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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们,美丽的人啊,永不会变心”:神话萨福

安·卡尔森在她的萨福新译本的序言里写道:

“我们只知道,萨福爱女子就和她爱音乐一样深。让我们就到此为止吧,行吗?”

答案是:我们想而不能。

因为“萨福”是一个早就不再属于萨福的名字和符号。“萨福”和萨福的诗,没有什么关系。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惟一应该记住的是:如果没有萨福的诗,“萨福”也就根本不会存在。

在我们的时代,每提到萨福,就会想到同性之爱。但我们应该知道,“萨福”虽然是“激情”的象征,这份激情的对象,却不一定都是女性;因为萨福歌诗本身的模糊性,每个不同的时代都可以依照自己时代的偏见,嵌入一个不同的性别。

从公元前4世纪开始,萨福开始出现于希腊的喜剧。在安提法奈斯(Antiphanes)遗留下来的喜剧短片里,萨福出了一个谜语:“何物女子,怀抱幼儿,虽不能言,其声远扬,而近者不闻?”萨福的父亲猜说“城邦”,但他错了,谜底是“书简”,在希腊文里是阴性名词。这真是一个象征性的时刻:萨福的声音——女儿和女性的声音,抹掉了“城邦”的父权政治秩序,骄傲地宣扬了文字和书写的力量。

即在此时,人们对萨福爱情生活的兴趣已经十分浓厚。据阿西奈俄斯在《学者晚宴》中说,公元前3世纪的诗人赫米西纳(Hermesianax)称阿尔凯乌斯和另一位诗人阿那克瑞翁都曾追求萨福,虽然阿那克瑞翁和萨福并不同时;而公元前4世纪末的喜剧作家狄菲卢斯(Diphilus)在题为《萨福》的喜剧中,更是把阿耳喀罗科斯和公元前6世纪晚期的希波纳斯(Hipponax)都写成了萨福的情人。这部剧作不幸已经佚失,同时至少还有五部以萨福为题材的喜剧,也已不存。

大约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有关萨福之死的传说。在萨福神话中,我们首次看到一个男子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不是诗人,而是一个年轻英俊的渔夫;他不是萨福的追求者,而是萨福苦苦追求而不得的人。这男子名叫法翁(Phaon)。据说,他是萨福的死因。

著名喜剧作家米南德(Menander,约公元前342—前292年)写了一部《来自卢卡斯的女子》,称萨福为了对法翁的无望的爱,从卢卡斯(Leukas)的悬崖投海自杀。系于奥维德名下的《列女尺牍》第十五篇“萨福致法翁”,更是以萨福的口气,把萨福对法翁的爱情描写得淋漓尽致(见第三辑)。当它在15世纪被学者们发现时,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视为萨福亲笔信的“拉丁译文”。出自男性作家之手的滔滔不绝的独白,似乎比女诗人的断简残章更迷人。值得注意的是,在奥维德的诗里,萨福不是失败的追求者,而是弃妇。换句话说,不是法翁不爱萨福,而是他的荡子本性决定了她被抛弃的命运。这首长诗最关键的段落,是听到“萨福本人”这样向她的男性听众——法翁/诗外的读者——宣告:

我爱过上百的人——作孽的爱——可是现在,
你这冤家,以前为众人所有的,现在属了你一人。

不仅是“一人”,而且是一个男子——他的魅力击败了所有女性情敌:

无论匹拉或者美瑟那的少女,
还是勒斯波思的处子,都不能令我激动。
阿那托利亚,金发的西蒂罗,只让我厌倦,
阿狄司不再愉悦我的眼睛。

对男性读者来说,有什么比奥维德的诗简更理想呢?让我们在诗和性的双重意义上皆独立于男性世界的女诗人亲口承认,她甘心为了一个男子而放弃过去的一切,忏悔以往“作孽的爱”。如果同性恋爱在异性恋者的眼光里是一种“疾病”,是“不正常”的行为,那么,她被成功地“治愈”和“矫正”了,甚至矫正到这样一种程度——连写作的能力也同时丧失了:

