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东吴的英文校训比起中文的更有气势,
口中一念,
感觉自己与浩气相聚,
两腋习习,
顿时忘记自己处身在简窳的现实环境之中了。
我考上的东吴大学在士林的外双溪,当年外双溪没有什么建筑,是一个谷地,两边是山,北边的山比较高,南边的比较矮,两山之间,有一条蜿蜒的小溪经过,那条溪就叫双溪了。我读东吴的时候,那儿还没有台北故宫博物院,故宫的文物据说还收藏在台中的雾峰,那里辟有一间小小的展览室,只供“国宾”级的访客参观,其他人就无缘瞻仰那些稀世珍品了。大一上学期即将结束的那年冬天,上课时偶尔听到一阵阵爆炸的声音,原来对面山脚在炸山洞,听说故宫博物院要北迁来此。双溪是由东朝西流来,东吴是在双溪的南岸,南岸的土地狭窄,溪对岸还算开阔,只一个陆军的行政学校在那里。行政学校的校舍都是木制平房,附近民居几户,其他尽是稻田,我们学校如果非要建在外双溪,为何不建在那边而选择这么狭隘的角落,真让人不解。
当然令人不解的事尚多,一开始也管它不着。当时的东吴大学整个学校只三栋半的建筑,一栋是所谓教学与办公大楼,还有一栋是女生宿舍,一栋是男生宿舍。教学与办公大楼坐落在山脚,前面有一长排阶梯,走上去还要花费一些力气。这座大楼是学校所有行政包括校长室,教务、训导、总务三处的办公所在,各系办公室也在其中,办公室的上面就是教室了,教室相当简陋,只一张黑板与几十张带桌板的木椅而已。还有一栋没完成的活动中心,所以只能称半栋,上面用来当礼堂,下面用来当餐厅,学校所有的“硬件”设备仅止于此。
不论从哪方面说,这都是一所简陋的学校,一所有规模的中学甚至于小学,设备都要比它像样。举例而言,学校是知识的殿堂,首先要盖的应是图书馆,而东吴就没有,它的图书馆只能相当于一个普通小学校的图书室,藏书少不用说,管理也很糟,反正也没人去借书,有些学生到毕业都不知道学校还有图书馆。直到我们大四的时候,学校建了间安素堂,安素堂的主体是一座教堂,它旁边的附带建筑就辟为图书馆了,但所藏的书与期刊,比一般好一点的中学尚不如。
东吴大学用英文来叫是苏州大学(Soochow University),一九〇〇年由基督教卫理公会设立于苏州,在历史上算是中国最早的大学之一了,只比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晚成立了两年。卫理公会是从英国圣公会演变延伸出来的一个独立教会,原由宗教家卫斯理(John Wesley,1703—1791)所创,后来迁到美国,这所教会自己定名叫Methodist Episcopal Church,中国人早年把它翻译成“美以美会”,一直到现在,卫理公会的英文名字还是The Methodist Church。不论叫作美以美会还是卫理公会,它都是全美最有势力也最有钱的教会,以前在大陆它就独办或与其他教会合办大学达十三所,当然最有名的就是东吴了。东吴在大陆原是一所很有声望的大学,它在苏州的校园清雅、建筑考究,法学院设在上海,更是全国法学界的翘楚。问题是像这样一个有声望的世界性教会、一个有历史的学校怎么会跑到外双溪畔这块不怎么样的地方来“复校”呢?这岂不把东吴的金字招牌给弄砸了吗?要说起来真是一把辛酸泪,提起来话长了。
问题出在东吴在台湾有一批热心的校友,太过急躁地在台湾搞“复校”的活动,一九五一年就潦草地把学校开办起来。他们筹到的经费有限,只能在台北南阳街附近的许昌街租了间楼房,办大学因陋就简有点像办补习班,水准当然无法高,但这群复校的校友还扬扬自得,后来还称这段复校的过程是筚路蓝缕。他们并没有争取卫理公会在美国总会的支持,所以不能动用卫理公会有关教育的那笔特别经费。有段时间,卫理公会跟学校的关系紧张,不愿承认台湾的东吴是他们办的学校,后来不断有人奔走,关系才逐渐缓和起来,直到我入学的那年,总会才派来一位名义是“会督”的牧师来驻校,但总会的资金仍不准动用。讽刺的是教会在一九五三年就决定在台中办东海大学,还请了当时美国的副总统尼克松来破土,光是土地就买了一百四十公顷,校舍与教堂请世界有名的建筑师来设计,其中包括了贝聿铭,出手阔绰得不得了。东吴的校地只有十五公顷,与东海差别之大犹如天壤了。有次一位学长告诉我,东海的那笔钱原来是东吴的,东吴被弄到现在的模样,不只不能与东海比,就是与同是私立学校的文化、淡江与辅仁比也相差甚远。校地蹇迫,校舍粗陋,为世人所笑,完全是那群校友乱搞出来的结果。
