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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藏书的胡应麟事迹考略

胡应麟,字元瑞,一字明瑞 ,自号少室山人。浙江兰溪县人。生明嘉靖三十年( 一五五一 。卒年待考。父名僖,字伯安,母宋氏 。因慕乡人皇初平叱石成羊的故事,更自号石羊生 。写自传一篇,即题作《石羊生小传》

元瑞天资聪颖,年五岁,父亲口授书,往往能成诵。家中时有客来,父亲叫他去侍奉客人,与客人作联对的游戏,他却能对得十分工整。七八岁时,他在家中天天出入于父亲的宾客中,侧立一旁,聚精会神地听他们高谈阔论。一帮文人墨客集到一起,自然要常常把品评书籍,当作茶余饭后闲谈的资料。一时兴会所至,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穆穆容容的畅谈中,不时也激起了一阵剧烈的争辩。这既没有做文章时心理上那样的严重,谈吐自然也就要由心得多。也唯其在这种自由无忌的心情下,人们才能吐露几句老实话。这样一天天的继续下去,小孩子耳熏目染,渐渐能理解他们的谈论,而终于发生了无限的兴趣。这样有声有色的活教育,养成了他一生收藏书籍的嗜好还是小事,启发了他独立的思考力,却是一种不可估价的恩赐。

对于书籍的一种泛爱,一种感情,从这时起已经在他幼小的心中燃烧着了。刻板的,拘执的,毫无理性的科举教育,哪能再满足他如饥如渴的读书的热望?因此他九岁受命就学于里中师时,对于自己的课业,丝毫不感兴趣。于是自己只有别辟蹊径了。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关于书的一些知识,向导着他翻笼倒箧,把父亲收藏的几十部书,都给他偷偷地翻了出来。这些书在其自传中记的有古《周易》、《尚书》、十五国风、《檀弓》、左氏以及庄周、屈原、司马迁、相如、曹植、杜甫诸家的写作,一随兴趣之所至,恣意烂读。这比起私塾中整年都在捧着一部书,一知半解的生吞活剥来,有益多了。

十一二岁时,他又从父亲宦游燕京,这又给他一个修活学问的绝好机会。因为自浙江到京都,一路风光,目击耳闻,胸襟自然敞阔了不少,眼界也开阔了不少。想到那时旅行之难,真不免要为他击掌称庆了。尤不止于此者是那时的北平,因为国都所在,已经是人文荟萃的文化中心了。他有一段话论到当时天下图书文献散集的情形说:“今海内书凡聚之地有四,燕市也,金陵也,闾阖也,临安也。闽、楚、滇、黔则余间得其梓;秦、晋、川、洛,则余时友其人,旁诹历阅,大概非四方比矣。……” 燕市既是天下四大聚书处之一,自然更容易助长他的嗜好。又恰巧父亲也是嗜好藏书的人,因此门庭间就不绝燕市书贾的足迹了。不幸这时当世宗末年,天下旱蝗迭见, 祖父母又就养京都,俸入不足,不得不告贷乡里,养家已经是问题了,哪里再有闲钱去买书?所以虽有稀世珍本送上门来,父子也只好相对太息。

后祖父母相继去世,元瑞随父母归丧故里。十六岁在乡补邑庠弟子员(《 王传 称十五补传士弟子员 )。 十七岁完婚,适逢父亲升任尚书礼部郎,于是携妻子随父母再北上入燕都。这次北上,正当他少年时期,是每个青年人多愁善感的时期,况且他对人生世故,已有了相当的体验,咏诗的本领也长进了不少,因此旅途上凭空添了不少浪漫的情调。这至少可以在他的追忆中看得出来:“已挟书,从宪使公北下钱塘,浮震泽,并吴会金陵楫大江益东走青、徐、齐、鲁境,逾赵入燕,乞食长安市,悲歌蓟门/易水间,所至与会感触,一发于诗。” 这样一来,他的诗名竟一时大噪,传播京师内外,因之结识了当时不少的名流墨客 ,京中贵人也多来折节请交。

这次来到京都,父子自然没有忘掉继续买书。不但没有忘掉,同时更因为俸入稍优,益法加意购访。这样,直到五年后父亲贬官湖北,再离京都为止。起行之日,家中除书籍几十箱外,几乎一无贮蓄,甚至妻子的首饰,也都典当殆尽。他在自撰《二酉山房记》中写当时凄凉的情形道:“束装日,宦橐亡锱铢,而余妇簪珥亦罄尽,独载所得书数十箧,累累出长安。” 看到这样轻描淡写的几句,真叫人啼笑皆非。

父亲贬官后,元瑞伴同母亲归还故里。不幸母亲又忽患头风,病状十分严重。他躬身为母亲侍奉汤药,日夜不休。既待母亲病稍愈,自己却又因为操劳过度,得清羸疾,于是退养金华山中。这时有大司空朱衡过兰溪,先在京都已久仰元瑞诗名,乃泊舟待三日,希望和他会面。他觉得客人如此盛意,再不会见,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把朱公治水颠末,赋昆仑行六百八十言 ,答赠朱公。

朱公得元瑞赠诗,喜出望外,恰巧此时有督学使者滕公伯轮驻杭州,朱公出示元瑞诗说道:“天下这样的奇才,哪能使他湮没无闻!”滕公读罢,亦赞叹不止。于是一面移文博士廪生,一面请元瑞去杭州。会萧公万合试越东西士,达千人左右,而结果元瑞竟为诸生冠而得中举人。这是万历四年( 一五七六 )的事。