我无法遣词造句,安排出一首歌诗:
若要写作,必须无虑无忧。

但是奥维德的诗简没有能够清洗萨福的名声。公元2世纪的芦纸文本说:“人称她行为不检,是爱女性的。”苏伊达辞典说:“她有三个伴侣:阿狄司,特里斯芭和美加拉。她们之间不纯洁的友谊,使萨福得到一个恶名。”于是,爱好萨福歌诗的人,出于为她正名的渴望,捏造了“另一个萨福”。伊连在他的《历史杂记》中说:“我了解到在勒斯波思岛还有一个萨福,她是女校书,不是诗人。”苏伊达辞典则说:“(那‘另一个萨福’)是勒斯波思岛弥特利地方人,一个竖琴演奏者。她为了对弥特利的法翁的爱,从卢卡斯的岩石上跳下去淹死了。有人说,她也会作抒情诗。”这种说法一定曾经是古代罗马学者们辩论的热点。悲剧作家塞内加(公元4?—65年)在写给卢西琉的信中说:“语法学家狄第慕斯(公元前80—前10年)写了四千部书。就算他只是读了这么多没用的书,我都会可怜他。在有些书里,他探索荷马的出生地;在另外的书里,他研究伊尼斯的母亲是谁,阿那克瑞翁到底更爱色还是更爱酒,萨福究竟是不是妓女,以及其他诸如此类就是知道了也应该立刻忘记的问题。而人们居然还抱怨人生太短了!”

到了中世纪,萨福的九卷歌诗突然消失了。文艺复兴时代的学者以为它们是被思想正统的基督教徒烧掉了,他们甚至给出了具体的年代:公元380年,和公元1073年。但是,现代学者认为,这不过是关于萨福的又一个浪漫神话而已。真实的原因往往没有那么富于戏剧性,只不过,人们似乎喜欢想象那位被爱情所“燃烧”的女诗人萨福,毁灭在熊熊的火焰中。

插图三
萨福与法翁。法国画家雅各-路易·大卫作于1809年。
现藏俄国圣彼得堡一博物馆中。

萨福的声名并没有随着她作品的消失而减低。也许,空白和残缺反而更加刺激了人们的好奇。法翁的传说虽然无稽,却一直在萨福神话中占据着统治地位,时而和萨福的同性之爱错综交叉,时而淹没了萨福的同性之爱。最重要的是,萨福对法翁的爱被视为萨福应得的惩罚。法国学者比埃尔·贝耳(Pierre Bayle)在他1697年编纂的《历史与批评辞典》(英译本,1710)“萨福”词条下开宗明义地指出:“因为她的诗和她的爱,萨福是上古最著名的妇女之一。”但他在萨福的爱情生活上花费的笔墨远远多于对她的诗歌的赞扬:“萨福一直被视为著名的女同性恋者。有人以为,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被称作‘男子气概的萨福’。 但如果她是存心忽略人类的另一半,那么,她的期望落空了,因为她爱上了法翁,而且,虽然她想方设法使法翁也爱她,她的努力全是徒劳。他蔑视她,他的冷漠迫使她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下,熄灭了她那吞噬一切的火焰。”

燃烧的萨福被冰冷的法翁“熄灭”了。她的死成为一种象征:萨福,女同性恋者,曾经独立于“人类的另一半”,她对男性世界的忽视终于得到了报应。

在18世纪意大利作家维瑞(Verri)的小说《女诗人萨福传奇》(1780)里,是萨福对法翁的爱——更准确地说,是法翁裸露的身体——激发了她的诗才。在这部小说中,萨福平生第一首诗是她在看到角斗比赛中的法翁之后才吟诵出来的。她的全部诗歌写作都围绕着法翁而展开。萨福被描写为热情奔放不能自已的女子。最后投海而死:感情压倒了理智。

在著名的法国画家雅各-路易·大卫1809年创作的油画《萨福与法翁》(插图三)里,萨福在两个男性——法翁与小爱神厄洛斯——的合谋下,松开了她的竖琴(诗歌写作的象征)。一页稿纸散落在她膝下,她的头被法翁转向画外的观众,正对着我们孜孜窥探的目光。她完全处在被动状态中,而身背弓箭的法翁(我们注意到那昂扬的箭头和他健壮的臂膀)却是轻松自得的——我们从他的双腿站立的姿势就可以看得出来。

然而,对于不同时代、不同性别的人,萨福代表了不同的东西。法国中世纪女作家克利斯蒂纳·德·比桑(Christine de Pizan,约1364—1429年)把萨福描述为“学问渊博的女子”,虽然我们甚至不知道萨福是否能够阅读——或者,如果她能够阅读,阅读些什么。19世纪后期,女性主义运动的萌芽使萨福成为“新女性”的偶像。女性作家把她奉为典范;她的性取向使她在沉闷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象征了性爱的自由。虽然萨福本人可能不会阅读,阅读萨福歌诗原文对于“新女性”来说却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精通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一向被视为学术研究的根基,人们历来认为只有男子才能胜任,“智力低下”的妇女们与之无缘。