我刚刚入校,还不知其中的委曲,但新生训练时才知道学校名字是大学,其实只是所独立学院,因为“大学法”规定一所大学,必须要由三个以上的学院组合而成,东吴当时只有一个学院,当然不能算是“大学”,它的正式名称是“私立东吴大学法学院”,因为法学院前面有“东吴大学”的名字,大家不加考究,就叫它东吴大学了。当时的东吴法学院共有六系,其中法律、政治、经济、会计也许与法律有关,而中文系与外文系根本与法学无关,放在法学院,纯粹是权宜之计。当时东吴的“领导”(对上行文称“东吴法学院院长”,对下行文称“东吴大学校长”)是石超庸先生,他的名字译成英文是C.Y.Stone,名是音译,姓是意译,十分特殊,外国人与洋派的中国人都叫他Dr.Stone,假如不知情的再转译回来,可能成了史东博士了。他是耶鲁的博士,人长得高大,面孔黝黑,说话有广东口音,我几乎没有单独听他说话的机会,几次全校性的大会听到他发言,都行礼如仪地没什么特别。
新生训练的时候,我看到礼堂两边高挂着学校的校训:“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还是孙中山的手书。这幅字到处都看得到,应该不是专为东吴写的,当年老蒋在庐山宣布对日抗战,讲台左右也是高悬这幅标语。我特别注意到在东吴黑红相间的校徽上有一小行英文字,上面写着:Unto A Full-Grown Man,译成中文是:做一个完整的人。我看了特别感动。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都能帮助我们独立成人,但中文的“法”字太有迹可循了,至少太依靠古今的“完人”作典范,而英文中的Unto A Full-Grown Man却没有这个味道,对沉醉在浪漫思潮中的我来说,英文里的完整的“人”给我更大的激励。当时我的信念是:真正的“人”是独立的、不依仗别人的,道德之所以高贵是因为道德来自于自觉,而不是来自于他人或他物的规范,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浩然之气是在我自觉的心中油然而起的,不是受圣人的指引,也不是受“完人”的影响启发而来的。君子独立苍茫,没人值得效法,也没人可以依傍,真正的英雄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觉得东吴的英文校训比起中文的更有气势,口中一念,感觉自己与浩气相聚,两腋习习,顿时忘记自己处身在简窳的现实环境之中了。
不久就正式开学,第一周的课就让人失望。大一的课,原多是一般的通识课程,有国文、英文、中国通史、心理学、三民主义等课,唯一中文系的专门课是文字学。东吴强调英文教学,大一除了每周有四学分的英文之外,还要修两学分的英文文法,两门课同一位老师教,因为老师性格懦弱,教学法也很冬烘,学生反映十分一般,所教所学的,现在已没任何印象了。国文则是由一位能言善道的老师担纲,他名叫华仲麐,是贵州人,他的个子高壮,头发因为稀疏干脆剃光,这使得他更是红通通地油光满面,一口斩钉截铁的贵州官话,总是头头是道又充满自信。他的举措言行,真像一个正面的官场人物。我后来想,华老师如出来演戏,最好的角色就是扮演关公,他天生一副丹凤眼,只要戴上假发与假须,穿上绿蟒袍,根本不须化妆就可上场了。