次年丁丑,元瑞以经义荐于乡。但是本心淡泊名利,无心宦途,所以不敢毅然绝去者,也不过是因为不好违背父母之命而已。所以他在自传中自开玩笑道:“每摄衣冠,则揽镜自笑,是楚人猴而沐者,然用二尊人,故未敢遽绝去。”是年夏,归还故里,会王世贞( 元美 )弟敬美过兰溪,与元瑞促膝畅谈两昼夜,临行,两人握手恋恋不忍别。时元瑞已久慕王世贞名,读《弇州四部稿》,尝叹谓:“古今文章,咸总萃是。”于是访世贞于县阳观。世贞久已谢客不会,闻元瑞来,喜不自胜。知心相遇,分外情深。于是朝夕优游山水间,吟咏唱和,入京会试的事情,早已抛在九霄云外了。直到五年后,因了父亲的一再督促,才又勉强整装入京。

万历十一年( 一五八三 )会试不第,还里。逾三年,再试,又不第。两次失败,就此终结了他一生最不高兴的会试生涯。这在他也未始不是一桩幸事呢。

从他简略的事迹中我们知道元瑞之嗜书,绝非偶然,而其爱书的动机,又绝不同于一般一味摩挲古物者的变态心理,而是基于他如饥如渴地读书的狂热,这可以从他自己的记述中看出来:“每耳目所值,有当于心,顾恋徘徊,寝食偕废。一旦持归,亟披亟阅,手足蹈舞。骤遇者,率以为狂,而家人习见,弗怪也。” 所以他不但是一位最爱藏书的人,而且是一位极爱读书的人。隋唐而后,为了科举制度的作孽,不知杀害了多少忠心学术的人。所以能如元瑞这样摆脱科举制度的束缚,而独辟蹊径,不肯趋附时相的人,也就不多见了。他治学的方法和态度,可在以下两段中,略见一斑:“读书大患,在好诋诃昔人,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昔人所见,岂必皆长,第文字烟埃,纪籍渊薮,引用出处,时或参商意义,重轻各有权度。加以鲁鱼亥豕,讹谬万端,凡遇此类,当博稽典故,细绎旨归,统会殊文,厘正脱简,务成曩美,毋薄前修,力求弗合,各申己见可也。” 又继续说:“昔人之说,有当于吾心,务著其出处而韪之。亡当于吾心,务审其是非而驳之。毋先入,毋迁怒,毋作好,毋徇名,此称物之衡而论之极也。今明知其得,而掩为已有;未竟其失,而辄恣讥弹,壮夫不为大雅当尔耶。” 他的三卷《四部正伪》,正是这种治学精神的结晶。

他购访典籍的故事也很多,我们只钞其一,以见他热心访求的一斑:“张文潜《柯山集》一百卷,余所得卷仅十三,盖钞合类书以刻,非其旧也。余尝于临安僻巷中,见钞本书一十六帙。阅之,乃文潜集,卷数正同,书纸半已漶灭,而印记奇古,装饰都雅,盖必名流所藏,子孙以当鬻市人,余目之惊喜。时方报谒臬长,不持一钱,顾奚囊有丝罢二匹,代羔鹰者私计不足偿,并解所衣鸟系直掇青蜀锦半臂罄归之。其人亦苦于书之不售,得直慨然。适官中以他事勾唤,因约明旦。余返寓,通夕不寐。黎明不巾栉,访之,则夜来邻火延烧,此书倏煨烬矣,余大怅惋弥月。因识此翼博雅君子共访或更遇云。”

他收罗的地方既广,搜罗的苦心又无微不至。他自记说:“余自髫岁,夙婴书癖。稍长,从家大人宦游诸省。遍历燕、吴、齐、赵、鲁、卫之墟,补缀拮据垂三十载。近辑山房书目前诸书外,自余所获,才二万余,大率穷搜委巷,广乞名流,录之故家,求诸绝域。中间节衣缩食衡虑困心,体肤筋骨,靡所不惫,收集仅兹。至释道二藏竟以非力所及,未能致也。” 又说:“……自是余奉母宋宜人,里居十载。中间以试事入杭者三,入燕者再。自所涉历,金陵、吴会、钱塘,皆通都大邑,文献所聚,必停舟缓辙,搜猎其间,少则旬余,大则经月……” 这无怪乎他在《经籍会通》中把当时天下典籍的散布以及市况、版式等写来那样的烂熟,那样的确凿有据了。

及至晚年,嗜书日笃,聚书日富,而家道也日贫。敝庐仅蔽风雨,乃更节衣缩食,另建屋三楹,列二十四度,把历年收集的典籍,按照刘氏《七略》分别部类,列置其中,统计四万余卷。自云:“入余室者,梁柱榱桷墙壁皆无所见。” 黎惟敬为大书曰二酉山房。除自撰《二酉山房记》外,更有王世贞撰《二酉山房记》。 记载纂详,可供参考。有《六经疑义》《诸子折中》《少室山房稿》《史蕞》《诗薮》《华业》等丛书共三十七种,计三百四十七卷。

(1934年秋季学期史学方法班) h85lsOt+QHC6o/bgm589a0TP6Pf23XnG2xn8vQ6btUV1MS/atIWRmu84Gf+TKS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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