也是在19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1821—1867年)在诗集《恶之花》里为萨福涂抹上了一层“颓废”的色彩,虽然这种“颓废”实际乃是对正统道德与保守思想的积极冲击。他把勒斯波思描述为女性的乐园(见第三辑):

勒斯波思!在那里,慵懒或热烈的亲吻,
太阳般燃烧,西瓜一样清凉,
装饰了黑暗,镀金于闪光的日子——
它们充满了拉丁游戏,希腊式的乐趣……

勒斯波思,在那令人窒息的夜色里,
少女们在镜子前睁大空眸,
在贫瘠不育的欢乐中相互拥抱成熟的肢体,
品尝那些发育饱满的果实,
在勒斯波思,在令人窒息的夜色里。

诗人骄傲地嘲笑“老柏拉图”们的不适,以挑战的语气提出:

爱情

嘲笑天堂,也同样嘲笑地狱!
是与非的律条,于我等何有哉?

插图四
芦纸文本。它们常被用来包裹木乃伊。
这是萨福诗#24(娄伯,44)的最后数行。

然而,这个女性乐园却是“失语”的。沉浸于“不育的欢乐”(既指同性之爱,也一语双关地暗示了创造力的缺乏),它必须依靠一个男性代言人:

因为勒斯波思已经选择了我——从所有男子里——
歌唱她含苞的树林的众多秘密……

当萨福的形象最终从勒斯波思“令人窒息”的夜色中凸现出来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具虽然“可爱”却没有生命的躯体。波德莱尔也把萨福的死解释为惩罚,但他巧妙地告诉我们,这惩罚不是因为她爱女性,而是因为她背叛了这种爱。

19世纪末,埃及农民在开罗附近耕田时,发现了一些芦纸文本。1895年,牛津皇后学院的两个年轻人依靠埃及探索基金的援助,在开罗以南大约一百二十英里的奥克西瑞克斯(Oxyrhyncus)开始了他们的发掘。他们把发掘出来的芦纸文本装在饼干筒里运回伦敦。直到今天,对这些支离破碎的芦纸文本的整理工作还在进行之中。我们现有的萨福遗诗,很多就是从这些芦纸文本里发现的,比如残诗五,十六,四十四,或者五十八(依照娄伯经典文丛的编号)。

这些芦纸文本的出土,正当萨福的名字成为热门话题之际。20世纪初,一些男性学者试图恢复萨福的名誉,把她塑造为贞洁的女教师; 与此同时,宣扬同性之爱或者只是追求爱情自由的文艺女性——无论是在巴黎开创沙龙的那塔丽·巴尼(Natalie Barney,1876—1972年)以及她圈子里的女诗人们(往往也是她的情人),还是西尔维亚·汤森·华纳(1893—1978年)与瓦伦汀·奥克兰(1906—1968年),一对同性恋爱的作家伴侣——依然把萨福视为保护神。那时,将成为第一位法兰西女院士的玛格丽特·尤瑟纳尔(Yourcenar,1903—1987年)——走起路来俨如女王,好像所有的门都会自动为她打开——还太年轻,还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前往希腊(希腊在20世纪成了艺术家们的朝圣之地),也还未遇到那位她以为集希腊之美于一身的希腊美人,甚至也还没有写出《火:萨福或者自杀》。那时,在欧美女诗人中有一个响亮名字的是希尔达·杜利特尔(H. D.),在现代英语诗歌中占据了一席重地的“意象派”创始人之一。

那是1911年。中国的最后一个皇朝被推翻的一年。在巴黎。杜利特尔和庞德(她从前的情人),还有十九岁的诗人阿丁顿(她后来的丈夫),“一起在伦敦的茶室分享书籍、诗歌和点心”(瑞诺兹,第310页)。他们一起阅读《古典学刊》,上面曾发表一系列关于新发现的萨福残诗的文章。杜利特尔的诗,题材和意象是希腊的,诗行短小、跳跃,是萨福式的。萨福的残缺是无意的,杜利特尔的残缺则被庞德“提升”为一种主义:意象主义。这是20世纪初期,发生在英美诗歌界的一个大事件。

杜利特尔有诗《墓志铭》:

好让我能说:
“我死于生——
曾经生活过一个时辰。”

好让他们能说:
“她死于寻求
非法的热情。”

