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最后一个星期的某天,上午本来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却突然下起雨来。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淋得浑身湿透。我没有带伞,途中也不想去买,反正我又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弄湿的。
路过池塘的时候,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人行道旁,每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张长椅,如今它们也百无聊赖地朝着湖面。被雨点儿击打的湖面在交织的雨帘中变得朦朦胧胧,水面和森林都在迷蒙的烟雾之中显得虚无缥缈。周围没有任何生物,只有寂静的雨声主宰着池塘与森林。我被这超脱现实的风景吸引住了,静静地站在雨里看着湖面,陷入了沉思。虽然时值初夏,却感到一丝寒冷。
眼前这片倒映着灰色天空的平静湖水,曾带走了村井的朋友。不知不觉中,我仿佛被水面吸引过去一般,开始朝着湖面走去,一直走到低低的栅栏前,而我竟然没有察觉。
我一直觉得村井的朋友现在仍徘徊在这个池塘附近,这种感觉一直没有消失。虽然遗体已经移走了,但他会不会像雪村一样,到现在仍“活”在池塘附近呢?我觉得有必要再搜查一下周围,虽然我用肉眼看不到,但说不定小猫就能看到呢!我想村井也该跟他的朋友谈谈,等时机成熟,我们一定要带小猫来这里。
我离开池塘,朝家里走去,我想雪村一定已经在玄关处准备好干毛巾了吧,搞不好她早就料到我会湿漉漉地跑回家,还给我准备好了干衣服。甚至,为了让我暖和身子,她已经帮我准备了热咖啡。
突然,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分别的时刻总是要来的,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她就会离开,奔向那个人们最终的去处。可是,为什么她现在不走呢?为什么她在失去生命的那一刻,没有离开这个世界?难道她惦记留在家里的小猫?
听警方说,杀害雪村的是一个强盗,而且直到现在都没找到凶手,即便到现在,警方仍会不时地来这边打探消息。雪村很活泼,周围的人都喜欢她,但她在这附近没有同龄的熟人,所以应该不是熟人下的手。她的死,仿佛就是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幸,一切好像纯属偶然的无妄之灾,就和被雷击中、飞机失事一样,她的死只让人感到世事无常。
的确,这世界上有太多让我们绝望的事情,我、村井都没有能力与之抗衡。我们只能匍匐在神的面前不断祈祷,只能闭上眼睛、堵住耳朵、缩起身体,等待那些悲哀的事情从我们的头上掠过。
现在的我,能为雪村做些什么呢?
我一边思索,一边走回家。到了家里,我用了放在玄关处的干毛巾,换上她替我准备好的干衣服,喝着冒热气的咖啡,这时我感到有点儿头痛。我感冒了。
之后接连两天,我都是躺在床上度过的。朦胧之间,我感到自己的脑袋里似乎装满了铁球,疼痛万分,身上的肌肉就像吸了水的海绵。这两天,我成了世界上最呆钝的动物。
睡梦中,小猫好像经常跳到我的被子上。隔着被子,我能感觉到小猫四只软软的小脚。
听到它的叫声,我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原本干涸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滋润了。小猫和我刚刚见到它的时候相比,已经长大了不少,我几乎都不能再叫它小猫了。
在我生病期间,雪村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每当我醒来,额头上总是放着一条湿毛巾,枕头旁边有一个盛水的脸盆,还有水壶和退烧药。
我浑身无力,只能闭着眼睛继续昏睡。朦胧中,我听见雪村从楼下走上来,地板上发出簌簌的声音。跟在她的脚步声后的是一串悦耳的铃铛声。不用说,那是挂在小猫脖子上的东西发出来的。雪村来到床前,坐在我身边。她大概是在注视着我的脸,因为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她温柔的目光。
在三十九摄氏度的高烧中,我做了一个梦。
我、雪村还有小猫在池塘边散步。湛蓝的天空下是一片茂密的森林,我们和小猫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红砖小道上留下三道清晰的身影。池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水面倒映着一个精美的复制世界。我的身体轻飘飘的,每走一步,都感到自己像要飞起来。
