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和几位同学谈起，在个人的学生生活中，有两桩事，如今想来，最值得回味，一桩是赛跑，另一桩是旅行。自然这都是极平凡的事，与读书、做学问救国等，全不相干。但是在这两种活动中，好像体验到一个急促而完整的生命过程，是我自己所不能忘记的。

先从旅行说起。

有一次是到上方山去（ 在房山县城西南丛山中，去周口店不远，以云水洞著称 ），那时正当五月初旬，星期六下午，同行十几人，赁了一辆大汽车，穿过北平城，经过卢沟桥、长辛店和琉璃河，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已经赶到西山脚下，然后弃车而进。约莫一个钟头，来到一处深山峡谷的入口。走进谷去，两壁耸立，仰首一线；半轮明月，悬挂万丈山巅。初夏的晚风，沿谷吹动，除去细碎的草声之外，一切寂静。这时我们十几个人，前后走着。不久谷尽路穷，前面便是“云梯”了。所谓“云梯”，乃是由人工开凿的石梯，傍山而上，旁边系有铁索，可以攀援。我们悄悄往上爬，生命就像踏在脚底下，如果一不小心，就有跌下山沟去的危险。正当这时，一个念头，忽然打中我：像我们这十几个人，无端脱离开人群，来到这座荒山，在苍茫月色中，共同小心翼翼地爬这座云梯。这正如我们行过当前的尘世，我们从一处来，到一处去，人生比如世界过客，我们正是同行的伴侣，我们日常生活间的距离忽然缩短了，我们必须互相招呼，互相关切——这就是一幅人生的剪影，一幅庄严的图画，也就在这时，好像把人生看得格外透彻。

然而，这也许只是我个人一时的幻觉，不足深道；最使我纪念的，还是另外一次到河南去的旅行。

那次去河南，正是春假，同行的人虽然都是燕京同学，多半却都不甚熟识，我自己也是这样，比如我隔壁住了一位同学，半年多不曾说过一句话，既等到我们都决定了参加这次旅行，生活条件便逼得我们不能不说话了。临行的前一天，他过来嘱咐我起早招呼他一声，免得睡过时候。我们是规定早上四点钟在麦风阁前上汽车，一同到前门西车站去赶平汉路的早车。但是我醒来已经不早了，于是匆忙中把他叫起，一同收拾行囊，在浓厚的夜色中，拿着手电筒赶到麦风阁去，那时大家已经聚齐，四点半钟汽车开出校友门，直奔西车站。上车以后，我们在车厢里占据了一个角落，把行李安排妥当。这时曙光渐放，忽然我那位隔壁的同学发现他穿的鞋子，一只黑，一只黄，大家一同哄笑起来。这一场笑，哄跑了我们彼此间的矜持。于是平常不说话的，现在也开始交谈了，大家一起，其乐融融，在同车的人看去，我们正像一家姊妹弟兄。不多工夫，车身蠕动了，大家互相庆祝我们的旅程开始了。

车过石门，天气忽然热起来，车窗中望去，遍地新青，远处一带桃花，把地边渲染得一片艳红，我们奇怪，才走过两个纬度，春天便来早这么许多。再向前走，天气更热，有些发燥，我们都脱去身上的夹衣，后悔没有多带单衣。但是我们不知道这乃是气候上的一种突变，一场患难，正在降落到我们头上。

灯光灿烂中到了郑州，我们纷纷下车，就近住到金台旅馆，预备明天一早转车到洛阳。

第二天，天还不亮，就得起床，先要到陇海路局去办半价票，然后赶九点的早车西行。我刚预备出门，两位女同学已经从外面跑回来，神色慌张，满脸黄土，头发都变了颜色。她们说外面在下黄土，对面都看不清人。原来是气候的突变，酿成大风，卷着黄河沿岸的泥沙，覆掩而来。没办法，我们还得走，不是一个人的事，一切都得照了预定的计划行。我拉了一位同学，先到路局去，但是刚一出门，就给吹回来。风势更厉害了，什么都看不见，连街上的房子，都陷在黄尘沙障中。我们退回来，找旅馆的人想办法，账房老先生说这是六十年来没有的大风了，没有办法。这时大家都聚来，决定自制面罩，冒风前去，由女同学全体动工，用纱布棉花缝到一起，系上带子，把鼻口一起掩住，每人一具。于是我和一位男同学蒙上口罩，扣好帽子，用围巾把头颈缠起，大家打扮我们像两个铠甲齐备的勇士去冲锋陷阵。我们摸到车站，又沿铁轨走到路局，交涉清楚，路局员司对我们十分帮忙。那天，一直等到下午四点，火车才开到，当天下午，当真赶到洛阳。

第二天一早出发，去城南五十里参观伟大的龙门石刻。刚渡过洛水，风虽停息，却下起雨来，于是有人动议不去了，大家聚在河岸上，犹疑不决，洋车夫从中挑拨，不去也是一天的车钱。我们这个团体的生命，显然遇到一个严重的威胁。踌躇半天，一位同学忽然走开去，厉声宣布说：“凡决定去的，请到这边来！”于是一个随一个，慢慢地都过去了。“好，”他说，“咱们决定走。”他首先跳上车子，领头而去。眼看着一个团体生命的破裂，又重新聚合。经过这一番斗争，团体的生命加倍坚强。

果然不出所料，归途中雷电交作，大雨倾盆而下，大家都湿透了。但是却没有一句怨言。

此后我们的遭遇还多，有人得病，有人受伤，有人斗过意见，打架而又和好，有一天我们整日坐敞篷车，曝晒在烈日之下，来回二百里去谒汉光武的陵。又一次我们全体的行李票给一位负责的同学丢了，大家都耽搁下来。但是我们渐渐学会了合作和体谅，一切困难，我们要一体承当。

十天之后，我们重新回到校园。第二天上课，行前不相识的同学，多半都成了好朋友。

事后回想，从我们在麦风阁前上汽车的那一刻起，个人的“小我”，集合而为团体的“大我”，一个新生命开始了，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我们大家的。一切都须以这个共同的新生命为最大前提。只要一日在人群之中，这就是最低限度的道德。平常容易忽略，但在旅行时，却看得格外清楚。

这次之后，便是卢沟桥事变，至今已将四年，再没做过长途旅行。而当初同行的人，多半已经四散了。

旅行之外，赛跑也最有趣。赛跑可说是运动中极平常的一项，我们可以把它看作一种游戏，但是也可更深刻点把它看作一个短暂的生命历程。圣保罗象征人生说：“要忘记背后，努力面前，向着标杆直跑。”在一个短短的历程间，要把生命的力量集中燃烧，这也是一种生活道德。所以最高的“运动道德”，不只是不犯规，不只是消极的守法，最高的“运动道德”，应该是一种积极精神的表现，应该代表一种忠实的人生态度。

其实不只赛跑如此，一切运动皆是如此。运动的本身，虽有不同，真正的态度，只有一个（ 胜败那是另一回事 ），这个真正的态度，就是“运动道德”。以这种“运动道德”，从事于人生事业，行之于日常生活，说破了它，就是一个严肃的生活态度。平常所谓不取巧、不害人、不搪塞、不嬉笑怒骂、不说风凉话等，只不过用来说明这种态度的几个比较消极而抽象的名词而已。

一九四一年三月

附记：此文大意，又曾在宁德楼朝会讲过，《水星》征稿甚急，聊以应命，读者谅之。

（原载《燕京水星》，1941年3月） 9vJQbxfy1l6Gy5lsRz1NBGQvatundhX3YGYIFQOu+8Ps5nomQEzKF6FzKgdgr8h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