好让你能说:
“希腊的花朵;希腊的狂喜
永远索回了

这样一个人——她死于
追随
精致的歌失去的节拍。”

我们第一次看到,那曾经包裹木乃伊的芦纸,被小心翼翼地揭开,一条条,一丝丝,一缕缕;萨福的残缺,一个偶然历史的事故,成为一种精心策划的现代美学。

支离破碎的萨福。

天下很多事情,往往坏在过分严肃上面。我们该容纳一些自嘲,以保存自省,和一个宽阔的视角。罗纳德·佛班克(Ronald Firbank)的《虚荣》(1915)是我喜欢的一篇小说。贺乃基太太,一位时髦的沙龙女主人,主持了一次情调高雅的晚宴(特意把紫罗兰,或“堇”——“萨福的花”——撒在餐桌上,食物高高堆起好似祭坛,还有“勒斯波思的葡萄酒”——从百货市场买来的),一切准备都只为英各拼教授将要向在座的客人们披露“最新发现的萨福残诗”。经过许多的闲谈碎语,许多的辗转周折,终于,晚饭吃得差不多了,客人们记起了萨福,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充满了期待,贺太太拼命摇她的黄扇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教授(大写的)开口了——背诵了一串令人肃然起敬的希腊文。满脸迷惑不解的李斯理夫人连称:“太迷人了!”仙伯乐太太请求教授用“英文大白话”讲解一下。

“用大白话来说,”教授有些不情愿,“就是,‘不能够’,(他摇动一只手指)‘不能够,哪怕她的双足充满愤怒!’”

“你意思是说她跑掉了吗?”

“显然。”

“呕!”仙伯乐太太看起来像要晕过去。

教授把萨福的残句形容为“充满冒险精神的诗行”,“装饰性的,没有用处的……丝绸上的水彩画”。

“‘不知道为什么,’乔夫人坦白承认,‘它让我激动——真的!’”

在小说结尾,另一位太太趁势背诵起萨福的“致爱神”(里面萨福所追求的人是“他”而不是“她”——关于这一人称代词的性别变化,见第一辑第一首诗的译者注)。

“‘妙极了,亲爱的。谢谢。’一个无名的声音。”

“‘基督教,毫无疑问’,教授颇有些狠巴巴地对巴先生说道,‘发明了许多值得赞扬的东西,但是,它摧毁的比它创造的多得多!’他心中旧藏的异教精神抬头了。”

20世纪的萨福神话,虽然因为近代的潮流,演义得轰轰烈烈,却没有什么太新奇的变奏,只是法翁不再时髦了。然而,在学术研究里,萨福对法翁的爱被赋予不同的阐释: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纳吉(Nagy)用原始神话和祭祀礼仪来分析萨福/法翁故事,非常富于启发性(详见第三辑奥维德诗之译者注)。

近年来,欧美文学界出现无数的小说,戏剧,诗歌……关于萨福。且不提一个又一个萨福译本,层出不穷的萨福研究。“勒斯波思人”(Lesbian),因为萨福的缘故,成了女同性恋者的固定名称,这恐怕是谁也知道的了。然而,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萨福终究飘摇不定,刚刚只在我们伸出的双手之外。

值得注意的是,围绕萨福编织出来的神话会反过来影响我们对她的残诗的解读。须知萨福的歌诗和我们的《诗经》相似,在阐释方面充满疑难,学者们常常不得不根据上下文进行“填空”,而我们可以想见,这种补缺行为是如何参与了诗歌意义的创造;尤为重要的是,学者们在补缺时采用的选择本身会被萨福神话(及学者本人的意识形态)所支配,从而丧失确定性和权威性。换句话说,后世的“意识形态”不仅决定了文本的解读,更决定了文本自身的创造与建构。这种情形,实在是比“萨福的性倾向”意义更深远也更复杂的文学与文化现象。

就拿著名的残诗三十一(娄伯经典文丛编号;本书编号第十五首)来说,在这首诗里,诗人因看到一男一女亲密交谈而受到强烈震撼——“我虽生犹死,至少在我看来——/死亡正在步步紧逼。”试图“维护萨福名誉”的学者,如19世纪的魏拉莫维茨和缪勒,努力将其解释为诗人在用夸张的修辞手法赞颂新娘子的美,或者仅仅是在对女友表达“一种友爱的感情”(!),但谁都知道这无论如何难以说通。在我们的时代,虽然已经不用再对同性恋爱讳莫如深,但是,正如海德堡大学的格仑·莫斯特(Glen Most)教授所提醒我们的,原诗的模糊性使我们不能把同性恋爱的解读视为理所当然;而同性恋爱的解读之所以成为可能,根本只是因为后代学者对原诗所作的“填空”。具体来说,此诗的第五至第六行是解读全诗的关键:

