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凡我同胞之莫不顿足切齿以期有以报复以至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者,简直是不容讳言的事实了!风起云涌,全民鼎沸,其势焰之盛大有将弹丸日本一吞而下之概,然而事实上能让你只作了一时感情的发泄便可永奏凯旋之歌么?恐怕不会这么容易。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固不如此容易,要认识日本帝国主义,却更困难。原因是一切事实的真相,都被一层层痛恨的气焰笼罩了!
“霸道、凶暴、偏狭、残酷”,这不是我们每一想到日本便会立刻唤起的整个印象么?是的,“霸道、凶暴、偏狭、残酷”,这固是日本,但是同时打破这层痛恨的成见再来看看:
“大正十二年东京地震,迄今不满十年,非特恢复旧观,并且建筑益加伟大”,坚毅卓越,这也是日本。
“明治维新,不六十年,一跃而与英美的政治媲美,与法德的军备齐趋”,实践奋斗,这也是日本。
“国民的起居:木屐、铺席、饮食烹调法不满十项,衣服缝制法亦不出十种”,勤节刻苦,这又是日本。
“一个日本青年要作一千里的旅行,能以前五分钟整装上路”,其敏捷若是!“一个日本大学生以一身制服自入大学穿起,期满四年,破污不计,而仍欲着之以赴毕业典礼”,其俭朴之风若是!
明乎此,则“霸道、凶暴、偏狭、残酷”虽是日本,然而这不是整个的日本,若果日本只是“霸道”,只是“凶暴”,只是“偏狭”,只是“残酷”,则弹丸日本尚复何惧?只怕的是日本“坚毅卓越”“实践奋斗”“勤节刻苦”“敏捷朴质”的新兴民族性断非衰老、颓唐、萎靡、丧志的老大中国以及其浮躁、淫侈、怠惰、放浪的士气堪与颉颃!
是以,在工业势力上:今日潞河作制服,明日在仇货的抵抗中,马上就可以没有合适的纽扣和帽缘;今日协和湖编辑妥当,明日在仇货的抵抗中,马上就可以没有美丽而便宜的纸张印刷。在学术上:以中国发达最早且以富丽堂皇著称于世的文学界而论,近年比较成熟的纵的讲述中国文学的发达变迁与横的说明文学的性质种类的一部《中国文学概论讲话》,却还是一位日本学者盐古温先生的著作。即以吾国民平日所最蔑视的日本人身材弱小而戏呼之为“倭奴”的一件事说吧,我同胞苟不健忘,在上次远东运动大会,我泱泱大国民是否以一与一百余分的悬殊比例甘拜“倭奴”下风?织田干雄以一年间之不断的努力而握得世界撑竿跳的牛耳,而我神州是否敢与世界群雄一相角逐?最后尤可痛心的是我国向称“农立国”,吃食自信是地道的国产,孰料今一顿饭偶一坚决抵抗仇货,下一顿饭马上可以影响到潞河的食堂改米更量,这真叫我怀疑:中日的经济绝交,到底是要饿死日本鬼,还是要饿死中国人!
诸如此类,我真没勇气再写下去,像这样一个具有新兴民族性的“大和”民族,怎能不叫我们这个破落的“天朝”低头?!人家以一衣带水的弹丸小岛,居然以六十年不断的努力,无论政治军备学术事业,都堪与世界先进一较雌雄,他们之有今日是因为得天独厚么?抑或是依靠国联呢?“他们奋斗的精神蓬蓬勃勃和太平洋上的飓风大浪一样的不可遏抑,海啸地震,定期的将这渺小的岛国,颠簸震荡,但他们毫不畏怯,才遭大劫,立即复兴,每一个日本人都振刷着精神准备和不仁的造物以及自己不可逃免的厄运争胜负”,这种坚强的“人格”与“血性”不应该“大和”民族举以自豪吗?不应该中国民族痛心羞愧吗?要抵抗日本,就得马上准备一切力的条件,我们看见日本的残暴固足痛心,然而我们看见自己民族的相形见绌,岂不更是痛心!
最后,我不是来替日本宣传,而是要我们更加清楚地认识日本,要在日本的欺辱之下来反省反省自己,亲爱的读者:我们不要再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悠然地喊在口里而又轻轻地贴在墙上,要把它看成一个非常困难而严重的问题刻在心上,努力于一切力的准备,扫除旧日浮躁、淫侈、怠惰、放浪的恶习,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上建设起来,殷勤、刻苦、实践、奋斗——造成整个民族生活的中心,产生整个中心生活的信仰,巩固整个民族“生活”“做人”的力量,这不仅是为了对付日本而更是为了中华民族在人类历史上所负的社会的任命。不这样不足以领导世界的弱小,不这样中华民族便失掉了他领导世界被压迫阶级打倒少数剥削阶级以共同建设社会主义社会的职务与责任!
每一个潞河同学,每一个中华国民,就请从自己的生活习惯上根本破壤,再从新建设!
一九三一,十,二十五,于潞河
(原载潞河校刊《协和湖》第六期,1931年11月6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