华老师上课的时候一直抽烟,而且是一根接一根地抽,好像很少中断过。后来我听他说,那时他一天至少抽两包,有时还会抽到三包,抽的都是绿壳的双喜牌香烟,是当年公卖局出的最贵的一种牌子。他规定上课的课本是《陆宣公奏议》,用的是艺文印书馆的明刊影印本,陆宣公指的是唐朝著名的宰相陆贽。华老师对古代的官场文化十分娴熟,喜欢说臣子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但都理想化地要求进退合宜、出入有度。他不喜谈宫闱密辛,上课的时候,说教的意味比较重,这应该是受大宰相规行矩步、义正词严的影响吧。但他上课也会取巧,明明一次要上两节课,他只上一节,另一节规定学生默写上次教过的课文,默书的时候他不用来教室,要两个助教轮流监督。
当时中文系有两位助教,一位是黄登山先生,一位是张晓风女士,张晓风常在报上发表文章,在台湾年轻作家中已很有名气。黄登山个性随和,监督我们默书时总是面孔朝外,学生偶尔抄书他都假装没看到;张晓风则很严厉,看到作弊一定举发,弄到坏学生对她十分头痛。有一次班上同学章孝慈趁黄登山监督时也跟着别人拿书出来抄,想不到一周后他竟然跑到华老师面前涕泗纵横地大表忏悔,说自己错了,请老师把他的卷子改成零分。老师感动得不得了,在课上大肆赞扬,说君子绝非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有过不惮改,才能成圣成贤等。老师说得不错,但其他抄书的人就觉得脚底有刺了。华老师的结论是像章孝慈这样的人,品德如此端正,加上好的学识,未来一定不可限量。想不到真被老师说准了,章孝慈三十年后竟然成了东吴的校长。
东吴中文系当时请洪陆东先生做系主任,但后来华老师告诉我,当年洪陆东并不是专任教授,而是一位兼任教授,当然主任也是兼的。我想一个学校连系主任都是由兼任教授来充当,确是亘古之奇了,但华老师说得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他说一直到我们毕业,东吴中文系的专任教授只他一个,其他的除助教外全是兼任。据说洪陆东教授以前在大陆做过司法行政部的次长,自己是诗人也是书法家,他当时年纪已很老了,没有八十岁也有七十余岁,在学校很少见到他。他只在系里教一门课,就是杜诗,是排在大三上的。大三时我们上他的杜诗,闹了不少笑话,洪老师是浙江黄岩人,浓重的乡音,没几个人懂,他把杜诗的《北征》念成“剥金”,在台上摇头晃脑地把诗又唱又读的,他不讲格律,也不太讲诗的典故,杜诗不是“无一字无来历”的吗?但他也许想我就是讲你们也不懂啊,就不去讲它了,只用他难懂的黄岩话不停地赞叹说这首诗真是好啊,真是好啊,下面的人一个个晕头转向地呆坐在那儿,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道该如何把金山一般的杜诗“剥”下一点黄“金”来,我们真是空入宝山呀。
中文系既除了华老师之外一概是兼任,整个系当然显得松垮垮的,学生是需要启发辅导的,但系上没人关心学生,日子久了,学生也变得像一盘散沙般,除了偶尔勾心斗角,彼此就关系很浅了。照理来说华老师是专任教师,应该多负点责任,但华老师是个典型的公子哥儿,又是个爱憎分明又太有豪气的人,他也根本不会去管学生的事。有一天我听他在教师休息室约几个同事吃饭,曹升老师问他有没有酒喝,他大笑说:“有没有酒喝?你有没有搞错,我家的酒就是不多,也可以把你曹升活活地淹死!”后来有一次在老师家听他同乡好友谷正刚先生说,他们华家在贵州的时候,是专门生产茅台酒的,“华茅”这商标代表茅台的最高品质,销路也是最好的。当然到了台湾,他也没法那么阔气了,但他的生活还是比别人过得奢华许多。
我从大一到大四都得修华老师的课,除了在大一有他开的“国文”之外,大二大三的“中国文学史”也是他开的,大四时,则上他开的《文心雕龙》。“国文”与“中国文学史”是系里的必修课,《文心雕龙》则是选修课,但东吴那时课开得少,所有选修课几乎都是“必选”,因为根本没有“不”选择的余地。