雪村的脖子上挂着一部相机,那相机大得跟她玲珑的身材有些不相称。她在拍照,什么东西都拍。现实中,我并不认识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她有多高,可是在梦里,我好像很早以前就见过她似的,我知道她一定就是雪村。她步履轻盈地走在前面,还不停地催促我快跟上。她似乎有无穷的好奇心,想看更多更多的东西,也想把更多更多的事物留在她的镜头里,那是一种非常纯洁的好奇心,还多少有些幼稚的冒险精神。
小猫跟在我们身后,挪着小脚拼命地追赶着我们。风是那么轻柔和煦,我看到小猫的胡须也在风中摇摆。
碧绿的池水反射着阳光,水面像撒了宝石般闪闪发亮。
我从梦中醒来,又回到现实中昏暗的房间里。窗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我侧过头想看看时间,结果搭在额头上的毛巾掉到了一旁。
我流泪了。刚才那个梦,是多么幸福的梦啊!但我之所以哭,并不是希望雪村能继续活着。
这原本就是一个我不应该做的梦。梦里的世界,是一个我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阳光,遗憾的是我总被拒之门外。我坐起来,抱着头哭泣,眼泪簌簌地落到棉被上,被吸了进去。和雪村、小猫一起生活的日子里,我的精神世界似乎发生了变化,我甚至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可以和普通人一样,在幸福的天地里生活,所以我才会做那个幸福的梦。然而睁开眼睛回到现实后,寂寞的惆怅又席卷而来。啊!为什么我会这样?以前的我为了抑制这样的想法,曾经敌视、憎恨这个世界,借以保护自己的内心。然而,现在的我为什么又开始憧憬幸福了呢?
不知何时,房门开了,小猫在一旁抬头看着我,雪村大概也在旁边,正关切地看着我这个脆弱的病人,然后歪着头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消沉呢?
“我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我努力过,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雪村好像十分担心地坐到我身旁。尽管看不到她,但我可以感觉得到。
“从小……不,现在也是,我是一个非常怕生的人。有时候,即使来了很多亲戚,我也不会和他们说话,从那时起我就不擅长说话。我有个弟弟,和我很不一样,他很会讨人欢心,大家都喜欢他。我羡慕他,我也想变成弟弟那样的人……”
但我做不到,不管我怎么强迫自己去努力,还是不能像弟弟那样令别人高兴。我也曾梦想让别人喜欢我,但那个梦想简直太不切实际了。
“我有个很漂亮的姑姑,就是我爸爸的妹妹,我特别喜欢她,不过姑姑更喜欢我弟弟,经常和他有说有笑的。有时候,我也想跟他们说笑,但是我做不到。有一次我曾加入他们的谈话,姑姑跟我说话了,当时我心情特别激动。然而我的回答根本不是大人们所期待的孩子气的答案,我根本不会。我看见姑姑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我心中隐藏了太多痛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雪村一直注视着我的脸。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还是不行,他们不接受我。对于像我这么笨拙的人来说,活在这样的世界上实在太痛苦了。与其如此,倒不如什么都不要让我看到。看到了明亮的世界,我就会更强烈地体会到自己是多么阴暗、卑微,这只会让我更加难受而已,甚至想干脆把自己的眼珠挖下来算了。”
我的脸上感觉到一丝温暖。我知道,那是坐在我身旁的人的手的温度,但我还是尽力想忘掉她的温暖。
有一天,小猫不见了,到了晚饭时间都还没有回来。小猫喜欢的旧衣服凌乱地铺在地上,我把衣服叠好,放到房间的一角,心想,如果是出去玩的话,那未免也回来得太晚了。雪村只能在家里和院子里活动,所以没办法到外面去找。屋子里乱得很,看得出雪村也很焦急。
难道是迷路了?如果只是迷路的话,那还好办。我也非常担心,决定到附近找找。我一边预想着最坏的结果一边找,最后竟开始寻找那些被轧死在路面上的动物,因为小猫和小狗经常在路上被车轧死,然后像饼一样贴在地上。
恐惧开始袭击我的内心,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心思竟有大半都被这只小猫占据了。每转过一个路口,当看到路面上很干净、没有动物尸体的时候,我都会松一口气。找了大半天,身后突然有汽车喇叭声,回头一看,是村井的小轿车,我赶紧跑了过去。
“之前的住户留下的一只猫,我留下来养,可是今天它一直没回家,我很担心,就出来找一找。是一只白色的猫。村井,你有没有看到?”