啊那是让我的心在胸膛里狂跳,
当我看到你,哪怕只有……

在这两行诗句里,第一个成问题的是“那”——在希腊文里,它是中性,既不指“她”,也不指“他”,倒似乎是指诗人面临的这种情境:一男一女的亲密交谈。下文的“你”本来好像使问题解决了——诗人一定指的是那个女子(?)——但是莫斯特指出,这个“你”其实是后代学者“径改”的结果。假如我们采纳一位德国学者赫尔曼在1816年提出的建议,对残缺的原文做一种不同的修补,那么,这句诗就会变成“当我看到,哪怕只有……”,而不知“看到”什么。换句话说,“看到”没有宾语,萨福嫉妒的可以是诗中的男子(说明萨福是“同性恋”),也可以是诗中的女子(说明萨福是“异性恋”),也可以是两个恋爱中的人(说明萨福形单影只、渴望爱情)。

莫斯特的结论:“是一些具有局限性的、在短时间内时髦的偏见——无论是关于妇女的,关于性的,还是关于诗歌的,等等——决定了我们的期待语境,帮助我们选择什么才是合理的或者可能的,而编者,诗人,以及其他读者,无不把这些期待语境带到对古代诗歌和记载的阅读中来;正是这些语境,在我们理解、编辑和翻译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决定性角色。”

同性恋爱的解读,虽然在眼下是时髦的,也是(在某些文化语境里)具有“政治正确性”的,或者,正因为它在眼下是时髦的,和具有“政治正确性”的,不一定是惟一的,也不应该是惟一的。

但是,当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萨福离我们更远了。

在中国,周作人大概是最早介绍萨福的人之一。他1914年发表在《中华小说界》上的文章,把萨福译为“萨复”,称其“生周定王时”,又赞其诗“情文并胜……譬诸蝶衣之美,不能禁人手沾捉”。周氏自己译过几首萨福的诗,录在《希腊女诗人》一文中,发表在1926年的《语丝》杂志上。当初,我还是因为看了周氏的译文,深为其素朴优美感动,才发心翻译古希腊诗歌。虽然翻译家大多自谦,说翻译是嚼饭哺人,而懂得彼国语言的读者,又往往嫌译文不够贴切或不够雅致,但是,巴别塔一天不成,我们一天需要翻译;而况好的译文,是能够唤起读者许多的企慕,就像我读到周氏译文那样。我自己虽然还未能完全做到这一点,但心向往之。

周氏希望中国能够接受一点古希腊的影响——热烈地求美,求热烈的生,而不是如植物一般苟活。我一直想找到他根据英国韦格耳(Arthur Weigall,1880—1934年)的《萨福传》编译的《希腊女诗人萨波》(上海出版公司1951年初版),但还没有如愿。

在这以后,对萨福作品的介绍,除了一些“零星的译文”之外,是大片大片的空白。直到20世纪末期,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在1989年出版了已故诗人罗洛(1927—1998年)根据玛丽·巴纳德(Mary Barnard)1958年的英译本《萨福》所译的《萨福抒情诗集》,收诗一百首。

人生短促,如芳春之暂躅。与其相争相毁,不如做一点切实的事情。

公元2世纪的芦纸文本残片,称萨福“相貌颇陋,皮肤黝黑,身材矮小”。虽然这已是萨福逝世之后将近八百年的记载,譬如三国时候的人谈论西周,但是至少我们可以说:近年不知如何在我国颇为流行的一种说法,称萨福曾因事被判死刑,遂在法庭袒胸,致使观众惊叹,并抗议说“如此美丽女子不可让她死去”云云,完全没有历史根据,只能说是萨福神话在异代异邦的延续而已。

这一新神话的创造,似乎满足了一种新的需要,那就是:在如今的时代,很多人愿意相信,一个女性作家的身体,比她的作品更引人注目,更有魅力。持这种想法的人,不幸是自觉或者不自觉的男性沙文主义者,亦是对人生比对文学更感兴趣的人。 cKvM+yXqusTa6tct6+o9k6/fMBTL10Ca0ukwr4FpKPHqJkQpBP+q/hRDqf532/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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