沉睡着,大家看着她和文嫣眼里数不尽的温柔和不舍。她心如刀绞,哭得泪眼模糊,拼死咬着衣袖,怕自己哭出声来把文嫣吵醒。
大夫人带着姨娘们依次走出牢房,三姐最后走出去,挺直了背脊,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不信父亲真会通敌,我罗家女儿虽然不能仿效男儿上沙场,但也绝不能让人小瞧,文嫣性子柔弱,你以后就是姐姐了,要好好照顾她。”
她哭得险些要晕过去,只瞧见三姐一转身,眼角似乎落下晶莹的泪滴。这无端让她想起了茜素红的嫁衣,那种浓烈如火,似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红,让人凄惶,让人哀叹。
等文嫣醒来,囚室里黑幽幽的,仿佛是天塌了下来,遮蔽了所有光亮,只剩下两个人,她看着子虞,清亮的眸像是沉淀了什么,问道:“娘亲和姨娘她们去哪里了?”
子虞抚着她的头道:“我们在这里等,也许很快就可以去陪她们了。”
文嫣便不再问了,此后,两姐妹再也不曾沉沉入睡过。
怕是一睡着,又会有什么将被夺走,即使现在她们一无所有,所依靠的仅仅是彼此而已。
囚室里渐渐变得寒冷,从小窗飞溅而入的雨水顺着墙壁蜿蜒而下,蛇一般游走。晨曦透了进来,光亮稀薄而清寒,映在壁上如生白霜。文嫣畏冷,便往四姐的怀里又钻了钻。
子虞看着那微光渐盛,想到又一天即将到来,牵起唇角淡淡一笑,竟觉得自抄家那日起,所有的日子都是偷来的,岌岌可危。转眼瞥到文嫣头发凌乱,心生怜惜。拔出发间的玉簪,凑着那窗口流进来的雨水清洗一番,然后重新为文嫣梳理头发。
梳好两条小辫,文嫣回头笑了笑,“四姐,等我们出去了,你天天给我梳好吗?”
子虞点头答应,“好!”
等天色大亮,她们如同在家中一样,稍稍整理仪容,等狱卒将早饭送来。过了一会,便听到脚步声缓缓近了。
子虞细细一听,那步伐不快不慢,很有节奏,不是平常狱卒的脚步声,心下微微一惊。文嫣似也察觉,瞪圆了眼看着铁栅外。两人在狱中担惊受怕,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对外界的声响敏感至极。
一个身着绛衣的中年男子站在囚室前,问道:“你们俩是肃正公的女儿,罗子虞和罗文嫣?”
子虞一眼看到他腰间的雕花玉带,料想对方身份不低,答道:“家父正是肃正公。”
绛衣男子听她声音娇脆,清铃般动人,回答时不卑不亢,丝毫没有在狱中的落魄感,心里暗叹,便打量起囚室中的两姐妹来。
晨光浅淡,似在她们身上披了一层华光。两姐妹均是凝肤如雪,眉目如画。年纪稍长的站得离铁栅近,纤细的线条投在壁上,紧抿着唇,双眸乌黑,眸光流转如同黑珍珠。而年纪幼小的那个,有些紧绷着身子,五官精致,料想笑起来必然动人万分。两姐妹虽然有些落魄,但仍具有一种难言的风华,想是自幼培养而得。
想不到罗家两个幼女年纪虽小,却都生了一副不俗的容貌。一转念间,他低笑了两声,然后说道:“肃正公金河战败,十万将士被坑杀,我国兵力折损,这场北征已经是败了!肃正公通敌罪名已定,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何还能留下性命?”
子虞心里认定了父亲决不是通敌之人,此刻却硬忍了下来,只是顺着对方的口气问:“请问大人为什么?”
“原本你罗家要诛三族,朝中有人认为肃正公是忠义之人,绝不会有通敌之举。故而死谏,将十四岁以下女眷的性命救了下来。可昨天边关传来消息,你们的大哥罗云翦已叛军投敌,做了北国的降臣。”
文嫣尖叫了一声,大声喊:“你骗人!”
子虞也惊呆了,听到文嫣尖锐的叫喊,倒渐渐冷静下来,双手攥成拳,指甲陷进肉里生生地疼,她极镇定地问:“那现在圣上反悔,想要我们的命吗?”
“恰恰相反!”绛衣男子似乎有些意外子虞的镇定,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罗云翦在世上就仅有你们两个亲人了,圣上觉得留着你们的命更有用些。”
子虞避开对方有些过于锐利的眼神,心里擂鼓似的怦怦响,想到大哥有可能做了北国的降臣,又想到自己和文嫣的命都保住了,悲喜交加,一股酸涩从身体深处卷上来,抑不住地战栗。
文嫣轻轻握住她的手,温腻的感觉从手心一直传递到她心里。
绛衣男子盯着她们的举动,说道:“圣上念你们年幼且孤苦无依,特准你们入宫为奴,圣上的一片仁慈之心,你们定要铭记在心,明白吗?”
子虞咬紧牙关,缓缓屈膝,听到文嫣低呼一声“四姐”,她伸手将文嫣也拉着一起跪倒,伏倒之时,睫毛上碎玉似的泪珠,滴落在乌黑的砖面上,“请大人代我们姐妹叩谢圣恩。”
绛衣男子笑了起来,声音亦是冰冷,“罗家的女儿,果然聪明。再过半日就有人来接你们,你们就先歇息一下吧。”
听着他脚步声渐远,文嫣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四姐,我们为什么要跪他?那个皇帝杀了我们一家,我们为什么……”
子虞一把搂住她,满脸的泪水下声音平静如水,“我们要活着,活着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