“你也养猫?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呢!刚才倒是看到一只褐色的野猫,但是没看到白色小猫。”村井回答。
村井大概是不忍心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吧,他也开始帮我寻找。我们先把车停在我家,然后到附近去找。幸好院子里还有停车的空间。我们拿着手电筒一直找到深夜。
最后还是找不到,我们只好回家。家里一片凌乱,雪村一定也很担心。电视一直开着,翻出来的东西也乱堆在一边,从这个情形看来,雪村也是一点儿头绪没有。
这还是我第一次让村井到家里来,他有时也想到我这里玩,但我总是找出各种理由婉言拒绝。
回到家里,我们都满身大汗。洗脸的时候,客厅桌上就摆上了两杯茶,村井觉得很奇怪。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还没有茶吧?你跟我一起去洗脸的吧,那这是谁倒的茶呢?”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唉!总之今天很累了,喝点儿啤酒换换气氛吧!你一定会找到小猫的。”
家里没有酒,只能出去买了。从家里走到卖酒的商店要八分钟,村井好像已经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了,于是我就自己出门。我一面挑选自己平常不太买的酒,一面惦记着在家里等待的村井,毕竟刚才他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雪村会不会对他做一些恶作剧呢?
当晚,我们喝完酒后就分开了。
“要是找到了小猫,一定要让我摸一摸呀!”
村井临走时这么说。他离开后,我开始收拾乱成一团的房间。
没有了小猫,我就不知道雪村在哪里了。突然听不到铃铛的响声,还真有一点儿寂寞。雪村大概以为小猫躲在家里的某处吧,电视和书架的位置都挪动了,大概是她找小猫的时候搬动过吧。
来到二楼,我发现暗房门口的黑布半开着。雪村有时候也会到这间暗房来。她可能也来这里找过小猫吧。很多东西的位置都被挪动过,抽屉也被打开,里面的印相纸已经感光,不能再用了。这些相纸,让我想起那个做了幸福美梦后一时消沉不已的自己。
第二天,小猫回来了。
当时,我正在整理雪村的旧报纸,那些没有扔掉的旧报纸都开始发黄了。我想,雪村为什么保存着这样的旧报纸呢?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小猫的叫声。
我几乎已经放弃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这时,院子里又传来一声小猫的叫声,接着我又听到铃铛的声音。我知道这一次不会再听错,喜悦一下子涌上心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当下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我连拖鞋都没穿就跑到院子里。我打量了四周一番,只看见高高的杂草和菜园里快要成熟的西红柿,并没有其他东西。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有找过墙后面的地方。院子的墙那边住着木野一家,就是那个骑着整辆车都在响的自行车的木野。可能是墙哪里有个洞,小猫钻到对面之后就回不来了。
还没等我去找,邻居木野太太就来了,手里抱的正是那只小猫。
小猫回来那天,整个下午我都在想小猫、雪村,还有村井的事情。听到旁边小猫在叫,我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即使我现在想跟他说对不起,他也已经不在了。”
我想起了村井回想起自己朋友的时候说的话。
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们必须去那个池塘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