我们大一的时候,可能因为无聊,几个人常在学校的总课表前看各系所开的课程,不见得与自己有关,但看一看也好,有一点像在照相机的观景器里看世界的意味。东吴虽然由心急的校友匆匆复校,但好像一直不忘记注重外文,譬如与我们中文系相连的外文系,在课表上就排了日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等课程。这时我们发现在我们中文系的大三课程中,竟排了一门“韩文”。当时我们怎么也想不透,要我们中文系学生修英文、日文还有点道理,修韩文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一个同学说韩国比日本更接近中国,受中国的影响更深,研究韩国会让中国研究得到更大的启发,另一个同学说东吴学校小,比起其他的大学起步又迟,必须出奇制胜,从韩国来研究中国是别人没有开辟的学术领域,等等。第二天我们遇到大三的学长,一问才知道所谓“韩文”根本不是韩国文化或韩国文学,“韩文”只是“韩昌黎文”的简称罢了。
反正一切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课程开得不清不楚,教书的老师一个个精神涣散,上课既不准备,下课也无作业,走上台来,总是胡扯一通,他们都是兼职,只拿微薄的钟点费,学校也没要他们负什么责,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负些什么责来。一位戴着深度眼镜的《诗选》老师,年老得走路都有点力不从心了,第一次上课点学生的名,忽然发现有话可说,他说以前一位老师问学生,说你为什么名字叫作“凤梧”呢?学生说:“回老师话,学生母亲生学生的当晚做梦,梦见一只凤凰停在梧桐树上,就为学生取名凤梧了。”老师接着问:“你母亲当晚假如梦见一只鸡站在芭蕉上,就该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呢?”说完停了一下,几个意会到的男生笑了起来,大部分学生傻子般等答案,他却说诗的“六义”是风雅颂赋比兴,不晓得其中的比兴是不能读诗的。这个例子举得十分轻佻而不负责,只是好逞小慧罢了,与文学的比兴其实没什么关系。但多年之后,大家都忘了诗义与诗教了,独对凤与鸡的记忆犹在。
我的大学生活于焉开始。一切混乱而无章法,我天天挤三趟公车到荒芜的学校,中午想尽办法吃便宜又简单的午餐,有时五毛钱买一个馒头果腹。学校很小,又没图书馆,课余根本没有去处,课间只得找个空教室坐着空等。我是乡下来的学生,这儿没有朋友,有时闷慌了,就一个人到学校建筑之外的野地去闲逛。男生宿舍右后方山坡上有几棵松树,坐在铺满松针的树下,听松涛、看远处的云彩很惬意。从东吴的教学主楼朝后山的方向走过去,有曲折的登山石梯可以走,半山有座前“司法院”院长王宠惠的坟墓。再往上走就没石梯了,是杂草丛生又十分弯曲的小道,有一段路还须手脚并用地攀爬才能上去,上到顶处朝南望,整个松山机场就在眼前,一阵风来,就让人有振衣千仞冈的感觉。
东吴还不错,至少还保有一些都市见不大到的“野趣”,但我期望的不在这里,我如选择野趣,就无须用尽手段挤进这大学的窄门,待在宜兰乡下不是更好吗?我真正向往的是知识,它是我生命中最感贫乏又极想追寻的东西,但在开学的几天之中,一层层的失望扑面而来,我希望以后会改善。大学绝不会是我初看到的那么糟,一定有一些伟大的蕴藏是让人在一般状况下看不见的,否则就不会叫那东西是“宝藏”了。大一学生还要上军训与体育课,还须做体力上的操劳,上了整下午的课,拖着极为疲惫的身心赶回位于爱国东路的服装社的包伙餐厅吃晚饭(我后来只包晚餐),去晚了他们是不会等人的。晚餐后我无处可去,通常走到重庆南路书店闲逛,逛到书店纷纷打烊才回到宁波西街的住处,在厕所附设的淋浴水龙头下草草冲个澡,挤进有臭味的工人寝室。我把铺盖打开,设法倒头就睡,但总是睡不着。